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币的距离
2023-05-22杜叶辉
杜叶辉
蓝里透黑的夜晚,托着一轮圆月。整个天空像一盏倒悬的火,热气从天的最深处涌过来,涌过来,涌到月亮这点焰尖上,尽数往下散。深夜的马路上,偶尔有一两辆汽车疾驰而过,低沉的轰鸣闯进两边的居民楼,从轻到重,轰炸到每个人的耳朵里,突然到一个高昂的顶点,再扬长而去。
路灯向四方射着白光,窗户把它捆成一束,投在白石灰天花板上,投在冰冷的空调上。整个房间被照得有些微亮了,不像是想让人睡觉的样子。
房间里,一位母亲和她的孩子,两人共躺在同一张小床上。“九点了,赶快睡觉吧,不然长不高了。”母亲把身子转向孩子那边,闭上了眼。额头的汗珠借着夜色一颗颗冒出来,躲在她鬓角的阴影里。“好,妈妈晚安。”呼出的热气交面打在二人脸上,孩子翻了个身,背对着母亲,衣服一整块地粘在背上。他扯了扯衣服,吸收着竹席边边角角的凉意。
老式的风扇耷拉在床边,插头还插着,今天却是不能工作了。母亲顺手从书桌上摸来一本书向着孩子扇起来,一下又一下地鼓动着凉风,一边扇着,一边念叨:“心静自然凉。”然而这凉风总是扇扇停停扇扇停停,机器的扇子尚且会累,何况人呢。不过断断续续的凉风也聊胜于无,借着这股凉风,孩子大概自己也不清楚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眼睛闭上了脑子却仍在跳出画面。母亲看着他背过去的身影,轮廓均匀地起伏着,猜想他大概是睡着了,于是将风稍稍往自己这里撇了一些。趁着热气不注意,她睡着了,扇子掉在她的手边,在这样的天气入睡大概是她小时候就练成的功夫。
扇子一停,还在纠结自己究竟有没有睡着的孩子立马有了答案。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空调,遥控板在母亲那边,在床的另一边。外婆是个很节省的人,用完电器插头是一定要拔掉的,为了省下那所谓“持续的、一丝丝的”电流。她曾不止一遍地告诫过不要开空调,开一晚上空调要整整十块钱之类的话。因此,空调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和十塊的纸币画上了等号,母亲被外婆抚养了更久,大概空调在母亲心里已被赋予了更沉重的代价。母亲很少说起开空调的事,哪怕遥控板就在眼前。
听着母亲均匀的喘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要僵硬地卧在这张热气腾腾的铁板上十个钟头之久。他估摸着自己已经熬过了几个钟头,然而借着光看,钟才走了十余分。扇子停了,母亲睡了,竹席的凉意已经被榨干,他的衣服这次粘在了胸前。忽然,和着竹席的热气,他的心里也涌起一股热气来,两相交合,把他的理智、顺服烧成了新的东西。“我总得有机会像个小孩一回。”他闭上眼,开始在床上不停地翻滚着,嘴里发出几乎梦呓般的“空调,空调”的声音。若是这些不足以把母亲惊醒,便再大声些。无理取闹是孩子在母亲面前应有的权利,孝顺这个名头对他太久的剥削已经使他太痛苦了。
睡梦中的母亲突然被一阵又一阵翻身的声音吵醒了。她睁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正在频繁地转动着身子,像是铁板上跳动的小虾,嘴里喃喃着:“空调,空调。”她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边的遥控板,又看了看不知是不是做了噩梦的孩子,她的心突然疼了一下。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她把他从“噩梦”里呼唤回来,一丝光流转在她眼里。
这张小小的床尽力把母子俩隔得开一些。他睁眼的时候,遥控器已经在他眼前。他瞄了一眼母亲,母亲已经转过身去。她的衣服也湿了大半,贴着背的中间那一块较周围明显更深许多。他把头重新转回去,那遥控板就在他的手边,只十余厘米。就是那十余厘米,忽然间变成了一张十元的纸币横亘在他和遥控板之间,无论怎么伸手,那张十块钱永远隔在那里。“我大概是睡着了”,他收回手,只是久久地望着。
母亲转过半边身子,等着听空调打开的嘀的那一声。寂寞半晌,只有插头被拔掉的声音。
窗外依然有车疾驰而过,然后揭开几声极低微的啜泣;路灯一直矗立着,灯光和月光和在一起,折到房间里,两张面颊上都亮着些晶莹的微芒。蓝黑的夜慢慢破了,一块红黄的布从天那边擦过来,把整面天擦得镜子一样亮。映着汗浸的人影和门窗上冷凝的水珠,慢慢都不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