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心结
2023-05-17路晓红
路晓红
次年清明节前,我照例陪着父亲回老家祭祖,父亲佝偻着脊背看着面前寡白的一堆黄土,他嘴唇蠕动,声音哽咽,泪光盈盈:我要单独和你爷爷奶奶说会儿话,你去四处走走吧
曾经看过一句话,当一个人开始经常回忆往事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老了。记得前几年和耄耋之年的老父亲通电话,听到那边电话已经接起,我习惯成自然地喊了一声“老爸”,那边却没有回应,我心里纳闷,看看手机显示的是通话状态,于是又用疑问的语调喊了一声“老爸”,还是没有回音,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父亲终于开腔:你没良心!你们三个小兔崽子都没良心!随后电话被戛然挂断,我无奈苦笑,对于生养我的父亲,像这样冷不丁被训斥的事我经历得多了,在这个世界上,毫不客气又理直气壮怼我的,也就只有这个老父亲了。
在我一旁的儿子却很纳闷,他一直想不明白,在他眼里已经是很孝顺、听话的老妈,怎么就会时不时被姥爷甩脸子?我对儿子为我感到委屈很欣慰,这说明他长大了,知道心疼妈妈啦。我告诉他,什么叫家风?这就是家风!儿子打趣我愚孝,我不置可否。作为女儿,我当然知道老爸为什么会这样对我,原因有二:其一,我的哥哥们也都老大不小啦,况且,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其二,我是父亲最小也最听话的那个孩子,就算挨骂了也依然是他最贴心的小棉袄。
常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父亲的“臭”脾气源自我的爷爷,都是又臭又硬。不过,我一直坚定地认为父亲有又臭又硬的资本,父亲从小学习优异,17 岁被保送上大学,是20世纪50年代根正苗红的本科毕业生,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原因,爷爷奶奶非逼着他回老家,父亲退休前至少也能当上个级别不低的干部。是金子总会发光。回到地方上,父亲很快就成了地区行署出了名的“秀才”“一支笔”“笔杆子”。也许是恃才自傲,也许是性格使然,在漫长的职场生涯中,父亲一直没有学会某些人擅长的那一套,在别人眼里,他十分耿直倔强,而且也从不同流合污,这让父亲失去了很多次原本属于他的晋升机会。
有一首唱给父亲的歌里有这么一句话:“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在我肤浅的认知里,我们的家族能从农村发展到县城,从县城发展到省城,再从省城发展到一线城市,后辈有三个都是留洋回来,一步步走来,满腹经纶的爷爷无疑是父亲的天梯,而耿直倔强的父亲也无疑是我们兄妹仨向上的天梯,如果没有父亲当初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坚定信念和恒心,我们整个家族的命运必将被改写,那么此刻,我將不会坐在冬暖夏凉的办公室里喝着茶,行云流水般地敲着键盘码字,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恩感激,所以,即便全世界的人都对他心怀芥蒂,而我,依然坚定地选择“愚孝”。
我对父亲的“宠爱”是毫无原则可言的,要星星绝不给月亮,我曾经无数次对他说过,只要不违法犯罪,您老人家想干吗就干吗,您不论想干吗我都会无条件支持您,满足您!静下心来想想,父亲如今的“飞扬跋扈”,与我无原则的纵容是万万分不开的。
记忆里那次惹父亲生气,起因是对我来说很遥远很陌生的父亲的故乡。
那年7月,老天像漏了一样,瓢泼大雨整整下了一个多月,消息传来,父亲生于斯长于斯的老家院墙被大雨淋塌了,其实在我的潜意识里,即使没有那场雨,院墙倒塌也是迟早的事。父亲火了,说,早几年让你们把老宅院子翻盖一下,一个个的都说忙,都抽不出来时间,以为我老糊涂了,不知道?你们压根儿就没想过!现在塌了,看你们怎么说!你们都是在那个院子里出生,现在一个个活得人模狗样,都没良心,忘本!我忙不迭劝父亲消消气,并言辞恳切地承诺,等雨停了一定请假回去,排除万难也要翻盖院子。老爸没好气,说,回来再看你表现,这次别想再糊弄我,我就搬个凳子坐在巷子里监工!
父亲说得没错,我们只是嘴上应承,打心眼里从来没有想过要翻盖老宅,毕竟即便翻盖成“金銮宝殿”也没人住,空着也是浪费。本来以为过上几年父亲就会淡忘此事,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又把父亲的这件心事勾了起来。
父亲老宅所在的村庄,充其量也不过百余户人家,我们家的那条巷子更是恓惶,虽然路面铺着水泥,但巷道狭窄,两旁的树木不受约束地疯长,枝丫间东拉西扯的电线像放大了的蜘蛛网,一眼看去,满目的萧条与衰败尽显眼底,让人不由得想尽快逃离。
我六岁之前跟随母亲生活在农村,那时候巷子里有十几户人家,这家饭菜飘香,那家鸡鸣犬吠,孩童们光着屁股在巷子里疯跑,男人们则喜欢端着饭碗圪蹴在一起大声地侃天说地,插科打诨,好一派欣欣向荣、现世安好的景象。可现在呢?我们这些别人嘴里所谓的有出息的鸟儿们翅膀变硬了,纷纷在城市的高楼里筑巢安家,曾经的乐土渐渐变成了故乡,曾经盛满欢笑的小院也变成了文字当中的老宅,这样想着,不觉也会生出几分悲凉……
为了打消父亲重新翻盖老宅的想法,哥哥们小心翼翼地说:爸,您如果打算回农村老家生活,我们就是把咱家翻盖成别墅也没问题,可您现在生活在城里,老宅房子盖好了咱们也不住,您年龄大了,不方便经常回去,再说妈妈不在了,您一个人回去住,我们也不放心呀。还有我们工作都忙,平时也抽不出时间回去打理,过不了几年时间,新房子也会变成破房子,多可惜呀。老爸不反驳,但却梗着脖子不为所动,我急中生智:爸,我先把院墙盖起来,咱一步步来,您看这样可以吧?
父亲的指示高于一切,我在单位请好假,一路舟车劳顿从省城回到父亲身边,来不及修整就开始马不停蹄找工人、谈价格、买材料,坐惯了办公室喝惯了茶水的我像个包工头儿一样忙得连轴转,早晨接上工人师傅回村里干活,中午在村子中央的小饭店吃点便饭,下午干完活儿再和工人师傅一起回到城里。
第二天,父亲也要跟着我们回村里,我明知山雨欲来但也不敢阻拦,他说要亲眼看着工人师傅干活儿心里才踏实,一路上我胆战心惊,老人家却开心不已,乐呵呵地和工人师傅聊天,假牙险些都要掉下来。
不出所料,一到工地,和谐的气氛瞬间消失,画风突变快得让工人师傅们措手不及,老父亲怒目圆睁,指着昨天刚打好的地基开始吹毛求疵,怒斥着这儿不行,那儿不对,更说出什么工头就是为了骗钱,工人就是糊弄,吼叫着让工人师傅滚蛋,还有我也不用心,和工人抱成一团糊弄他应付差事,总之,没有一个好东西!骂到激动处,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居然拿起铁锹,亲自下到地基坑里开始拆除。
我无奈苦笑,一个劲儿地给工人师傅使眼色,央求他们如我一样骂不还口,工头尴尬着不言语,工人师傅却撂了挑子,说在哪里干活都照样挣钱,不受这个窝囊气!我两头受气,强忍着满腹委屈不让眼泪掉下来。常言道,家有一老,胜似一宝,唉,我的奇葩老父亲呀!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第二拨工人身上,工头是父亲亲自托人找的,回村的路上,父亲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你的任务就是跟着我,其他事情都不用你插手!我唯唯诺诺,心里默念:这是我爸,这是我爸,这是我爸……
院墙在父亲的亲自督导下不到半个月就大功告成,看着高高的崭新的院墙,父亲心满意足,眼底里都是压抑不住的笑意,我突然在心里偷想,知识分子的父亲如果穿着五四时期的长袍马褂,蓄着山羊胡须,像这样在夕阳的余晖里豪迈地捻着胡须,那一定是妙趣横生,有趣至极,这样想着不自觉笑出声来。
叔,工头开口说,我其实挺眼红你们家的。父亲收起喜悦一脸诧异,一个破败的旧园子,眼红啥?工头接着说:老宅破,说明后代都有本事,都在外面干大事,不像我们农村人,没本事走出去,只能在农村盖院子,门楼一个比一个高,看见好像风光,其实心里憋屈呀!父亲和我无言,工头又说:谁不想把儿女们推出农门?说到这儿,他神情沮丧,叹了口气又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只会打洞,我没本事,我的那两个“祖宗”也都不争气,一个个都不是上学的料,我们父子真是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他们如果有您孩子一半的能耐,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上学,折我十几年的阳寿我都愿意!父亲陷入沉思,我平时伶牙俐齿,那一刻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工头顿了顿又说,你们这条巷子只有三户人家,其他人家都在外面闯世界,如果这些人家都回来盖院子,你们这巷子肯定比咱们县城还风光,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门楼盖得再高,院子鼓捣得再好,还不是吃饭一张嘴,睡觉一张床?要我说,您这老宅根本没必要翻盖,白浪费钱哩。
我原本还想附和着工头打哈哈,听见话锋不对,他这话明显与老父亲想翻盖老宅的意愿背道而驰,这不是犯了大忌吗?我想上前制止,父亲却用复杂的眼神制止了我,工头一吐为快,我用眼角的余光发现父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表情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回县城的路上,空气像凝住了一样,工头还在自顾自地倒他家的苦水,父亲不言语,一直扭头看向车窗外奔驰而过的风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父亲翻盖老宅的信念动摇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突然意识到,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用讲道理,把一切都交给时间,总会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他自己也终究会顿悟过来。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赔着小心和父亲通话,所有与老家相关联的话题我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并时刻提醒自己要谨言慎行,千万不可触碰雷区。父亲也不再旧事重提,只是经常默默地想着心事。
无数个寂寥的暗夜,我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思绪万千,我在心里千万遍地告诉自己:只要父亲再次提起翻盖老宅,我依然会无条件无原则地满足他,愚孝就愚孝吧!
然而,父亲再也没有提起此事,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湮灭在世事繁杂中了。
次年清明节前,我照例陪着父亲回老家祭祖,父亲佝偻着脊背看着面前寡白的一堆黄土,他嘴唇蠕动,声音哽咽,泪光盈盈:我要单独和你爷爷奶奶说会儿话,你去四处走走吧。
我神情落寞地转身,心情格外沉重,八旬老父这是积攒了一年的思念要倾诉啊,而那黄土之下,是我的根,是我血脉来源的地方,是我们一大家人枝繁叶茂的根基哪!
太阳依旧东升西落,生活依旧忙碌繁杂。
嚴冬的某一天,一个来自西安的陌生电话打进来,是熟悉的乡音!沧桑中带着莫名的热络,原来是我家对门的邻居,加了微信好友他又拉我进了一个群,看见群名我顿时热血沸腾,居然是我们村,我们队的微信群!少小离家,群里都是陌生人,但我依然感慨万千,现代化便捷的通信工具,把漂泊在异乡的我们和千里之外的故乡紧紧连接在一起,这猝不及防的幸福啊!
群主第一时间要求新入群人员备注真实姓名,我郑重地输入父亲的名字,再后缀两个字:之女,瞬间就有人喊出了我的乳名,这份甜糯让我鼻腔一阵酸楚,刹那间眼前就升腾起一片水雾,有好事者撺掇我发张近照,我秒回了一张和父亲母亲的合影,群里顿时一阵波澜,幼时的一幕幕犹如幻灯片徐徐在眼前展开……
从此,我与故乡近在咫尺,谁家儿子几月几号娶媳妇,谁家女儿几月几号出嫁,谁家喜添人丁,我都会一字不落告诉父亲,父亲每每都乐呵呵地嘱咐我奉上礼金,并且要双份礼,我自然也乐在其中。
父亲再也没提翻盖老宅的事情,我知道,这一次父亲是彻底释怀了,那个从故土出走的青年,耄耋之年依然心系那片贫瘠的热土,故乡,无疑是收容我们灵魂的地方……
郑桂生摘自《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