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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的豁达人生

2023-05-19奚百里

书屋 2023年5期
关键词:赵四夏志清郑先生

奚百里

郑重先生是我敬佩的文化前辈。他当记者的时候,见证了风云变幻,采访了文化大家。那时多少风流人物和他成为朋友,也尽入他的笔下。读郑先生的回忆文章,常生“余生也晚”的感慨,而郑先生说:“在年轻时,我就欢喜和老年人交往。我认为他们就是一本书,他们的人生经历、他们的知识学养、他们的道德操守,我都作为文化凝结于心,消化吸收。但我是一头笨牛,不善反刍,在他们魂归道山几十年之后,我才诉诸笔端,愧对前辈,也可能是受到他们‘有得忌轻出,微瑕当细评的影响,并以此为警诫。”风雨故人的生命智慧使后辈如沐春风。

在上海,郑重爱结交画家,在北京则爱结交学者。北京的顾颉刚、俞平伯、冯友兰、启功诸家在郑重眼里别有一番神采。比如郑重去拜访晚年顾颉刚:“我走进客厅,顾先生的夫人张静秋忙里忙外在收拾。顾先生在书房里,书房的门是关着的。我在客厅等待,看到商承祚写的一副金文对联,不懂金文,我不知道对联的内容。看书房的门,只见门上贴着会客时间不超过五分钟的条子。我知道这是提醒来访者要自觉遵守时间,也是夫人用来保护顾先生的武器,我担心自己会被这武器打中。书房门开了,我走了进去,又看到墙上贴着和书房门上内容相同的字条‘五分钟,这应该是对顾先生的提醒了。”当郑重壮起胆子向顾颉刚提出疑古的问题:“大禹是条虫是怎么一回事?”顾先生说:“那是鲁迅给我戴的帽子,从此许多人就一叶障目,封我为疑古派,其实那只是研究中的一片叶子,不是主干,你以后看了我的文章就清楚了。”刚说到这里,顾夫人又第三次走了进来,说:“好啦,以后再谈吧。”在这天的日记中,郑重写了一句“采访最麻烦的就是遇到秘书和夫人”。这一番记录,如果对照顾颉刚日记来读,更别有会心。

郑重第四次拜访俞平伯时,俞先生已是八十八岁的老人,却是他的精神最好的一次。他的外孙韦柰说:“过去,谁要和外公提起《红楼梦》,他就生气;这些天来,他天天都和我们谈《红楼梦》。”谈到“自传说”,俞平伯说:“我过去也是自传说的支持者,现在还有些慚愧。”当和他谈到十多年前,北京红学家在寻找曹雪芹故居时,《文汇报》还发表了《京华何处大观园》的文章,引起轰动,他摇摇头说:“哪里有什么大观园,《红楼梦》明明写道‘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我早就说过,大观园是曹雪芹理想中的园子,他写小说,要表示想象的境界。‘红学研究穷途末路,总要生发出一些事情来热闹一下,你们报纸也跟着凑热闹。”郑重的提问和记述并不落一般报纸和记者的俗套,让人看到了俞平伯“红学”文章后面的思想火花。

俞平伯和启功都曾为郑重题跋,足见其交情。郑重说:“1977年以后,我去北京采访的机会多了。每到北京,我总要到小乘巷去看他(启功)。社会上对启先生的认识是他的书法,那时向他求字的人就不少,他又总是每求必应,对我说:‘人家求我写字是看得起我。而我观赏的则是他的诗稿,从他的诗稿中可以看出他的洒脱。他是用幽默的目光看世界,也是用幽默的语言来表述内心的体验。我看到他为自己的小乘庵写的联语:‘草屋八九间,三径陶潜,有酒有鸡真富庶;梨桃数百树,小园庾信,何功何德滥吹嘘。”而郑重对启功先生的正式采访只有一次,就是2003年《淳化阁帖》回归上海博物馆的时候,因为要写这方面的文章,专程去北京向他请教。

郑重和海上画家谢稚柳、陈佩秋、唐云、程十发、陆俨少等皆有深交。陆俨少为郑重题跋数件,尽是精品……

郑重写到的贾植芳、王世襄、陆谷孙、陈佩秋、唐德刚五位,我也曾采访过,因此读起来既亲切又新鲜。郑重是前辈高人,写来功力不凡。贾植芳家和陆谷孙、郑重家都很近。我曾在吴中杰教授的带领下几次拜访贾先生,陪他逛书店,吃饭时他喜欢吃甲鱼、喝黄酒,还笑着对我说:“我有一句格言:饭店多去,医院少去,火葬场慢去。”当郑重去拜访贾植芳时说:“贾先生,我感到你有一颗不安定的灵魂。”贾先生听了这话,愣愣地看着郑先生,说:“你要搞大批判的话,很能打中我的要害。”郑先生说,从贾先生的《狱里狱外》以及其他回忆的文字中,感受不到他身上有知识分子文人相轻的坏习气。贾先生是崇拜鲁迅先生的,但鲁迅对一些人的批判,他是不以为然的,如在震旦大学教书时和施蛰存先生相识,初次见面时他写道:“这时偷眼看去,见是朴朴素素的一个人,丝毫没有‘洋场恶少的习气。以后交往愈多,说话也愈随便。”以后,他们成了朋友,贾先生还到施先生家喝茅台酒。后来再见面时,施先生还说:“哪天我再弄一瓶茅台,你找几个老朋友来聚聚。”可惜,那些老朋友后来只能到天堂聚聚了。

郑重写过书画家、收藏家传记数种,访问前辈得心应手。他访问王世襄:“完全如我想象的那样,世襄先生是个乐哈哈的长者。听到我喊他是‘大收藏家,他拱手相谦,笑哈哈地说:‘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古代名家,姑置勿论,近现代收藏家者,如朱翼庵先生之于碑帖,朱桂辛先生之于丝绣,张伯驹先生之于书画,周叔弢先生之于古籍,学识之外,更雄于资财。以我之家庭背景、个人经历,实不具备收藏条件。”两位行家见面,谈起收藏甚是投机。而当我采访晚年王世襄时,他已经进入痴迷鸽子的时期,跟我讲了半天,话题终不离鸽子,煞是有趣。

在同一时期复旦大学毕业的同学中,郑重除了和新闻系同届毕业的同学每年相聚几次外,接触较多的是陆谷孙、朱维铮、吴中杰。如今只有郑先生和吴先生人健笔健,而吴先生远在澳洲,难得见面。郑重在《送谷孙老同学一程》中写道:“复旦大学出版社有几次宴请陆谷孙、朱维铮二位先生,我也叨陪末座。朱先生是酒仙,席间有几位善饮者和朱先生杯来盅往,酒友之情致深,陆先生稍作点啜,我则是静静地看着。我们都渐入老境,保健自然也就成了重要话题。朱先生说他的保健是三不:不戒烟、不戒酒、不运动。陆先生不但赞同朱先生的‘三不,还加了不检查身体,成了‘四不。我也讲了我的保健‘三不:不吸烟、不饮酒、不熬夜。他们说我的生活失去了意义。后来陆先生知道家务都是我和老伴自己操持,就让他家的帮工胖阿姨过来帮忙,由此我知道他终日伏在电脑前,常常是深夜不眠,早上不起,一日两餐。前几年一场大病痊愈之后,他说要注意生活规律,吃早饭了。但还是口无禁忌,想吃啥就吃啥,胖阿姨把他照顾得很好,在饮食上立下一些禁忌,搞得他很烦,对胖阿姨说:‘你又不是我的后娘,干什么要管得那么多。他旧病复发,不可逆转,突然而去,这是否和他不注意自我健康保护及生活失去规律有关呢?”这一段回忆,让我想起2018年春节前在台北内湖拜访韦政通先生,韦先生已是九十五岁,身轻如燕,生活自理。每天练气功、读书、写作,还能喝三杯五十八度金门高粱酒。韦先生告诉我:身体非常重要,尤其是研究文史的学者,六十岁以后才是人生的新境界。

郑重两次采访唐德刚,两人同是安徽老乡,又同是口述历史的高手,因此这两篇访谈录很有看头。2007年,我也有幸到美国新泽西州唐德刚先生家采访,和郑先生一样,见到胡适写给唐先生的条幅。关于胡适的字,唐德刚对郑重有一段谈话:“胡适之有一次告诉我说,梁启超活到五十五岁,他的信收集起来有三万封,没有一封是马马虎虎写的,都写得整整齐齐,什么道理?就是梁先生成名太早,片纸只字别人都要收藏,美国也收藏好多梁启超的信。胡适之也怕别人留下来,但比梁启超要好一点。”而关于《红楼梦》,唐德刚对郑重说起他和夏志清的论战:“我同夏志清打了场笔墨官司,夏志清谈文学,我认为他谈的方向不对,我批夏志清的小说史,写了三四百字,夏志清写了二万五千多字对我狠批痛打,发表在纽约最大中文报纸《世界日报》上……我批评夏志清用西方的文学观点来批评东方文学,他的英文比中文好,他是完全搞西洋文学起家的,搞中国东西是后来的。他那时不得了,抨击台湾很多作家。我想这个人太骄傲,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他认为天下学问都是英文,不懂英文就没有学问。他用西洋观点批评中国文学,有些方面也对,有些方面就不行了,这也值得商量……萧乾后来在美国看到我和夏志清一起喝酒,很高兴,他原以为我们会动刀子,现在又在一起喝酒,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场笔墨官司,我早听陈之藩先生讲过,后听夏志清先生亲口对我讲起,唐、夏二人最后一笑泯恩怨,也算一段佳话。

郑重的女儿在伦敦,儿子在纽约。当郑重在“九一一事件”之后探望儿子一家时,得以再访唐德刚,这次最妙的是继续未谈完的话题,即张学良口述历史。唐德刚要郑重先看他家的收藏,直到在鲤鱼门饭店入座之后,他才说:“我在这里请张学良吃过饭。”原来他像说书人,前面都是作了卖关子铺陈,此时才算进入正题。郑重问:“你写李宗仁口述历史,他的夫人为你烧了一百六十顿饭,赵四小姐也亲自下厨为你烧饭吗?”唐德刚答:“我对她说,写李宗仁时,他的夫人郭德洁为我烧了一百六十顿饭,今后,赵四小姐也要给我烧那样多的饭了。她说,无论唐先生什么时候来,我都烧饭给你吃。”后来事情却发生大变化,唐德刚回忆:“1991年,张学良恢复自由,到美国来看望他的儿子,是他和赵四生的儿子张闾琳。赵四没来纽约,住在三藩市。张学良住在贝祖诒太太(蒋士云)家里。在西安事变前,张学良和贝太太就认识,那时她才十六七岁,张学良和少女时的贝太太往来,而且坠入爱河。张学良住在贝太太家,赵四有顾虑,很不高兴,但又不好说。”郑重说:“你是口述历史专家,这次是否有些大意失荆州?”唐德刚答:“是啊。我忽略了贝太太是赵四的情敌。张学良还是老脑筋,像他这样的人有几位女人相伴有什么关系,赵四对他无可奈何。那天请他们来我家,我一手拉着张学良,一手拉着贝太太,从楼梯走到二楼,贝太太对张学良照顾得无微不至,很热情,从头到尾都有录像……有人要讨好赵四,把录像做了拷贝,赵四一看张学良和贝太太像夫妻一样,就很生气,大骂:唐德刚真不是东西,我对他这么好,他居然干出这种对不起我的事……张学良口述历史没有做出来,和得罪了赵四也有关。”读到这段访谈录,我不禁莞尔,想起当年我访问唐德刚先生时,他也提起此事,却没有像对郑先生描述得这么详细。而当我怕唐先生太累,不得不起身告辞,唐先生的神情像个小孩子一样说:“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你怎么就要走了?”

郑重的著作《聚散一杯酒》,點题的是卜少夫的一首诗:“聚散一杯酒,江山万里心,好友情永在,风雨作飘零。”郑重先生笔下的风雨故人,已渐渐隐入历史。且饮一杯酒,看风起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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