嬗变的生命意象
2023-05-26常华
常华
从充满激情的引吭高歌到一声声刺破长空的嘶鸣,骆宾王的生命轨迹太像由鹅向蝉的嬗变了。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首出自七岁孩童的诗歌,就像一盏不灭的灯,让整部《全唐诗》为之一亮。垂髫之年的骆宾王站在故乡的池塘边,用朗朗童声为后世的人们勾勒出一轴恬淡安逸的山村画卷。而这种无意间的吟咏有时却可以转变为生命的自觉,为诗歌而生的骆宾王在自编的童谣中已经将鹅作为自己成长的影子。
抱着一种像鹅那样引吭高歌的想法,骆宾王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上路了。他来到齐鲁大地。在那里,他“趋庭奉训,负笈从师”,很快成为“九流百氏,颇总辑其异端;万卷五车,亦研精其奥旨”的风流才子。而他的才华也很快被当时的道王李元庆发现,在这位刺史的手下,骆宾王安心做起一名府属。尽管品级低下,但骆宾王对自己颇有信心。在骆宾王看来,做一名府属只是暂时的,以自己的才能,他不会止于此,将来应该有更好的匡时济世的机会。
然而,骆宾王始终没有迎来可以让自己激情澎湃、畅快高歌的那一天。离开李元庆的幕府,骆宾王担任过奉礼郎、东台详正学士、长安县主簿、侍御史、临海县丞等官职,虽然官职换了不少,但官阶始终得不到晋升。而随着咸亨元年(670年)因事被贬,这位少年时代就以引吭高歌的白鹅作为生命意象的早慧诗人,不得不远离政治中心,奔赴西域从军。伫立在漫天黄沙和浩瀚的戈壁滩前,骆宾王还会找到童年的那方池塘吗?
在骆宾王这一时期的诗作中行进,我们发现,一种嬗变已经悄然开始。我们都知道,边塞诗形成一股浩大的声势是在盛唐,一个岑参,一个高适,就把边塞的驼铃和烽火、落日与孤星推向了极致,但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早在他们之前,骆宾王已经用自己沉郁雄浑的诗行,开启了大唐边塞诗的先声。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
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这首大开大合的《从军行》,堪称骆宾王边塞诗的代表作。彼时的唐王朝刚刚建立五十余年,边塞并不太平,驻防边塞的将帅需要延揽一些文人进入幕府,一为起草文书、出谋划策,二为给枯燥的边关生活填充一些吟风弄月的亮色。而对于崇尚任侠精神、渴望建功立业的初唐文人,出走边塞,在朔漠黄沙中留下自己的名字,远比在书斋中皓首穷经、寻章摘句要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骆宾王仕途中的这次被贬从军的经历,与其说是生命中的劫数,不如说是再次激发他斗志的触点。
正是基于这样的初衷,我们看到的,是骆宾王开阔的空间视野和深沉的家国情怀。“投笔怀班业,临戎想顾勋”,这是骆宾王在追慕投笔从戎的班超,表达立功绝域的志向;“勒功思比宪,决略暗欺陈”,这是骆宾王在缅想勒石燕然山的汉将窦宪和解平城之围的刘邦谋臣陈平;“泄井怀边将,寻源重汉臣”,这是骆宾王在讴歌率兵驻守舒勒城的耿恭和凿空西域的张骞……在初唐的政坛和文坛,汉朝是一个被人们无上尊崇的意象。在干旱缺水的西部边陲,骆宾王显然将汉王朝的文臣武将,作为自己精神遨游的一方水塘;徜徉于波光粼粼的宏阔水面,骆宾王已经把自己幻化成引吭高歌的白鹅。尽管四周充满了急促的刁斗之声、苍凉的胡笳之声,但这些驳杂的声音是无法压过水塘中那群白鹅的奏鸣曲的。循着这支激昂的奏鸣曲,骆宾王独守着自己的精神世界,一路劈波斩浪。他相信,他人生的壮歌一定会在不远的前方。
然而,回看骆宾王的生命历程,从军并未给他带来实质性的荣耀,相反,这是一段蹉跎的岁月。更让他感到悲怆的,是他并没有像窦宪那样勒石以还。当“献凯多惭霍,论封几谢班”“风尘催白首,岁月损红颜”成为一声声失落的叹息,他最初从军时的那份雄心已经开始消隐。此后,骆宾王又奔赴西南边庭姚州,继而从军巴蜀,他一直想引吭高歌的喉咙最终被满目荆棘的前路遮挡得透不过气来。这位胸怀万壑的诗人,心中那只圣洁的白鹅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心中固守的意象变得模糊暗淡了,新的意象就会来填补位置。仪凤三年(678年)冬,骆宾王含冤入狱。当时,骆宾王不满武则天干政,直言上疏,最终被安了个罪名投进监狱。当微弱的光拉长一个诗人的背影,我们能够想象骆宾王手撼栏杆、长叹哀呼的巨大失落,那是心中激昂高蹈的意象被彻底击碎后的失落,那是怀才不遇的生命被忽视和冷落,直至被囚禁的失落!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沈。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当远眺的目光被遮蔽,昔日的诗歌少年再也无法从幽暗的四壁中寻找到生活的激情与诗意,那只率性而歌的白鹅已经从自己人生的画卷中游走,倒是窗外一声声尖厉的蝉鸣如钢针一般扎进耳鼓。这是生命中怎样的戏谑和嘲弄啊!
加入徐敬业反武周政权的洪流后,骆宾王完成了生命意象的彻底嬗变。仪凤四年(679年)六月,骆宾王在历经半年的牢狱之灾后,因改元调露而遇赦出狱。尽管这段被羁押的日子并不是很长,但走出监牢的骆宾王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心气。
当黑沉沉的云翳覆盖住骆宾王对一个王朝最后的希望时,他回到江南故土,客居扬州。江南胜景映射于骆宾王的眼帘,而在诗人的耳畔,一声声刺耳的蝉鸣却再也挥之不去。就在这个当口,一个叫徐敬业的落魄官员走进骆宾王的视野。这个徐敬业来头不小,家世显赫,是被赐以国姓的大唐开国元勋徐懋功之孙。任眉州刺史的徐敬业坐事被贬为柳州司马,为了散心,他来到东南形胜的扬州,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心怀郁气的骆宾王。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两个人,彼时相对,喝下几杯闷酒,却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一个是落魄的名臣之后,一个是壮志难酬且屡遭贬黜的下僚,而他们切齿痛恨的人是相同的,那就是专权的武则天!徐敬业和骆宾王同仇敌忾,于是以恢复中宗李显的帝号为名,迅速聚集了十几万兵马。一时间,“扬州兵变”成为一群郁闷落魄之人爆发的火山口!
一身戎装的骆宾王此时无疑是兴奋的。当年从军西域时,戎装在身的骆宾王也曾经意气风发,但和当年“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的豪情截然不同的是,此番再次披挂上马,他已经准备了一把射向京师的长戟!而更能看出骆宾王决绝之心的,是一篇濡笔马上的战斗檄文。身为徐敬业军中的艺文令,骆宾王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站在故乡的池塘边唱着童谣心怀梦想的孩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战士,一个将手中的健笔作为投枪的战士!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这篇辞采斐然的檄文,是骆宾王代徐敬业写就的,口吻也是徐敬业的,但充溢于字里行间的,却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书生的悲愤。这种悲愤,随着檄文像雪片一样飞向大唐的各大州县。如今我们从中看到的,已经是一个初唐文人生命意象的坍塌与嬗变!
当《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以豪气冲天的骈体文淬炼成锋利的长戟,最终射向神都洛阳的时候,武则天,这位中国历史上最强悍的女人留给历史的,是一脸的微笑,尤其是当她听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句时,竟全然忘了她的至尊身份,击节叫好起来!在武则天看来,辞采飞扬的骆宾王应当是她朝堂中的一员,而非一个代人执笔的乱臣。骆宾王当年被囚禁下狱一事,对武则天而言实在微不足道,她根本想不起曾经关押过一个心怀梦想的读书人,相反她十分诧异:这个骆宾王为什么会对自己有着如此激烈的刻骨之仇?他的才情为什么不能成为装点她的统治的一道绚丽风景?当然,这个城府极深的女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叹惋之情。在命人将檄文小心地收起后,她的心已经再次坚硬如铁:檄文可以收藏,但扬州兵变的所有主谋,必须一个不留,悉数斩杀!
据传,徐敬业起事兵败后,骆宾王便不知所终。关于他的下落,世间流传着两种版本。有人说,他沉江而死:徐敬业兵败后,慌不择路,乘了一艘大船远遁,中途被其部将所杀,而同在船上的骆宾王则情急投江,最终葬身鱼腹。也有人说,他落发为僧,皈依佛门。据传中宗复辟后,身为武后一党的宋之问在赴任贬所的途中,经过杭州,夜宿灵隐寺,得诗两句:“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然而再接下句,却苦思不得,就在此时,寺中一老僧从容对曰:“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令宋之问惊叹不已。及次日清晨,他再去拜谒这位老僧,老僧已不知所终。一问寺中沙弥,宋之问才惊讶地得知,原来这位口吐华章的老僧,正是起事失败后遁入空门的骆宾王。
一位在初唐诗史上匆匆走过的诗人,就这样给后世留下扑朔迷离的生命结局和莫衷一是的功过评说。实际上,就我本心而言,我更愿意相信骆宾王是落水而死的——这个最早在水中捕捉到生命意象的诗歌天才,最后的人生归宿应当还是水。寺院的蝉声太过凄凉,还是水面上那“鹅,鹅,鹅”的叫声来得动听。
(清 溪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去唐朝:诗人和人间世》一书,本刊节选,曾 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