APP下载

释家别集的编纂、刊刻与流播述论

2023-05-26李舜臣

李舜臣

“释家别集”是指佛门释子所撰诗集、文集或词曲集,也是最能反映释子才情与辞章的书籍。释家别集始见于东晋,厥后历代皆有创制。据我们初步估算,自东晋迄清末,以稿本、钞本、刊本等形式面世的释家别集应在3000种以上,存世者约400余种,(1)因涉及文献过于庞杂,目前还无法精确统计出曾面世和现存释家别集的数量。我们主要依据古今书志、寺志、方志以及文人文集等文献,做出大致估算。远超其他宗教徒所撰别集,集中体现了古代释子能诗擅文的传统。然而,自达摩东来单传心印,禅门确立了“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旨,诗文被认为是“小道”“外学”,各种经录、经藏亦罕收释家别集。这种观念深刻地影响着释子对待别集的态度,其命名、编纂、刊刻和流播亦出现了一些颇有意味的特征。学界对此关注甚少,笔者愿陈陋见,敬祈方家就正。

一、“别集”与“释家别集”

除早期《七录》《隋志》之外,传统书志一般罕及汉译佛经,释子的其他撰述分别著录在“史部·地理类”“子部·释家类”和“集部·别集类”。前两者主要收录释子所撰行纪、山志、经疏、论记、僧传、灯录、语录等文献,后者则与文人别集一起收录释家诗文集,义例甚明。不过,具体到某一种别集,情况又很复杂;(2)例如,郑樵《通志》卷六七将《寒山子诗》《王梵志诗》等释家诗集收于“释家颂赞类”;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卷四则将《寒山诗》《筠溪牧潜集》等收于“佛书”类;王绍曾等《清史稿艺文志拾遗》则将众多释家别集归入“子部宗教类佛教之属”,均未收于“别集类”。况且“别集”本身之义亦较含混,故有必要对“别集”和“释家别集”略作辨析。

“别集”,即“人别为集”,(3)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三○《经籍五十》引《宋两朝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835页。通常被认为是指汇编一个作者的全部或部分诗文和词曲的书籍。例如,《辞海》称:“别集同总集相对,即汇录一人著作成为一书。多数别集以文艺性作品为其主要部分,但也包括论说、奏议、书信、语录等著作,内容相当广泛。”(4)《辞海》第一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第420页。《现代汉语词典》则界定为:“收录个人的作品而成的诗文集。”(5)《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年,第73页。这两个定义共通的核心意思是“别集是一个作者的诗文集”,基本被学界公认,像张可礼《别集述论》(载《山东大学学报》2004年第6期)、徐有富《先唐别集考述》(载《文学遗产》2003年第4期)等皆取其义。(6)目前来看,学者讨论“别集”主要集中于其起源和分类,而较少关注它的内涵。例如,屈光《别集概念和〈四库全书〉别集的小类》(载《辽宁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亦认为权威辞书的界定“过于笼统”,建议从四部分类法和所著录图书的实际情况,将“别集”细分为全集、体裁集、选集、分期别集、原本别集、注评本别集、自编集、他编集、辑集等类别。然而,“别集”所收文献甚为庞杂,既有诗、赋、词、曲、散文等今日称之为“文学”的文体,亦有论、说、策、序、跋、碑、铭、奏、议、书、表、启等实用文体,故四库馆臣称“四部之书,别集最杂”。(7)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四八“集部叙录”,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1267页。另外,揆诸书志,并非仅“别集”中的书籍是“一个作者的作品集”,史部、子部(例如先秦诸子之书)很多都是“一人之文章集”。再者,目录学中“别集”的外延,亦非一成不变,像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楚辞”“别集”“诗集”“歌词”并列为四类,马端临《文献通考》“集部”分“赋诗”“别集”“诗集”“歌词”“章奏”等类别,似乎“别集”并不一定包涵“诗集”“歌词”等。总之,以辞书为代表的相关定义,显得比较笼统,有进一步申说的必要。

目录学中最早明确以“别集”类聚图书者,是梁朝阮孝绪的《七录》。是书虽佚,但其中的“文集录”分为“楚辞部”“别集部”“总集部”“杂文部”四类,对后世影响很大。《隋书·经籍志》“集部”即分“楚辞”“别集”“总集”,仅减去了“杂文部”。《隋志》称:

别集之名,盖汉东京之所创也。自灵均已降,属文之士众矣,然其志向不同,风流殊别。后之君子,欲观其体式,而见其心灵,故别聚焉,名之为集。辞人景慕,并自记载,以成书部。(8)《隋书》卷三五《经籍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81页。

学者多据之考察别集出现的最早时间,但这段话其实较明确地界定了“别集”的内涵。《隋志》认为,“别集”是世人欲观作者的“体式”进而体察其“心灵”,故“特别”荟聚其文稿。所谓“体式”,在中国文论中大致指显现于外在的辞章、文体、风格;“心灵”,则指作者内在的个性、气质、精神。可见,“别集”在初创之时,被认为是最能体现一个作者的创作风格与才情气质的书籍,是人们渐趋浓厚的辨体意识和文学意识的直接反映。

值得注意的是,现存较早提及文人撰集的材料也大多比较强调文体。例如:

(刘苍)明年正月薨,诏告中傅,封上苍自建武以来章奏及所作书、记、赋、颂、七言、别字、歌诗,并集览焉。(9)《后汉书》卷四二《光武十王列传·东平宪王苍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441页。

(班)昭年七十余卒,皇太后素服举哀,使者监护丧事。所著赋、颂、铭、诔、问、哀词、书、论、上疏、遗令,凡十六篇。子妇丁氏为撰集之,又作《大家赞》焉。(10)《后汉书》卷八四《列女传·曹世叔妻传》,第2792页。

(曹植)遂发疾薨,时年四十一。……景初中,诏曰:“……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11)《三国志》卷一九《陈思王植传》,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576页。

六年春,(薛综)卒,凡所著诗、赋、难、论数万言,名曰《私载》。(12)《三国志》卷五三《薛综传》,第1254页。

所述文体虽略显庞杂,但皆摒弃了汉代以来昌盛的传、笺、义疏、章句、训诂等解经体式。到了后世,这种辨体意识依旧比较鲜明。明人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叙》云:“别集之外,诸家著书,非文体者,概不编入。”(13)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叙》,殷孟伦:《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314页。所谓“非文体”,是指包括“义疏”“章句”在内的“经翼、史裁、子书、稗说”之作。(14)杨晓斌:《逸集、别集辨析——兼谈〈颜延之逸集〉的性质与内容》,《图书馆杂志》2007年第4期。可见,“别集”统归的文献有一定的标准,像义疏、经传、章句等反映撰者学问而非才情的文字,是不能容括进来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别集”与“经部类”书籍的分野,也就是中国古代关于“才情与学问”“文人与学人”“文苑与儒林”擘分意识在目录学中的反映。

在古代,“别集”之谓“别集”,还有另一层意思。王世贞《弇山堂别集自序》云:“《弇山堂别集》者何?王子所自纂也。名之别集者何?内之无当于经术、政体,即雕虫之技亦弗与焉,故曰别集也。……是书行异日有裨于国史者十不能二,耆儒掌故取以考证十不能三,宾幕酒次以资谈谑参之十或可得四,其用如是而已。”(15)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首,魏连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4页。按,王氏此书虽有“别集”之名而无“别集”之实。《四库全书》列之于史部“杂史部”,原因在于“其间如《史乘考误》,及《诸侯王百官表》《亲征》《命将》《谥法》《兵制》《市马》《中官》诸考,皆能辨析精覈”。馆臣未因书名,而依据其性质列入史部,是十分恰当的。王氏以“别集”称名,含有谦逊、自敛之意,却也透露出古人心目中的“别集”无关乎“经术”“政体”等大业。宋人曾巩评价《王深甫文集》,也以为它“非世之别集而已也”,原因是“其破去百家传注推散缺不全之经,以明圣人之道于千载之后,所以振斯文于将坠,回学者于既溺,可谓道德之要言”,(16)《曾巩集》卷一二《王深甫文集序》,陈杏珍、晁继周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96页。言外之意即“世之别集”非关“圣人之道”“道德之言”。

古人辑书又有“正集”与“别集”之分。此种分别,通常相当于前集、后集(续集)之义,意在区分裒辑之先后。但有些时候,其寓意亦含高下之别。康熙《御制古文渊鉴序》云:“朕留心典籍,因取古人之文,自春秋以迄于宋,择其辞义精纯,可以鼓吹六经者,汇为正集;即间有瑰丽之篇,要皆归于古雅,其绮章秀制,弗能尽载者,则列之别集。”(17)康熙:《御制古文渊鉴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1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页。此意味着“正集”关乎经术、义理之学,“别集”则重辞章、秀句。宋人吴箕更说:“前辈文集,惟集可存;其别集、遗文,俱当删削。不惟多有真赝之殊,而当时亦有不得已而作者,如《韩文别集》所载不可存者尤多,非有益于退之也。”(18)吴箕:《常谈》,《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4册,第256-257页。此处“别集”的意思是“区分此集与彼集之别”,不全然等同目录学中的“别集”之意。

综上所析,若想准确、完整地定义“别集”,并非一件易事。只称“别集是一人诗文集”,明显过于疏阔。作为一种书籍的类型,“别集”无论是草创之初还是后来的发展流变,都与其所聚文献的内容和体式相关,是按一定的体例将最能反映一个作者“辞章”与“才情”而非“学问”和“经术”的文献汇编在一起的书籍。“别集”收入的文献既要考虑文体,更要兼顾内容,而这其实也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因为文体本身既有严格的形式规范,又与所传达的内容、情感密切相关,本身就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从形态上看,释家别集与通常文人别集并无明显差别,同样是汇编释子个人所撰且最能反映其辞章、才情文献的书籍。只不过因为撰者的特殊身份,其思想、情感、文体、语体等都带有鲜明佛教特色。而与其他佛教文献相比,释家别集的“边界”则比较分明,同样也具有“别聚成集”的意义:(1)释家别集一般不涉及释子所撰经论、经解、疏钞等反映释子佛学修养的文献。这类文献多入经藏,属内典文献,此犹如世俗书志将儒家经典及注疏文献归入经部。四库馆臣对于这类文献的甄别相当严格,甚至会删削原本收于释家别集的内典文献。例如,元释大圭《梦观集》原有二十四卷,但《四库全书》仅录五卷,缘由是其余诸卷多为“梦法、梦偈、梦事者,皆宗门语录,不当列之集中;其杂文亦多青词、疏引,不出释氏本色,皆无可取”。(19)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七“《梦观集》提要”,第1449-1450页。(2)释家别集不含教史、宗系、僧传、山志、灯录等文献。此类文献属教史文献,大致相当于世俗书志中的史部文献。(3)释家别集不包括禅宗语录以及僧侣所撰弘法、护法文献,像释契嵩《辅教篇》、释道衍《道余录》等,对应的是世俗书志中的“子部”文献。由此,汗牛充栋的佛教文献,大抵亦可用传统书志的“四部法”——经、史、子、集进行类分。

需要说明的是,因别集属个人文集,故释家别集亦不包括《唐僧弘秀集》《古今禅藻集》等释氏诗文总集。丛书中的小集,则另当别论。像《唐四僧诗》《九僧诗》等虽含有某种“专题”的意味,但实际亦是从诸家诗集中择取部分作品,故书志多列入“总集类”。而陈起书铺编刻的《江湖小集》《后集》,书志虽亦列入总集,但所收诸家诗集,刊行时日不一,且书前有个人小传、序跋,各集又有专名,像释斯植集称“采芝集”,释永颐集称“云泉诗集”,实与别集无异。另外,释子撰述题名中含“别集”“集”字样者一般皆属别集,但亦有特例。例如释遵式《天竺别集》,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金程宇《和刻本中国古逸书丛刊》均收入“别集类”,但内中多为佛经序跋、目录及修行法式等文献,故《直斋书录解题》录之于“释家类”而非“别集类”,循名责实,是书的确不宜视作释家别集。又如,清释直在编、释机云续编《径石滴乳集》,虽称名为“集”,但所辑则为僧人传记,切不可望名生义。

古代很多僧人经常游离于僧俗两界,其身份很难遽然断定。像汤惠休、贾岛等人是“中道还俗”,澹归是“半路出家”,独庵道衍是“亦僧亦儒亦道”,更有屈大均“半路出家”继而又“归儒排佛”,情况甚为复杂。此犹如清人魏禧所云:“夫僧有始于真,终于伪;有以伪始,以真终;又或始终皆伪,愈不失其真者。”(20)魏禧:《魏叔子文集》外编卷十《赠顿修上人序》,胡守仁、姚品文校点,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509页。这些作家能否称为释子,可能亦是见仁见智的问题。我们原则上根据其为僧时日的短长以及“《春秋》从人主之义”,酌定其身份,像贾岛、屈大均等虽有短暂为僧经历者,不当以佛门释子目之,他们的诗文集自然也就不属释家别集。

二、“不立文字”与释子对待自己诗文集的态度

释子诗文最早结集者,始于东晋的支遁和慧远。慧皎《高僧传》卷四云:“遁所著文翰集有十卷,盛行于世。”(21)释慧皎:《高僧传》,汤用彤校注、汤一玄整理,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64页。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一五载慧远“所著论、序、铭、赞、诗、书,集为十五卷五十余篇,并见重于世”,(22)释僧祐:《出三藏记集》,苏晋仁、萧鍊子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570页。所列亦后世别集中常见的文体。因此,余嘉锡以支遁、慧远为释家文学的开山祖师:“支遁始有赞佛、咏怀诸诗,慧远遂撰念佛三昧之集。”(23)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65页。《隋书·经籍志》“集部·别集类”著录有16位释子的16种诗文集,除《支遁集》尚存明人辑本外,余皆散佚无存,其编纂过程无从具考。六朝时期,佛教初入中土,传译经典、钩玄解要乃佛门第一紧要之事,释子与玄学家虽每论及言意关系,但决然否定文字者并不多见,能诗擅文的释子每获时誉。例如,汤惠休有诗集二卷,风格绮靡清丽,与鲍照并称为“休鲍”;释洪偃有诗文集二十余卷,文采洒落,更善草、隶,“貌、义、诗、书号为‘四绝’,当时英杰皆推赏之”。(24)释道宣:《续高僧传》卷七,《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0册,台北:台北财团法人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第476页。

自达摩东来,尤其南宗禅盛极之时,标举“单传心印”“不立文字”,意在显宗破执,不着文字之相。然偏执者以文字为害道之途,至有禅、教分作两家。明末紫柏真可《石门文字禅序》即指出:

夫自晋宋齐梁,学道者争以金屑翳眼。而初祖东来,应病投剂,直指人心,不立文字。后之承虚接响、不识药忌者,遂一切峻其垣,而筑文字于禅之外。由是分疆列界,剖判虚空,学禅者不务精义,学文字者不务了心。夫义不精,则心了而不光大;精义而不了心,则文字终不入神。(25)周裕锴:《石门文字禅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页。

“金屑翳眼”当出自云门文偃“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诗偈,指禅者应破除思想上的蒙蔽,还原清净之心,并非仅针对文字而言。但在禅宗大盛的唐代,丛林不仅“禅道”与“文字”擘分离析,即僧人亦渐有“高僧”与“诗文僧”之分。一方面,诸宗高僧随机设巧,卷舒纵擒,棒喝交驰,各种顿悟法门,布在公案之中;另一方面,齐己、贯休等人则沿袭姚、贾“苦吟”诗风,旬锻季炼,穷讨冥搜,其才情、辞章见在诗文集中。《宋史·艺文志》“别集类”著录的唐代释家别集,皆出自中晚唐释子之手。(26)《宋史·艺文志》共收入释家别集50人53种,其中先唐2人3种,宋代14人15种,生活年代不可考者4人,而寒山诗集,则杂入文人别集中,著录为“僧道翘寒山拾得诗一卷”。参看冯国栋:《〈宋史·艺文志〉释氏别集、总集考》,《中华佛学研究》2006年第10期。因此宋人姚勉称:“汉僧译,晋僧讲,梁、魏至初唐,僧始禅,犹未诗。唐晚禅大盛,诗亦大盛。”(27)姚勉:《雪坡舍人集》卷三七《赠俊上人诗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4册,第255页。标举“不立文字”的禅宗,出人意料地成了丛林尚诗风气的主要推力。

然而,“语言文字”与“禅道传释”之间固有的矛盾,终难弥合;诗与禅虽可互通,却不可齐同。纵观唐宋有关“禅道与文字”“禅与诗”的讨论,毋论偏执者,抑或折衷者,皆以前者为本,后者为末,文字、诗歌始终落入“第二义”。赞宁《宋高僧传》以“杂科声德”统摄贯休、齐己、处默、栖白等诗文僧,且置于卷末闰余之位,即如实地反映了宋初佛门对“诗文僧”的定位。清释本黄对于此种定位解释说:

儒者谓“三不朽”之业:太上曰德,其次曰功,又其次曰言。盖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所以德为上,而言为又次也。吾佛法中亦有四种料简辨别沙门释子,所谓是沙门是释子者,尊莫尊乎道,美莫美乎德,故古来传高僧者,以“杂科声德”居最后。然则圆顶方袍之士,假使道、德俱无,而欲仅以文传,则其品之卑陋甚矣。(28)释本黄:《余学集》卷首《自序》,康熙二十九年刻本。

释本黄用儒家的“三不朽”比照佛门的“道”“德”“文”,以彰明“文”之卑陋地位。可以说,在佛门的价值评判中,“诗僧”“诗文僧”从来都不是什么鲜丽的称号。《禅苑新规》卷三称:“禅月、齐己,止号诗僧;贾岛、惠休,流离俗宦,岂出家之本意也。”(29)释宗赜:《重雕补注禅苑清规》卷三,《卍续藏经》第1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4年,第894页。言外之意是说,“以诗鸣世”者道、德必亏。自古而还,释子的墓石上极少镌刻“诗僧”“诗文僧”等字样,表明僧人的“终焉之志”亦不在此。(30)所见惟有康熙年间释智朴碑石题为“清诗僧智朴之墓”,然此碑实为同治年间蓟州人李江过其墓地,伤而立之,非智朴之本志。因此,释子纵然才情丰富且具有诸多吟诗的先天优势,但终究不能“放荡”于文字之表,“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宗趣始终像“紧箍咒”一般紧缚于他们头上。

因着此种观念的影响,释子对自己的作品普遍秉持漠不关心的态度,随得随弃、主动焚毁者,在在不少。寒山、拾得的诗偈,最初题于树木、石壁之上,若非徐灵府掇拾编葺,恐已散若云烟。释皎然早年亦曾“裒所著文火之”,其诗集《昼上人诗集》,系贞元九年(793)于頔分刺吴兴时奉集贤殿御书院之命采编而成。宋释智圆“皆以草稿投坏囊中,未尝写一净本。儿童辈旋充脂烛之费,故其逸者多矣”。(31)释智圆:《闲居编》卷首《自序》,金程宇:《和刻本中国古逸书丛刊》第47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2年,第9-10页。类似事例,不胜枚举。这种随意处置、毁弃文稿的“轻慢”态度,在文人中亦颇为常见,像杜牧、贺铸、黄庭坚等都曾有类似之举。(32)参看浅见洋二:《“焚弃”与“改定”——论宋代别集的编纂或定本的制定》,朱刚译,《中国韵文学刊》2007年第3期。不过,这在文人或含谦虚、韬晦之意,或是接受某种新的文学观念之后而“悔其前作”。但对于释子而言,佛门为其预设的人生进境是“度己度人”,作为世谛文字的诗文只能是一种“余事”,甚至是一种“禁忌”。明末释袾宏拟定的《云栖共住规约》即规定:“无故数游人间、数还俗舍者,出院;习学应赴词章、笙管等杂艺者,出院;习学天文、地理、符水、炉火等外事者,出院。”(33)释袾宏:《云栖法汇》上集《云栖共住规约别集》,《明版嘉兴大藏经》(下简称《嘉兴藏》)第3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7年,第162页。因此,释子们在审视自己的诗文集时,很难不顾虑佛门的戒律及价值观念。例如,释大观的门人默子潜为其编成《物初剩语》后,大观训之曰:“吾宗素不尚此,毋重吾适。”(34)释大观:《物初剩语》卷首《自序》,金程宇:《和刻本中国古逸书丛刊》第53册,第3页。释名一的《田衣诗钞》,门人坚请付梓,然名一说:“世法文字,了无根蒂,何敢望传?”(35)释名一:《田衣诗钞》卷首《自序》,乾隆三十年刻本。正因为这种顾虑,很多释子经常婉拒他人为其董理诗文集。释绍嵩《江浙纪行集句诗》自序中云:

八月初九日,永上人来访,盘礴旬余。茶次,每炷香请曰:“师游江浙,集句谅多,可得闻乎?”予谢曰:“不敢。”永曰:“禅心,慧也;诗心,志也。慧之所之,禅之所形;志之所之,诗之所形。谈禅则禅,谈诗则诗,是皆游戏。师何愧乎?”予谢曰:“不敢。”力请至再至三,又至于四,遂发囊与其编录,得三百七十有六首,厘为七卷,题曰“江浙纪行”以遗之。(36)释绍嵩:《江浙纪行集句诗》卷首《自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57册,第20页。

绍嵩再三再四地谢绝,容或含谦逊之意,但永上人以“诗禅相通”论劝说,更表明他所顾虑的仍是禅道与文字的离合。当诗文集付梓之际,有的释子甚至会流露出忏悔之意。释寄禅《八指头陀诗集自序》说:“因将平生幻迹,学诗缘由,言于卷末,以示余学道无成,即以此自为忏悔,令大觉海中增一浮沤可也。”(37)释寄禅:《八指头陀诗集》卷首《自序》,光绪二十四年叶德辉续刻本。

释家别集的书名,也很真实地体现了释子们的这种态度。除了通常以字号、斋名、堂号等命名之外,释家别集还有两种别具深意的命名方式:其一,多以“禅余”“禅暇”等冠名,如释见自《余闲集》、释本黄《余学集》、释隆琦《禅余歌》、释显清《禅余吟草》、释大涵《丹台雁黄布衲禅余草》、释净乐《禅余集》、释隐禅《禅余吟》等等。所谓“禅余”“禅暇”,是说内中诗文皆参禅之余所得,此犹如文人称词为“诗余”,无关乎道德与事业,纯为余事而已。本黄《余学集》自序中即云:“《余学集》者,黄意重在求道而造乎道,修德进乎德,但以余力学文可也。”(38)释本黄:《余学集》卷首《自序》,康熙二十九年刻本。其二,取文字与禅道之关系命名。释惠洪的别集称名为“石门文字禅”,特标榜文字的作用,是对丛林判文字与禅道“严于水火”的忧虑和反拨,这在宗门中需要足够的勇力。而绝大多数释子采取的仍是“妥协”的姿态,比如,释大观的别集名为“物初剩语”,意为“多余累赘的言说”;释道璨的别集名“无文印”,“无文”既为其号,亦表明所秉持的仍是“不立文字”之旨;释篆玉的别集名“话堕集”,语出《云门录》,意为“自吐语自分堕负也”;释禅一别集名为“唾余集”,自轻之意更为明显。

不过,佛教“色空不异”“不落两边”的“中道”义,又提供了释子们解脱的“法门”。正如禅林为了著述立说,在“不立文字”的基础上又衍生出“不着文字,不离文字,而为道用”的观念,很多释子在自序诗文集时,也试图从理论上为吟诗作文寻得某种“合法性”。例如,释行昱《晴空阁集》自序中以为“诗非禅家正学”,但又说“禅中有诗”“诗中有禅”,若强分门户,则禅“何以名焉,何必状焉”,故他声称:“愿观是《晴空阁》者,不得作禅会,亦不得作诗会。”(39)释行昱:《晴空阁诗集》卷首《自序》,康熙五十一年六一堂刻本。这种以“诗禅相通”论来为吟诗撰文立法的言说,最为普遍。又如,释德溥云:“由天竺国俗,本重文制,宫商体韵,以入管弦为善。经中偈颂,皆其式也。既事空王,遂习韵语;既习韵语,遂近诗句。”(40)释德溥:《腰雪堂诗集》卷首《自序》,康熙六年刻本。其实,不仅经中偈颂尽为韵语,三藏十二部亦皆如如文字,释迦说法又何尝离文字?如此言说,意在表明吟诗撰文实为宗门的传统。再如,释篆玉《话堕集》自序云:

凡事有义三焉,空、假、中三。三原是一,一复成三,而话亦如之。故无话堕空,有话堕假。无话,心声蕴也,不曰空中有假;有话,心声申也,不曰假亦含空。空、假不二,中道斯立。非言不述,述仍堕乎空假也。(41)释篆玉:《话堕集》卷首《自序》,乾隆十三年刻本。

“空”“假”不二,“有话”与“无话”,亦是如此,既不执一端,亦不离一端,斯为“中道”。释篆玉采用“中道义”扫除人们对语言、文字“执障”,洵为最高明的策略。凡此种种言说,从创作心理上说是一种补偿和调剂,从丛林制度上说则是为了吟诗作文“立法”。

尽管如此,诗文作为“小道”“外学”的地位,在丛林并未得到根本改变,释家别集也从来没有大规模地被请入经藏殿堂。清释慧辂称:“和尚未尝无诗,未尝无文,此皆应世之艺,非救世之所急,故俱略之而不收。凡以礼乐之为礼乐,文章之为文章,皆是尼山之裔之任,非衲辈事。必以尘无可垢之理,事无可碍之心揭之,动用之中,而作自由之路,使十虚至此尽失其量,乃是后五百岁中杰出人头之大法王也。”(42)释慧辂:《鹤峰悟禅师语录序》,释济悟:《鹤峰禅师语录》卷首,《嘉兴藏》第38册,第558页。僧侣虽不废六艺、诗文,但既非宣教之急,亦非衲子本分事,此乃丛林对待释家别集的基本态度。

三、释家别集的编纂者及其编纂过程

释子创作出来的作品,最初一般是以草稿的形式在寺院中流传,有些比较重视的作者可能会有意识地加以整理和保存。例如,清代释纪荫擅吟诗,被王煐誉为“吴中诗僧之冠”,所作《宙亭诗集》二十八卷是他与门人合编而成,以编年的形式,分“大中堂草”“双松草堂稿”“南洲倦笔”“语鸥语”“九莲阁草”“藏云室集”等二十余种小集,各集前又冠以小序,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精心整理而成。又如,清释宗渭《芋香诗钞》四卷,亦自己荟萃成编,卷首摹有释宗渭的法像、王时敏《华亭船子图》、郑簠《芋香》,及吴伟业、宋琬、施闰章、曹尔堪、陈维崧等二十名贤题辞;书后又附录了尤侗、彭定求、潘耒、顾嗣立等人的酬答诗,并以小字双行注明各人的名号、爵里,图文并茂,尤见用心。

不过,这种自编文集的现象,在丛林总体轻视诗文的风气下并非主流;释家别集主要由作者门人及法友、信徒编纂而成。为更好地说明问题,我们以所经眼的345种释家别集为例,分时段考察它们的编纂者及占比情况,列“历代释家别集编纂者数据表”如下:

时代数据编纂者先唐唐代宋代元代明代清代合计占比作 者0030721318.9%法子法孙03133177511132.17%法友信众143218467421.14%不可确考者00612209112937.40%合 计17251762233345100%

关于本表,兹作如下说明:(1)因篇幅所限,无法一一罗列各集名称和考证依据,详情请酌拙著《历代释家别集叙录》(中华书局2020年)。(2)考定编纂者,主要依据该集卷端题署以及序跋文字。(3)同一书有不同版本者,以先出者判定其为编纂者。例如,释德清《憨山德清梦游集》,钱谦益编定的“虞山刊本”略早于释济航的“鼎湖山本”,为避免重复统计,故以钱谦益为编纂者。(4)以今存之本考定编纂者。例如,宋释行海诗集,曾有行海自编本,但已佚无存;今存《雪岑和尚续集》,乃林希逸选编本,则以林希逸为编纂者。(5)同一书有多个纂辑者,则以门人为先。例如,释元尹《博斋集》三卷,卷上为“门人淮海成理编”,卷中为“江南钱中枢秋水编”,卷下为“周光斗太微校”,为方便统计,以门人淮海成理编。据上表不难看出,除去129种不可确考者,释家别集的编纂者绝大多数是作者的法子、法孙,以及法友(包括同门师兄、居士文人)、信众(包括后世文人),作者自编的情况的确比较少见。

释家别集的卷端除署有书名、作者之外,一般还明确署有“门人某某编”“侍者某某校”等字样。例如,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康熙刻本《高云堂诗集》卷端题“华山臣僧晓青著”/“门人敏膺、道济编校”/“门人震兴、震源等编”/“法孙圣药道立募刻”。有的释家别集各卷的编纂者都不一样,像释澹归《遍行堂集》四十八卷及《续集》十六卷,凡编纂、校阅的门人有十余人,像是有一个专门的编纂小组。这种由门人编纂祖师诗文集的现象决非偶然,甚至可能还是制度上的要求。《百丈丛林清规证义记》卷六载:“记录:外则书记,内则记录。凡遇小参、上堂等事则传牌,出门则执杖请拂,方丈说法则写法语实贴,班首秉拂则写牌悬挂,一一皆其所执。故长老语录,多出其手也。此执以谨慎精细为要。”(43)释怀海集编、释仪润证义:《百丈丛林清规证义记》卷六,《卍续藏经》第111册,第722页。“书记”“记录”属寺院“西序”之执事,主管寺院文翰,记录长老上堂、小参之法语。这里虽未明确他们须承担诗文稿的编纂,但实际上很多门人会将它视作承续法脉的重要工作。雍正年间,释明鼎为乃师释超格《宝伦集》所撰的编后跋中就说:“鼎忝属门墙,愧继芳躅,焉敢炫扬己见,庶不负父作子述之大典也。”(44)释明鼎:《宝伦集跋》,释超格:《宝伦集》卷末,雍正十年刻本。

由于释子普遍不爱惜自己的作品,散佚的情况自然非常严重,这给编纂工作造成了极大的困难。很多门人经年累日,上下搜讨,以求完帙。嘉庆年间,释了睿为其师释际醒编有《梦东禅师遗集》,在编后跋中释了睿曰:

讷堂老人(际醒)一生苦心为法真诚,诲人不倦。住广通时,著作法语、偈颂、题跋甚富。逮辍参后,一意西驰,从前所作,尽令焚之。乾隆五十四年冬,睿始亲炙座下。次岁解制,同学唤醒师欲旋梓里,临行遗余钞本语录一卷,题曰“碎瑚析檀”,内有山居诗偈等作。余甚爱而吟玩之,惜未暇问出何人手笔。壬子夏,老人迁住觉生,睿亦随往。一日,老人见之问曰:“此录烧已数年,子安得有此?”睿述所由。老人曰:“当时所焚如此者数本,此必唤醒多事私窃留者,仍命焚之。”睿始知为老人之稿本也。由是愈加珍秘,且私嘱同人,将各所记忆,或别有收藏者,求而时袭之。然希图完璧,不可得也。……丁卯,昶亭居士来山听讲,法喜怡神,深生感激,索所存语句,并坚请老人开示净土宗旨,及启信、发愿、立行、用心、修持等文,合前诗偈等篇,共为两卷。而老人复将宗门中语句删去大半,今所传者止此耳。(45)释了睿:《梦东禅师遗集跋》,释际醒:《梦东禅师遗集》卷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0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33页。

释际醒的别集经历了“焚毁”“钞录”“私藏”“辑录”的过程,若某个环节稍有差池,或许已不复存天壤。《梦东禅师遗集》的编纂尚在释际醒在世之时,而那些圆寂者的遗稿的编纂过程则更显艰辛。明末著名诗文僧释读彻的平生撰述皆未遑剞劂,殁后悉遭一炬,其诗集经法孙释行敏、友人陆汾、后学释正脉、释圆鼎等数代人的搜集、钞校,直到1940年王培孙始校印出完备之本。颇有意味的是,有的释子竭力搜辑保存其师的诗文,对自己的作品却毫不关心,编纂的任务则落到了门人头上。例如,释大观曾为乃师释居简编有《北磵和尚外集》一卷附《续集》一卷,可自己的作品“才一脱稿,拂不见踪迹”,(46)释大观:《物初剩语》卷首《自序》,金程宇:《和刻本中国古逸书丛刊》第53册,第3页。其诗文集《物初剩语》是在门人默子潜的坚请之下才被允许编纂的。这给人的印象是:一方面作者对自己的诗文集漠不关心,另一方面当他们作为法子、法孙时,又为其师的诗文集苦心搜罗,竭力保藏,似乎“不立文字”的宗旨只适合于自身,而对别人则失去了规束。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释家别集的创制呈现出创作和编纂的分离。

有的释子生前既无侍者,殁后亦无法嗣,其人其集的命运则更显寂寥。浙江省图书馆古籍特藏室藏有《鹿峰草》一卷,清钞本,作者、编纂者、钞写者的信息俱从无考实。又如,明末释宗乘,性耿介,好吟诗,年三十即示疾化去,平生追慕释明河,默默无闻,以至于释明河“竟不知其能诗”。其诗稿《载之诗存》因法友石林道源保存,并校付毛晋刊刻,幸而流传于世。徐波因此慨叹曰:“俯仰今昔,如此上人者世多有之,使无此数篇残墨,余亦竟失之矣。哀哉!”(47)徐波:《载之诗存序》,释宗乘:《载之诗存》卷首,明崇祯汲古阁刻本。徐波的慨叹不无道理,在中国古代,很多诗文僧的作品因没有得到及时编纂整理,而永远消散于时空之中。

晋唐以来,文人禅悦之风,历朝不辍,很多文人因仰慕释子的德行、辞章,常主动承担他们诗文集的编纂工作。憨山德清的“白衣弟子”钱谦益,因德清著作“吴中未有全本”,乘龚鼎孳入粤之机,委其寻访德清遗稿,钱氏获后手自雠勘,改订行墨,勒成四十卷,并付汲古阁刊行。钱谦益又自称紫柏真可的“白衣私淑弟子”,以行世的真可诗文集多有阙疑,故“会萃诸本,取全集所未载者,排为四卷,名曰《紫柏别集》”。(48)钱谦益:《紫柏尊者别集序》,《钱牧斋全集》第5册,钱曾笺注、钱仲联标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73页。又如,杭世骏与释明中为莫逆交,托契尤深,援入“南屏诗社”。明中圆寂后有诗数卷,杭氏为芟薙其十之三四,编为《烎虚大师遗集》三卷。

释家别集的编纂,因文稿的质量参差不齐和编纂者个人意图,还不仅仅是单纯地荟萃草稿那么简单,“编”“校”“改”“删”自所难免。一般而言,由门人编纂的释家别集因尊师崇教改动相对较少,而由文人编纂者则涂乙比较严重。例如,《憨山德清梦游集》现存两种重要版本:其一即顺治十七年(1660)十一月由钱谦益编校在虞山付刻,简称“虞山本”;其二是同年秋德清的法孙释济航在广东鼎湖山刊行,简称“鼎湖本”。“鼎湖本”的底本乃德清稿本,而“虞山本”校对的底本则是德清稿本的转钞本,出自岭南乡试众举子之手。钱谦益称:“(‘虞山本’)经余勘校,间以管窥之见,撮略字句,移置段落者也。二本盖少异矣,而未尝不同。”(49)钱谦益:《岭南刻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序》,《钱牧斋全集》第5册,第872页。但仔细比较,二本差异非常大,以“诗部”而言,“鼎湖本”共收诗737题1093首,而“虞山本”仅收283题504首,失收达454题589首。因“虞山本”校对的底本已经失传,无从考知这些失收诗歌究竟是钱谦益所删,还是岭南众举子漏钞所致。但这可能暗示一个事实:即文人在编纂释家别集时,删改的现象比较严重。

清释行悦《呆翁和尚诗集》的编纂过程同样出现了严重的删改现象。是书今存三种版本:一是国家图书馆藏康熙刻本,二是上海图书馆藏行悦原稿本,三是上海图书馆藏民国刊本。后两种版本都曾归叶恭绰所藏。叶氏对比两种版本后,在稿本书前撰有题识曰:

余曾收得翁之诗词刻本,与此互校,各有详略。彼本有戴鹰河本孝一序,畲仪曾一序,张圯一序。卷首又有邓孝威、周屺公之选定之标识,末有至北京诸诗,似是定本。然字白亦有与此本不同者。恭绰识。(50)叶恭绰:《呆翁和尚诗集题识》,释行悦:《呆翁和尚诗集》卷首,清稿本。

然细校二本,稿本不仅有大量圈点、校正之迹,与刊本的内容亦存在较大差别。举所附“诗余”而言,即有如下明显区别:(1)稿本词集前标有“禅异语”,刻本则无。(2)刊本词集前无序,稿本则有二序,撰者为黄云、默存。黄云序题为“金陵老人禅异语序”,默存序题为“禅异语序”,二序显是被编校者所删。(3)稿本收词62阕,刊本收34阕,刊本有而稿本无者17阕;去其重复者,两本共收行悦词79阕。可见,从稿本到刊本,编纂者作了大量改动,若稿本遗佚,则行悦很多作品可能失传。《全清词·顺康卷》即因未见稿本,而漏收了45首。当然,编纂者的删改有时亦有可取之处,像稿本中黄云序,末有朱笔批点“此序不佳,不可用”。今读是序,的确文理欠通,删之无妨。

释家别集的编纂方式以及对稿本的校改、删订,并非其独特的现象,在文人文集的编撰中也经常可见。不过,因为释子对己作普遍持漠然的态度,因此编纂的意义显得更为突出。兹体现在两方面:一是编纂者对文献的保存之功,若非编纂者的精心搜罗,今存释家别集的数量无疑更少,佚作更夥;二是编纂者的删改,从积极上说或可完善诗文集的质量,但也可能因为编纂者的审美偏好,删除了不少有价值的作品。这提醒我们在研究释家别集时,应充分重视因他者编纂而具有的“他性”,具备更为鲜明的版本校勘和作品辑佚的意识。

四、释家别集的刊刻与流播

宋代之前,书籍主要以写本的形式流传。写本形态书籍的存佚,一方面更受制于藏书的客观条件,另一方面则取决于该书的“畅销度”和作者的“知名度”。释家别集既非僧侣宣教所执之本,更不属官方意识形态的范畴,施于举子和普通信众的影响甚微,而更多地流布于丛林和居士文人圈,散佚的概率无疑更大。《隋志》著录的16种六朝释家别集,到《宋史·艺文志》仅存释慧远《庐山集》1种,这表明它们多数佚于唐宋时期。

唐末五代雕版印刷的出现,急剧地扩大了书籍出版的数量,对书籍的传播具有划时代之意义。释家别集同样受益于此。现存最早的释家别集雕印本是释贯休的《禅月集》。是书乃贯休圆寂后,由门人昙域“寻检稿草及暗记忆者约一千首”在后蜀雕版。(51)释昙域:《禅月集序》,胡大浚:《贯休歌诗系年笺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296页。此本虽不复存天壤,却是南宋释可璨覆刻本之底本,而毛晋汲古阁刻本则据释可璨本而补刻。正是如此类似于“接力赛”的递刊,古籍方可源远流长。

《禅月集》还是迄今所知中国最早的集部之书的刻本。天复三年(903),贯休依蜀主王建,为其宠信,享“国师”之名。后蜀毋昭裔力倡文治,雕版刻印业兴盛,“蜀本”蜚声天下,《禅月集》因此而成为“别集刊行之始”。(52)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一“《禅月集》提要”(第1304页)称:“又书籍刊本始于唐末,然皆传布古书,未有特刻专集者。……则刊行专集,自是集(按:指《禅月集》)始,是亦可资考证也。”但是,后世释家别集则未能像《禅月集》那般幸运,历代官修、官刻书籍不可数计,然释家别集殊为罕见,即便如“缁衣宰相”独庵道衍,朱明朝廷亦从未下诏董理、刻印其诗文集。所以,陈继儒叹曰:“昔人谓诗不在廊庙,不在山林,而在方外,信非虚语。昔于頔守吴兴,集贤殿御书院有命特征《皎然集》,頔遂采而编之,纳于延阁书府,此事岂可望今日?”(53)陈继儒:《秋潭老人黄叶庵诗稿序》,释智舷:《黄叶庵诗稿》卷首,《禅门逸书续编》第三册影据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藏本,台北:汉声出版社,1987年。释家别集的刊刻、流布,主要由丛林和民间合力完成,各种经坊、书肆是其刊刻的主要场所。

经坊最早出现在唐代,原以钞写佛经为主,雕版印刷术出现之后,钞、刻并行,特别是北宋开宝四年(971)雕印《开宝藏》之后,各地经坊迅猛发展,至明清而臻鼎盛。历朝大藏像万寿藏、资福藏、碛砂藏、普宁藏、径山藏、频伽藏等,大多由经坊刊行。不过,经藏所收主要是大小乘经律论及贤圣传集,释家别集因属“外集”,一般不在其列。当然,所谓内、外之分,有时并非不可踰越,特别是明清时期,释家别集入藏的情况愈趋明显。检视入藏的释家别集,大抵有如下两种倾向:一是著名高僧的诗文集,文多诗少,且阐论佛教文字比重较大,像宋代福州东禅寺《等觉大藏》所刻释契嵩《镡津文集》,以及《嘉兴藏》所刻紫柏真可《紫柏老人集》、憨山德清《梦游集》、木陈道忞《布水台集》等;二是丛林中流传甚广的诗集及其后来的唱和集,如《嘉兴藏》所刻寒山、拾得、丰干著,楚石梵琦首和福慧野竹重和的《和天台三圣诗》;《嘉兴藏》所刻惠洪《石门文字禅》及释达夫集《石门文字禅》诗句而成的《集文字禅》。收入经藏的书籍往往具有崇高的地位,深为信众重视,存留甚佳,流传亦广。

经坊单刻的释家别集,其作者一般都与该经坊有密切的法缘。例如,淳熙十六年(1189)国清寺刊《三隐集》,是因为寒山、拾得、丰干为该寺僧人;淳祐八年(1248)西湖玛瑙寺刻释智圆《闲居编》,是因为释智圆曾任该寺住持;大德年间碛砂禅院刻释圆至《筠溪牧潜集》七卷,则是因为释圆至曾住锡碛砂禅院,并结识了刊刻者行魁上人;乾隆五年(1740)丹霞山别传寺刻释澹归《遍行堂集》,因澹归是该寺的开山祖师;康熙三十三年(1694)簷蔔楼刊释愿光《兰湖诗选》,因释愿光是簷蔔楼所在地法性禅院的住持;道光年间海幢经坊重刻释函昰的《瞎堂诗集》,因其弟子释今无曾住持海幢寺。经坊单刻与其有密切法缘的释子诗文集,对凝聚丛林诗派、发扬该寺尚诗重文的传统,具有较高的意义。当然,经坊也经常会“跨界”刊刻一些久负盛名的释家诗文集。光绪十一年(1885)海天精舍就刻有永明延寿、石屋清珙、栯堂益三人的《山居诗》,一是因为山居诗本身即是丛林诗歌的书写传统,再者此三僧又是写作山居诗的典范。

经坊刊刻释家别集单刻本,多数是出于弘法的考虑,并无商业目的。光绪元年古杭昭庆寺所刻释卍莲《净土证心集》,书末题有“此集共三万三千六百三十三字,除刻资外,印一千七百部敬送”。(54)释卍莲:《净土证心集》卷末“牌记”,光绪元年古杭昭庆寺刻本。助刻佛教书籍,向来被认为是一种布施,功德无量,所以释家别集也大多由文人、信士捐资助刻而成。例如,南宋淳祐八年(1248)刊刻的释智圆《闲居编》,文士章夷齐即捐金二千缗;清代释元璟《完玉堂诗集》十卷的助刻者为张吟樵,释全拙《偶存轩稿》三卷由何鉽捐俸所刻,释元尹《博斋集》三卷由陈邦怀捐资刻行,释文峰《如山居未悟编》一卷由陶琯捐助刻行。若该集的刊刻是集众人之力,则书中往往会专列捐助芳名和金额。

释家别集施于普通民众的影响,既不如佛教经典,亦不如文人诗文集,其商业价值并不高,那种“纸贵洛阳”的盛况是很难看到的。不过,由于特定的时代风气和出版商的个人趣味,书坊也经常刊刻释家别集。据现存资料看,现存最早由书坊刊刻的释家别集,是国图藏释居简《北磵文集》十卷宋刻残本,其木记标明“崔尚书宅刊梓”。南宋著名的“陈解元宅书铺”,因坊主陈起广结方外僧道,先后刻有释斯植《采芝集》、释永颐《云栖诗集》和释亚愚《江浙纪行集句诗》。晚明出版业兴盛,丛林尚诗风气亦盛,书坊刊刻释家别集的现象更为常见。这其中,尤以毛晋汲古阁最为突出。毛晋晚思入道,广交丛林释子,不仅助刻了《嘉兴藏》及大量佛经,而且戮力于释家诗文的搜集和整理。在所刻齐己《白莲集》跋中,毛晋云:

丙寅春杪,再过云间康孟修东梵川,值藤花初放,缠络松杉,阗如入山谷,皆内父少年手植也,不胜人琴之感。既登阁礼佛,阁为紫柏尊者休夏之地,破窗风雨,散佚狼籍,……又搜得《白莲集》六卷,惜其未全,忽从架上堕一破簏,复得四卷。咄,咄,奇哉!余梦想十年,何意凭吊之余,忽从废纸堆中现出,岂内父有灵,遗余未曾有耶?(55)毛晋:《白莲集跋》,释齐己:《白莲集》卷末,《禅门逸书初编》第二册影据汲古阁刊本,台北:明文书局,1981年。

毛晋孜孜搜求释家诗文的虔敬之心,于斯可见。据相关书志、题跋所载,毛晋刊刻的释家别集有《白莲集》《禅月集》《杼山集》(统称“唐三高僧诗”)、《二楞庵诗卷》《水田庵诗卷》《月明庵诗卷》(统称“华山三高僧诗”),以及《筠溪牧潜集》《道源遗诗》《载之诗存》《牧云和尚病游初草》《懒斋别集》等近20种,其中的一些释家别集传至今世,实赖毛晋之力也。

从书籍的性质而言,释家别集类似文人别集;但由于作者的特殊身份,往往又具有浓厚的宗教内涵。这种双重属性,对它的编纂、刊刻和传播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释家别集大多是流传于丛林和文人圈中,不过随着佛教的弘传,有的会流传到边陲乡野,甚至外邦异域。例如,王梵志诗以诙谐、鄙俚之语,惩恶扬善,摹写世情,化导众生,深为民间百姓喜爱而远播于西北边陲,其诗集亦藏于敦煌石窟而流传下来。

唐宋以还,东亚诸国政治、文化、经济的交流日益频繁,很多僧人为了弘传佛法,远涉重洋,随身携带大量的图籍、书画、琴谱。其中,就包括不少僧人创作的诗文集,受到了彼邦信众的重视,不断被传钞、刊刻,甚至成了他们学习汉文的教科书。这些流播于域外的释家别集,有些在中土久佚弗存。例如,释智圆《闲居篇》今存最早版本乃日本元禄七年(1694)京都茨城方道刻本;释惠空《雪峰空和尚外集》国内仅国家图书馆藏有一部日本刊本;释行海《雪岑和尚续集》今存最早刻本为日本南北朝刊本;释宝昙《橘洲文集》惟一古本为日本元禄十一年织田重兵卫刊本;释居简《北磵诗集》仅日本成篑堂文库藏有宋版足本一部,宫内厅书陵部存宋本残本一部;释元肇《淮海挐音》二卷今仅存元禄八年神洛书林柳枝轩据宋本重刊本;释善珍《藏叟摘稿》仅日本国会图书馆藏有日本南北朝刊本及宽文十二年(1672)藤田六兵卫刊本;释大观《物初剩语》,今存最早版本为日本成篑堂文库、庆应义塾大学斯道文库所藏宋刊本;释梦真《籁鸣集》则仅尊经阁文库藏有孤本,等等。这些珍本秘籍,历代书志皆较少著录,诗歌选本亦罕登其诗,其价值不可估量。

明清时期,很多东渡僧人的诗文或在日本首次刊刻,或仅在日本传钞,中土则闻所未闻。例如,清初黄檗宗渡日高僧隐元隆琦、高泉性潡、木庵性瑫、即非如一的诗文集皆首刻于日本,日本学者平久保章先后整理了他们的遗著,出版了《新纂校订隐元全集》(1979)、《新纂校订木庵全集》(1992)、《新纂校订即非全集》(1993)、《新纂校订高泉全集》(2014)。著名艺文僧、高僧东皋心越《东皋全集》二卷,明治四十四年(1911)由东京一喝社首次排印出版;释寂传《萧鸣草》一卷,仅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有一种江户钞本。这些释家别集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消失在中国文学史版图之中。随着构建“文化共同体”的吁请渐趋强烈,这些遗珍逐渐“回流”,其价值已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许红霞《珍本宋集五种——日藏宋僧诗文集整理研究》、张伯伟等人整理的日本廓门贯彻《注石门文字禅》、金程宇《和刻本中国古逸刻丛刊》(含19种释家别集)、卞东波对日藏宋元释家别集的考录等,均从不同维度为释家别集的整理与研究提供了新的理念和视野。

五、结 语

释家别集在编纂、刊刻和流传过程中,出现的诸如“焚弃”“他者编纂”“删改”“捐资助刻”“域外传播”等现象,并非“此家独有”,也同样会出现在文人文集编刻、流传过程之中。不过,二者所表现出来的意味并不相同。浅见洋二研究宋代别集的定本编纂的过程表明,宋代文人虽亦经常“焚弃”自己的文稿,但他们的意图是“自觉地、有选择的保存”,从本质上说是重视己作的表现。(56)参看浅见洋二《“焚弃”与“改定”——论宋代别集的编纂或定本的制定》,《中国韵文学刊》2007年第3期。然而,释子的“焚弃”文稿之举,却主要是宗门观念影响下的对自己诗文集的漠视。文人别集同样需要历经从“草稿”到“定本”的过程,但加工、润色的工作通常是由文人自己来完成的;而在释家别集,这些工作一般都付诸作者门人或文人,作者很少躬亲事之。另外,流播域外的文人别集一般先是盛传于中土,而很多不甚知名的释家别集流播海外,则主要因着弘扬佛教的机缘,这显然是与他们的身份密切相关。

研讨释家别集的编纂、刊刻和流播,可以引发更多有趣的论题。由于释家别集的“定本”大多经历他者的钞录、加工、润色,与作者的“草稿”相比,虽不至于“面目全非”,但无疑有所变化。譬如,寒山诗集,若果真是徐灵府掇拾于树上、石壁间,则可以想见其中必定存在大量的脱字、残句,可现存寒山诗脱字、残句的现象并不多见,那些“该脱而未脱”的文句究竟是何人所补?它们与寒山诗的原貌相比,究竟有多大的差距?黄宗羲曾如是评价憨山德清的文集:“钱牧斋构憨山未刻之集,余翻不过数叶,粗厉呶叫之音,触目生憎,绝不似道人语,况于下此者乎?”(57)吴光主编:《黄宗羲全集》第19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9页。所谓“钱牧斋所构憨山未刻之集”就是钱谦益所获岭南举子所钞德清的《梦游集》,应是较为接近德清稿本原貌的本子,可是我们今天所见顺治十七年钱谦益校刻的《梦游集》似乎很难得出类似于黄宗羲的“恶劣印象”,这当中肯定有钱谦益等人的“功劳”。明清时期,除了我们上文提及的释行悦《呆翁和尚诗集》之外,还存有数种释家别集的稿本,像释智舷《黄叶庵诗稿》、释律然《西庵草》、释智光《一芒鞋》、释本元《云声诗集》等,如果我们仔细研究这些稿本和刻本的差异,也许会重新评估释子的总体诗文创作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