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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穿蓑衣

2023-05-25王寒

杭州 2023年5期
关键词:溪沟一碟水田

王寒

泥鳅于我,是童年的回忆。小时候,到乡下走亲戚,大人闲话三千,唠个没完。我听得不耐烦,拉了小伙伴跑到田间、溪沟玩耍,那里有紫云英、青蛙、蝌蚪、小鱼、小虾、泥鳅、螺蛳。我小时候淘气,比男孩子还野,在紫云英地里打滚,在水塘捞蝌蚪,在溪沟抓鱼虾,在河埠头摸螺蛳,用南瓜花钓青蛙——青蛙很笨,很容易上钩。

那时江河、溪沟,都是满满的流水,池塘众多,到哪儿都可以看到泥鳅,小小的个头,小指粗细,小脑袋尖尖,口前端有二须,身青黄,“泥鳅穿蓑衣——嘴尖毛长”,这句谚语讽刺的是那些厚脸皮不知害臊的人。

泥鳅冬天藏身泥里冬眠,不吃不喝。春雷把它们从美梦中惊醒。春天里,江河、水田、溪沟、池塘、水洼、池沼水涨,到处都有泥鳅,如果下过一场雨,水田里的泥鳅更多,小小的身子在绿色的稻秧中灵活地穿梭,游动时,弯曲成S形,引得白鹭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泥鳅是白鹭的美食。小伙伴大呼小叫在田埂头打闹,惊得稻田里的泥鳅四处乱窜,搅起一团浑水。

夏天,太阳毒热,晒久了,水田里的水快被晒干,泥鳅在泥浆里吐着泡泡,分外惹眼,小伙伴们赤脚下田,田水还是热的。在烂泥中抓泥鳅,比在水里抓它容易多了。毒日头再晒一两小时,水田里的水,全被晒干。泥鳅热得受不了,就会躲在泥巴深处。泥土里会出现一个个圆孔,这就是泥鳅的藏身之处,一抓一个准。泥鳅抓得多了,从田岸边折一根柳条,从它们鳃边穿过,神气地拎回家,得意之情,如班师回朝的大将军。村民摸准了泥鳅的脾性,会在田埂头堆一窝烂泥窝,泥鳅会钻进泥窝子里,过一段时间再来挖,里面有成堆的泥鳅。

夏天雷雨过后,青蛙呱呱呱,叫得格外响,露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青蛙有时会跳到荷叶上乘凉,水沟里的泥鳅很多,水洼地里也有泥鳅。抓到泥鳅后,我通常养在玻璃瓶里,这小家伙瞪着细小如针眼的眼珠子,在玻璃瓶里,一圈一圈地兜着圈子。扔些饭粒、面包屑给它们,它们也不挑食,吃得很欢。

乡里的孩子抓泥鳅不是为了玩。他们绑着竹篓,或者提着木桶,在泥巴地里、在水田里、在溪坑里摸泥鳅。拿一个菜篮子,堵住小沟的下游,赤脚踏进水里,用脚踩踏,惊动泥鳅逃窜,提起竹篮,里面总有几条扭动的泥鳅。

回到家,小泥鳅拿来喂鸭子。大一些的,用来烧菜。乡间土灶头,柴禾炖得锅里的热水冒着泡,豆腐是自家磨的,烧久了,笃出一个个小孔来,泥鳅烧得稀巴烂,起锅前撒一把葱花或一把韭菜,鲜香得很。小孩子吃得稀里哗啦,桌子底下的黄狗摇着尾巴,也馋得慌,扔几条鱼刺下去,给它打个牙祭。猫比狗更爱吃泥鳅,一条泥鳅扔下去,吃完喵喵叫,还想再要。

泥鳅是背锅侠。泥鳅身上有粘液,遍体光滑似抹了油,粘液是小家伙们的防身武器,却被人们拿来说事,我们那里说一个人滑头,就说他跟泥鳅似的。泥鳅被用来指代身边的滑头鬼。“河里的泥鳅种,山上的狐狸王——老奸巨滑”“水里摸泥鳅——滑不溜秋”“油手攥泥鳅——溜啦”“泥鳅黄鳝交朋友——滑头对滑头”“泥鳅掉到鱼缸里——又光又滑”“捧着泥鳅——耍滑头”“烂畚箕捞泥鳅——滑啦”“一手抓泥鳅,一手逗黄蟮——两头耍滑”。说到泥鳅,怎一个“滑”字了得。

《金瓶梅》中,有“遇梵僧现身施药”。西门庆偶遇一云游的梵僧,豹头凹眼,皮肤跟个紫肝一样。戴了个箍咒,披个红袈裟,胡子拉碴,还是个独眼龙。为了求他施药,西门庆招待的甚是客气,拿来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四碟案酒。一碟头鱼,一碟糟鸭,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鲈公,四条光滑滑的滑鳅,两碗肉丸子,一碟羊灌肠,一大盘肉包子,又拿出精致的红泥头白酒来。梵僧酒足饭饱后,从撘连里取出葫芦来,倒出一百丸春药,后来呢,这西门庆果真就死在了这药上。

泥鳅卑贱,《土物小识》说它,“出水能鸣,性至难死,品最下。”元曲杂剧《关张双赴西蜀梦》感叹人命如草芥,就道“死的来不如个虾蟹泥鳅”。宋代有一种酷刑,跟泥鳅有关,叫“喂泥鳅”,让犯人生吞泥鳅,犯人不知泥鳅肚子里早被放入细小鱼钩,结果,泥鳅被消化,鱼钩消化不了,刺破人肚肠,流血而死。这种酷刑,不能让泥鳅背黑锅,泥鳅本无罪,并无害人心。人若恶毒,纸也可以变成刑具,明朝东厂有种酷刑,就是以纸蒙人口鼻,让人窒息而死。这种酷刑有一个诗意的名称,叫“雨浇梅花”,听了让人不寒而栗。

从小到大,家里没有断过鱼腥,但泥鳅从来没有上过桌。家在东海边,靠海吃海,吃的是黄鱼、带鱼等各种咸水鱼,连淡水鱼都很少吃,泥鳅哪里看得上眼。没想到,结婚后,泥鳅倒上了桌。孩子他爸生活在山区,从小摸泥鳅吃泥鳅,看到泥鳅比看到虾兵蟹将、大小黄鱼更亲切。他认为世上最好吃的两种鱼,一是鲫鱼,一是泥鳅。他嫌海鱼太腥,虾蟹剥壳麻烦。所谓的口味,并不只是从小吃的食物养成的,还有生活经历和一地风物。

“天上斑鸩,地下泥鳅”,泥鳅虽不起眼,喜欢它的人倒也不少。唐时梅尧臣感叹,泥鳅是下品,身子滑膩,清洗麻烦,煎煮后带着苦腥,从来没有上过餐桌。朋友曾在南方当过官,善于烹制泥鳅,请梅尧臣来品尝,梅尧臣吃了一口就叫好,简直比鲤鱼味道还好,梅诗人感叹,“乃知至贱品,唯在调甘辛。”再低贱的食品,烹饪得法,也能成为美味。

清明前,去天台龙溪作田野调查,山路曲折,群山青翠,一幢幢小楼掩映着翠竹。中午在农家乐用餐,溪边三两株桃花,风一吹,花瓣随溪流而去,包厢有小窗,可见屋外山水,桌上空啤酒瓶里,随便插了把山野的杜鹃花,靠墙柜子里,放着一排酒,俱是自酿的土酒,杨梅酒、青梅酒、番薯烧,由客自选。

瓦罐着的土鸡,噗噗地冒着鲜香之气,笋衣腊肉、春笋土猪肉、菜薹腐皮、韭菜炒螺蛳,都是山野寻常时蔬。也有鱼,一盆是溪坑杂鱼炖豆腐,一盆是红烧泥鳅,虽是山间小鱼,但别有滋味。一杯青梅酒,两颗青梅放在酒中,现出苍翠色,一杯杨梅酒,是胭脂色。红烧泥鳞并没有清理肚肠,直接用山茶油煎黄,再加姜蒜、辣椒、黄酒、酱油,烧得酥烂,挟起一条,用嘴一嗍,只剩一根完整的脊梁骨,肉质肥美鲜嫩,鲜美之味并不比鲫鱼差,何况还有山间清风,溪边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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