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际遇日记里的故事
2023-05-19林才伟
林才伟
在中国海洋大学鱼山校区的东北角,有一座闻一多先生的塑像。塑像下镌有碑文,乃其学生臧克家所撰。塑像的旁边,是一座满墙爬山虎的德式小洋楼。这便是今天广为人知的“一多楼”,也曾是青岛大学的第八宿舍楼。
民国时期,第八宿舍楼周边环境稍差,曾给梁实秋留下不好的印象,他在《谈闻一多》中回忆说,这栋宿舍楼“是孤零零的一座楼在学校的东北方,面对着一座小小的坟山,夏夜草长,有鬼火出没”,但它总归是小别墅,里面的布局格调也较其他教师的住处好上不少。宿舍楼上和楼下各有一个套房,内外两间,黄际遇先生“未携眷,独居第八宿舍楼上”,闻一多先生“后来送家眷还乡,也迁入第八宿舍,住楼下”(梁实秋《记黄际遇先生》)。住得近,往来也就多了,使得黄际遇和闻一多在执教国立青岛大学期间结下了深厚的情缘。
是时,黄际遇任青岛大学理学院院长、数学系主任,闻一多任文学院院长、中文系主任。在校务工作上,黄际遇和闻一多是建设青岛大学的中坚力量。据山东省档案馆存有的青岛大学部分聘任书,黄际遇和闻一多曾一同受聘为图书委员会委员、招生委员会委员、聘任委员会委员、出版委员会委员、建筑委员会委员、职业指导委员会委员等,为青岛大学的发展殚精竭虑,成效卓著。
这一时期有关青岛大学学人们日常生活交游的史料不多见。幸运的是,黄际遇在青岛执教的六年间,写下二十四册《万年山中日记》和三册《不其山馆日记》,较好地记录了这一时期的交游行历,也使得我们可以于其中管窥黄际遇与闻一多两位先生的交游情况和生活雅趣。《黄际遇日记》中记录的史料也是《闻一多年谱》《闻一多年谱长编》《闻一多研究资料》等文献失收的,对补充闻一多的生平行历有一定的裨益。
闻一多和黄际遇等先生好饮酒,常约宴饮,曾在山东大学校史上留下“酒中八仙”的趣事。“酒中八仙”的雅号最初源于闻一多在酒桌上的“狂言”,那次闻一多酒兴正酣,环顾座上共有八人,一时灵感,遂曰:“我们是酒中八仙!”这八个人是:闻一多、黄际遇、杨振声、赵畸、陈命凡、刘康甫、方令孺和梁实秋。梁实秋说:“既称为仙,应有仙趣,我们只是沉湎曲乐的凡人,既无仙风道骨,也不会白日飞升,不过大都端起酒杯举重若轻,三斤多酒下肚尚能不及于乱而已。”闻一多“酒量不大,而兴致高。常对人吟叹‘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梁实秋《酒中八仙——记青岛旧游》)。黄际遇日记中也不乏众人好饮之记录。1932年6月18日晚,黄际遇应闻一多、杜毅伯之招,饮于顺兴楼,同席者有陈季超、梁实秋、杨振声、赵太侔、黄仲诚、吴子春等,“觥筹交错,庄谐横生,邻有俏歌飞笺应召,虽不藏钩赌饮,而一曲泠然,烦襟顿洗,信友朋之欢娱,尤旅羁之熨赭也”。同游者洗盏更酌,皆曰:“久无此乐矣。”
黄际遇生于潮汕澄海,素喜喝茶。梁实秋在《记黄际遇先生》一文中写道:“这一所单身宿舍是我常去的地方。一多的房间到处是书,没有一张椅子上没有书,客去无落座处,我经常是到一多室内打个转,然后偕同上楼去看任初先生,喝茶聊天。潮、汕一带的人没有不讲究喝茶的。”梁实秋和闻一多每次去拜访黄际遇,“享用的起码是‘大红袍‘水仙之类”。有时结束课业,时间宽裕,黄际遇便偕闻一多、游国恩、姜忠奎等好友步入花丛,饮茶消渴。有时则同坐院中石床,烹潮茶。
黄际遇不仅专研数理,更是博通文史。先生自幼从父学经,七岁即能熟背“四书五经”,留日期间,還与黄侃一同师事章太炎治骈文、《说文》之学。有一日,闻一多、游国恩来访,黄际遇“为述清代骈文家堪与容甫(汪中)、稚存(洪亮吉)、莼客(李慈铭)伯仲者,有孔广森、杨芳灿、吴锡骐、陈维崧、曾燠(《赏两茅屋》)、乐钧(《青芝山馆文钞》)、刘嗣绾、张惠言(《茗柯文编》)、胡天游(《石笥山房》)、彭兆荪、王芑孙、毛奇龄、李兆洛、孙渊如、包世臣等,《四部丛刊》多存其集,尚有《骈文类苑》可考云”。谈论兴发,黄际遇专门检“久不以此册示人”的《爰旌目诔》及《祭雷化云》给闻一多和游国恩观看。1932年7月4日,闻一多检《石遗诗话》一部以还黄际遇。黄际遇见闻一多新得《青草堂集》,云为清人赵国华作,黎庶昌选《续古文辞类纂》,直隶只此一人,顾名不显于世。闻一多的泰山之行,见到了赵国华之孙赵显之,因闻一多能举其所作,赵显之狂喜,遂以此集为赠。次日,黄际遇晨起后便“专怦一多处假《青草堂全集》读之”,称“一多之言盖信,为札记数则而归之”。7月17日夜,黄际遇邀游国恩相陪访闻一多于大学路,在闻一多处得见李调元光绪七年(1881)沦雅斋刊本《赞庵赋话》,借来一读后便交付归还。
《黄际遇日记》中对闻一多辞去青岛大学教职一事也有记录。众所周知,因学潮遭受学生针对是闻一多辞去教职的主要原因。但现在对这一事件的了解多依靠时报,相比于亲历此事的黄际遇撰成的日记,这些深受立场影响的报刊材料未必能让我们更真切了解这个事件。
本次学潮爆发的导火索是1932年青岛大学根据教育部颁布的学则对《国立青岛大学学则》进行修改,其中有“全年学程三门或必修课两门不及格者,令其退学”一条,受到学生们的激烈反对。据黄际遇日记所载,6月16日,学生自治会向校方提出意见,并移交杨振声校长,要求三日内给出答复,同时公布议决案。黄际遇日记中记载学生自治会提出的要求有五则:(一)免宿费;(二)取消二门不及格退学之学则;(三)改良图书馆;(四)反对不良教员(由各院系自动提出),容纳学生之同意;(五)制定校徽。同日,闻一多致信饶孟侃,提到了“改良图书馆”一条:“大风潮又要来了,正写信时,学生提出五项要求给校长限三日答复。其中一项是图书馆买书应不限于任何派别,各种书都买。这又是为新月派而发的,因为从前已有过新月派包办图书馆的烦言。”(《闻一多书信选集》)后来学生和校方商量未妥。6月23日是考试之日,学生选择罢考,双方矛盾彻底激化。次日,校方宣布开除九名“非常学生自治会”常委,导致学潮形势进一步恶化,学生情绪愈发不受控制。据梁实秋所述,当日学生“包围校长公馆”,演出“贴标语,呼口号,全套的示威把戏”,要求取消学分淘汰制,并要求立即辞退闻一多。据黄际遇日记载,中午“校役急以群众环逼校长之讯来报,至是知不可久居矣”,于是“匆匆披衣,徒步出门”。下午,学生“非常自治会”招待记者,报告罢课经过,并宣布在学生方面的四条主张,“(一)学校经费问题;(二)修改学则;(三)保障不得借故开除学生;(四)撤换文学院长”,将矛盾直指文学院院长闻一多。
6月25日,学生印发《驱闻宣言》,称其“援引了好多私人及其徒子徒孙,并连某某左右其手包围杨振声校长”,并说是闻一多“提议开除非常会工作人员九人”,“强迫校长于未经校务会通过就宣布施行”,斥责闻一多是“准法西斯蒂主义者”。据梁实秋所述:“青岛大学的山石边,学生还贴了一条刺目的标语‘驱逐不学无术的闻一多!”黄际遇见此情此景,无奈感叹说:“见披发于伊川,能不痛心于齐鲁之邦哉。”“披发于伊川”使用的典故是《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中辛在伊川看见披发祭于野者,知道中原之地风俗顿改、仪礼已亡,黄际遇借此叹息校难将至。
后来,杨振声校长于6月28日前往南京向教育部辞职。学校的教授们也纷纷离校,校务停顿,管理混乱。中间赵太侔、黄际遇等先生为解决本次学潮事件多处奔走。直到7月2日,《中央日报》第二版载有“解散青岛大学,杨振声辞职,无庸议”的消息,教育部认为,青大学生反对实行《学则》,实属校纪荡然无存,故要求立即解散学生自治会,所有教职员重新聘任,并专门成立学生甄别委员会,邀请黄际遇和闻一多等先生担任委员,对入校学生重新进行甄别。但闻一多在青岛的两年里,先后发生了三次学潮,而闻一多一直都是学生们重点攻击的对象。闻一多离开武汉大学也是因为学潮,如今青岛也成了他难以容身的地方,不断卷入政治斗争已经远远背离了他的初心,这次学潮更恰恰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经过此事折磨和打击的闻一多,早已身心俱疲、心灰意冷。
7月1日,黄际遇于晚饭后往闻一多处茗谈,游国恩在座,梁实秋后至。黄际遇称:“一多志笃学高,去世绝远,蒙兹奇诟,势不得不他就矣。”所谓“势不得不他就矣”,当指闻一多向校方提出辞职一事。7月21日晚,黄际遇前去拜访闻一多,得知其“已兑清华之约”,挚友将别,黄际遇不禁感叹“聚首经年,分襟有日,况在同心之友,怆悢奚如”。不久,闻一多如约前往清华大学任中文系教授,潜心钻入古典研究中去。好友相别就是如此,数日未见便满心思念,10月16日,黄际遇携儿辈驾车前往德平路观赏菊花,见到含苞待放之菊,禁不住感叹“回念曩年,金甫、一多,共载交筹,兴豪而雅。今虽未开之菊,来日方长,而已别之朋,前尘难割。生即多感,时不再来”,思念之切于此可见一斑。
闻一多离开青岛大学后,仍然与青岛故友们保持着联系。黄际遇素有购书、藏书之好,1932年10月31日,闻一多便专门介绍北平宏远堂搜集清代文集的刘书贾来见。1933年10月4日,闻一多向来不函报友朋,黄际遇与游国恩昨天刚开玩笑说“有子五人,不一而足;讀书万卷,虽多奚为”,今日便收到闻一多寄来的《岑嘉州年谱》一文,又戏题其后曰“给自己难过,替古人担忧”二语,黄际遇即写报之。
1935年10月21日,黄际遇收到闻一多自清华大学寄示的论文《诗新台鸿字》与《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读后称此为“治《毛诗》新法也”。郭沫若赞闻一多“那眼光的犀利、考索的赅博、立说的新颖而翔实,不仅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的”(《闻一多全集·序言》),黄际遇于日记中也曾说“念吾党卓尔可造者,闻一多其选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孤孑之感,不克自胜”,当有异曲同工之妙。
较为遗憾的是,黄际遇的日记始作于1932年6月初,而此时已临闻一多离开青岛之际,两位知心好友先前的交往暂时难以深入了解。但于日记的记载中,我们还是能够看出黄际遇和闻一多情谊之深厚,亦可得见民国时期青岛大学学人们的交游往来和生活雅趣。我期待着,或许就像今天从黄际遇日记中发现这些材料一样,未来某天会有更多的史料出现,让我们能与先生们靠得更近一些,更深入地了解和品读他们之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