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人口述史:非遗传承研究的新路径
2023-05-26李菲黄书霞
李菲 黄书霞
李 菲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文化遗产研究、文学人类学、西南族群文化、博物馆与策展、艺术人类学。
黄书霞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川大文新学院文学人类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文学人类学、少数民族文化与文学。
口述史作为方法,具有站在内部视角的独特优势,有必要也有可能引入非遗传承研究。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蜀锦传承为例,通过传承人口述史的研究,可以看到蜀锦的传承在于:1.地方生境的孕育;2.文化观念的认同;3.生活之道的传承。并由此探讨口述史方法作为非遗传承中一种有效的观察视角和研究路径。
口述史方法与非遗研究
口述史研究肇始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美国,1948年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的成立标志着口述史学的诞生。口述史作为一种研究方法也在历史学、人类学、民族学等学科中被广泛运用,大体经历了“档案实践”“新社会史转向”“记忆转向”与“主体性意识觉醒”等阶段{杨祥银.当代美国口述史学的主流趋势[J].社会科学战线,2011(02).}。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口述史研究掀起一波热潮,姚力将口述史分为:一是带有社会学、人类学倾向的口述史;二是立足文学的口述史;三是自传体口述史;四是政要人物口述史;五是普通民众口述史。且认为前两种更多的是将口述史作为方法或手段;后三者以声音的方式传递历史,构成与文献互证的历史研究方式{姚力.我国口述史学发展的困境与前景[J].当代中国史研究,2005(01).}。刘小萌等人认为:“它可以补史、证史,可以改变极少数人垄断话语权的状况,从而深化对历史的认知。郑佳佳、马翀炜认为:“口述史恰恰弥补和修正了传统历史文献资料的缺陷,对历史叙述要求多样性和多声部的诉求给予满足,促使‘复调历史。”可以看到,历史学往往将口述史作为文献的“补充”,而社会学则更多将口述史作为揭示社会真相的一种方法与途径{杨祥银.当代美国口述史学的主流趋势[J].社会科学战线,2011(02).}。这也引出口述的真实性等议题。
在全球化时代,如何研究具有地方独特性和活态性的社会实践、口头传统、表演艺术等非物质文化遗产?如何呈现各族群世代相传的非遗技艺和生活经验?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态性等特点出发,想整体地、全面地呈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历史变迁、动态演变,从非遗传承人内部、文化享用者内部的视角是必要且必须的。但用一种什么样的研究方法来呈现非遗内部视角之人的理解、经历、记忆与认知,口述史作为一种现代学科方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研究中有着独特的优势,且不失为一种重要的研究方法与途径。正如人类学对于无文字族群研究的“发言权”{王铭铭.口述史·口承传统·人生史[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02).},口述史在非遗研究中的运用与人类学对于无文字族群的研究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以蜀锦传承为例,以往研究中多在蜀锦作为“物”和“技艺”这一层面进行考察和解读,可能忽略了蜀锦(大艺)背后的“锦人”及“人的生命表述”(微言)这一重要维度。传承人口述史旨在使以往传承主体从非遗产品、非遗节目的幕后走向台前,试图在当代非遗话语体系中锚定“人”的生命位置与历史作用,更多地透过传承人(主体)口述行为本身和口述内容看到非遗技艺传承之道、地方生活之道。
传承人口述史:技艺、生活与情感
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蜀锦织造技艺复杂,工序繁多,织造精细,难度较大。蜀锦传承并非一时一刻之功,多为传承人言传身教、口传心授,代代相传。口述史访谈的主体,是蜀锦文化变迁的亲历者,他们关于蜀锦文化的经历与感受是生动的、具体的、细致的,呈现出生命之言的维度。萧放认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普通文化遗产的区别在于,它是人的精神文化的动态体现,传承人的心态与精神面貌直接影响着非物质文化传承的质量。”精神文化的动态体现在于传承人对于生命轨迹、生活状态与非遗情感的挖掘,传承人口述史的重點便在于创新性地将口述史方法与非遗传承相结合,将非遗技艺与传承人生活及情感相联系。
其一,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蜀锦从来不是抽离(悬置)于主体(人)之上的某种纯粹观念系统,而是落实于人之身体实践、知行合一的生命传承体系。《大艺微言:蜀中锦人话蜀锦》一书通过访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民间工匠、蜀锦从业者,不仅呈现了蜀锦的历史、技艺、锦事等地方性知识,同时指出:“应该全面深度理解蜀锦技艺与传承的思考框架,不能仅仅停留在蜀锦之为‘物与蜀锦织造之为‘技艺的层面,而需要更多地关注‘技—观—人这样一套完整脉络。由‘物及‘技,由‘技观‘人,方能让灿烂蜀锦背后默默无言的普通‘锦人由幕后走向台前,从‘大艺微言之中窥见非物质文化遗产生生不息,永续传承的根本动力。
其二,技艺传承背后依托的是传承人日常生活、身体展演和记忆表达。纳日碧力戈认为:“口述史的操演过程本身就是社会记忆过程,这种记忆决不单纯是大脑或心理活动,而是兼有身体活动和身体记忆,即大脑和小脑都要用,因此我们有‘作为行动的社会记忆之说。”口述行为本身和口述的内容活生生地展现出技艺传习、日常生活、行业事件之间的复杂关联,将蜀锦技艺史与传承人生活史相结合,从“锦人(锦织技艺的传承人、从事蜀锦织造的工匠、蜀锦技艺的享用者)”、“锦事(蜀锦历史发展中的故事)”、“锦情(锦人、锦事中主体的感性经验与认识)”。三个维度考察蜀锦传承,勾勒出由“人”及“人的生命表述”的传承逻辑。从“锦人”人生故事的讲述,呈现出蜀锦背后的生命故事、文化传统和社会背景,将蜀锦技艺史落实到“锦人”“锦事”“锦情”之中,落实到行动者的日常生活实践之中。
其三,技艺传承的感性经验与传承人记忆及情感的个体性、社会性和历史性水乳交融。传承人口述史一方面可以通过口述者个人生命史展现行业发展、技艺习得、人生经历以及他们对于历史、蜀锦的看法和理解。又可以通过对各级非遗传承人及普通大众生活体验的口述,揭示不同人对于蜀锦的独特理解和体验,其中既有直观的感性经验,又兼顾口述史学理论方法。口述的行为本身和口述者的回忆包含了喜、怒、哀、乐,充满了感情。需要注意的是,口述史访谈中的情感并不仅仅是个人的身心体验,也是进入社会历史的重要线索,反映了个人主体与大历史的遭逢{王东美.口述史中的情感与集体记忆的生成[J].宁夏社会科学,2022(01).}。因而,在口述历史的语境中,情感不但具有个体性、社会性,还具有历史性{王晴佳.拓展历史学的新领域:情感史的兴盛及其三大特点,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04).}。
口述“背后”:生境、体认与传承
蜀锦是从地方生境中形成的文化符号,承载着地方文化认同,孕育了地方生活之道。巴蜀文化与蜀锦传承共生,与蜀锦传承密切关联的是巴蜀地方生境与文化环境,蜀锦的传承与创新发展更是离不开巴蜀文化与地方生活。
蜀锦传承是一个文化认同的问题,因为“锦人”的坚守,“锦事”的补充,“锦情”的勾连,延续千年。在蜀锦织造技艺传习的过程中,协同工作、和谐共处等传统文化和价值观贯穿始终,蜀锦传承是与巴蜀人民息息相关、具有地方生境和文化认同的过程。透过“锦人”口述史,人们可以更好地认识与理解传承千年的蜀锦之内涵、历史、发展、演变以及文化意义。对于蜀锦传承人而言,传承蜀锦不仅仅是一种文化保护和传承的责任,更是一种文化认同。传承千年的蜀錦,不仅仅是因为其织造技艺的精湛,形成的产品精美,更为重要的是它具有更为深刻的地方文化底蕴和精神内涵。
蜀锦技艺传承的同时,更多是地方文化和价值观的沿袭,传统的文化和价值观贯穿始终,并通过行动者言传身教、世代传承。蜀锦技艺和传承人人生经历在蜀锦传承中的重要性不仅在于传承本身,更在于它们所代表的一种文化和价值观念。因而,蜀锦传承不仅仅是一种技艺的延续,更是一种传统文化的延续和发展,它代表了川蜀地区的文化精神和历史传统,蜀锦传承更弘扬了传统文化中的一种价值观和生活方式。
坚守地方文化生活之道是蜀锦文化传承的落脚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内在地包含着多元、多态、多取向的文化实践类型,地方生活之道即是地方社会中的文化享用者、文化传承人在地方社会中的生存之道、生活之道。传承人在社会中的生存之道,即是对当地文化观念和生活方式、行为准则的认同与尊重,通过这种认同与尊重使得他们可以将这种生活之道内化为一种内在的行为规范和道德观念,成为一种文化自觉且代代相传。地方文化传统、社会环境及生活之道是促进蜀锦传承的重要维度,这些维度也是展现地方社会文化生活的微观画卷。
结语
我国非遗保护与传承工作自开展以来,取得了诸多成果。在国家和地方政府政策扶持下,在众多蜀锦传承人的不懈努力下,蜀锦传承得到较好地赓续。蜀锦织造技艺和蜀锦传承人谱系渐趋完善。传承人认定与管理方式也越来越完善,数字化技术更是推动非遗传承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蜀锦文创也从另一个角度激活传承了几千年的蜀锦文化,为推动蜀锦文化传承向着良性方向发展发挥了积极作用。另一方面,蜀锦传承面临着许多挑战,如技艺传承困难、市场需求不足、人才流失等。蜀锦传承延续的不仅是技艺,还有“文脉”传承、“匠人精神”的传承、“地方生活之道”的传承。
关注蜀锦传承的同时,还应看到国家级、省级、市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以及部分濒危的、具有重要价值的县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背后的故事,沿着由“技”及“人”再到地方生活之道的路径,挖掘这些传承人的生命之言、技艺之传与非遗之情。从而深入地了解传承现状,倾听非遗背后的故事,传递中华优秀文化之精神。非遗研究中将传承人之生活、技艺与情感相结合,运用口述史方法从内部视角关注整体性的传承,对于我国的非遗传承事业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