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味饮食符号与文化在电影中的表达
2023-05-17方兆力
方兆力 王 源
世界上有很多地方, 我们可能难以到达,但通过电影中的景观镜头仍然可以领略风光;世界上也有很多美食,也许我们从未吃过,同样电影也可以通过镜头带领我们去视觉体验这些珍馐美食。自从有了电影,从《婴儿的午餐》开始,饮食仿佛在电影这个媒介中从未有过缺席。被誉为 “东方明珠” 的香港素来有着 “美食天堂” 的别称,香港电影更是发挥自身地域饮食文化特色,将饮食及饮食有关的一切引入电影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人物走在大街小巷中,两旁街头总是有着五花八门的小吃店、茶餐厅接二连三地出镜又入镜,夜幕降临更是林林总总的摊位排成的大排档,香港电影总是离不开 “吃”。这“吃” 不仅仅存在于街头巷尾、邻里之间,从铜锣湾到尖沙咀一路都少不了 “吃”;剧中的角色更是如此,似乎也总是 “吃” 不离口,全家聚餐办喜事要 “吃”、谈恋爱约饭要 “吃”、黑帮话事大家坐下来先 “吃” 上一顿、警察扫街办案还要 “吃”;无厘头喜剧中使用了“吃”、厨师斗法题材的美食电影更是展现 “吃”,甚至连恐怖电影中也出现了 “吃”……“吃” 的镜头、“吃” 的元素、“吃” 的背景、“吃” 的题材,有关 “吃” 的一切,在香港电影中无论是商业片还是文艺片皆不可少,饮食成了香港电影的又一个符号标志,它们在各种电影中发挥了其独特的妙用。
一、作为美食盛宴的展现
美食景观, 常常出现在以美食为主的题材电影中,形成常说的“美食电影”,虽然关于何为 “美食电影” 或是否可以成为一种类型,现在学界定尚无论,但在世界各地都普遍出现了以食物料理为主题的影视剧,从观影经验出发将美食与电影结合形成了大众眼中的“美食电影”。中国电影中以香港电影最爱拍摄此类题材,如观众所熟悉的《食神》《满汉全席》《功夫厨神》《香港厨神》《美女食神》等。比较于其他地域中有关美食题材电影的创作,港产美食题材类电影展现出较为统一也比较单一化的叙事,不断地重塑以庖厨作为核心叙事人物。香港电影中的庖厨主人公往往在电影中开始阶段被塑造成为一个底层小人物,后精进厨艺,成就或重拾了辉煌。这些细节丰富的小人物成长的故事很符合香港电影的灵魂,充满了本土的烟火气息。著名的电影《满汉全席》中的阿生一出现就被定位成一个不太会做饭的小帮厨,在寻找并帮助了著名厨师廖杰后,阿生才成为一名真正的主厨。由周星驰出演《食神》中的史蒂芬·周因在饮食界无法立足,被迫沦落庙街,在女友的帮助下重振旗鼓,发明了新食品并到少林寺学艺,再次夺回了食神之位。与内地影视剧相比,香港电影通过情节赋予的不仅仅是厨师这一身份,也不仅仅是技艺的获得,通过如何获得 “主厨” 身份的历程中,赋予了一种对自我理想的追求、对职业技艺上的精神信念。厨房是这类电影中主要的叙事空间之一,虽然这一空间尚未达到空间叙事的效果,但所有烹饪美食的过程都需要也只能在厨房这一空间中展现,并且厨房里独特的装置景观,一排排悬挂的琳琅美食如鸭腿、腊肉的布景也是电影视觉空间的一大看点,甚至还有一些电影直接把“厨房” 二字搬来命名电影,如《魔幻厨房》《我爱厨房》。
美食题材电影最主要的就是展现美食,以食物的烹饪制作来牵引叙事,对食物制作精致过程的充分展现以及全篇的高潮部分主厨斗菜比法,是该类电影的最大卖点,并且每部电影都会推出主厨拿手的一两道 “招牌菜” 成为众多展现的食谱中当仁不让的主角,如徐克就在《满汉全席》中推出了秀色可餐的饕餮美食,象鼻、猴脑和鱼翅听着就让观众味口大开,欧兆丰的水晶咕咾肉中水晶透亮的外壳包裹着色泽鲜嫩的肉丸、廖杰的豆腐雕刻“八仙过海”、龙坤宝的雕刻 “水晶长城” 在闪光灯的耀眼夺目,又都用视觉符号完美全市了何为 “秀色可餐”。
香港美食题材电影对食物的描写是颇有策略的,一是对制作过程中食物细节和整体造型的描写。为了传达食物的色、香、味、形,通常侧光照明、暖色基调配上广角特写镜头,将食物的质感、肌理和色泽几倍放大呈现在镜头中,甚至还以慢效表现颠锅时翻滚在空中的食物和挥洒的配料。当食物成形摆盘后,电影通常会为观众拍摄一个全景,选取最佳角度凸显菜肴的整体造型美感;二是为大菜增加仪式感,增强了观众对菜的期待心理和认可度。这种仪式化表现可谓是一种间接性描写食物,镜头主要放在花式且灵巧的动作与玩弄厨具上。为了凸显这种仪式感,在同一道菜中,大多导演将之清晰分为多个工序,根据菜肴制作进入不同阶段,导演给予镜头会展现不同的花式动作。香港美食题材电影不同于其他地域的平实化手法表达,往往更偏好将技术动作中加入些许武术性质,以此来夸张一招一式的技能美感。电影《食神》甚至将武术直接放入电影中,设计了史蒂芬·周来到少林寺学艺,误入了少林寺三十六房之一的厨房,由此习得一身绝世厨艺,所以在最后一场 “食神大赛” 中用 “火云掌” 煎出了“糖心荷包蛋”(图1)。除了动作,导演还精心设计了道具的出场亮相镜头和使用过程。电影《功夫厨神》中出现了黄秉义隆重请刀的仪式,锋利无比的龙头刀在镜头下显得无比的耀眼,一头猪被横向切开后,刀上仅剩的一丝余液迅速被龙头吸收,这让人不得不联想到这龙头刀仿佛是吸收了食物之灵气而养成。一道菜中,在制作的不同阶段导演会配备不同的厨具依此出镜,锅碗瓢盆如同刀枪剑戟,造就了厨师手上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式的展现,特别是中国厨师的刀工在香港美食电影中尤为突出(内地影视剧电影刀工表现较为平实)。中国菜肴的艺术造型本就离不开这精湛的刀工,镜头中的厨师做菜如同练武,精神集中目不旁视,左手持物,右手持刀,刀起刀落间如同行云流水,一时间切好的原料早已被井然有序排开在案板上。西方人是在餐桌上用刀切开食物,中国人是在厨房里用刀,所以刀法自然会多起来,这也是中国香港美食电影庖厨中最为丰富和独特的环节,是西方国家美食题材电影所无法比拟的,为此导演往往会选用合适的俯仰机位、镜头运动来渲染中国刀工,再根据不同食料融入大量不同的刀法展现:青菜的 “直切”、叉烧的 “推切”、鲜肉的 “拉切”,鸡鸭的 “压切”、还有中国豆腐的“平刀法”、肉片的 “推刀法”、黄瓜的 “旋料片” 与萝卜等食物的各种雕刻手法,以及常见的各种剁法也是频频出现,比如《食神》中莫文蔚出演的 “双刀火鸡” 将平实生活中最为常见的 “排剁” 发挥得淋漓尽致(图2),她双手把刀、咧嘴吐舌、汗流浃背肆意地挥舞着左右双打,虽然动作实为夸张,但却演绎出了 “排剁” 姿态的精髓。此外,我们在电影中还常能看到一些现实中不常见但又出神入化的刀法,这种刀法往往与菜肴的造型美感相联系,菜肴的独特的 “形” 是通过刀工的雕刻来实现的,刀工决定了原料的形态,将中国刀法中讲究的 “正、美、巧、准、快” 要求充分体现出来。这样一系列镜头积累下来,进一步给观众带来一种增进食艺工序的做工强度、手上功夫的准确性和独家菜肴的精密感,从而趋向于表达菜肴独特的仪式感。
烹制大菜, 不仅仅是众多美食中的 “主角”,往往也是美食电影的高潮部分,是比赛对决的最终胜负环节,这是香港美食电影中的经典桥段,充满了大反转的戏剧性,主人公要在这个阶段中最终重拾自我、实现理想,也是后来很多电影不断模仿的对象。特别要强调的是,美食题材电影不仅仅有美食,而且美食作为一种重要的视觉核心要素,是一个影像复合物。首先,它以食物 “物自体” 的视觉形式满足了人们的身体/味觉的所需;其次,它凝聚了厨艺过程的动作之美、力度之美、仪式之美和风格之美;再次,全片形成了食物多样性的形式组合关系;最后,食物在镜头设计与特殊的光线下烹饪而成。为此,电影中的食物在基础性的生存之欲弥合的过程之中,形式的美感被加以凸显,食物在各类形色之中也变成了艺术的审美核心要素。同时 “制作美食” 也作为一种动力,是推动电影情节不断前进的关键。在情节的矛盾上,“美食”即可制造矛盾也可解决矛盾,还可以成就自我,发挥着不可小觑的作用,这样才能称之为香港独特的“美食电影”。
图1.电影《食神》火云掌
图2.电影《食神》中的“排剁”
二、食物的市井气息
影视剧中也有不少将饮食元素运用到镜头中的作品。与香港电影中的食物比较来看,内地作品中的菜肴更追求一种雅趣感,以传统菜肴和宫廷大菜展现居多,如前不久的《什刹海》就运用了大量宫廷菜元素,老戏骨刘佩琦出演的宫廷菜主厨也是充满了儒雅之感。抛开美食大宴比赛的桥段来说,中国香港电影中的大部分食物则更充满了市井气息,小吃、路边摊、大排档的食物皆可入境,这正是内地影视剧食物镜头里所忽略的,特别是当下影视剧中融入了大量高档富丽堂皇的中西餐厅,缺少了真实生活的烟火气息。香港电影中的这些饮食谈不上多么 “高档” 的食材, 不过是定位在街头巷尾平民百姓消费得起的日常食物。《旺角卡门》中的咖喱鱼蛋是香港街头经典小吃之一,用竹签穿起来的小小一串,弹力十足的鱼蛋带着淡淡的椰香,伴随着微辣的咖喱味儿,用电影的故事凸显了这一小吃的社会地位;在《新不了情》中,刘青云、袁咏仪常常手拿钵仔糕(图3);《水泥》别着步话机的阿sir在大排档小桌子上食田鸡粥。还有一些警匪片中观众极为熟悉的过场镜头里也会出现马仔来收保护费顺便赊走几份干炒牛河,如《行运一条龙》里吴孟达记得每个老主顾的例牌,蛋挞面加炼奶,葱花三明治去边烤底,三七鸳鸯不走糖。新来的伙计抱怨,一点点生意,要记这么多花样?吴孟达戳他脑壳,“不是花样,这是性格,我们啊,做街坊生意的嘛……” 这些镜头也许在整部电影中至多不过是点滴之笔罢了,但通过对吃食、与吃食相匹配的人物动作和适度对白的综合运用,使香港地区百姓的生活精神状态得以展示,街市上的人情往还、市井气质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在香港众多市井食物中,出镜率最多的莫过于火锅。港式火锅不同于内地火锅,汤底不追求麻辣,多是清汤滋补的汤底,更以海鲜为主要内容搭配一些应季的食材。由于吃火锅会发出敲击的声音,所以在香港俗称 “打边炉”。“打边炉” 虽然算不上数一数二的港式大菜,但却是香港大排档中重要的一种饮食方式,在老百姓生活中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火锅自从内地传人香港,港人就一直非常钟爱,为此本土化的港式火锅历史也非常的悠久,所以吃 “火锅” 在香港是一件很 “香港” 的事,自然频频被搬上银幕也就不足为奇了。内地影视中的火锅镜头多是代表归家团聚之意,符号意义较为纯粹,通常出现在贺岁档电影中。但是香港电影中的 “火锅”,尤其是在古惑仔黑帮题材中,火锅作为一种 “有意味的形式” 颇让人玩味。“火锅” 从作为道具的意象到 “吃” 的节奏和“吃相” 都更能凸显黑社会的市井气质。
图3.电影《新不了情》中的钵仔糕
中国内地影视制作者拍摄的黑社会都比较低调内敛,而在香港辉煌的电影历史中,古惑仔黑帮题材电影可以说是高调出场,占据了香港电影的半壁江山。看过这类题材的观众都会发现,无论是马仔聚餐、内部开会还是金盆洗手,其中似乎总少不了“火锅” 的身影。
首先, 影片中的黑帮成员大多是香港本地人,外省人较少。影片中食物作为一种道具要体现片中人物的地域属性,所以 “火锅” 成了 “黑帮” 人物的标配,更是人物土生土长性质的一种象征,就像老北京人和豆汁的关系一样。“黑帮” 在我们的想象中是一个很厉害的反派组织,掌权者更是那种很厉害的高级人物,电影让我们看到了不常见的黑帮生活,但很多的人并没有生活得很优越很高级,反而更喜欢吃着一些很普通的食物。“电影《千杯不醉》里有一段就很出彩,方中信饰演的老混混带了一帮小混混去吃法国菜,臭芝士、黑松露一上桌无人吃下去,大家面面相觑,在臭气扑鼻的榴莲饭端上来之前,他们终于崩溃地拨了火锅店的电话‘我是九哥,给我准备些精选牛肉,要鸳鸯锅底,白菜、豆腐、鱼肉、鱼丸放里煮着,我半个小时以后到……”1这小小的一个场面和几句简短的台词,充分展现了黑帮人物的地域属性,同时也塑造了这些 “江湖人’的性情、行为和无法改变的身份阶层,即使他们再有钱、能出入西餐厅、也能吃得起法国大菜,但这始终都不是他们的 “菜”。正所谓江湖人就是江湖人,底色与习性是无法改变的,只有那沸腾粗狂的火锅才更符合他们的“味口”。
其次, 笔者认为, 影片中的黑帮人员构成本就是鱼龙混杂,“一口锅里找饭吃”,这样的状态是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就如同火锅中各种食物只有混在一起下锅才能好吃,即使各个帮派林立,相互间倾轧但又要团结合作避开警察。这让笔者不禁想到梁文道曾言中国的火锅没有西方主菜和前菜之分,从前到后就这一种做法,更不分做与吃的过程,在这一个锅里,下锅的食物都染上了另外其他食物的味道,如同黑帮中 “谁都不干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以电影中我们会看到掌权者、话事者先礼后兵,配合着火锅总是边吃边聊。
再者, 黑帮围坐在火锅旁边一圈,从锅里自 “捞” 食物一口口送入口中,也暗示了他们虽同吃一个锅里的 “饭食”,但是 “锅” 就那么大,食物就那么多,各自帮派要凭本事来 “抢” 这锅中的 “利益”。电影中诸多的桥段无非都是占地盘、抢资源,为了利益聚到一起而吃 “锅”,所以 “火锅” 抄底自捞像极了他们 “捞社会” 的行为。不少黑帮题材电影中都有这样的拍摄手法:他们在谈判时不作声、一人低头闷吃,偶尔抬头看去对方,接二连三的用筷子夹着锅里的食物送到口里(图4、5),偶有一两句诛心的话,但是当筷子一旦放下的那一刻,意味着血雨腥风即将到来。这种只 “吃” 不语的镜头,即塑造了他们 “人狠话不多”、行事果决的气质,更是以大口 “吃” 来象征其对利益的欲望和毫无忌惮的独吞,边吃边思考如何将利益拿到手,吃完了也谋算好了,撂筷就掀桌。
图4、5.电影《朱丽叶与梁山伯》中吃火锅的黑道大哥新界安与佐敦(图5右侧人物)
图6.电影《特殊任务》中吃火锅谈判的场景
最后, 火锅作为道具比其他类菜肴更具 “火拼” 视觉意象的暗示。电影中导演往往喜好将镜头在火锅与围坐在火锅旁的众人不断地切换:一面是各自心怀鬼胎的众人镜头,一面是下锅的食材,两组镜头分剪插接式轮番出现。开始的谈判看似双方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双方压抑的情绪就如同埋在锅底的热辣滚烫,只是时候未到,尚未 “开锅”/“火拼”。伴随着锅中不断翻滚的菜品,谈判也在不断走向白热化,直至汤水沸腾时的 “咕噜”声、锅内翻滚的热浪、冒出的蒙蒙蒸汽,谈判也达到了崩溃的顶点。通过视听语言对火锅的呈现,观众不仅在视觉上看到了食材,也从火锅开锅过程的这一意象中感悟到双方剑拔弩张的气势(图6)。
三、茶餐厅中的饮食文化
口感顺滑的丝袜奶茶、新鲜出炉的菠萝包、烤得微焦的多士……这些在港产电影中是观众们常见到的港人日常饮食,经过电影的渲染这些饮食似乎被增添了神圣的光晕。“在丰富繁杂的香港饮食里,饕餮大餐固然诱人,但最能够体现香港特色的却是无处不在的茶餐厅。茶餐厅中的饮食虽不及中餐酒楼之丰盛、也无西餐的幽雅环境,但它却是每一个香港人生活的一部分”2,而港产影视剧更是奉 “民以食为天” 为圣旨,无论片中的商界人士,抑或职场精英、升斗小民、街头混混,总是少不了出入茶餐厅的各种镜头和吃食,茶餐厅与其食物都构成了港产影视剧的一种专属的食物景观符号。
从《 阿飞正传》 的皇后餐厅到《2046》的金雀餐厅,从《古惑仔》到《无间道》,茶餐厅都一直扮演着 “不可或缺” 的角色——若与上文提到的火锅和美食题材类电影中食物的叙事功能比较来看,茶餐厅与其食物虽然出现在大量镜头中和不同的类型题材电影中,数量之多,甚至在同一作品中的镜头体量占比也不少,但纵观比较三者,茶餐厅与其食物的叙事功能却要弱化了很多,茶餐厅大多(并非全部)以背景或场景身份出现在镜头中,往往对戏剧冲突和推动叙事并不能起到实质性的作用。而在茶餐厅里出现的食物,也并非是镜头描写的主要对象,且有关进食的行为动作也不会被给予太多的镜头关照,所以茶餐厅里的进食动作更接近于核心叙事之外的一种社交实践行为的展现。正是因为有着这种大量且自然质朴的社交实践行为的出现,才反哺了茶餐厅在香港作为一种公共空间的形象。不可或缺的茶餐厅与其食物注脚了香港社会历史的变迁、赋予了地方影像标志性的符号,让港产电影有了自己的身份属性、让电影看起来更具港味、更具有香港精神。
从茶餐厅的食物变迁与社会发展关系来看,香港茶餐厅的历史几乎可以说与香港社会的发展史是同步的。“在香港很难找到维持几十年不变的文化传统,但茶餐厅是个例外:如果追溯到二三十年代的餐室,它至少有70年历史,如果从20世纪50年代的餐厅、冰室算起,也有50年的历史……第一代茶餐厅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的香港,当时称为餐室,供应洋化华人吃西餐和饮早午茶。早期茶餐厅是带动港人西化的高级饮食场所。五六十年代以后,餐室转型,出现了‘冰室’。”3“据香港学者介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香港一些住宅区的附近有不少大排档。战后,香港受到西方饮食文化影响,但当时一来早期西餐厅为洋人所开,不招待华人。二来本地人也不愿与殖民者同室而坐,且这类食肆收费昂贵,故辗转出现华人开设的冰室。”4“冰室当时主要提供咖啡、奶茶、面包、红豆冰等饮品,配以三明治、奶油多士等小食,部分更设有面包工场,制造新鲜的菠萝餐包、蛋挞等。后来冰室提供的视频种类逐渐增加,又与西菜馆和餐室的模式结合,演变成茶餐厅,以提供传统中国小炒及欧美食物,后来更发展至晚饭小菜,款式可谓多元化。”5由于茶餐厅是中西合璧同时融入香港特色的饮食,茶餐厅是100%的香港发明。有关食物与社会形式之间的关系,法尔克提出了“进食共同体” 理论。“根据法尔克的界定,所谓进食共同体,就是一种特定的社会系统,通过对食物、仪式及其他文化活动进行特定的组织,‘吃进’并‘填满’其成员的身体特性/身份/认同。”6所以每当影像上出现茶餐厅和食物,它们作为一种表征早已超越了纯粹个人口味经验,在影像的加持下已升华到形而上的层面,连接了本土观众对它们背后曾经发生的社交、挣扎和改造的历史,成为香港历史的集体记忆。当下收视率颇高的电视剧《狮子山下的故事》就是 “在一个小小的茶餐厅里闪转腾挪,来表现香港近四十年的变化与发展,来记录‘东方之珠’从回归祖国、走向繁荣安定,最终融入大湾区再次出发的时代巨变”。7
茶餐厅与食物不仅昭示着身份与历史,同时通过影像还传递了一种怀旧的情愫。王家卫的导演的《阿飞正传》《旺角卡门》等作品中都充满了这种空间的怀旧感,特别是《花样年华》(图7)将茶餐厅的怀旧气息发挥到了极致,“昏黄的灯光,旧时火车车厢般的皮卡座,绿色的桌子和墙纸,苏丽珍穿着花卉的旗袍,用小勺划弄着杯中的咖啡,若有所思。对面的周慕云西装革履,闪烁着他特有的忧郁眼神,眉头微蹙,他们委婉地探究彼此及证实自己的猜测……这幕经典场面的取景地‘金雀餐厅’,‘金雀餐厅’自1962年开业,在铜锣湾屹立50多年,从一开始,基本就是现在这副恍如隔世的样子”。8茶餐厅之所以能够成为香港大众产生统一认可的怀旧情愫的地方,是由于香港是一个高度密集的城市,生活空间非常有限,所以茶餐厅往往成了一个高度化的社会公共性空间,这里有民众每一个人的行为与会议。历史上的 “茶餐厅是一个人们想聚在一起并在吃喝过程中享受良好交谈的地方”9,“是退休阿伯每天饮茶、看报、跟街坊聊天的地方,是一般上班族午餐的地方,是劳动工人饮茶偷闲的地方,是工作晚归吃饭消夜的地方,也是青年学生馋嘴吃零食的地方”。10为此,茶餐厅与食物仿佛就有了一种与香港任何类型影视剧都能形成契合的可能性,可以毫无违和感地出现在各种题材、镜头中。依照历史与现实中作为社会公共性空间的茶餐厅,导演将它直接植入各类港片港剧中作为会面的场景或背景使用,而大多数的场景、背景也都是悄无声息地存在于观众的视觉中。导演并未给予太多的镜头提示,而茶餐厅中的食物如奶茶、菠萝包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小甜品,作为日常必点项目出现在电影中,由于它们出现频率太过频繁反而也变得熟视无睹,仿佛变成了 “跑龙套” 式的道具,实际上它是香港市民独特的社交实践行为最好的一种展示。道具与空间共同成就了茶餐厅作为社会公共性空间的描写,比如《旺角揸Fit人》中的冰室是靓坤爱上冰室里的收银小妹的地方,更是他为恶一生却只有在冰室里才有一份说不出美好情愫的栖息之地(图8);《暗战》里的茶餐厅与那一碗馄饨面成了何尚生历经凶险后的归属与平复之地;《月满轩尼诗》的冰室是尽显阿来和爱莲浪漫爱情的地方;《新不了情》的茶餐厅是阿杰约见未来岳母并获得认可的最佳地点;电影《证人》中的茶餐厅,在开篇中就发挥了功能,是一个信息集散地,每次唐飞与新爷互通情报都会到此;电影《桃姐》(图9)中的茶餐厅再一次证明了茶餐厅是众生平等的公共空间。作为帮佣的桃姐从未与主人在家中一起上桌吃饭,反而是来到了茶餐厅与主人一起平起平坐共同进餐。当然也有部分电影对空间的描写不止于社会公共性的表达,同时还融入了空间叙事,比如黑帮题材电影《江湖告急》对茶餐厅的运用就比较到位,将茶餐与电影的其它地理空间部分相辅相成,导演利用茶餐厅特殊的环境属性和角色、故事内容融为一体,形成了一段完整的电影情节;《PTU》里更是有几场重要的戏的选景在位于旺角广东道的中国冰室里。导演杜琪峰发挥香港早期历史中冰室的室内装潢设计并结合了典型的香港唐楼上下两层楼体的空间设计,又突出了室内拐角出的楼面作为视觉空间的阻隔,还以广角镜头融空间顶面与地面同时出现在画面内,加上室内被安排卡座紧紧相接,一时间具有年代感的小冰室被还原得恰到好处。导演利用这狭小、局促的空间再配合上顶头不断转动的吊扇和具有年代感的豆绿色的地板,地板上的方格纹小而密集,视觉上有一种晕眩感和广角镜头的变形相当匹配,导演充分营造冰室的空间以衬托警匪间那压抑的气氛(图10)。
图7.电影《花样年华》茶餐厅的场景
图8.电影《旺角揸Fit人》茶餐厅的场景
图9.电影《桃姐》茶餐厅的场景
图10 .电影《PTU》茶餐厅的场景
“ 食物是研究怀旧的理想话题,因为食物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供给之一。所有的人类都可以通过食物来联想他们的记忆,无论是他们的童年食物还是代表国家的食品。食物不仅具有物质上的重要性,还具有象征性的力量。”11香港平民大众五十多年来在日常式的茶餐厅饮食中,在其空间中的各种行为感知、与食物进化上发生的视觉味觉的互动都已留下了长久且复杂的情感轨迹。影像中的茶餐厅与食物正是利用了香港居民的社群记忆心理和同质的情感,使之成为香港影像中不可替代的场景元素,为香港观众制造了一种影像的熟悉度和怀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