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武术创生思维路向回溯、反思与未来进
2023-05-21张泽平金建栋尹永佩
张泽平 金建栋 尹永佩
(1.浙江警官职业学院警体教学研究部 浙江杭州 310018;2.江西师范大学体育学院 江西南昌 330022)
无论是源于族群生存的需要,还是归于个体“以技求道”的心理需求,抑或是先师教化“武以成人”的社会需要,“习拳练武”早已成为中国社会群体的一种生活方式。在杀伐多难的古代社会,“武”给人以“防”,兼顾给人以“娱”;而现代社会“武”赋人以“娱”,兼顾给人以“防”。历史场域的差异,对“武”的需求也显现出有较大的不同。然而,无论是当下之“武”,还是古代之“武”,均彰显出一系列中国武术人所特有的、程式化的行为规范、技术特征以及关系网络。透析中国武术这些显象因素不难发现,在其背后均或明或暗地隐匿着信仰、伦理与禁忌等思维元素的影响。甚至可以说,自武术创造与生产之时起,这些思维便无时无刻地不在影响,甚至统摄着中国武术的演进与迁变。那么,这些思维是为何可以影响中国武术的发展,其影响与统摄中国武术发展的驱力源自何处,在新时代的当下如何审视这些思维与中国武术未来发展的关系,则是亟待探讨的重要话题。相对比而言,中国传统武术是新时代中国武术的母体,同时,其“传统”又深深地影响着中国武术当下的发展。考虑到研究的有效性,本研究将聚焦于中国传统武术。基于研究目标,本文从创生思维视角切入,对中国传统武术生产的路向进行回溯与反思,以期为现代武术文化的未来走向与发展提供一些借鉴与参考。
1 “尚祖”:中国传统武术信仰“传统”的基石
对“祖师爷”或者“鼻祖”的追问是武学的常见现象,当然,对“鼻祖”的臆造与攀附也是普遍的事实,成了中国传统武术最为显性的标识,对此,学者或以“科学”话语予以批判,或以“迷信”的价值观寄以“污名”。深入探究门户“鼻祖”的背后不难发现,“鼻祖”崇拜是对“超自然力”的心理期待,是门户聚合、正宗化的“符码”,同时,也是一种“寻根式”的崇拜,推动着武术的创造与发展。
1.1 “鼻祖”崇拜:“超自然力”的心理期待
在宗族祭祀普遍化的古代社会,拜师是“入门”习武的一个重要仪式,而拜师便要祭祀“鼻祖”,久而久之,祭祀“鼻祖”也便成了武术仪式化的一个内容,伴随仪式而来的则是“鼻祖”崇拜在个体心理中的建构。当然,在君权与神权合一的传统社会中,“鼻祖” 崇拜又不仅仅是一个仪式,人们常常将“鼻祖”与“超自然”力量关联在一起,武术中的“鼻祖”信仰也是如此。诚如文化学者李泽厚所讲:在强调血统与道统(德)的中国古代的传统社会,人们对“神”与“祖”的崇拜,决非仅仅是伦理的需求,而是在于认为二者具有“超自然”力量的蕴涵[1]。
从更加宽泛的意义来讲,无论是精英阶层“社稷礼乐祭祀”,还是百姓围绕祖庙膜拜,在人们的潜意识中是有一种认知的,即认为超自然或“天道”是可以为人类提供精神力量的[2]。在武术的发展过程中,“鼻祖”信仰的存在,显然是传统社会祭祀文化在“武人”群体中一种延伸。太极拳奉张三丰为“鼻祖”、少林拳视达摩为“门师”,也在一定程度上,间接地表达了对所谓“超自然力量”的信奉,认为此类“人物”可以赋予其门徒以超越常人之“力量”。
1.2 “鼻祖”信仰:门户聚合、根崇拜的“符码”
“个体的信仰不因一种需求而存在,”美国著名心理学者学家弗洛伊德曾言,它的存在从“贯穿于人类生活的各个角落。”武术“鼻祖”信仰也是因多元需求而生,如果说最原始的“鼻祖”信仰是对“超自然力”的期待,而后,门户聚合、正宗化也是“鼻祖”信仰的一种反映。处于“格式塔”式谱系建构顶层的“鼻祖”往往是“门派”群体聚合的“图腾”,具有宗教意义上的“人格神”的代言效用。在明清时期,武术门户获得了空前的发展。当然,随着武术门户的竞相发展,“鼻祖”或“门师”的追溯与崇拜也抑或成为证明“门派”血统与道统(德)纯正的集合体。人们认为有功德、名望的“鼻祖”或“门师”有助于提高本“门派”,甚至有助于提高习武个体的社会地位,这引来诸多门户的争相效仿,诸如,形意门一说为岳武穆所创,一说为姬际可所创,其源起之说至今争辩不休。其中,以岳武穆创拳一说的质疑声音最广,以“弱者”心态来审视这种行为的话,将其解读为附会圣贤创拳的推断也有其合理性,因此会遭人非议也不足为奇。
当然,视人文创造之神、圣贤甚至神话人物为“鼻祖”的实践理性,虽然本身具有功利性的价值取向,但是,对于禁武环境倒逼下,“鼻祖”或“祖师爷”等人格神所赋予门户武术的存在的合理性,从理论上为门户在社会上以及在武术群体发展中提供了合理化存在的支撑。当然,从更为深层次的角度来看,“鼻祖”信仰或称“祖师爷”信仰是中国传统武术信仰的集中体现,可以说浓厚的家族式原生情感和价值诉求深深的潜隐于武术群体的信仰之中,同时,这也是中国传统“尚根”文化的外在体现,在习武个体在民间仪式、信仰与精神等传统“惯习”的“规训”下,其内在“根崇拜”外显为“鼻祖”信仰。
2 “重道”:中国传统武术社会教化思维的逻辑原点
以拳艺和精神信仰为行为逻辑支撑的中国传统武术在承传的过程中,“道”往往是拳艺开启的逻辑起点,具体表现为“道”构成了中国传统武术人的精神意向,同时,“道”也成为了大多习武人的内在驱力。从本源上来讲,“重道”是对“规律”的一种探寻以及灵魂上的自我慰藉。
2.1 “道”作为武术群体“艺成”的精神意向
自殷人始,宗法统治者便将天道与祖宗相接,以血缘论显,至周人标榜自已神族血统的同时,强调“有德者禀受天命”、“万法归宗,以德为本”[3]。孔子看到周人以德配天的革命性逻辑,创造了内圣外王的理论,并将仁和礼作为“道”的体现。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庄子》云:“由技进于道矣”! 随着人们对“道”理解的不断泛化,“道”也转变成了“技”的精神意向。“道”自然成了武术教化的根基,通过对体肤砥砺的过程,寻求“义勇兼备”的人格和内心的自省,使修身、齐家、平天下成为武人教化和融入社会指向[4]。为了使习武者能够达到“道”所要求的“艺成”目标,或者说人们心目中武者“为国为民”的形象。从武术人简单的收徒仪式便可窥其一斑,武术人以门规、戒律来甄选门徒,以严格程序对传承个体进行选择,秉承传“入室弟子”“传男不传女”“宗族内传”等信条。在武术中,拜师收徒中有着诸多讲究,其中,有着种种禁忌是最为明显的特征,以免武艺落入不“义”习武者之手,有违“天道”与“人伦”。
2.2 “道”与“真传秘法”关联作为武者的驱动
在对事物本质认知缺乏科学思维的传统社会,“道”往往与秘法相关联。因此,在民间有一种惯性思维,习练者能否获得来自师者的真正传承,能否能够获得秘法“真传”则主要取决于习武者是否“尊师重道”,对“道”是否有信仰,则成为习武个体接受师傅教诲的必备条件。在武术传授中,师父作为“技”与“道”的中介,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作为武术中授“道”基本方式。“道”与“艺成”的关联在武人的授与“习”产生了驱力,外化为符合“道”之所成的伦理、行为与思想[5]。人们以“道”的理念规范了武术承传的仪式与规矩,进而实现武术人的“由技熟”而“见道”。在某种程度上,“道”则作为习武者内心体悟与修持的最高境界,带有神秘色彩的张力,使武术人形成了“追求打,又不提倡打”求悟的性格。当然,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道”制约了武艺的承传,但也净化了习武、承武、用武的生态体系。
3 “崇天”: 中国传统武术创生的本源与审美诉求
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说:“象思维”是中国人所特有的重要哲学思维,这种思维源于国人早期对“万物崇拜”的“崇天”思维,表征为“立象取意”“超以象外”。于中国传统武术而言,以“立象取意”“超以象外”为表征的“崇天”思维亦构成其创生的本源以及演练、审美诉求。
3.1 “立象取意:中国传统武术创生的本源标识
纵观古代先贤造拳或当代人演练中无不有“意象”印痕,表现为“观物取象”“象形而取意”“以意取象”等。考查古拳谱不难发现,诸多武术先贤创拳的过程中,大多数求艺者均有过“观象而取意”阶段,以师法(学习)古谱、古人、先师等方式获得。模仿虎、豹、龙、蛇、鸟、鸡、鹤等物象而成的仿生拳,皆可归结为源于“观物取象”意识对拳术生产的约定,进而,取“图腾”符号或技击动作的仿生而成的。以八卦掌为例,八卦掌旧拳谱上有言:《周易·系辞下》载:“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6]。这段话是描述八卦掌产生之源,从文字中可以看到,“观物取象”较早地就已为中国先民所践行。而在具体技击动作中,武术动作中表现为左顾右盼、前仰后合、屈伸跌撞、鹰击、虎扑等动作,则是以形显艺、借形喻神上“形似”的体现,醉拳、武松脱铐等拳术,皆属此类。
显然,在中国传统武术的创造与生产过程中,无论拳种生成,还是艺道的展演,“立象取意”作为其显性标识之一,早已成为中国文化的一种符号。细察之不难理解,“立象取意”是古代先民对“天”与“万物有灵”体悟的集中体现,“立象取意”一度浸染着武术技艺形态与审美的迁变,甚至扮演着一种“(自然)规定性”的角色,影响武术的审美与技击功法,使得中国传统武术与西方体育特质上表现出根本的差异性。质言之,与西方体育相比较,中国传统武术有“立象取意”蕴藏于其中,因此,中国传统武术也便成为不但注重技击,而且,更加注重“境外之境、味外之旨”美学表达的一种运动形式。
3.2 “超以象外”: 中国传统武术的审美诉求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向来有对自然万物体察、参悟理解其“意象”的传统,以寻其背后“意象”“意境”之美为重要诉求,这种诉求也反过来影响着人们的对事物的审美。在台湾学者余英时先生看来:中国哲学的轴心即是对“天人合一”的论证,而“天人合一”的径直反映则是对“物象、意象”的感应”[7]。而中国人的审美观则是强调以“观”(对自然的直接认知和感受)作为取“象”的前提,突出透析背后之“感”,即“意象”“意境”的感官体验。在中国传统武术中,“超以象外”常常表现为基于对自然之身体的超越和透过“心源”之上的意会。太极拳、形意、八卦等内家拳,系取“象”而践“理”,完成对“阴阳互化”“五行相克”“藏而不露”的内家拳之美的演绎。
当然,在中国传统武术中,“超以象外”的审美约定还表现为透过拳“象”来探寻世间的“道”。 正如陈鑫在《陈氏太极拳图说》中所说:“拳之一艺,虽是小道,然未尝不可即小以见大”。诸多拳种皆有通过身体的习练,结合冥想或妙悟等内在因素,对技击进行“形象化”“艺术化”处理,进而,来获得“自然”精神上的实践或自我表达。一般而言,人们通过以习拳“观”世界、理解世界,追求“以象见理”,不仅仅着眼“见于外”的天地万物之“象”,同时,更是追求对隐于天地万物“内”的“理”“意”的阐发,来实现人类对万物“理”之维、“理”之真的诉求。[8]在这期间,习武人在习武中习得或体悟到的自然之“象”、符号之“象”,往往会与“形而下”的“意”相合构成武术的一体两面,先行介入创拳或求艺者认知图式,一度建构成为其精神诉求,影响其对武术的认知与体验。在某种程度上来讲,源于自然之“象”以及由“象”而引申而来的“意”规范并造就了承传“共同体”的武艺技法,以及习武人审美“范式”建构的内在张力。
4 中国传统武术创生“传统”的近现代遭遇与未来进路
历史学家胡绳提醒:“对历史的认识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现在和将来,却不能为历史所俘虏,而进入复古派的倾向。那样就会模糊了对现在的认识,更绝灭了向将来的前进。”对中国传统武术发展的探讨,则既要观其“来路”,同时,也要审视与反思当下以及未来。
4.1 中国传统武术创生“思维”的近现代遭遇
自中国武术创生而来,“尚根”“重道”与“崇天”思维意识便渐进地成了其演变中的“固化” 特质,不断地参与到武术文化的建构之中。直到20 世纪以来,在武术承传过程中这种意识仍然保持着出巨大的惯性,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其中,从中国古代宗法制度沿袭并改造而来的“尚根”思维,在武术的发展过程中,契合成了拳种门户的内在思维; “重道”则成了习武个体的精神意象与习技驱力,而“崇天”思维则成了个体创拳、演拳的信仰精神和审美诉求。在较长的一段时期内,这些传统的观念作为武术传承的精神密码一以贯之,不仅成了中国武术生成与演化逻辑的一种必然存在,甚至已经成了武术创生与发展的定则之一。
近代以降,在西方列强的欺凌下,国人开始向外“观天下”才认识到国家的“百不如人”。为了洗刷“东亚病夫”标签,国内外仁人志士发起了“强国强种”行动,以期一改中华民族“积弱之病态”,严复先生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之口号,曾国藩先生提出“中体西用”的良方,以“西化”对“国术”进行改造成为了应国家危难时特定选择。梁启超、张之江、马良等人倡导国术改良,将国术进行“体育化”处理作为救国利器。客观上来讲,在这种族危亡的特殊时期,对武术的“体育”化处理,为武术推广与实用性提升带来了诸多利好。然而,面对“西化体育”规训的中国武术,其“尚根”“重道”与“崇天”意识也不断地遭到破坏与消解。
4.2 中国传统武术创生“传统”的存在理路反思
客观来讲,“尚根”“重道”与“崇天”精神意识作为中华民族宗法制度的一种特质发明,固然有其弊端,但其组织、精神上的优越性也是足以明证的。作为一种历史存在和生成规律的呈现,也构成与维系了中国传统武术文化的结构与精神相对稳定性的一面。从20 世纪90 年代武术“门户谱系”“祭祖拜师”“古谱技法寻踪”的复活与再造也不难看出,“尚根”“重道”与“崇天”意识仍作为当代武术文化的遗产延续,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当下武术文化的习性、信仰与价值祈求。
毋庸置疑,“尚根”“重道”与“崇天”的思维特质是武术文化从历史中走来,延续至今的精神动力和文化原型观念,在武术文化的承传与发展中起到助推与规定性功用,当然,它在一定程度上,也促成了武术文化在迁变中保持武术自身的整体性,而不被其他文化所肢解。正如刘广明在《宗法中国》中所强调:在人类历史中,弥久不变的或变化甚微的不是什么经济制度、政治体制,而是自然环境和特定民族的文化原型观念对次生文化的影响[9]。在武术文化的演变过程中,“原生观念”思维的影响是显著的,使得武术文化传统在迁变中保持着布迪厄所说的“惯习”。当下,对传统武术文化中的“尚根”“重道”与“崇天”处理上有一种“斥责”、剥离的声音。从事物发展的两面性来看,可以说一味斥责“尚根”“重道”与“崇天”是不正确的。就武术发展本身而言,缺失“根”意识、缺乏“天人”信仰与“重道”教化的武术,其传承责任界定和历史记忆的维系陷入困境,则应该是不足为奇的。
4.3 中国传统武术创生“传统”的存在未来进路
审视中国武术文化的发展与现实状况,对传统文化“尚根”“重道”与“崇天”意识特质的关注是无法回避的,也是不应该回避的,不应简单地以西化为惟一的“真理”性思维对其予以评判。更重要的是,要以客观的态度与人文情怀来对待从历史中走来的传统武术,进而对传统武术文化的行为组织、精神信仰以及思维观念加以剖析,对武术体系中的“变”与“不变”的原生动力加以理顺,厘清其“精神动力”与“文化糟粕”。
当然,不应排除也不应回避宗法“尚根”“重道”与“崇天”意识的局限性,毕竟这些思维带有着宗法制度下的劣根性,造成了诸如“门户之见”“技术秘不示人”等弊端,显然,在当代中国武术的发展中如何对其进行规范与转化、因势利导,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课题,以期在后续研究中有所论述。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考量中国传统武术当代发展与保护的过程中,一味地趋于“祛魅”、趋于对“西化”范式的精神依附,必然会招致文化传统与症结在以“科学化”召唤下一并清算,部分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情怀亦在“革新”中丧失生命力。
一言以蔽之,“尚根”“重道”与“崇天”集中映射了习武群体对“天人合一”传统理念的践行,理应全面辩证地对其进行探讨。在中国传统武术未来传承与保护中,可以依据时代需求、国家需求为标准对其进行“创造性改造、创新性发展”,使其适应并服务于当代。对于武术中的“崇根”意识,则可以在现代视域下将其升华为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起点的“根”崇拜,在实践中加以落实;于“重道”而言,则可以聚焦于“修身、齐家”的精神意向,将“学以成人”为树立为武术人修“道”的逻辑起点和终点,促成习武者的内在修为。于“崇天”而言,则可继续发扬“立象取意”“超乎象外”的功用为当代武人创拳、演拳所用,提升习武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以及对生命旨趣的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