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雪

1

厄尔瓦多将一筐刚烤制好的面包从后面的面包房端了出来，然后一个一个摆放在玻璃柜台里的几个不锈钢盘子里。新烤制好的黑麦大面包赏心悦目，每个足有一磅半重，色泽金黄略带浅咖啡色，散发出诱人的熟麦和奶油的香味。这时，他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小儿子胡塞尔跟在他母亲玛利亚身后，从街道上走了进来。三个孩子就这小儿子胡塞尔让玛利亚宠坏了，大学不读，工作不找，整天无所事事。虽然近来胡塞尔常来店里帮忙，可无非是排遣一下内心的无聊，有时候甚至帮倒忙，这让他心里更加恼火。玛利亚冷着脸走近柜台，看了厄尔瓦多一眼说，昨天那个风骚娘们儿瓦伦蒂娜又来找你约会了？厄尔瓦多知道一定是胡塞尔对玛丽亚说了什么。于是便高声地应答，是的，她是来过，是来告状的。玛利亚说，告状？莫非她又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厄尔瓦多对胡塞尔努努嘴，你问问你那混账儿子，人家有天来买面包，胡塞尔直接用手拿面包给她，而他那只手刚刚收了前面顾客的钞票。你问他有没有那回事？胡塞尔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收了前面顾客的钱，忘了戴手套了。瓦伦蒂娜当时就指出来了，昨天还特地跑来找爸爸告状，这个女人真会缠人。玛利亚用鼻子哼哼，人家已经缠了你爸爸一辈子了，还能将你小屁孩放在眼里？如果我在店里，她一定不敢这么嚣张！厄尔瓦多，风骚娘们儿早就搬走了。你说蒙特利尔这么多家面包店，她为什么舍近求远总是跑到我家来买面包，还为这么丁点破事专门来告状？她那点心事谁人不知，还不是又想与你私下约会，见胡塞尔碍眼，心里有火这才胡搅蛮缠。厄尔瓦多脸涨红了，玛利亚，当着孩子的面你胡说些什么？玛利亚嘴角挂着讥讽的冷笑。你以为你和瓦伦蒂娜的风流韵事孩子们不知道？他们早就知道了，只是当你面不说而已。我听说她最近和老谭已经分居，搬到意大利区朋友家去住。她还可能重回卡提亚街来，你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厄尔瓦多知道玛利亚心中满是积郁多年的怨气。当着小儿子的面，他也不想与她争论，便拿起面包筐回到后面面包房去了。玛利亚却跟了进来，一脸的不依不饶，厄尔瓦多，我今天与安娜还有胡塞尔一起商量了。我要离婚，孩子们都支持我的决定。厄尔瓦多看着她忧郁地一笑，是吗，你想跟谁一起过？玛利亚撇撇嘴，那你可管不着。安娜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最近刚和小她好几岁的男友分手了，情绪一直不好。她曾经当着厄尔瓦多对玛利亚说过对方，没有想到我也找到了一个和我老爸一样的人，对女人没有半点忠诚。玛利亚说，我一直忍受到今天，你爸爸和那个风骚娘们儿瓦伦蒂娜一直藕断丝连。女儿说，我可没有你的忍耐心，一看那个男人花心立即分手，哭着求着也没用。安娜上过大学中途又退学，自诩是个女权主义者，要坚持发扬魁北克省女性的优良传统，经常在家里散布奇谈怪论。厄尔瓦多曾经训斥过她无事生非，对她的恋爱婚姻观也嗤之以鼻，所以父女俩感情一直有些不和，疙疙瘩瘩的。玛利亚是个没有什么主见的人，大概听了女儿的话就来和他闹离婚。我成全你们，我也熬到头了。玛利亚说着，眼圈红了。厄尔瓦多并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便问，我们分手了，你怎么过生活？玛利亚说，你以为离开你我就活不了啦？你可以搬走，想去哪儿去哪儿，没有人拦着你。可面包店你得给我留下，我可以手把手将胡塞尔再培养成卡提亚街新的面包师，也省得你每天看他不顺眼。玛利亚说着抹了一下眼角。

厄尔瓦多点点头，我终于明白了。无怪胡塞尔近来老是来店里帮忙，还向我毕恭毕敬请教做黑麦大面包发酵的诀窍，我还说他改邪归正了，原来你们母子俩是在算计我。我可以离开，但我必须说明，这二十多年来，我和瓦伦蒂娜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关系，你也别老是揪住那件事不放。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年轻时谁都会犯错误。

玛利亚气呼呼地说，安娜说了，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你必须付的代价。我也一直觉得我太软弱，这次与你离婚我是下定决心了。

那你征求冈察雷斯的意见了吗？厄尔瓦多追问，他也支持你离开我？

冈察雷斯是厄尔瓦多的大儿子，也是他的骄傲，目前是蒙特利尔一家律师事务所的知名律师。

我会告诉他的。玛利亚强忍住泪水，不讓它们流下来。安娜说了，不合适就分开。安娜说过，我们是不合适的一对，早就应该分开了。

又是安娜！那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老了才想起和我离婚。厄尔瓦多心里嘀咕了一下。他没有说出来，他怕伤了玛利亚的心，别看玛利亚恶声恶气，其实她还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

好吧，厄尔瓦多淡漠地说，上帝也无法挽回一个不爱丈夫的女人心。你想怎么办，一切悉听尊便。

2

厄尔瓦多正在柜台后打盹儿。昨晚玛丽亚和胡塞尔走后，他心情沮丧。他没有跟玛利亚去他们的家，而是蜷缩在店里那个黑洞洞的地下室的小床上。没有玛利亚的唠叨，地下室格外清冷。几十年的往事纷至沓来，他噩梦连连，一夜都没有休息好。

冬去春来，蒙特利尔虽然已到了4月，但仍然气候寒冷。天老是阴沉着脸，似乎又要下雪，街上行人很少。今天烤的面包虽不多，却没有卖出几个。他想着玛丽亚对他的数落与怨恨，还有安娜和胡塞尔都与母亲一条心，心里不是滋味。说真的，厄尔瓦多自从移民加拿大后，除了掌握了烤面包绝活儿外，他在家人面前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资本。语言方面那点优势，在几个孩子面前已经不值一提。而说到烤面包，还是玛丽亚家传的手艺并由她亲自传授的，否则在这异国他乡，他没有一点儿安身立命的本领。如今老了，虽然身体还不错，但一想到自己曾经意气风发，现在却要被亲人离弃，男人活到这个份上，心里便多了几分悲凉。但这似乎也怨不得别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命中注定。

面包店的玻璃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材高挑保养甚好的褐发中年妇人走了进来。她来到柜台前，对着正在打盹儿的厄尔瓦多叫了一声，嘿，你倒清闲自在哈！厄尔瓦多睁开眼，见是瓦伦蒂娜，便说，你怎么今天又来了？昨天的面包吃完了？瓦伦蒂娜瞪了他一眼。你这面包店还限制顾客来吗？我高兴啥时来就啥时来。她一边说，一边打量了一下店里，玛利亚又不在吗？厄尔瓦多苦笑着，我们昨天吵了一架，她去女儿家了。瓦伦蒂娜撇撇嘴，你们不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吗，还吵什么架？厄尔瓦多说，还不是因为你。瓦伦蒂娜说，你别冤枉好人。你家里的事情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厄尔瓦多低声说，怎么没关系？你昨天来告胡塞尔的状，你走后我骂了他几句。玛利亚知道了，跟我大吵了一架就走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瓦伦蒂娜冷笑说，胡塞尔那天用手直接拿面包的事，其实玛利亚当时就在店里，我怀疑是她怂恿的，她还有什么护短的？不是我多嘴多舌，你那胡塞尔给玛利亚宠坏了，你的卡提亚街南美面包店的好名声迟早要给你儿子败坏掉。

厄尔瓦多这才想起什么，轻声问道，那么你呢？你不去餐馆给老谭帮忙，天天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实话实说吧。瓦伦蒂娜皱了皱眉头，我也和老谭实在过不下去，已经分居了。我心里很烦，不知不觉又到卡提亚街来了，就是想找你聊聊天，正好见到你在柜台里打瞌睡，就进来了。

看来玛利亚说的是实情。厄尔瓦多不动声色咕哝了一声，那你昨天来买面包也是准备找我诉苦的了？

是的，当着胡塞尔的面我不好说。瓦伦蒂娜嗫嚅道。

所以你借故指责胡塞尔说他的不是？

是的，胡塞尔分明是故意的，我说他，他肯定会对玛利亚说，玛利亚必然因为我出现会和你吵架。

厄爾瓦多苦笑着。看来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所以你今天特地来打听这事的结果。你是存心想看我们家的笑话。

当然，昨天见玛利亚不在，否则我不会进来，我才不想见她那张苦瓜脸。你说得对，因为我知道你爱惜面包店的好名声，一定会批评你的儿子。而胡塞尔是玛利亚的心头肉，她一定会袒护儿子，不会给你好果子吃的。瓦伦蒂娜狡黠地笑了。厄尔瓦多，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了。

厄尔瓦多困惑地抬起脸，隔着柜台，他看见瓦伦蒂娜灰蓝色的眼睛，还是那样多情地瞅着他。他不由叹息一声，瓦伦蒂娜，你这样煞费心机又是何苦呢？

3

许多年前，厄尔瓦多和玛利亚带着两个孩子，从南美的哥伦比亚最大的城市波哥大移民到加拿大的蒙特利尔。

移民前，厄尔瓦多是波哥大一所中学的体育老师，他身体健壮，年轻英俊。他与玛利亚青梅竹马。厄尔瓦多自小家境贫寒，有时上学连面包都买不起。玛利亚是一个面包作坊主的女儿，一直暗恋厄尔瓦多。玛利亚长得不算难看，只是身材微胖，脸上布满雀斑，但她心地善良。少女时代的玛利亚，经常从父亲的面包作坊里偷面包送给穷小子厄尔瓦多。开始厄尔瓦多觉得不好，后来渐渐习以为常，天长日久两人便有了感情。厄尔瓦多体校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体育教师，后来在玛利亚的催促下两人便结婚了，他们很快有了冈察雷斯和安娜两个孩子。婚后的玛利亚继承了老父亲的面包作坊，厄尔瓦多却想移民。厄尔瓦多有语言天赋，不仅西班牙语讲得好，英语也十分流利。厄尔瓦多对玛利亚说，现在有个极好的机会，我想移民去北美。当然，移民除了解决家庭贫困问题，厄尔瓦多显然不满意哥伦比亚国内当时的环境，他没有对玛利亚说，说了玛利亚也不感兴趣。但玛利亚深爱厄尔瓦多，二话不说，便将父亲的面包作坊卖了，给一家人凑足了移民的费用，终于让厄尔瓦多如愿以偿。

他们来到加拿大。虽然厄尔瓦多英语有优势，但他还是选择了讲法语的魁北克省。因为他听说这里的福利很好，生活用不着犯愁。为了鼓励有孩子的父母出去工作，加拿大政府发放牛奶金，而且魁北克省的孩子还可以同时拿到联邦政府和魁北克省双份牛奶金，一直到18岁。玛利亚又有孕在身，光几个孩子的牛奶金就可以养活一大家子了。这对于厄尔瓦多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他们刚来时住在蒙特利尔东区，被视为蒙特利尔贫民区，那里聚集着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由于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厄尔瓦多一来就报名参加了社区办的法语班，法语班不用交学费，政府还按照课时给每个学员发课时费。

他和瓦伦蒂娜就是在法语班学习时认识的，同时认识的还有瓦伦蒂娜后来的老公，一个来自中国香港的粤菜大厨老谭。

厄尔瓦多出色的语言天赋，让他在法语学习中毫不费力，一点即通。不久他便成为全班人仰慕的对象。他不止一次得到授课老师的赞扬，许多学员想和他交朋友。其中，来自意大利的瓦伦蒂娜和来自中国香港的老谭表现特别热切，后来他们成了一生的好友。瓦伦蒂娜自我介绍说是来自意大利西西里岛的一个女作家，她尤其崇拜哥伦比亚大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当然，厄尔瓦多看过美国电影《教父》，知道那个小岛出黑手党大佬，并不了解有她这个女作家，其实后来也没有见她写过什么，想来她也就是个三流四流的作家吧。瓦伦蒂娜一见面就赞扬他长得像她崇拜的偶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并且用英语模仿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头混淆时空的著名长句，当着全班人恭维厄尔瓦多，现在想起未免有点矫揉造作，可瓦伦蒂娜当时却是声情并茂：许多年以后，当白发苍苍的女作家瓦伦蒂娜坐在窗前读一本她自己写的法语小说的时候，她准会记得她当年移民加拿大蒙特利尔参加法语班并认识语言天才厄尔瓦多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他是多么才华出众英俊迷人……厄尔瓦多在国内时，也爱读小说，是马尔克斯的崇拜者，自然明白这复杂长句话语的内涵。年轻的他很是受用。他哈哈一笑，显然懂得了这个女人的别有用心。

另一个来自中国香港的老谭，其实当时并不老，三十多岁，个子瘦高，人很精干，长得也很朴实健壮，还留着一副性感的大胡子。他经常愁眉苦脸地对厄尔瓦多说，大哥，跟你比我简直无地自容。我生在香港，英文还勉强，学这个法语简直要了我的命，血压天天升高。还有什么阴性阳性词语，让人头晕眼花。厄尔瓦多便课后教了他几招诀窍，老谭也知恩图报。闲暇时，经常把厄尔瓦多请到他的单身公寓，亲自做几个粤菜犒劳他。后来两人自然成了好朋友。

不知不觉，转眼二十多年倏然过去，当年风华正茂的俊男美女全都老了。

4

卡提亚街是蒙特利尔地铁橙线波边站附近的一条小街，在波边大道后面并与其平行。这里虽然没有孟华亚拉、谢波克以及沙蒂贝那些繁华街道有名，但古老的哥特式教堂很多，附近是意大利街区，小街颇具欧洲风情。

卡提亚街的面包店很多，厄尔瓦多的南美面包店并不起眼。狭小的一间，前店后坊。下面有间小小的地下室还可住宿。可是，厄尔瓦多的南美黑麦大面包却征服了远近的街坊邻居。以至于许多搬到别处的人，多年后还不忘回到这里买几个面包带上，馈赠他人或自己享用。

瓦伦蒂娜便是其中的一个。

在没有嫁给老谭时，瓦伦蒂娜就住在卡提亚小街一座公寓的三楼。那座公寓楼极具法兰西韵味，所有楼梯都在室外，是那种旋转式的黑色铁梯。瓦伦蒂娜之所以选择住在卡提亚小街，是因为这里房租低廉，而且临近意大利街区，她的许多朋友住在那里。更重要的是，她好歹是个女作家，自然不能自降身价住到蒙特利尔东边的贫民区去。

在卡提亚小街开面包店也是瓦伦蒂娜的主意。第二期法语班结束后，厄尔瓦多想去报考政府公务员，却遭到玛利亚的反对。虽然厄尔瓦多自视甚高，但她认为他一定考不上，公务员需要年轻人，虽然法语顺利过关，但厄尔瓦多当时临近不惑之年，显然年龄偏大，而且学历不高，在业务上一定有许多障碍。更何况玛利亚刚生下胡塞尔。她认为厄尔瓦多如果成为上班族，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无人帮助太辛苦，还不如自谋职业。当然，玛利亚还有一层顾虑没有说出口，厄尔瓦多太招女人喜欢了。一旦他变心，她没有任何本领与那些女人抗争。最后厄尔瓦多妥协了，夫妻俩决定开个面包店。玛利亚有祖传的绝活儿，厄尔瓦多更是个聪明的面包师傅。瓦伦蒂娜第一次去他们家做客时，尝到厄尔瓦多做的黑麦大面包，便赞不绝口，建议他们在卡提亚街开家面包店，那里绝对是个风水宝地，房租不贵，面包店一定会兴旺起来。玛利亚欣然听从了她的建议，便租了这个小小的门面。果然，没隔多久，厄尔瓦多的南美手工面包店在卡提亚街便声名鹊起，受到街坊邻居的一致赞美。而且面包花色品种颇多，价格合理，尤其那种黑麦大面包，很快成了卡提亚街美食特产的代名词。

瓦伦蒂娜也成为厄尔瓦多面包店的常客。连附近意大利街区的朋友们，都在瓦倫蒂娜的热情介绍下，陆续成为面包店多年的老主顾。

面包店生意风生水起，玛利亚对瓦伦蒂娜感激不尽，视她如亲生姐妹。厄尔瓦多在面包店营业后就先住了进来，玛利亚和孩子们当时还暂时住在东区。可是过了不久，凭借女人的直觉，她认为瓦伦蒂娜这个极有心机的美丽女人，钟情的不仅仅是她的面包，还有她身边这个一直对她不离不弃的男人。

5

现在，瓦伦蒂娜就在卡提亚街这间面包店里，对着厄尔瓦多不住地发泄着内心的不满。

这些年我的生活糟透了，瓦伦蒂娜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涂满哀怨。想当初移民时我是多么才华横溢，还想写一本我们之间的浪漫小说。

厄尔瓦多及时制止了她，瓦伦蒂娜，我们之间没有浪漫故事。

谁说没有？瓦伦蒂娜高声地说，我永远忘不了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已经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二十多年长成了一棵大树。玛利亚又不在这里，你怕什么？

厄尔瓦多有些紧张，他声音低沉，瓦伦蒂娜，求求你，别提我们年轻时做的那些荒唐事，我为此已经付出很大的代价了。你知道吗，玛利亚不会回来了，她和儿子女儿已经商定好要和我离婚。你想，我只是说了她的宝贝儿子胡塞尔几句，值得她这样大动干戈吗？

因为你老了，没有魅力了。瓦伦蒂娜幸灾乐祸地笑了，我就知道玛利亚会这样做的，她在找碴儿。这个有眼无珠过河拆桥的愚蠢女人，你们不是一路人，早就不应该在一起了。

厄尔瓦多苦笑着，瓦伦蒂娜，你无权这样说玛利亚。

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也知道你内心的痛苦与煎熬，所以特地来安慰你。瓦伦蒂娜凝视着她，突然泪花闪烁。厄尔瓦多，这些年你过得确实不好，你看你还不到60岁吧，头发胡子全白了，已经失去当年的风采。

厄尔瓦多有意岔开她的话题。瓦伦蒂娜，那么你呢，你的痛苦又从何而来？

我的一切都让我的婚姻给毁了。瓦伦蒂娜说，都是怪你，当初再三劝我嫁给老谭。

难道是老谭对你不好吗？他很会关心人，又会做菜。厄尔瓦多说，我亲眼见到，他这些年来，简直把你娇惯成了公主。你除了写作，什么也不做。

老谭确实对我不错，可是他这人非常刻板，缺少激情，他只关心他的菜馆。瓦伦蒂娜泪花闪烁，老谭只对我的物质生活关心，却很少理解我的内心。他是一个不懂浪漫的男人。

胡说八道，老谭还是理解你的。厄尔瓦多说，他是喜欢孩子的人，你结婚后说不想要孩子，他就同意不要，这不是一般男人能做到的。你们二十多年都过来了，现在他年纪大了，你就嫌弃他了？这非常不好。

可他现在变了，每天回家也懒得和我说一句话，整天心事重重，净说一些丧气的话。瓦伦蒂娜说，他非常自私，只爱他自己，一回来就用一个陶罐咕嘟咕嘟煮着那些难闻的中药，据说可以养生。而对我非常冷淡，他已经很久不上我的床，甚至连我的身子也不愿意碰一下。

厄尔瓦多缄默了，他知道这个女人想的是什么。

老谭已经不爱我了。瓦伦蒂娜说，我其实也不爱他，因为我心底一直藏着一个男人。

厄尔瓦多知道她说的是谁，便制止她。别说了，这对老谭很不公平。

瓦伦蒂娜突然伏在那个玻璃柜台上，哀哀地哭了。

厄尔瓦多有些不知所措，他情不自禁地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用手安抚她不住颤抖的肩膀。他喃喃地说，别这样，亲爱的，千万别这样。

瓦伦蒂娜抬起泪水涟涟的脸，一下扑到厄尔瓦多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别装了，厄尔瓦多，我爱你！你就是头发胡子白了，我也爱你。玛利亚离婚最好，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厄尔瓦多也紧紧抱住了她，嗅着她褐色发丝散发出的淡淡清香，那股犹如蜜桃成熟的香味当年曾经那样让他痴迷。

亲爱的，我最近已经与老谭分居了，住到一个朋友家，过些日子还准备搬回卡提亚街来，我们再也不要分离。

厄尔瓦多很快清醒过来，他轻轻推开她。

我离不开玛利亚。厄尔瓦多声音顿时显得冷漠生硬，如坚硬的石头掷向对方。如同老谭离不开你，因为我们都老了，不要再想那些山高水远的事了。

瓦伦蒂娜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捂着脸跑出了面包店。等厄尔瓦多追出来，阴沉而空荡的卡提亚街道上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6

就在瓦伦蒂娜离开厄尔瓦多面包店的时候，老谭也在圣劳伦斯河边的木屋里想着自己的心思。

昨天，他和餐馆另外两个合伙人请了假，说自己身体不好，需要休息几天。其实他是个躺不住的人。尽管天气阴沉寒冷，他还是去了屋后那一片小树林，樟子松依然苍翠一片。黄昏时分，天气突然由阴转晴，天空中还出现了鲜红的霞光，这让他心情好了许多。

他坐在林子中一个树墩上，又陷入了沉思。想得最多的仍然是厄尔瓦多和瓦伦蒂娜。

时光如彩云飘过，当初在法语班学习的时候，单身的老谭身体是多么强健，他对离过婚的来自意大利西西里岛的瓦伦蒂娜一见钟情。他后来对厄尔瓦多说，他之所以在千禧年后随大流从中国香港移民到加拿大，就是为了找女人成个家。尽管他身怀绝技，是香港某高档餐馆的大厨，但在香港那个地方，找个女人成家并非易事。首先住房无法解决，女人不可能与他蜗居一起。然而他就是这样打工一辈子，在香港也买不起一间房。

他的愿望就是自己当老板，来加拿大开个广东餐馆。蒙特利尔华人移民大都来自广东，他是粤菜大厨，一定会有用武之地。他之所以去参加法语学习班，就是想在班上认识更多的新朋友，尤其是外国年轻女性。老谭是个离不开朋友的人，他的口头禅是“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但他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想找个外国女人为妻。因为外国女人无需有房有车才肯嫁人，另外都是移民，谁也不嫌谁。还有，他的英文一般，法语更是不懂。在蒙特利尔这个地方，新来乍到各种事情需要处理，找个懂法语的外国女人相当重要，可以帮助他打理业务、进一步发展。

而瓦伦蒂娜则是他欣赏的女人。她年轻美丽，温柔多情，法语学得好，是自己理想的目标。当然他不敢妄自表白，因为他觉得瓦伦蒂娜就是一只白天鹅，是高攀不起的。其实，许多年后他才明白，瓦伦蒂娜之所以后来肯下嫁给他，厄尔瓦多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功不可没。

两期紧锣密鼓的法语学习班刚结束，老谭果然与另外两个一同移民过来的广东人，在唐人街上合伙开了家粤味餐馆，他仍然是主厨。这时，他对瓦伦蒂娜的渴慕只跟好友厄尔瓦多透露过，丝毫没有半点进展。瓦伦蒂娜虽然与他也成了朋友，但似乎对他没有任何感觉，他也觉得无望甚至有些死心。但后来奇迹终于发生了，连他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套用瓦伦蒂娜经常用英文对厄尔瓦多说的那几句极为夸张的话：许多年以后，当老谭和瓦伦蒂娜在卡提亚街教堂举行婚礼的时候，他准会想起当初他正在餐馆厨房忙碌时，好友厄尔瓦多与捧着一束鲜花的瓦伦蒂娜含笑走进店堂的那一个遥远而美好的下午……

那个下午确实美好，令老谭终生难忘。厄尔瓦多和瓦倫蒂娜是前来给他祝贺餐馆开张的，法语班结束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厄尔瓦多问候亲切，瓦伦蒂娜笑容灿烂。老谭接过那束美丽的花，插在柜台上一个大玻璃瓶里，幽暗的店堂里顿时变得鲜明生动起来。

那个下午，老谭使出全身解数，奉献了正宗粤菜大厨的绝活儿，招待两个异国他乡的新朋友。这或许是瓦伦蒂娜长这么大吃过的最有韵味的美食，而且菜肴色泽与摆放富有诗情画意。老谭还拿来一瓶厄尔瓦多喜欢的红葡萄酒，陪着他们喝了几杯。瓦伦蒂娜对着佳肴美味喜出望外，赞不绝口，突然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老谭，我太喜欢你做的这些菜了，要是以后我想吃了怎么办？老谭随即机灵地一笑，那我天天给你做。瓦伦蒂娜一愣，你天天给我做，你不工作了？老谭借着几分酒意，大胆地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你嫁给我，我就天天回来给你做好吃的，做一辈子！一旁的厄尔瓦多轻轻鼓起掌来，瓦伦蒂娜也落落大方地说，厄尔瓦多经常说你的好话，我观察你很久，人确实不错。不过，这还要给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当最终和瓦伦蒂娜走进卡提亚街那座古老的有着两个哥特式双塔尖顶的大教堂时，老谭还如同进入梦幻一般，心中充满对上帝的感激。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瓦伦蒂娜是听了厄尔瓦多的劝说，才最后下定决心嫁给他的。

自然，厄尔瓦多也从来没有就此事对老谭提过半句，尽管后来他们亲如兄弟。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老谭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往事历历，说不上痛苦，也说不上后悔。中国人有句老话，人与人交往一切是缘。不过有恶缘也有善缘，自己遇到的是善缘吗？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时，手机响了，他听到厄尔瓦多焦灼的声音。

7

厄尔瓦多决定去安慰下老谭，这个华人尽管外表威猛，男人味十足，其实内心很细腻也很脆弱，而且特别爱面子。他什么事都闷在心里，尽量不让外人知道。

当他知道老谭在家中时，又看到天空由阴转晴，出现了漫天霞光，当即关了店，欣然出门。他们其实住得不远，从波边站坐橙线再转绿线地铁，20分钟内就到。

赶到老谭的木屋时，老谭已经在门口迎候他了。虽然在同一个城市，但他们已经好久没见，厄尔瓦多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原来瘦高的身子竟然有点佝偻了。

两个久违的老朋友热情地拥抱，厄尔瓦多将手中一个硕大的黑麦面包递给了他。老谭欣喜地举到鼻尖上嗅了嗅，嗯，真香。好久没有吃到老哥你做的南美面包了。

进了屋子，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道扑面而来。厄尔瓦多皱了皱眉头，他显然和瓦伦蒂娜一样，不习惯这种特殊的药草气味。但他知道华人习惯，尤其中国广东来的华人，最善于用这种药草养生了。老谭等他在客厅沙发坐好，端来一个木制茶盘，上面摆放着四个小小的黑陶茶杯和一个同样颜色的黑陶小茶壶。老谭微笑着说，老哥爱喝的广东功夫茶我已经准备好了。

厄尔瓦多摆摆手，我还没有吃晚餐，空腹喝茶肚子会难受的。

你倒是个饮茶行家。老谭说，正好我也没吃晚餐。那我先来做饭，我们老哥儿俩共进晚餐。

还是我来吧。厄尔瓦多说，我吃你做的饭太多了，今天让我来露一手，给你做个西餐吧。我来看看，你冰箱里都有什么存货。

厄尔瓦多在冰箱里寻找到几个洋葱和西红柿，还有两块牛排，另有一块黄油。他高兴地说，够了，我来做个牛排，就我的黑面包吧，你看如何？

甚好。老谭颔首微笑，我给你打下手吧。

西红柿飞快地被切成小片，一块块鲜红悦目像窗外闪烁的晚霞。洋葱的辛辣气味弥漫在木屋里，冲淡了盘旋在室内弥散不去的中药味。黄油开始在铁锅里融化，煎牛排的声音吱吱响着，如同美妙的音乐。牛排两面有些焦黄时，厄尔瓦多放进洋葱和西红柿的碎块。他娴熟的厨艺让老谭啧啧称赞。难道你也是大厨吗？厄尔瓦多显然很受用这种恭维，便有些得意。他将煎好的牛排分别装在两个白色的平盘里，撒上黑胡椒粉和几根从冰箱里找出的绿色芫荽，再取了几片刚带来的黑麦面包，端上餐桌。他又顺手从厨房酒柜里摸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高脚杯，对一旁的老谭微笑，来吧兄弟，我们开始共进晚餐。

厄尔瓦多熟练地打开那瓶红酒，准备给两只酒杯斟酒，另一只酒杯却被老谭夺走了。我病了，不能饮酒，我最近找了一个唐人街的老中医治疗。实不相瞒，老先生再三嘱咐我，这种病，半年之内一不能饮酒，二不能碰女人，否则吃的中药前功尽弃。

厄尔瓦多微笑，你们华人中医给人治病总是这样神秘莫测。

窗外的天光逐渐暗淡下来，厄尔瓦多打开灯，他见老谭的目光有些黯然，便想起他们过去经常在一起狂欢的时光。那时他们血气方刚，恨不得饮遍蒙特利尔所有的美酒。无论是唐人街的餐馆还是任何街角的酒吧，他们都无拘无束地饮酒，无拘无束地交谈。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厄尔瓦多担忧地说，我进门时已经嗅到了浓烈的中药气味。

老谭无言地摇摇头，淡然一笑，瓦伦蒂娜没有告诉你吗？我们已经分居了。

告诉了。厄尔瓦多坦然回答，那天她去我店里买面包，我才知道你们分居了。但她没有告诉我你得病了，她还以为你吃中药养生。

是吗？老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声音异常平静。瓦伦蒂娜临走时可把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她离开我与你有一定的关系。

厄尔瓦多如同雷击，他怔住了。放下手中的刀叉，默默坐在餐桌前呆若木鸡。

老谭拿起刀叉，用力地切着那块牛排，依然非常平静。其实我并不觉得突然，当年老哥你是那么优秀，又是那么帅，瓦伦蒂娜爱上你是必然的。当然我也得感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我也不可能拥有瓦伦蒂娜，我也是美梦成真。老哥，你亲自煎的牛排味道真不错。

厄尔瓦多神情尴尬，机械地拿起刀叉，艰难地切着那块牛排。他用叉子叉了一块送到嘴里，突然觉得味同嚼蜡。

8

厄尔瓦多不知道是怎样离开老谭的木屋的。他们相对无言吃完了一顿艰难的晚餐，连那壶工夫茶也没饮，厄尔瓦多便起身告辞。老谭也没有再挽留他，只是默默为他送行。到了地铁站，厄尔瓦多终于转过身来，他又一次用力地拥抱了老谭，并附在他的耳畔低声说了一句，兄弟，我对你说真话。自从瓦伦蒂娜与你交往后，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不过你放心，她一定会回来的。老谭也低声说，我明白。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的好大哥。

现在，厄尔瓦多坐在地铁车厢里，夜晚的车厢里人很少，一闪而过的站台恍然若梦，列车仿佛穿行在一条时光隧道里，他似乎又一次回到了从前……

第一期法语班结束后，瓦伦蒂娜又与厄尔瓦多一道报名参加了第二期，老谭也同时报名，尽管他有点力不从心。厄尔瓦多以为老谭因为他去报名，但没有想到老谭是因为瓦伦蒂娜。他后来听到老谭醉酒时与他倾诉了他对瓦伦蒂娜的爱恋时，他恰好已经与瓦伦蒂娜分手。

一切是那么自然，有点让他猝不及防。瓦伦蒂娜那天放学告诉厄尔瓦多，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有点难，他能不能先去她家做作业，她也顺便可以向他请教。那时厄尔瓦多的面包店已经正式在卡提亚街落户，他们近在咫尺。玛利亚和孩子们还住在东区，厄尔瓦多独自一人经营着面包店，于是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在瓦伦蒂娜雅致的公寓里，厄尔瓦多耐心地指导她做完了作业，瓦伦蒂娜情不自禁亲吻了他一下，眼波中含有无限的情意。厄尔瓦多瞬间被瓦伦蒂娜的眼神融化，他们随即相拥在一起。瓦伦蒂娜褐色发丝间淡淡成熟蜜桃的香味，让厄尔瓦多嗅到了情欲的气息。热情如火的瓦伦蒂娜紧紧搂住他将他引向自己的卧室。饥渴的意大利女人后来说，厄尔瓦多的这一次让她终生难忘。接着他们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瓦伦蒂娜经常夜间悄悄溜进来，他们就在面包店幽暗的地下室里偷情，直到玛利亚有所察觉……

被玛利亚发现，正是厄尔瓦多准备抽身退出这段感情的时候。玛利亚的目光中满是狐疑，她似乎发现了某些蛛丝马迹，从此玛利亚对视同姐妹的瓦伦蒂娜不再亲热，而且怀有深深的敌意。玛利亚常常在夜里不断地啜泣，让厄尔瓦多产生一种负罪感。面对刚到异国他乡的三个年幼的孩子和身体虚弱的玛利亚，作为一家之主的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不能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情欲就狠心抛弃他们。他开始意识到与瓦伦蒂娜的感情注定没有结果，因为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丈夫和一个爱孩子的父亲。厄尔瓦多后来因为怕玛利亚会得抑郁症，主动向她承认了自己出轨的行为，并表示他们不再来往。玛利亚也同时释放了内心的积郁，表示原谅了他，夫妻俩重归于好。厄尔瓦多开始对瓦伦蒂娜冷淡而疏远，这几乎让瓦伦蒂娜精神崩溃。最后他们做了一次深谈，他们虽然不是情侣了，但将是兄妹关系，厄尔瓦多会一辈子关心她。瓦伦蒂娜含泪答应了。她是个理智善良的女人，也觉得不能拆散这个家庭，那将会造成人伦的悲剧。厄尔瓦多在毅然结束这段情缘后，一次偶然与老谭邂逅，就在那间街头酒吧，老谭向他第一次倾诉了他对瓦伦蒂娜暗恋的情愫，厄尔瓦多觉得，这对一时情感无着的瓦伦蒂娜一定是个佳音。那个遥远而美好的下午，厄尔瓦多与捧着鲜花的瓦伦蒂娜前来祝贺老谭新店开张之举，正是厄尔瓦多成人之美的精心安排。

婚后的老譚和瓦伦蒂娜幸福地生活，让厄尔瓦多一颗紧张的心随即放松下来。后来老谭搬了新家住到圣劳伦斯河附近，他们来往少了，一切相安无事。没有想到玛利亚和瓦伦蒂娜这两个女人，二十多年后又来联手上演了这么一出闹剧。

等走出波边地铁站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回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瓦伦蒂娜打个电话。

9

翌晨。厄尔瓦多刚刚准备去面包房烤制面包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店门。这个时候应该是没有顾客的。他惊讶地去开门，进来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原来是大儿子冈察雷斯。

妈妈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了，她说要坚决和你离婚。我答应她今天来和你谈谈。冈察雷斯说，但我刚接手一个案子，下午即要开庭，所以这么早赶了过来。你和妈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就是对我和瓦伦蒂娜那件事耿耿于怀，玛利亚说过既往不咎，其实却在心里记恨了二十多年。

您和瓦伦蒂娜到底有没有那种事？冈察雷斯说，我小时候也听妈妈提过。

有过，我年轻时确实犯了错误，现在想起也不能宽恕自己。厄尔瓦多坦诚地说，他看着大儿子那张英俊的脸，几乎就是自己年轻时的翻版。当时胡塞尔刚出生不久，我主动制止了自己的荒唐行为，因为那个时候全家都需要我，我爱你们，不能抛弃你们，我狠不下那个心。后来这件事也是我主动对玛利亚坦白的，可是她到现在心里还有阴影，对我还是不依不饶，她真是个心胸狭隘的女人。

那妈妈为什么现在突然提出要离婚呢？

我也搞不清楚，大概听了你妹妹安娜的那些胡言乱语吧。

好像胡塞尔也支持妈妈与你分手？

厄尔瓦多无奈将双手一摊。是的，现在我是众叛亲离了。冈察雷斯，你不会也是来要我和你妈妈离婚的吧？

当然不是。冈察雷斯说，爸爸，我非常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昨晚上我说了安娜和胡塞尔，让他们不要介入父母亲之间的情感恩怨。因为在我的心目中，你虽然从小对我们管教严厉，但还是一个负责任的父亲。

厄尔瓦多看着大儿子的脸，非常感动，谢谢，冈察雷斯，有你这句话，爸爸太高兴了。玛利亚没有什么主见，你帮我劝劝她吧。

这么说，你还爱着妈妈？

当然，我和你妈妈从小在一起长大，我们是有感情的，所以我当年最终没有离开她去和瓦伦蒂娜在一起。你帮我劝她回来，我们都老了，需要相依为命。剩下的好时光不多了，千万别在情感上胡乱折腾。

冈察雷斯微笑着，放心吧，我一定将你的话告诉妈妈。不过，妈妈似乎决心已定，我会找时间和她再深谈一次。

冈察雷斯出门时，拥抱了厄尔瓦多。爸爸，我知道你离不开妈妈，我会尽力劝她回心转意。即使到了那一步，如果她还是死心塌地与你分开了，你也不会孤独的。我会带着你的儿媳和孙子常回来看你，你永远是我的好父亲！

谢谢，我的好儿子，我亲爱的宝贝冈察雷斯！厄尔瓦多再次被大儿子这番话感动得老泪纵横，有点语无伦次了。泪水濡湿了冈察雷斯的灰色羽绒服，他抱着大儿子的肩膀，久久不愿分开。

厄尔瓦多将冈察雷斯送到了门外，一场鹅毛大雪突然不期而至从天而降，无声无息的雪花在卡提亚街头旋舞，眼前瞬间白茫茫的一片。不过，他的心情似乎好多了。

他又回到面包房，准备烤制他的黑麦大面包。这时手机响了，是老谭打来的，声音透出几分喜悦。老哥，瓦伦蒂娜一早就回来了。她向我再三道歉说她不知道我有病，是你告诉她的吧？

厄尔瓦多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那头的老谭还在叫着，老哥，你怎么不说话？

下雪了。厄尔瓦多说，好大的雪！

是啊，又是一场春天的大雪！老谭欣喜地说，我怕瓦伦蒂娜听到，是在外面飞雪中给你打电话的。蒙特利尔气候太不可思议，按照我们华人的农历，现在已经是暮春四月了，还下这么大的雪！

你说的暮春，正是蒙特利尔春天的开始。刚才我看到街头的树都有嫩芽了。

是啊，我这院子里的紫花地丁也开了几朵，刚才被雪盖住了，我来将它扒出来。

老谭结束了通话，随即手机发来几张刚拍的图片，紫花地丁的小花骨朵儿在雪地里灿然开放，像一朵朵摇曳的紫蓝色小火苗。

厄尔瓦多看着图片心中一颤，想起瓦伦蒂娜曾经说过老谭不懂浪漫的话，不由苦笑着摇摇头。他立即给老谭发去一段留言：兄弟，蒙特利尔的春天即将到来，圣劳伦斯河水就要上涨，我又想和你去钓鱼了。你还记得我們俩过去经常去河边钓鱼的往事吗？春天的野生鲈鱼又肥又大，玛利亚和瓦伦蒂娜都特别爱吃这种鱼。

窗外的大雪还在这暮春的时节，纷纷扬扬地下个不停……

作者简介>>>>

凤群，广东五邑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谜船》《红碉楼》《海上花》，电影文学剧本集《蓝蝴蝶》，学术专著《黎民伟评传》《绿风景》《灰房子》等。现旅居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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