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不识字的文学导师(节选)
2023-05-22梁晓声
梁晓声
母亲虽不识字,但从外祖父那里知道许多书中的人物和故事,而且听过一些旧戏,乐于将书中或戏中的人物和故事讲给我们。母亲年轻时记忆力强,什么戏剧什么故事,只要听过一遍,就能详细记住。母亲善于讲故事,讲时带有很浓的个人感情色彩。
我从五六岁起,就从母亲口中听到过《包公传》《济公传》《杨家将》《岳家将》《侠女十三妹》的故事。我们长大了,母亲衰老了。母亲再也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给我们讲故事了,我们也不再满足于听母亲讲故事了。我们都能读书了,我们渴望读书。只要是为了买书,母亲给我们钱时从未犹豫过。母亲没有钱,就向邻居借。母亲这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凭着做母亲的本能认为,读书对于她的孩子们总归是有益的事。
家中没有书架,也没有摆书架的地方。母亲为我们腾出了一只旧木箱。我们买的书,包上书皮儿,看过后存放在箱子里。
一次,我想买《红旗谱》,只有向母亲要钱。为了要钱,我去母亲做活儿的那个条件低劣的街道小工厂找母亲。
那个街道小工厂里的情形像中世纪的作坊。200多平方米的四壁颓败的大屋子,低矮、阴暗、天棚倾斜,仿佛随时会塌下来。五六十个家庭妇女,一人坐在一台破旧的缝纫机旁,一双接一双不停歇地加工棉胶鞋鞋帮。
所有女人都戴口罩。夏日里从早到晚,一天戴十个小时的口罩,可想而知是种什么罪。几扇窗子一半陷在地里,无法打开,空气不流通,闷得人头晕。耳畔脚踏缝纫机的声音响成一片,女工们彼此说话,不得不摘下口罩,扯开嗓子。话一说完,就赶快将口罩戴上。她们一个个紧张得不直腰、不抬头,热得汗流浃背。我站在门口,用目光四处寻找母亲,却认不出在这些女人中哪一个是我的母亲。
负责给女工们递送毡团的老头问我找谁,我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在那儿!”老头用手一指。
我这才发现,最里边的角落,有一个瘦小的身躯,背对着我,像800度的近视眼写字一样,头低垂向缝纫机,正在做活儿。
我走过去,轻轻说了一声来意。“买什么?”“买书……”
母亲不再多问,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卷毛票,默默点数,点够了两元钱递给我。
看过母亲赚钱的心酸场景,我没有用母亲给我的那两元钱买《红旗谱》。
几天后母亲生了一场病,什么都不愿吃,只想吃山楂罐头,却没舍得花钱给自己买。
母亲下班后,发现了放在桌上的山楂罐头,沉下脸问:“谁买的?”
我说:“妈,我买的。”
母亲生气了。 “你向妈要钱不是要买书的吗?”“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听罐头,妈吃不吃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你买本书,将来也能保存给你弟弟们看……”
“我……妈,你别去做活了吧!”我扑在母亲怀里,哭了……
今天,当我竟然也成了写书人的今天,每每想起儿时的这些往事以及这份特殊的母爱,不免一阵阵心酸。我在心底一次次呼喊:我爱您,母亲!
(選自《齐鲁晚报》,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