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全宇宙》：影像奇观遮蔽下的庸常内核与刻板印象

王一荃 吴闻慧

导演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灵活多变的技术手段无疑赋予《瞬息全宇宙》以华丽绚烂的视听呈现形式，但影像奇观的冲击之下却掩藏不了其叙事混乱的硬伤。此外，影片虽然也关涉到了移民群体、性少数群体等圈层的生活景观，展现出家庭隔阂、代际价值观差异等颇具现实意义的社会议题，但影片浅尝辄止的哲学思考却未能支撑起立意的高度，依旧以温情的大团圆结局消解了矛盾冲突，题旨内核在缺乏新意的故事走向中趋于庸常。将目光聚焦于影片的人物塑造，也不难发现整部影片充斥着对亚裔群体的刻板印象，这也进一步局限了影片的文化传播价值。

《瞬息全宇宙》是由丹·关、丹尼尔·施因内特执导，杨紫琼、关继威等主演的喜剧奇幻片，讲述了经营洗衣房的华裔中年女性伊芙琳，面临家庭与事业的双重危机。焦头烂额之际，她被卷入一场与日常生活脱轨的奇幻之旅，在多重宇宙的来回穿梭与战斗过程中，伊芙琳最终达成了与女儿的和解以及对世界的拯救。

纵观影片，导演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灵活多变的技术手段无疑赋予《瞬息全宇宙》以华丽绚烂的视听呈现形式，但影像奇观的冲击之下却掩藏不了其叙事混乱的硬伤。此外，影片虽然也关涉到了移民群体、性少数群体等圈层的生活景观，展现出家庭隔阂、代际价值观差异等颇具现实意义的社会议题，但影片浅尝辄止的哲学思考却未能支撑起立意的高度，依旧以温情的大团圆结局消解了矛盾冲突，题旨内核在缺乏新意的故事走向中趋于庸常。将目光聚焦于影片的人物塑造，也不难发现整部影片充斥着对亚裔群体的刻板印象，这也进一步局限了影片的文化传播价值。

形式与内容的割裂：奇观场景中的混乱叙事

电影中的奇观可谓“非同一般的具有强烈视觉吸引力的影像和画面，或是借助各种高科技电影手段创造出来的奇幻影像和画面”，并将当代电影的奇观大致分为动作奇观、身体奇观、速度奇观和场面奇观（周宪.论奇观电影与视觉文化[J].文艺研究，2005，3）。从其中几个维度进行考量，《瞬息全宇宙》都可以被称为奇观电影。首先，电影中有不少具有刺激性和夸张性的打斗戏份。电影开始不久后韦蒙与税务局安保人员的打戏、伊芙琳与国税局稽查人员及阿尔法宇宙跳跃者的打斗、影片最后高潮的楼梯打戏等，致敬了不少如《功夫》（周星驰，2004）、《一代宗师》（王家卫，2013）等经典功夫电影，流畅的打戏带给观众刺激的感官体验。而在警察与大反派乔布打斗的过程中，第一个警察的牺牲表现为化作漫天飞舞的彩色亮片，第二个警察则变身为她的舞伴，夸张却新奇，颇具视觉效果。其次，干净利落的动作戏加强了电影的速度奇观效果。镜头在多重宇宙中的快速切换、大反派乔布的各种瞬时变装等场景的呈现，为观众一睹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无法瞥见的速度奇观提供了可能，满足了快节奏时代下大众求新求异的视觉欲望。最后，《瞬息全宇宙》作为一部带有明显科幻色彩的电影，多重宇宙的设定向观众展示了脱轨于现实生活的外层空间，出现了不少高技术手段创造出来的虚拟景观。例如反派乔布创造的暗黑贝果代表了可以放置一切、毁灭自我的“黑洞”，多样的宇宙景观拓宽了观众的视野和想象力。

虽然《瞬息全宇宙》中的多重宇宙给予观众精妙绝伦的影像奇观，但基于平行宇宙概念搭建起来的多条故事线索本身便具有复杂性，而影片采取了奇观化的叙述方式，形式与内容未能完美融合使电影不免产生混乱之感。

不同于大部分电影中的双线平行宇宙结构，《瞬息全宇宙》的设定较为复杂。在此片的剧情设定中，每个人的每个选择都会产生一个平行宇宙的分支，正如本片的片名所示，一瞬间便可产生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例如，平行宇宙中的伊芙琳没有选择年轻时跟韦蒙结婚并远走他乡，她在这个宇宙便成为一名功夫巨星。在伊芙琳的多重宇宙中，她是厨师，是披萨店杂技员，是京剧大师，也是功夫巨星，甚至是一块石头。不同的选择，让她在各个平行宇宙中拥有不同的身份和人生。而无数个人的无数个平行宇宙叠加，让电影里的平行宇宙数量趋于无穷大。此外，电影也设定人物可以通过“宇宙跳跃”这一方式穿梭于多重宇宙中，将意识投射到平行宇宙的另一个自己身上，并且能够读取其记忆、感知其情绪、使用其技能。如果要触发“宇宙跳跃”这一技能，人物必须做一些奇怪、荒谬、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包括但不限于把鞋换只脚穿、吃下一整根唇膏、咀嚼别人吐掉的口香糖、尿裤子、自断手臂、对着自己的敌人真心表白、用鼻孔吸进苍蝇等，这些毫不相干且部分充满恶趣味的操作，游离在电影主线剧情和情感表达之外却频繁出现，对叙事的节奏带来了较高挑战。

针对如此复杂的剧情设定和与情节元素，《瞬息全宇宙》并未采用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而采用了非线性的板块式叙事结构。板块式叙事结构属于现代电影结构的一种，它打破了传统电影按照“（序幕-）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尾声）”的单一时间顺序构建情节的常规模式，采用“非时间顺序”（如时间的回溯、时间的重复、时间的跳跃等） 架构电影情节（燕俊.结构的意义：电影板块式叙事结构研究[J].电影评介，2009，24）。虽然闪回、插叙等叙事手法有利于丰富叙事线索、塑造人物形象，但在主线剧情中大量穿插彼此之间毫无联系且时间短暂的宇宙支线，快节奏展示割裂的平行宇宙场景，会让观众眼花缭乱。例如，从电影的1时39分06秒开始，在伊芙琳签下离婚协议书、打碎洗衣店玻璃、于平行宇宙刺伤韦蒙后，影片开始了一系列速度极快的画面切换，以此表现伊芙琳在“贝果”的影响下，整个宇宙体系的崩溃与自身的痛苦和解脱。若干幅画面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被快速地展示于银幕上，每幅画面的持续时间都不足1秒钟，如此割裂且频繁的场景切换，在影片中不止出现一次。尽管这种表现形式点明了“瞬息全宇宙”的字面含义，成为该片一大创意点，却也使得电影的呈现略显杂乱无章。

不断进行的空间变换、杂碎而无厘头的触发行为、非线性的板块式叙事结构使得《瞬息全宇宙》对多重宇宙和“宇宙跳跃”的呈现稍显混乱，各种文本的拼贴带来碎片化的视听轰炸，却不能服务于电影主线剧情及情感主题，这些均展现出影片形式与内容上的割裂。此外，电影创作者也需明確的一点是：影像奇观并非万能的灵丹妙药。基于女主通过多重宇宙之旅来大战反派拯救宇宙的故事设定，使影片几乎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追逐状态，多次快速的场景切换不免让部分观众头晕眼花，毫无节制的炫技狂欢也容易令人产生审美疲劳，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电影的观影门槛，无法覆盖所有观众群体。

存在与虚无的思辨：温情结局下的庸常内核

思及整部影片的内容，《瞬息全宇宙》的主创团队对于影片的期待显然不只是打造一部主角拯救宇宙的超级英雄类电影，或是提供一部打发时间、娱乐消遣的爆米花电影。创作者在放大影片的娱乐性和商业性的同时，饶有意涵地关涉到了移民群体、性少数群体等圈层的生活景观，从而将家庭隔阂、代际价值观差异等社会议题引入片中，在富有张力的矛盾冲突中构建起影片的哲学思辨内核，其中尤为明显的是关于存在主义与虚无主义的思辨。

女儿乔伊的想法和行为像是对存在主义的挑战，穿梭于各个平行宇宙的经历让她看透生命，认为“这一生都不过是破碎的片段、纠葛与困惑，只有那么少许生活充满了意义的时光”，宁愿在不适合生命存在的平行宇宙当一块石头。乔伊本想通过伊芙琳见她所未见，来说服她其实还有别的路可走，但最终还是选擇创造出能放置一切的贝果，告诉伊芙琳“到头来一切都会消逝”“贝果才是我们的终局”，想通过贝果来毁灭自己，更试图让伊芙琳做出同样的选择。伊芙琳更像是存在主义的代表，在和乔伊一样见识过平行宇宙的多种人生可能性后，在乔伊不停地劝告后，依旧选择回到现实生活中的一地鸡毛，开始理解家人并竭力阻止女儿走向虚无。

不可置否，《瞬息全宇宙》的构思非常巧妙，它用存在与虚无的对抗来展示代际冲突，又或者说利用代际冲突来讨论存在与虚无。但影片在经历前面两个小时的斗争、觉醒、感悟之后，结局依然是伊芙琳用爱感化了试图自我毁灭的乔伊。拥抱爱与善意的结尾固然符合人们对美好的憧憬，但原本新奇的故事设定在落入窠臼的结局中走向庸常，充满现代性哲理的人文思考也在强行和解的剧情中消解了锐度与深度。具体而言，其结局从两个方面暴露了影片内容的单一与保守。一方面，角色的行为缺乏逻辑上的合理性，乔伊在不同平行宇宙中经历这么多次的困惑、在这个现实宇宙经受这么多年的痛苦，不大可能通过母亲伊芙琳一番说教就能够消解，而伊芙琳，从始至终也是在爱的感化下选择无条件迁就和拥抱家人。其实不管是乔伊还是伊芙琳，都不可能通过瞬间的感动和感悟脱离自身所处困境，基于此，影片最后的处理方式实际上是一种避重就轻，用爱的名义让母女和解，却忽略依旧存在的现实困境。另一方面，着重强调“爱”的结局，让《瞬息全宇宙》形式的多变前卫与内容的简单俗套形成一种割裂感。看似圆满的大结局，使得有关存在与虚无的思辨流于表面，爱似乎可以解决一切。电影本该深刻的哲学思辨被俗套的结局冲淡，也难怪大部分观众在观影后，认为影片主题只是家庭关系的探寻和亲人之间的爱，在天马行空的想象与炫酷奇妙的设定之下，《瞬息全宇宙》只是一部表面裹着科幻类型外衣的家庭伦理片。但电影描述母女关系的亲情部分与穿梭多重宇宙的经历部分相比，却又显得苍白空洞。《瞬息全宇宙》采用大量篇幅来叙述伊芙琳的多重宇宙之旅，不乏亮眼画面与创意情节，而在展现母女亲情的部分，令人印象深刻的只有打斗和说教，缺乏情感上的连接，没有足够引起观众共情的亮点。这种通过多重宇宙之旅来处理代际冲突的方式，更是无法适用于现实世界。与其花哨、创新的形式相比，《瞬息全宇宙》的内容确实显得单一且保守，其浅尝辄止的故事走向也无法支撑起具有高度的立意内核。

尚未突破的刻板印象：西方视角下的亚裔群体

电影作为一种传播媒介，在文化传播中占据着重要地位。通过主题、人物、情感等表达，可展现出不同的地域文化和民族精神。近年来，好莱坞电影里以亚裔群体为主的影片逐渐崭露头角，但西方视角依旧摆脱不了对亚裔群体的刻板印象，影视作品里充满了对东方的想象，却很少展现真正的东方。

就其人物形象而言， 影片的塑造是缺乏新意的。《瞬息全宇宙》中，母亲伊芙琳是操劳但强势、控制力极强的“虎妈”，乔伊是从小就接受美国教育的叛逆女儿，外公是不说英语只会说方言的保守长辈，整个家庭靠经营洗衣房为生。远看1991年的《推手》（李安，1991），近谈2022年的《青春变形记》（石之予，2022），这种近似的亚裔家庭搭建模式屡见不鲜。除此之外，伊芙琳在多重宇宙中的身份形象，也不乏西方对华裔的刻板印象：或者是披萨店摆弄广告牌的杂技员，或者是擅长烹饪的厨师，又或者是精于武术的功夫影星。杂技、美食、功夫等元素，都是他者视阈中典型的中国标签。要打破好莱坞电影里对亚裔群体的刻板印象，任重而道远。

就其情节内容而言，影片的展开是俗套陈旧的。《瞬息全宇宙》与大部分以亚裔家庭为主的影片类似，主题、内容都离不开矛盾与和解这两个关键词，开篇以东西方文化差异和代际冲突作为基本矛盾来展开叙述，结尾用爱的名义来实现彼此的和解。从《喜福会》（王颖，1993）到《摘金奇缘》（朱浩伟，2018），从《别告诉她》（王子逸，2019）到《青春变形记》（石之予，2022），好莱坞对东亚文化的认知，对华裔家庭和亲子关系的刻板想象，以及最终往往用爱来化解一切矛盾的处理方式，都显得俗套而缺乏说服力。其中，《青春变形记》与《瞬息全宇宙》大同小异，两部电影均聚焦于母女关系，展现华裔家庭里的代际冲突，而故事的最后都是母亲接受自我并实现与女儿的和解。在看似离经叛道的喧闹过后，结尾总是强行复归“爱能治愈一切”。这些影片对亚裔家庭价值观的描述与呈现，符合西方观众对东方的印象或想象，但对不少中国观众来说，却缺乏足够的共情点和说服力。从这个角度来看，大概也能解释《瞬息全宇宙》为何在北美票房与口碑双丰收的情况下，却在中国国内遇冷并口碑暴跌。

《瞬息全宇宙》对国产电影创作实践的启示

尽管《瞬息全宇宙》在内容与形式的割裂这一点上受到不小的争议，但其作为一部赢得广泛关注与讨论的中小成本电影，其对于国产电影的创作实践仍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一方面，即使影片主题内核被诟病简单又俗套，但仍可称道的是《瞬息全宇宙》在其剧情之内融合了不少具有代表性的社会议题。例如，影片通过伊芙琳工作和生活困境来探寻亚裔女性的自我身份认同，通过伊芙琳和乔伊之间的冲突来表明亲子关系的矛盾以及传统观念与现代思想的对立，以伊芙琳和丈夫之间的隔阂来展现夫妻间相处的难题，甚至是用乔伊的性取向问题来表达对LGBT人群的关注。电影聚焦于这些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且饱受争论的社会议题，可引起观众共鸣，也可为这些社会议题吸纳更多的目光。通过对电影不同角色的塑造来展现不同人群视角的看法和观念，试图在理解和包容的氛围中为这些社会议题寻找一种可能的解决方式。同样，利用存在与虚无的对抗来展示代际冲突，在爆米花式的热闹之外，也让人思考存在的意义。爱或许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但它也并非空洞的符号，它的存在让人努力去解决这些情感关系上的难题。

另一方面，《瞬息全宇宙》为中国科幻片的创作提供了更多的可能。中国当代科幻片在题材愈加丰富之时又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影片的科幻性，部分影片中的科幻元素既没得到合情理的发展，亦非推动剧情的重要动力（峻冰.中国当代科幻片的语义拓展、类型流变与传播策略[J].艺术评论，2021，1）。尽管《瞬息全宇宙》被观众吐槽实属家庭伦理片，它在杂糅了喜剧、武侠、悬疑等类型元素并融入家庭、爱情等题材成分的同时，也未曾脱离科幻色彩。影片里包含的平行宇宙等科幻元素是推进电影剧情和情感表达的重要因素，伊芙琳是凭借平行宇宙的多重身份才拥有各种能力来对抗反派，乔伊也是经历了多重宇宙穿梭之旅后才看透人生而想要通过“贝果”来毁灭自己，韦蒙在各个不同的平行宇宙中同样深爱着伊芙琳并一直劝告她要心怀善意。不管是形式的多样性，还是剧情的严谨性，《瞬息全宇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创新性都为国产科幻片提供了一定的可取之处。除此之外，《瞬息全宇宙》以主角普通的身份职业和日常的生活场景，向观众展示了叫好叫座的科幻片未必是好莱坞巨制或者特效动作大片，华丽的视觉呈现和宏观的场景设置不是科幻电影的必需品。未来的国产科幻片可在一定程度上参考《瞬息全宇宙》，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在遵循科学理论的基础上不断创新与突破，打造出更有影响力的佳作。但如何平衡科幻电影中各种类型元素的占比，以及如何把握其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依然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