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画”色彩的美学指向

孔晓岩

毕加索1901年所作《瓶花》是其步入艺术领域初期的一幅静物画，灰蓝的基调氤氲着独有的美感，其艺术的凝练和升华是属于蓝色时期的低调和奢华。从那时起至1904年，毕加索完成了一组花卉油画系列，而蓝色是始终萦绕的主题，它铺满画家阴郁的个性，呈现出更加唯美、包容的特质。好友卡萨吉玛斯的自杀离世更使画家陷入消极情绪中无法自拔，他大量使用灰蓝和深蓝，试图用这无边的辽阔掩盖心中的苦闷。“因为想到卡萨吉玛斯，我才开始使用蓝色。”毕加索说。在蓝色的海洋中，他感受到被温柔、宁静的波涛包裹的爱之永恒，那是他最后的安详和洁净的美。

终其一生，画家对于“永恒”的追求从未停止，在不同国度，不同时代，色彩依然是打开内心平衡与和谐的钥匙，是画家自我意识的觉醒。

三色堇的油画便给我这样的感觉。当一位画家还拥有诗人的身份，那么她对事物的敏锐洞悉便赋予一幅画浪漫主义格调，每一处色彩都会说话。摆在15世纪城堡的古老瓶子，开满花朵的布查特花园，夕照下炫美的塞纳河畔，构成了三色堇诗意油画的符号。她的画中，那些明艳的、斑斓的色彩有一种蓬勃的精神，充满人文主义的古典思潮，赞扬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延续了简洁而热烈的印象之美。画面中鲜明的用色，虚实明暗的对比，彰显了画家对艺术、对人生丰富的理解和表达，洋溢着现实主义和虚幻主义交织的情感体验。

这幅荷叶图，用大片的深绿浅绿凝聚成生命的底色，阴暗处黑灰的颜色渲染，在视觉上产生绝妙的氛围感，粉白色荷花轻盈，青蛙、蜻蜓等微小事物的出现，让唯美的画面产生张力。一眼望去，花叶袅袅婷婷，溪水隐隐绕绕，静谧中流淌着韵律美，轻轻巧巧并不张扬。我讶异于画家将中式水墨与西方意趣完美融合，充满了写意精神及审美的品味。

另一幅荷叶图，以相同的艺术手法把一个季节的故事娓娓道来。第一眼看，荷花似乎是个小配角，寥寥几笔，匆匆而过，等你再回头看过去，她们似乎又是那成片的葱绿当中被烘托和抒情的主体存在，无不倾诉着对生命的挚爱，对美的追随。人生往往被表象的观感所迷惑，而忽略了细微处的渴望和诉求，就如这画上不起眼的荷花，才是画家倾尽笔墨想要表达的。

我想，三色堇的心里早已种下了一个田园梦。她爱湛蓝的天光下闪耀的油菜花，爱青绿的湖上漂浮的小船，爱一棵小草破土生长的力量。她的眼中，万物都带有光芒，照亮她对生活的虔诚和热爱。好利来创始人罗红，一位心怀野马心系自由的摄影家，认为美有两种，一种是自然之美，一种是人性之美，自然之美唤醒了人性之美。我从画面上感受到三色堇对生活倾注的爱，她一生都在关注自然之美，并在为追求美而给自己设立框架，又在不断探索中打破这种框架。

因为心怀爱和感恩，她笔下的瓶子和鲜花传递着温情，总是唤醒朴素而高贵的人性之美。黄和紫，绿和蓝，红和黄，甚至各种色彩集中投射在一张画面上，没有想象中的拥挤和繁杂，却有浓烈的情愫弥漫在繁花叶丛间，我嗅到的是款款的春天，浓郁的夏天，还有低下眉头却还是倔强的秋天。那幅让我最为动容的瓶花：鹅黄鲜黄浅黄的枯萎花朵似又重生，簇拥在淡青和明黄交织的陶瓷瓶里，丝毫没有让人察觉到这已然是季节的尾声，人生的热闹总会归于平寂，但在那一刹那，没有颓废，依旧鲜活、纯美的精神之花在灵魂深处绽放。只有两只黑漆的莲蓬垂下脑袋，带着最后的尊严和高贵。这种反差式表现手法，不仅仅是在视觉上，更是从精神的层面给予人极大的鼓舞，使人感悟到生命的从容和坦荡，身处低谷的决绝和向上，达到强烈的艺术效果。

世间斑斓皆为画家知己。色彩的冲突是永远的主旋律，一幅画必须有灵气，才有了魂，才有了气场，而大胆用色，把握自然线条，恰到好处的光学效应，才是找到突破的所在，然而最难把握又最关键的是细节。我们普通人看一幅画，看的是外显的美，看的是热闹，而忽略了本质，无法透过一幅画听到背后的语言。所谓象征主义不是虚空，画面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固然有其必然存在的意义，但最终还是要落到深层的东西去，做学问如此，画画亦如此。

著名女画家周思聪说：“细节的真实很重要，如果失去这个，只有概念，就假。”三色堇十分重视绘画的细节，而非表象之美。真正的美不是乍见之愉，而是历经岁月之后还能带给人爱和感动，这是美的高级存在形式，到后来就成了经典。人们之所以许多年后还爱着奥黛丽·赫本，就是因为隽永的美，以雕刻岁月的痕迹成就经典。三色堇所绘瓶花系列，有个不容忽视的细节是静物的背景，如果不处理好这些，很可能瓶花的美会有些许黯然，就像再美的花朵，也需要绿叶的陪衬，再好的主演也需要配角。我一一读着这些油画作品，倾听着画家心灵的秘语。每一个背景色彩都饱满而晕色自然：粉白如烟似雾，轻轻飘飘，如雨后薄纱般飘散着迷离的气味；浅灰沉郁，因一抹青绿介入，天顿时朗润起來；神秘的紫，层叠着不同时空，深深浅浅，犹临秘境；铁锈红和天蓝的碰撞，给人无尽的想象和回味……然而，有一幅瓶花的底色，竟是晕染了浅蓝、深蓝、湖蓝、粉紫、青绿、浅黄……众多的色彩在特定的语境下，说出诗意的春天，恰如那一场醒不来的田园梦。

画家画自然，画生命，更是画自己，总有某个时刻，她与真实的自己相遇。三色堇有一首诗《自画》，便是自身的写照，描摹着诗画人生的悲苦欣喜——

这一生画的东西太多

画朝露，画暮晚，画寂寞的小路

现在我要画一画旧事与疼痛

画正从黑暗中涌出的诗句

它们更接近于挽歌？

滚滚红尘拍打着牛皮鼓面

像是风霜雨雪拍打着布满皱纹的中年

我还要画一棵冻伤的树

它的叶子早已落光

树杆已经失去了抵挡料峭的能力

画越来越沉重的石头，潮涨水落的霸河

画稠密的鸟鸣翻过屋顶

画一个人的明月映在词语够不着的地方

画曾经的爱被遗忘在漆黑的门洞里

最后，我坐在被夕阳抚过的木椅上

画千回百转的归途和一杯淡茶的叙述

画不再起伏的波澜和红尘过往

这一切，这一切足够用来塞满余生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她画情、画骨、画心，画这足够用来塞满余生的一切，正如达芬奇说：“美的形体会消亡，但艺术永不消亡。唯有当卓越的灵魂配合不懈的实践，才能诞生真正的艺术。”从冷冽到温情，从轻盈到繁华，再至跌宕和平静，在艺术人生的旅途中，有多少喜悦和感伤，就有多少未知和迷茫。谨以画家此诗抚慰尘世中的每个人——我们都是画家，画着绝处逢生的自己。

艺术家简介

三色堇，本名郑萍，山东人，诗人、画家，现居西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获得“天马散文诗”奖、中国当代诗歌诗集奖、杰出诗人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奖、黄河诗会一等奖、“山东诗人”年度奖等多项奖项。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學》《上海文学》《诗刊》《诗歌月刊》《星星》等多种期刊。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南方的痕迹》《三色堇诗选》《背光而坐》，散文诗诗集《悸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