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增长逻辑下的个体环保不作为
——一个综合的研究框架
2023-05-20王琰
王 琰
(1.南开大学 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天津 300353;2.南开大学 计算社会科学实验室,天津 300353)
一、 问题的提出
在全球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人类活动也造成了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其中,个体在私人生活中环保不作为要负很大的责任。个体活动引发的直接和间接温室气体排放占到全球温室气体排放总量的60%[1]。如果每个社会成员都能够积极参与环保行动,环境问题无疑将得到很大改善。遗憾的是,大多数人参与环保行为的频率和强度都非常低。在我国,根据2013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结果,在“垃圾分类投放”“自带购物袋”等9项环境行为中,只有不到10%的被访者经常参加各类环保活动,超过90%的被访者从不参加或只是偶尔参加。在世界范围,根据2010年国际社会调查项目结果,只有约15%的受访者经常参加环保活动。
个体环保行为的重要性与民众参与的明显不足形成了鲜明对比,事实上,现有研究已经从多个学科对亲环境行为进行了大量的研究,环境心理学关注个体如何在理性认知框架下通过提升和改善环境认知、亲环境态度和行为效度增加环保行动频率,行为经济学分析了制度设置对环保行为内在动机和外在动机的影响,环境社会学强调社会系统在协调个体环境行为方面的作用。这些研究为理解个体环保行为提供了深刻的理论见解和丰富的经验证据,但学科之间不同程度的割裂使得研究者大多只关注到影响个体环保行为的某个侧面,造成研究的碎片化倾向,难以进行更加全面的分析。例如,在对个体环保行为进行研究时,尽管很多环境心理学学者都注意到社会情境对个体主观环保认知的影响,但心理学研究往往将焦点集中在个体,缺乏对宏观因素的深入讨论。这种个体化的研究视角忽视了宏观因素内部的复杂性以及微观因素、中观因素和宏观因素之间的交叉影响,因此难以从根本上理解个体环保不作为的原因。与之相对应,环境社会学在考察社会系统的作用时,较少考虑个体微妙的心理过程,诸如认知和习惯等看似转瞬即逝但对行为意图产生重要影响的个体体验通常不在其研究范畴内。
具体到经验研究中,这种碎片化研究倾向造成了两个重要问题。一是很多理论模型在预测个体环保行为时都出现失效的情况。最常见的是,民众在环保事务上普遍表现出来的“态度-行为差异”,与理性模型的预测相反,即使是对绿色产品持有积极态度的消费者也常常没有将态度转变为行为,在生活中大量购买和使用非环保产品。还有研究发现,我国部分地区工业无序发展造成水体污染的后果,但当地民众并没有如污染驱动理论所预期的那样,在意识到环境污染后采取更为积极的环保行为,反而变本加厉,将生活垃圾和污水倾倒在水体中[2]。二是在分析某些因素的影响时,经常得到存在差异甚至相互冲突的发现。例如,在对年龄、性别、教育、收入等个体层次变量的研究中,控制了相似的变量后,有研究发现年轻人的环保意识较强、环保行为较为频繁[3-4],但也有研究发现个体年龄越大,其环保意识和环境行为得分越高[5-6],还有研究发现个体年龄对其环保行为没有显著影响[7]。类似地,在收入变量上也存在相互矛盾的发现[8-12]。
针对上述问题,本研究通过整合多学科理论和实证研究成果,以政治经济学着重强调的经济增长逻辑为引领,搭建社会制度、人际关系和个体认知习惯3个层次的系统分析框架,分析个体环保不作为的原因和影响机制,以弥补现有研究的不足,推动环保行为的有效实现(1)需要注意的是,笔者在讨论“宏观”和“微观”层面的影响时,并不希望在结构主义和个体主义的意义上进行分析,而是聚焦个体环保行为,延伸到与个体实践紧密相关的不同层次的影响因素上。。具体来说,本研究希望在以下3个方面推动个体环保的研究进展:
首先,在环境社会学研究中,政治经济学理论经常被用来解释宏观经济发展过程中所造成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13-16],但对于这种过程如何影响个体环境行为则大多语焉不详。虽然有研究分析了经济发展对亲环境行为的影响,但大多着眼于经济发展带来的物质繁荣和环境需求的提升[17-18]。这些研究较为充分地讨论了经济发展对环境行为的促进作用,但并没有深入讨论其中的增长逻辑可能带来的负面效果。本研究期望将经济增长逻辑作为贯穿始终的线索,串联起其他解释环境行为的中层理论,探索经济增长逻辑如何渗透在社会的各个层面,层层递进,最终造成了民众个体普遍环保不作为的现状。
其次,针对现有研究囿于学科限制的碎片化倾向,本研究立足于环境社会学研究,融合多个学科的研究成果,全面把握个体环保不作为的行为规律和影响机制,在分析时除了突出心理学的认知分析以外,还加入了经济学的“经济人”和社会学的“社会人”维度,因此,研究对象是身处社会结构中、与他人相互影响、既能够进行理性分析也会追随直觉和情感的活生生的行动者。
最后,本研究秉承环境社会科学研究的实践取向,除了学理分析,也希望能够积极推动个体环保行为的实现。个体是构成社会的基础,对公众环境行为的综合了解有助于更好地把握环境治理的微观基础。
在下面的论述中,本研究首先在现有理论研究的基础上,探讨个体行为背后的社会发展逻辑和动力机制。然后借鉴环境心理学、环境社会学、行为经济学和公共事务研究等多领域研究成果,依次从宏观制度、人际关系和个体认知习惯3个层面分析影响当前个体环保不作为的具体因素。考虑到经验研究中出现的相互冲突的发现可能是多种因素组合的结果,在外在制度安排、社会关系和个体习惯等条件发生变化时,其影响方向必然发生变化。因此,从政治经济学逻辑出发构建多层次分析框架可以帮助我们明辨这些看似杂乱的研究结果,建立起从宏观到微观的清晰研究脉络,更加精准地推动个体参与亲环境行为(2)根据行为的发生领域,研究者通常区分两种环境行为,即私领域和公领域的环境行为,其中,私领域的环境行为包括减少不必要的资源消费、节能减排、绿色商品购买、物品循环使用、垃圾分类回收等私人情境下从事的减轻环境影响的行为,公领域的环境行为包括参与环保组织、环境政策游说、环境运动等发生在公共领域的环保行为。考虑到公领域环境行为条件性(如在某地建设化工企业引发的邻避运动)和政治性较强(参见:STERN P C. Toward a coherent theory of environmentally significant behavior[J].Journal of Social Issues,2000(3):407-424.),将两个类别的环境行为混为一谈可能造成概念混淆和分析逻辑不清等问题,因此,本研究将焦点集中于私领域环境行为。为符合表述习惯,本文中“环保行为”“环境行为”“亲环境行为”(environmental behavior; pro-environmental behavior; environmentally friendly behavior) 将交替使用,表达的是同样的含义。。
二、 经济增长逻辑
在现有研究中,研究者大多单刀直入,将关注点放在直接引发环保行为的因素上,但人们的行为与宏观社会背景息息相关,如果忽视了其背后的社会结构性特征,极有可能导致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问题,无法深入挖掘环保行为产生的根本原因。现代社会中普遍的经济增长逻辑虽然看似与环保行为存在较远的因果链条,但经济增长逻辑从深层塑造了人们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也影响了后文将要阐述的3个层次。
基于马克思主义传统,生产跑步机、城市增长机器、代谢断裂和资本主义第二内在矛盾等政治经济学理论在分析人类行为引发的环境问题时,往往聚焦于资本主义制度,将资本主义对工业生产和经济增长的无限追求视为造成环境问题的罪魁祸首[19]。其中,生产跑步机理论关注生产过程带来的资源消耗和环境污染[20];城市增长机器强调无往不利的增长逻辑超越了其他理念和价值差异,促使地方精英结成增长同盟,共同推动地方经济增长,忽视了其他的公共利益[21];代谢断裂理论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成人和土地的分离,割断了物质的交换和代谢循环,破坏了生态平衡[22];资本主义第二内在矛盾理论将自然环境和资源视为3大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之一,认为受到生产破坏的自然基础会直接或间接地挤压生产成本,给盈利带来负面影响,引发特定形式的经济危机[23]。上述理论虽然在具体细节上存在差异,但都赞成经济增长逻辑在全社会的贯穿性,企业、政府、媒体、劳动者等多元主体被共同卷入经济增长过程之中,从根本上塑造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基于现有文献[15,24-25],本研究将经济增长逻辑定义为将经济增长作为社会发展的重中之重,提倡效率和利润优先,漠视环境容量,忽视由于经济增长造成的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问题。经济增长逻辑从经济领域扩张和渗透到政治、社会和文化领域,政治、科学、文化、传媒等主要机构全部服务于经济增长,在社会层面围绕经济理性倾向和发展主义话语形成一整套制度设计和社会共识。经济增长之外的社会和环境后果被排除在决策之外,造成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失衡。对资本和利润的追求一方面造成精英群体对社会的支配,也造成人类对自然的支配,自然成为人类攫取资源和排放废弃物的场所,经济增长必然带来对生态环境的破坏,经济增长和环境保护之间存在不可调节的对立关系,这给被裹挟其中的个体带来了3重后果,个体客观上成为破坏环境的共谋。首先,个体的工具化倾向凸显,自然关怀让位于经济理性。对利润最大化的追求造成生产关系的异化,个体作为劳动者,在资本家眼中仅仅是产生利润的工具,物的属性取代人的属性,成为劳动者的标签。资本家尽可能地榨取劳动者的时间和精力,占据劳动者的剩余时间,延长工作时间,使工作成为劳动者生活的主旋律,无暇顾及包括环境保护在内的其他事务。其次,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横行,欲望满足超越环境资源和空间限制。消费作为生产的终端,经济不断增长需要消费规模的持续扩大,直接带来消费主义的兴起。消费品成为人们自我价值和社会地位的外在体现,消费带来的即时满足成为个体暂时逃避高强度劳动的避风港[26]。消费主义超越基本生存需要,消费品的符号价值日益突出,表现出享乐、地位追求或自我实现等社会属性。消费成为欲望和社会比较的出口,不断升级和膨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顾资源限制,追求即时欲望的满足[27-28]。消费取代了生活本身,成为生活的代名词。同时,现代社会中生产、消费和废物处理过程的分离屏蔽了生产污染和废品流向问题,使人们不断忽视甚至遗忘了消费带来的环境影响。最后,个体主义和极端利己主义大行其道,环境保护等利他行为式微。由于行为对象指向自然环境,环境行为带有更明显的公共性和利他性特征。在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占据首位,成为衡量个体行动合理性的重要标准时,环境保护等本质上非利己主义的行为并不在大多数人的优先考虑范围内。如果不能超越市场经济下的经济理性框架,把个人命运和人类共同体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个体就很难真正从内心认同环保理念,把环保行为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三、 经济理性主导的供给系统与制度安排
1. 增长逻辑导向的供给系统
基于布迪厄和吉登斯对结构和行动者的分析,社会实践理论(social practice theory)将个体环保实践与提供支撑的社会系统连接起来,强调实践所处的社会结构和制度性安排以及其中反复生产的、与行动者实践紧密相关的规则和资源[29-30]。在行动者层面,社会实践理论超越了个体意义上的习惯及其特定情境,行动者基于已有的规则和资源决定是否选择环保的生活方式,从而实现经济、生态、文化和社会资本的优化配置。在社会结构层面,社会实践理论强调被称为“供给系统”(system-of-provision)的纵向过程。供给系统是指满足日常生活需要的基础设施及相应的使用规则,包括交通系统、食品系统、能源系统、房屋系统等。供给系统承载了物质和能量的流动,其实现需要政府、市场和社会领域的共同参与。在这个意义上,个体看似孤立的社会实践实际上是由各种各样的供给系统连接起来的。将行动者和供给系统视作一个整体后,可以发现构成实践的3个要素:一是提供硬件和技术支持的物质要素;二是满足个人和社会功能性要求的程序要素;三是社会成员共享的意义要素[31]。
由政府、市场和社会共同搭建起来的供给系统决定了个体环保实践的参与程度。在经济增长逻辑大行其道时,很多国家和地区在面对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的冲突时,往往将经济增长置于优先地位,并以此发展出一整套重经济轻环境的制度安排。研究者在浙江和河南等地的调研发现,经济增长逻辑和压力型体制带来地方政府的企业化和资本化,在基层形成官员和企业主联合的经济同盟,这种政经一体化的“政治-经济”结构形成了资本长期主导的社会政治秩序,使劳动力、包括土地在内的自然要素、地方政策和法律等社会要素都服务于资本的扩张[15,32]。具体到环境行为上,经济理性主导的制度安排降低了个体选择环保行为的可能性,迫使个体采取环境影响更大的行为方式。例如,虽然人们可能主观上希望使用自行车、公共交通等更为绿色的交通方式,但城市扩张导致的生活和工作场所的分离以及公共交通供给不足使得人们不得不依赖私家车通勤,客观上造成了空气污染和温室气体的大量排放。另外一个例子是,尽管垃圾分类、变废为宝的理念在我国深入人心,但很多人之所以不进行前端分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在末端混合收运处理的前提下,个体的垃圾分类基本上是无用功[33]。
2. 效率优先制度安排的挤出效应
社会实践理论要求研究者关注影响实践的二重性结构,即供应系统与个体生活方式的匹配。因此,制度设施的完备只提供了个体环保实践的充分条件,仅仅在宏观制度层面提供支持并不能保证个体一定会从事环保行为。行为经济学家首先通过田野实验发现了“挤出效应”(crowding-out effect)[34],即本希望推动个体环保参与的外部力量“挤出”或者说抑制了个体的内在参与动机[35-36],该理论认为,主要有两种动力推动个体从事环保行为:一是外在动力,主要由政府、企业、社会组织等机构推动;二是内在动力,主要是个体出于环境态度等个人原因参与环保行为。外在动力通过两个心理过程抑制内在动机:一是削弱自我决断能力,如果个体感知到相关机构不鼓励或不相信人们自己做出的决定,人们会倾向于放弃自我决断,选择放任态度;二是削弱自尊水平,不当的机构激励会让人们觉得内在环保动机不被认可或不受重视,进而退缩甚至选择不合作行为[35]。因此,失效的机构激励最明显的特征是控制型管理,不能激发人们的主观能动性,而有效的机构激励会整合外在动机与内在动机,或者按照社会实践理论的说法,使供应系统匹配或改善人们的生活方式,使个体感受到支持性的社会系统,个体才能更有效地实行环保行为。
陈阿江在分析我国环境问题的社会文化成因时,提出了“次生焦虑”的解释,认为中国不甘落后的社会性焦虑造成了急进的追赶策略[37]。在相当长的时期内,经济增长是各级政府的主要任务,这种情况直到近年才有所缓解。在治理模式上,政府作为最重要的环境治理主体,一直以“命令-控制”型治理模式为主,带有较为浓重的行政管理色彩,恰恰体现出典型的控制式特点。各级政府承担了从政策制定到监督执行在内的绝大部分事务,在广泛运用各种行政手段的基础上,辅以适当的经济手段[38]。虽然近年来开始出现复合型治理的趋势,但整体来看,留给公众参与的空间仍然有限。在这种背景下,政府和企业往往沿袭经济增长逻辑去解决环境问题,强调效率优先,通过对当地居民的经济补偿快速解决环境问题。但面对公共事务,经济补偿有可能使公利心转变为利益算计,降低个体参与环保行为的意愿。
最后,外在机构介入会将环境保护的责任主体由个体转变为相关机构,引发个体自利行为[39]。相比于个体行动者,机构行动者往往被认为具有更多优势,如权威性更高、资源更多、信息更加灵通、执行力更强,等等。因此,一旦有政府、企业或社会组织介入,人们可能会选择自我抽离,将生态保护和环境治理的责任归于这些机构。研究者在哥伦比亚农村开展的实验研究发现,当政府干预本地居民伐木行为时,居民会转而认为政府是保护森林的主要责任人,进而砍伐更多的树木用于取暖和烧火,加剧了当地水资源污染和土壤流失[40]。对我国居民的研究也发现,宏观环境治理明显抑制了个体的亲环境行为,降低了其环保参与频率[41]。
四、 漠视环境问题的社会规范和网络
从社会规范和社会网络的视角出发,研究者认为环保行为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具有极强的社会嵌入性,与人际关系、社会规范、文化传统等因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更加关注社会规范和社会网络与个体环境行动的交互作用[37,42]。
1. 充斥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社会规范
社会规范是社会成员之间不言自明的共享规则和标准,在不需要法律强制力的前提下指导或制约社会行为[43]。社会规范通常以快速的、直觉的方式发生作用,同时也受到情感的影响,有研究发现个体遵从规范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避免他人的反感和厌恶[44-45]。
在导向正确时,社会规范可以成为鼓励个体环保行为的有效工具。研究者围绕社会规范和从众效应进行了一系列实地实验,并提出社会营销方法(social marketing approach)推动个体环保行为[46]。但也有研究指出,社会规范对个体的影响像是一把双刃剑,在大多数人实施环保行为时,人们会跟随选择环保行为;但是如果大多数人不实施环保行为,人们也会表现出类似的行为倾向。如果只告诉人们平均用电量,人们的后续行为会有明显的回归趋势,虽然高用电量的家庭会减少用电,但是低用电量家庭会增加用电[47]。
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在现代社会的大行其道造成了物质崇拜和以商品价值代替社会价值的社会规范,对占有的迷恋弱化甚至消解了生活中包括环境保护在内的其他意义,让人们忽视了哪怕是对“环保产品”的消费也是对物质的消费,本质上也造成了资源和能源的消耗,也会带来环境影响[48]。尽管后物质主义在部分工业社会开始出现,但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仍较为有限[49]。物质主义的单一向度使物质的充盈成为人类实现美好生活的唯一出路,使消费从私人领域上升到公共领域,成为全社会共同追求的目标和行为准则[50]。实证研究发现,当消费主义成为社会规范时,物品的使用价值弱化,更重要的是人们如何通过消费与社会中的其他人联系在一起,人们会担心如果选择低消费的低碳生活方式会游离于主流生活之外,甚至被污名化为“异端”[51]。在消费主义内化为个体行为规范后,会降低个体环境信念和环境关心,进而减少环保行为[52]。
2. 环保规范缺席的社会互动和社会网络
互动论认为,社会是在持续的互动过程中协商建构出来的,因此,分析层次既不是个体也不是社会,而是日常生活中的互动节点。个体行动者在互动中习得社会规则,从而避免尴尬、羞愧和被污名化。人们在不同的社会情境中扮演不同的社会角色,投射出不同的自我,并调整自己的行为策略[53-54]。在这种微观范式下,与其将个体认知立场视作行为改变的起点,不如去探讨亲环境行为应当如何被纳入社会规范之中[55]。
互动论研究者认为,在推动个体环保行为时,相较于将个体作为干预对象,将人们所处的社会网络作为干预对象要有效得多[56]。社会网络可能通过3种方式影响个体环保行为:一是对环保信息和技术的分享[57];二是建立并明确行为规则和社会期待,以减少行为的不确定性,提高个体环境效度;三是将环保行为与自我认知连接,形成对自我和环保行为的反思。上述3种方式相互渗透,重构个体对环保行为的意义阐释、身份认同和生活方式,从而改变个体不环保的行为模式[58]。与自上而下的行政命令相比,这种自下而上的共同协商和日常实践可以有效地减少甚至避免搭便车行为。
但是,如果缺乏明确的环保规范,社会网络也会对个体环保行为起到反作用。对我国数据的分析发现,社会网络中的环保规范在社会网络和环保行为之间起到中介作用,控制了环保规范后,社会网络不再影响环保行为[59]。在全社会都强调经济增长的大环境下,社会网络中的规范往往也将环保后置,较少将环保作为成员之间共同的行为准则,非环保的社交压力对人们的行为决策起到很大作用[60]。例如,如果居住在垃圾分类比例较低的地区,周围的邻居都较少参与垃圾回收利用,居民个体也会缺乏参与动力[61]。
五、 低优先级的环境认知和环保习惯
1. 发展主义和个体主义加持下的环境认知偏见
环境心理学早期大多从个体理性的前提出发,认为态度倾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环保行为的参与水平,并以此提出了计划行为理论[62]、规范激活理论[63]、价值-信念-规范理论[64]等从环境态度和认知入手的理论模型,希望通过个体态度转变改善其环保行为。但后续的行为研究发现,人类在进行决策时通常遵循“最省力原则”,希望减少认知努力,减轻认知压力[65]。在参与环境行为时,对省力原则的偏好有可能妨碍个体做出正确的判断。与之相关的,低成本理论(low-cost hypothesis)认为,人们在选择环境行为时并不总是考虑该行为的环境影响,而是优先对个人成本投入的计算[66]。Hoffman在分析气候变化时,发现人们倾向于固守已有的认知框架,将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视作零和博弈,认为环境保护势必以牺牲经济发展为代价,如果不投入认知努力改变知识结构,民众很难维持长期有效的环境行为[67]。Diekmann等发现,当把环境行为细分为环保购物(如自带购物袋等)、回收利用、节约能源和交通4类时,人们倾向于选择环保购物和回收利用,但较少选择个体成本更高的节约能源和绿色交通行为[66]。
除了认知成本的考量,心理距离和有限焦虑池(finite pool of worry)假说也在经济增长逻辑下为个体环保不作为提供了解释。心理距离理论提出,人们根据他们与某一事件或客观对象在时间、空间、社会距离和不确定性4个方面感知到的心理距离形成对该事件的理解并采取相应行动[68]。有限焦虑池假说认为,人类的信息处理方式决定了风险认知的优先级,一般来说,个体的情感和认知资源是有限的,给定时间段内人们只能将有限的情感和认知资源分配给少数迫在眉睫的事务[69-70]。具体到环境问题,经验研究表明,当面临经济衰退和收入减少等更加紧急的事务时,人们会很快降低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减少自己的亲环境行为[71-72]。将前述两个理论整合到一起可以发现,在发展主义和个体主义的双重加持下,人们更倾向于关注自身和自己所在地区的利害得失,环境问题的公共性使得它在心理距离的4个维度上,都表现出远距离的特征,很难得到人们有限的情感和认知关注。研究发现,人们倾向于认为生态环境危机会发生在遥远的时空范围内的其他群体身上,不会对自己的日常生活造成严重影响[73-75]。在一项对18个国家民众的调查中,被访者要求对当地、本国和全球3个地理层次的环境问题进行评估,结果发现,人们普遍存在时间上的悲观主义和空间上的乐观主义,即认为当前的环境质量高于未来的环境质量,且当地的环境质量会高于其他地区[76]。对于很多人来说,生态环境破坏带来的问题往往不值一提,甚至仅仅被视作“背景噪音”[77],相比其他更能产生经济效益或满足个体需要的行为,环保行为往往被赋予较低的优先级。换句话说,当环保行为与其他行为发生冲突时,人们通常会优先选择其他行为。在工作场所,工作效率和生产率的重要性远高于能源节约,同时,由于节约能源和塑造舒适方便的工作环境经常被看作不相容的目标,节约能源往往被视作为不利于组织利益的举动[78]。
2. 物质主义和利己主义氛围下环境不友好习惯的累积
习惯也是在个体理性模型中常常被忽略的因素。基于学习理论的行为范式研究,研究者认为在实际生活中,行为并不都是经过审慎的理性计算才发生,相当多的重复行为是特定情境下不假思索的自动认知过程的结果[79]。在面对选择时,习惯帮助人们做出最省力的、消耗心理能量最小的选择,但对省力的追求也可能隐含选择性注意和错误认知的问题[80]。
习惯被引入计划行为理论和规范激活理论中,与行为意向并列,共同构成预测行为的两种机制[81]。在预测行为时,行为意向更容易预测偶尔发生的行为,但对重复行为的预测准确性较低[82],在此种意义上,理性模型中对行为意向的强调意味着相当一部分行为的发生没有得到有效的解释。近年来,习惯越来越被视为理解和推动环保行为的关键变量,被纳入环保行为的分析框架中[83-84]。一项在墨尔本的研究发现,相比环保意识、便利性、环境责任等变量,平时养成的环保习惯可以最有效地预测垃圾回收、绿色交通、可持续能源资源使用和绿色食品消费4项旅行环保行为[85]。
遗憾的是,环保行为并没有成为多数人自发的习惯。在财富快速增长的背景下,人们不断追求更高的欲望和目标满足,并通过示范效应和连锁反应跨越了阶层,拓展到全社会[86]。欲望的膨胀和由此形成的价值判断和社会规范造成了大量资源密集型的行为习惯。在世界范围内,各国陆续出现新兴的中产阶级,在全球化的影响下,他们的生活习惯存在较高的一致性,如居住在体面的住宅里、使用私家车出行、在家庭和工作场所广泛使用多种电器设备、定期旅游度假等,这些习惯都需要大量的能源和资源支撑,造成了严重的环境后果[87]。Huebner等调查了英国家庭能源使用情况,通过问卷、访谈和记录能源表读数的方法,发现人们在冬日维持较高室内温度的生活习惯成为阻碍节能行为的最大障碍[88]。
综上,将制度安排、社会互动和认知习惯3个层次的分析整合到一起,可以发现,现代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个体环保不作为很难通过单一层次因素进行解释,而是多层次因素交互作用的结果(见图1)。
图1 经济增长逻辑下的个体环保不作为分析框架
六、 结论和讨论
本文从政治经济学视角出发,通过构建制度安排、人际关系和个体认知习惯的多层次分析框架,来理解现代社会中个体环保不作为背后的行动和系统逻辑。环境行为绝不仅仅是个体意义上基于环境态度和环境知识的纯粹理性行为,相反,它嵌入社会关系和社会结构之中,与社会网络和制度安排息息相关。具体来看,经济增长逻辑全方位影响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一方面形成了以消耗自然资源为代价的发展模式,另一方面也带动了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和个体主义的兴起。这些现代社会特征深刻地塑造了人们的理性偏好、情感导向和行为习惯,建构了社会关系和社会规范,并调整了个体和社会系统之间的关系,在多个层面叠加作用下,共同造成了个体环保不作为。
在社会制度层面,社会实践理论勾画出社会供应系统与个体生活方式匹配共生的完整链条,制度安排既可以提供基础设施和技术保障,同时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建构起相应的社会期待和个体认同。与此同时,挤出效应发现不当的制度安排可能遏制个体环保参与的内在动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存在优质的基础设施和科学技术,也无法保证个体长期高效的环保参与,甚至会起到反作用。综合来看,抑制个体环保行为的制度安排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单纯重视经济效益等非可持续发展要素,忽视了环保事业上的物力、人力和制度投入,使有环保意愿的个体缺乏制度支持,无法付诸实践。二是采取控制型手段,忽视个体主观能动性,也不利于个体积极践行环保行为。
在人际层面,丰富多元的社会网络有助于激发人们的公共意识和情感,但社会网络在多大程度上能发挥作用还要取决于在网络中流动的社会规范。环保的社会规范会推动人们服从外在要求,同时将规范内化为自己的行动准则,促进环保行为的实施。但是现代社会中的经济增长逻辑使生产和消费成为主流的社会规范,低碳生活方式或是被认为是中高社会阶层用于品味区隔的噱头,或是被认为是脱离主流社会的小众生活方式。
在个体层面,个体的认知惰性、环境责任转移倾向和环保行为在日常生活中的低优先级,都形成了个体从事环保行为的有限理性。受到消费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影响,人们大多将正面情绪与消费等自我满足行为相联系,较少受到积极情感驱动而投入环保行动。在熟悉情境中,习惯引导人们做出行为决策,现代社会对舒适便利的追求使得人们养成了大量资源密集型的习惯,同样阻碍了个体新的环保习惯的形成。
虽然本研究从制度结构、人际关系、个体认知习惯3个层次分析了其对个体环保不作为的影响,但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在经济增长的逻辑下,3个层次实际上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环境不友好的供给系统和制度安排在资源和规则上框定了群体的行为准则和个体的行为边界,决定了个体环保行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产生真实的环境影响。在此基础上,充斥着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社会规范和社会网络进一步形塑了个体的认知偏好和生活习惯,使人们在行动时较少考虑环境影响,造成普遍的不环保行为。
针对开篇提到的理论失效和有冲突的经验发现的问题,统一理论逻辑下的多层次分析有助于帮助我们厘清上述学理层面上的自相矛盾之处。例如,针对前面的“态度-行为差异”,研究者之所以对态度和行为的不一致性感到困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只关注了态度和行为两个割裂的变量,忽视了行动者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会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在前面分析的任何一个层面出现问题都可能导致具有环保倾向的个体缺乏相应的行为表现。
这种围绕个体环保不作为的系统范式也为我们反思已有理论提供了新的分析视角。本研究立足于政治经济学理论,延续了生产跑步机、城市增长机器、代谢断裂理论等理论对经济增长逻辑的论述,但没有止步于上述理论在宏观层面的分析,而是由宏观到微观,讨论了经济增长逻辑如何贯穿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最终阻碍了个体环保行为的实现。同时,本研究并没有否认生态现代化理论和世界社会理论等相对积极的理论观点,需要注意的是,出于经济发展需要,经济增长逻辑在多个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中仍然占据重要地位。但是正如生态现代化理论论述的那样,在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后,人们开始关注生存之外的意义和价值,经济利益不能脱离环境利益而存在,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共处变得越来越重要。近年来在全球化的影响下,基于新制度主义范式,世界社会理论开始强调世界文化和组织同构性的作用,认为在现代社会中,以普遍主义、个人主义、全球主义和理性化过程为代表的价值观已经在很多国家产生影响,成为人们的普遍共识;与此同时,全球环境制度(global environmental regime)也已初具雏形,国际非政府环境组织、政府间环境组织、国际环境协议等均有一定发展,且彼此之间形成紧密联系,共同为环境主义的发展提供组织资源[89]。个体一方面受到全球环保文化的渗透性影响,另一方面受到相关政府环保行动和社会环保组织的直接行动干预,因此有可能超越经济增长逻辑,参与环保行为。
除了欧美的环境社会学理论,本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回应了日本的环境社会学理论[90-91]。例如,生活环境主义关注生活中的人,强调尊重和挖掘当地人的本土经验和生活智慧,认为人们在展现出某种环境行为的背后,还存在着很多其他可能性,受到自己以往的生活经验、人际关系和许多“无法道明的理由”的影响[92]。本研究提出的分析框架与生活环境主义提倡的综合性的研究视野一脉相承,同时,基于多学科相关文献,本研究还梳理出不同层次生活情境中可能存在的影响因素,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历史和经验中的个体环境决策。社会两难论分析了看似合理的个体行为造成的非理性的社会后果,提出解决两难困境的重要途径在于超越个体范式,通过共同认可的他人和社会规范来调和个体利益和集体利益[90]。本研究认为,这种两难境况在相当程度上源于经济增长逻辑下利己主义的膨胀,个体不受限制地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因此,需要在个体之外寻求解决之道,除了中观的社会规范层面,还可以尝试在更为宏观的物质和意义的供给系统和制度安排中找寻出路。面对环境危机,环境控制系统论认为,需要由执行环境政策的政府部门和各种环境运动组成的环境控制系统对经济系统进行持续深入干预,并具体分析了4个干预阶段,提出通过社会结构的改变解决环境问题[93]。结合本研究的分析框架可以发现,环境控制系统论的隐含内涵是,只有超越了单一维度的经济增长逻辑,才能真正实现人类社会和自然环境的可持续发展。4个干预阶段在本质上是对经济系统干预程度的逐步升级,直到最后把环境保护纳入经济系统的核心管理任务,环境保护成为与经济增长同等重要的企业目标和社会目标。
对环保不作为的多层次综合分析还有助于在实践层面推动个体环保行为的提升。对于个体来说,在积极学习环保知识、提升环保态度、内化环保责任的同时,也要认识到自身认知和周围情境的局限性,在日常生活中养成环保习惯,降低行为成本。还可以通过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相互影响,在真实和虚拟生活圈中建立并坚持亲环境的社会规则和社会期待,交流绿色生活方式,营造出生态友好的社会规范,并在更大范围内推动结构性改变。对于政策制定者来说,要充分意识到社会系统对个体行为的重要影响,在全社会范围内以可持续发展替代传统经济增长模式,鼓励绿色产品和服务的生产和消费,在吸取国际先进理念、结合地方性文化实践的基础上宣传人和自然协调发展的价值观、选择适当的环境管理方式[94]。在城市规划和制度设计层面优化资源配置,建立起精准适用的供给系统。例如,近年来逐渐兴起的基于“助推”理念的环保策略,可以通过相对低成本的选择架构使人们的行为朝预期方向改变[95]。同时也要尊重民众的主观能动性,以多种方式支持民众自发的环保热情,鼓励人们参与到社区和城市的环保建设中。
最后需要注意的是,为了突出研究重点,本研究淡化了同一层次内部和不同层次之间影响因素的复杂性。首先,本研究分别梳理了不同层次要素的作用方式,但在实际生活中,各个层次并不是完全隔绝的,环保行为的发生可能同时受到多层次要素的交互影响。例如,个体在遵循社会规范时会唤起愉悦感并形成行为习惯,不适当的机构介入可能通过颠覆社会规范和破坏社会关系的方式遏制人们参与环保行为。其次,需要辩证地看待经济增长逻辑的作用。本研究没有否认经济发展的作用,而是认为如果将发展简单地等同于经济增长,片面地强调增长而忽视了包括环境保护在内的其他方面会带来诸多社会问题。事实上,正如生态现代化理论描述的那样,经济发展过程中也孕育了激励民众参与、解决环境问题的资源和规范。为了说明制度安排对个体行为的影响,本研究将“制度”作为一个整体加以分析,事实上,不同政府、市场和社会组织结构内部存在各种复杂的相互影响,具体的制度安排对个体环保不作为的影响需要更加细致的理论和经验研究。最后,制度设置过程不可避免受到历史性的影响,因此需要关注更为宏大的历史发展进程如何塑造了现有的环境制度以及这些制度又是如何影响了个体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