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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

2023-05-16林曦

广西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先生民宿母亲

这二十年来,我始终想念台北。飞机降落后,我最想去阳明山,大巴驶入高速公路,它就悬挂在远方。阳明山照旧是雾来雾散,山中的花四季里开了又败,而时间打磨了我横冲直撞的汉子本性,令我愈发像个心怀秘密的女人,行事优柔寡断许多。二十年之间,我总想着林爷爷的民宿,很想打通电话给林老先生,电话必须在六点打,他会在那时到走廊逗鸟,应该会最先接到电话。喂,是我。喂?是卖鸟食的。喂?是仰慕你的。我设想过很多开头语,对照着镜子表演,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我活在回忆里,曾在老先生面前扮演猫王、杰克逊,也扮演过李碧华写的青蛇或吃人肉饺子的少妇,等等,都是阳刚的、献媚的,或妖娆坏心眼的,但绝对不会连打电话都表现得那样胆怯。想想还是作罢了吧,我更憧憬像杜拉斯笔下的女孩,出现在偶遇场景,是他前来问我,依然记得我。

我记录这篇故事是在阳明山下的一个酒店里完成的。我也许正经受一遍遍错综时空历劫,去写这篇故事;也许我正处在另一个维度,只不过是在虚构一些人和事。故事与否,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从窗外,可以看到整个台北夜景,一名打扮时髦的女人躺在山脚,任由车流、人群进入她的身体,体会着城市的美妙和苦难。我想塑造一个形象,从镜子里看到的这名女子,眼角皱纹长如飞鱼,额头两边红色发丝褪色后全是半壁白霜般的发。时间令人惊叹,镜子里的这个人虽然说不上是个美人,二十年前,她很年轻,十七岁的她正如基隆河的早春。她是基隆河畔经常出现的女子,刚从曼哈顿回来的她,身着热裤、背心,露出半个尚未发育成熟的胸部,匀称高翘的臀部,吸引了晨跑的人们。

对于初回来的她,台北的一切是那样陌生,充满挑战。母亲说,她年幼时满街都是卡其装的士兵,台北的人们永远吃不饱肚子,锅里都是地瓜干、地瓜粉等,路上卖报的人一听到口哨声都跑得精光,菜价高得离谱,茶盐等有钱也很难买到齐全。现在,不用再挨饿、忍受物质匮乏,不用拼到头破血流,但台北的人们永远都是叛逆的热血青年。我也涌入集会人群中,我知道自己是一名外来人,流着第一代入台人的血液,并非纯正,却也坚持这份热忱。母亲厌恶我的集会行为,她留过学的,崇尚新思想,她喜欢平等自由,但不赞成十七岁的我参与游行这种事,她认为这些应该让大人去做。我是女校高中部学生,又是文艺委员,当然不会抹灭半点青春的热情。母亲为此将我送入阳明山上的文化大学,远离城市。在我离开时,母亲嘱咐我不准随意与陌生人说话,山下半夜凶杀女孩的人很多,山上说不定还有更可怕的生物,比如野兽。我是不怕鬼的,当然也不会怕其他的生物,我的童年是在曼哈顿长大的,我是烈阳里的野马,怎么会怕那些污秽的东西呢。

我应该换一个切入口来谈我是怎么去阳明山的。我的母亲遵从三从四德古训,她留过学,懂得平等、自由,她的矛盾来自我的年幼,她认为学业更应该值得我追求。她说自己太过慌张我穿得太少,容易被扯掉衣服;我同母亲说,你就放心吧,我是光腿,扯不到我的裤管,顶多抓住我的脚踝,我皮滑,很快就能逃脱,就算扯我的衣服,我双手紧抱,很快就可以溜走了。母亲又说,主要是你十七岁了,模样俊俏,怕被坏人诱拐去。我漂亮应归于我的年轻,皮肤不像母亲那样毛孔粗大,高年级的学姐们讨论sex(性),她们说不管什么样年纪的男人都喜欢女孩细腻的皮肤,抚摸着就像摸玉器。母亲每回听我说到性,就用挂墙上的diesiu抽打(所谓的diesiu是台音,竹叶枝抽掉枝叶,剩下一节节光竹枝,打在身上皮开肉绽,只会伤到皮肉,不会打至内伤,是责罚小孩的必备利器),我说性解放难道就不是自由吗。母亲决心不再与我争吵,狠心抛弃我,将我送往阳明山。

十七岁的我,第一次来到阳明山,提前被送入大学,由母亲的好友文教授为我安排升学课业。到了暑期,母亲残酷到不让我下山,要我宿在林爷爷的民宿,好好准备升学考试。母亲对我的学业尤为操心,她可以不遵守教育的规矩,用她的方式来教育我,设法让我将书读好。暑假来临,学姊学兄们在拍离校前的合照,他们觉得我已是他们的一员,也叫我去拍;我陪同到校园的花池、操场、大礼堂等,任何一处被想到的地方进行了合影。我是极少拍照的,与母亲一起生活这样久,也没有合过多少影,翻开她的相簿,只有她与父亲年轻时拍的照片,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也仅有我百日合照。如今,我的母亲为了独自养大我,灰蓝色瞳孔在阳光下变得灰黑,这个混血大美人经历了生子、丈夫的背叛,变成了世俗里的妇人,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身体不再散发女人香的老妇。

这篇故事,是从这一年的暑期开始。我提着行李箱,并未带上学姐学兄们拍的照片,他们各自告别后,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我毕竟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自然洗了照片也将我遗忘了,也许我和他们真正学习生活过的这件事,也不会被清晰保存在记忆里,多少年以后,他们甚至不会想起有我这样一个人来。我提着行李,推开咖啡色的木栅栏,绿色民宿招牌写着——林爷爷的民宿,极像美洲公路的指示牌。我这一生,第一次见到这样梦幻的地方,仿佛来到了绿野仙踪的童话王国,一处是花朵点缀的秋千,另一处建造得像城堡的狗屋,地上铺满了草地,藤蔓爬满了整个围墙,这座旅店的门别着槲寄生枝条编的花环,宽大的蝴蝶结上有铃铛,我敲了门。嘭嘭,门未开。我身穿白色的连衣裙,是母亲去年做的裙子,我长得过快,裙摆短到了膝盖,幸好是一条露肩背带裙,我将扣子放到最后一颗,否则发育的胸部也要将衣裙撑短、撑紧。我的脚下穿着米黄色的小皮鞋,天热也穿着它。买它时,母亲听闻我脚上的鞋已偏小,有一个脚拇指终日弯曲挤在旧皮鞋里都快要畸形了,她从病床上爬起,去典当行买下了这双二手的皮鞋;我知道,物价飞涨,买下它也吃紧,父亲给的抚养费只够日用开销。鞋子去年穿的时候还有一点大,今年穿起来却正好合脚了,与我的行李箱内的旧衣裙都很相配,所以我也就舍不得换下,当然我也只有这双像样的鞋。

这一天,这样的我,来到了林爷爷的民宿。这样的女孩,好像注定要来到这里,一个人在民宿里度过复习功课的时间。她提着竹编的行李箱,头发编成了一股麻花辫,耳朵上戴了一对珍珠耳环,反常态被母亲强烈抗议地打扮得十分淑女。门敲了好几下,没有人来开门。这家民宿真奇怪,难道一个客人都没有吗?故事写到这里难以开展。如果没人过来为女孩开门,是不是要制造一系列自动发生的故事?里面冲出杀人犯,洗劫了民宿里的钱物;里面正在接待民宿主人的旧情人,他们在床榻上做男人女人应该发生的情爱之事;等等。这个暑假着实热,阳明山是温泉之地,山中硫黄生成的烟雾能够烫熟一枚鸡蛋。此刻,女孩正像烟雾中的鸡蛋,等待有人为她开启一扇门,或者是她主动進入,去寻找主人。这一刻,她想到了母亲的教诲,做人要有礼貌,不可以随便闯入。她想母亲本来可以有一个大好前程,有个富豪要娶她,她却偏偏爱上一个退伍军人,过着清贫的生活,幸好外公心疼自己的女儿,时常来接济她们母女,不然不要说到国外生活,就是在台北恐怕连黑面包吃下去都会觉得奢侈。她的母亲年轻时是美丽的,那个富豪始终在等她,任何时候能回心转意接纳他,而母亲太讲究一个女人一生中只会接受一个人,身体只能留给一个人,旁人纵使再有缘也不能破坏“贞节”二字。说到贞节,女孩早就不相信,这二字难道就能套牢一个女人自由的一生吗?她的父亲到处找情人,甚至要为此与她的母亲离婚,这样的爱情初衷已经构成了背叛。她才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本分、礼貌,现在她只想使进入民宿的进程顺利一些。

推开门的瞬间,她不能确定是她开的,还是里面的人开的。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座大钟,能拥有这么一口英式柚木大钟,想必应该是十分富有。她曾经在父亲的小别墅里看到类似这样的钟,他为情人买了别墅、汽车、大哥大,为了情人送给我母亲离婚证书、陌路的客套话,家中所有的贫穷皆来自他所赐。站在女孩的对面有活人的气息,她将目光向下移动了半米,三七分用猪油膏涂抹的黑白相间头发跳入她的眼帘。眼前的这个人,有壕沟般额纹,颧骨高立,脸瘦且皮肤松弛,年老的皮肤没有过多油脂撑起来,他给人感觉轻飘飘的,除了一具瘦骨架,没有什么好看的了。幸好,他的面孔不是太丑陋,模样还算过得去,年轻时的他也许有几个美娇娘为他倾心。哦,不得不说,这个人坐的轮椅是木制的,滚动它夸张极致的笨拙。她有点惊讶,这个时代居然有人倒退去使用木质的。她摸摸轮椅,是木头的哦?她说,我是来留宿的。老先生为女孩让出了一条缝隙,这是一道狭小的廊道,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十五平方米大小的客厅,和服务员登记取房卡的半圆式吧台。

老先生在大堂的一張桌子旁停了下来。短短的几分钟,他已在女孩身后将住宿要求、房屋构造等应知事项简略介绍,她并没有完全听进去,她站在服务台随意观察。老先生拿出烟盒,点了一支烟,有碍于在少女面前抽烟不妥,又熄灭了它。他告诉她,既然要在旅店里复习功课,就不能带乱七八糟的人进来,这个旅店不需要太多客人,不能影响他阅读和写作。少女望着他,母亲目前不支持她写作,母亲认为诗歌让人精神幻想,小说让人涉足战争、情爱、冒险,都是一些影响成长的事物,她还指望女孩快点毕业,能够到好的公司工作,嫁入好的人家,能够摆脱她,让母亲能够过得宽裕舒心。少女对老先生说,我也喜欢读书,但不写,只是喜欢看。老先生说,我这里不管饭,你愿意做我的打字员,可管一日三餐,民宿里有一个私人图书馆,只要书不带出民宿都可借阅。一日三餐都可以免费,这样可以节省不少钱,足够为自己买新的衣裙或一些平时不舍得买的东西,比如蓝光胶片、香奈儿口红等。她是喜欢高雅的物什,家境不如往日富裕,丝毫不能阻止她对美的追求。

必须描绘一下,故事在一扇民宿门里被打开了。这座民宿冷清得很,上下三层楼,只有一个老服务生,既要做饭,还要为老先生定时按摩、整理书籍和文稿,被老先生催促着打字,老先生英文和中文交杂地一起说,hurry up,快点。我想他对着老女人一会儿说中文、一会儿说英文,主要是担心这五六十岁的老阿姨会听不完全英文。他身边无其他人,只有使唤她,暴脾气训斥她。我知道他就像个孩子,脾气来得快消散后会内疚,他制造原谅自己的方式就是允许老服务生关门休息,等他摇铃铛,再来帮他换衣服。

此后的雇用与住客关系里,他对我像对老阿姨那样。他痛恨我,打字机使用得不够聪明,字母打出来容易模糊。我研究过这台打字机,我称它是老款喷墨标签式打字机,类似《垮掉的一代》里面提到的那种卷纸式的敲字机,打一段就要手动调试加墨水,文稿易模糊。我在换墨水时,手掌和手指不经意抚到了稿子,超薄稿纸,平滑得留不住字迹,每次摸了一片墨;老先生的轮椅旁有根T形拐杖,他频繁举起它来敲桌子。我常以为他会敲打我的头盖骨,然后碎尸割肉,熬成汤喂养民宿里的客人,以及屋外的狗。我望着颧骨和眉头紧拧在一起的他,他无可奈何地意识到这个打字员不过是个少女,他将怨气吞下,滚动轮子离开了我。

每日上午,我和老先生喝过咖啡,他就到院子里的走廊逗鸟,听广播里的时事。有时,他也会听一些经济台,涉及熊市之类的词,我就不太理解。早上的时间颇为紧张,我重点还是放在温习功课上。午休过后,我就要坐在大堂拐角的书房里打字,一直工作到晚间二十时;晚饭后,我就可以到他的私人图书馆阅读。整日下来,除去睡眠,我与老先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单独相处的。我并不想这样回忆枯燥的故事,我们也有闲聊的时候,他有时会谈到他的腿,他因为小时候的一场病萎缩了一条腿,不想别人取笑他,干脆另一条腿也不使用,以轮椅度日。我看到长袍下两条“废”腿,有股想要治愈它们的冲动。那日,我的发辫是散开的,俯身头发就散下来,双手轻轻伸入空旷裤子,触到他干瘦的腿。老先生像只被夺走鸡仔的母鸡,他举起拐杖啄了我,用力将拐杖扔在地上;他离开了我,拐入狭窄长廊的尽头,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谈起此事,服务生说她从未看到老先生如此愤怒,让我也不要放在心上,他是有文化和地位的人,不会与小孩子计较。一连好几天,老先生都板着脸,也不叫我去敲字,我想我犯了滔天大罪,伤害了一位先生的自尊心。夜晚来临,我从私人图书馆退出来,正要回房间休息,我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昏暗的灯下,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在我的不远处。我看到了他——是林老先生,在一楼和二楼的楼梯之间,摆脱了木制轮椅,像树懒那样抱着楼梯扶手,让身体尽量地弯曲,他几乎是一寸寸挪着向上移动。剧情往往会那样写,他从楼梯上滑落,我上前抱住了他,并取得他的原谅。实际上,我当作没有看到他,走入自己的房间,我背靠在门上,用心听长廊里发出的声响,听到木制轮椅发出噪音,他关上了房门,我才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我站在他的房间外,他的房门并未完全关闭,还留有缝隙。我想到了小时候的我腿部患病,走路像八爪鱼,我的父亲一度想遗弃我重新生一个孩子。幸好,我的父亲没有这么做,他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一个亲生的孩子,而且这个孩子努力学习走路,守住了他的面子。

我站在房门外,在小摊贩用两根火柴棒长短的棍子交叉挑动起一个糖球的工夫,房门里终于有人察觉到了我。谁在那?我着实受惊,我并非偷窥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无法离开,也许是想要获得老先生的原谅。我是孩子嘛,犯错误都是可以原谅的,特别是对于我这样同情心泛滥的人来说,更应该值得原谅,我现在特别想抱抱他,给予他的腿一点温暖,是爱而不是去伤害他的自尊心。女孩站在那,我作为这名女孩,没有逃跑。我不是一个扭扭捏捏的女孩,我没有偷没有抢没有必要逃,我,我没有必要怕他啊。

是我……

哦,是你,我,恐怕需要你帮助。

需要我帮助?听到这五个字:需要你帮助。我正大光明地进入了他的房间。

房间里的窗帘是双层的,一层是白纱紧紧拉起来,另一层是垂两边的厚重咖啡色麻布窗帘。窗外有月光,风吹动了树叶,树影滑行在白纱上。这里的一切如此寂静,她缓缓地进入了房间,好似远离了喧嚣的城市,来到了德古拉的秘境。老先生在颤抖,女孩与他的眼神得到了交集,空气在此僵住了。他浑身是汗,她抓住他,用自己全身的力气要扶起他;她感到了重力将她和他一起往下拖。

你?双腿都不能动了吗?啊,我是拖不动你了。需要叫人来帮忙。我担心你的腿是受伤了。

我应该是用盯蟑螂的眼神那样看着他,十分无奈。他现在就像我那喝醉酒般沉重的父亲。父亲与母亲分开的那天,他跑到隔壁张老师的家中喝掉了三罐荔枝酒,躺倒在别人家的床上发酒疯。我永远记得荔枝酒的味道,从一个醉汉口中冒出,夹杂了胃的恶臭,令我难以接近。我的父亲唤着他唯一的女儿,你特别不孝,也许此后你就这一次叫我父亲了吧。我拖着父亲,比老鼠拖油瓶还要困难,跌撞在墙壁上许多次,进了家门直接滚到羊毛地毯上了。

你比我父亲重,他好歹可以配合我爬起来。真希望你是一只蟑螂,我可以将你夹起来。

老先生在发抖,她意识到这个老头是不能开玩笑的人。老先生说,你出去。她说,我描得更黑了?你并不是真的蟑螂,也没有那样地讨厌。

她一次次搂紧他的腰、后背,甚至想要将老先生公主抱;她终于累沉沉地躺在地上。这简直是一场战争,她越抱紧他,他越是挣扎,疯子一样与她唱反调。最后,她赢了,她从他身后将他夹住,拖着他行动,想要将他扔上轮椅。他咬着话语说出,够了,够了,你还是离我远一点。他推开了她,想自己爬上轮椅。她听到了骨头的声响,她知道可能是腿断了。她担心地退到了门口,跑向了服务台,躲避父亲的追赶那样,跑去找老服务生,并无人在,又跑向她的房间,也无人。最后,她想到拨急救电话,电话那端告诉她千万不要挪动伤者,否则会有二次损伤。

她又回到了老先生的身旁。

我想急救赶到山里,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可能让你的腿折断了。

老先生说,你不用那样努力,这是我自己找的麻烦,不应该着急扔掉轮椅,想一夜成为可以行走的人。即便是断了腿,我也不会怪你的。

负罪感遍布我满是汗水的背脊,我意识到自己的衣裙很狼狈,裙子的一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撕掉了一块,我的左大腿在裙子里显露。我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撕去的。老先生想挪动他的腿,我说别动,他说抱歉毁坏了裙子。一件裙子而已,我对他说你重要啊,只不过怎么会那样重,力气那样大,我看你都是骨头,哪里来那么多重量。与他的身体接触,我才意识到他浑身结实,都是肌肉。我说林爷爷,对自己挺残酷的,到底花了多少时间来健身。老先生说他很孤独,除了写作,剩下的时间就用来练习力量,腿一直在萎缩,而其余部分都被锻炼得形成了肌肉。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康复起来吗?我觉得不可思议,今天就做得很好,每天进步一点,肯定可以恢复正常的。老先生说,你明天就离开民宿吧,不想再看到你了。我当然不能走了,如果我走了,就没地方可以去了,你去医院治疗肯定要十天八天的,我还可以陪护,既可以打字也可以给你喂饭,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故事在这里陷入了无穷尽的沉默与等待。我与读者都一样保有怀疑,不过是萎缩了一条腿,他有必要让自己另一条健康的腿一起萎靡不振吗?少女光影中望着老先生,他有两道硬朗的眉毛,像一对海鸥,他的鼻子挺拔。她问他,你的鼻子是后来做的吗?老先生说,小鬼,将你的手拿开。她没有拿开手,将脸靠近了他的鼻子,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呢?我实在无处可去,我母亲病着呢。我实在不应该将女孩写得这么主动,回忆漫长像细流一样滚过我的脖颈,流到少女的双瞳,时间之河滑行在老者与少女之间,他们的年龄差距三十岁。三十年的时光,可以让一个人死去,也可以让一个人出生。

老先生移开脸,躲避女孩;女孩却将他的脸捧在自己的目光里。你为什么要放弃一条腿?你不过是没用了一条腿。我只是摸了你的腿,有什么错?你何必这样板着脸?是你让我帮助你,又不让我扶你,你只是来考验我?想看我如何不知所措?

哦,女孩像美少女战士那样站起来,她却没有像卡通片那样变成超神。女孩说,我就是喜欢看你生气的样子。女孩松开他的脸,又捧起这张久经沧桑的脸,他孤独了大半生,脾气坏,让人恨又爱。女孩给了他一个短促、用力、潮湿的吻,她想说好像爱上了他。她却说,我要报复你。

她放下了他。她刚才真是发神经了,对着一位长辈大吼大叫,又强吻了他。她此刻决定离开这里,这个决断的时刻来临,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被预想在她的小脑袋瓜里。

没了它们,也是我自己的事。请你,现在就离开。老先生像只受伤的羊,她用一个吻晃动了整座民宿。

我……急救的人,应该就来了,我现在就离开。她跑开了,却又跑回来。她说,我就是来报复你的。我要将气味刻在你的脑海里,请记住今天你对我做的一切!

她像绿藤蔓延在他身上,像花盆破土的种子结在老先生干瘦的脸上,她用带刺的舌缠住了他的两片唇。对面的这个老男人受伤的身体被击垮,柔软了硬朗的身体。

少女决心离开他了,将他的一件外套盖在他的腿上。她像阵风轻轻在他耳边说,谢谢你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她有一种扳回一局的胜利感,她想说她是来确认爱与否,舌头与打结了一样,什么也做不了,说不了。

少女终于离开了林爷爷的民宿,她跑下山,路上看到了急救车顺着公路环绕向上。

我的泪禁不住地流着,这短短几日的民宿生活,却让我体会到了别样的幸福。我一边打字,老先生让老阿姨制作了芒果冰给我消暑,我吃冰时,用脚尖顶住地板,竹凳像摇椅一样一前一后地摇摆。老先生手中拿了一卷罗素的哲学书,他冰冷的三角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能够感受到他对我的举止是矛盾的,又赞同又反对。他不发一语,言语写在脸上。他常涂涂画画,那些线条、色块,没有一个完整形象,令人难以猜测到底画了什么。我说,你在鬼画符吗?老服务生在一旁也笑,先生说是立体主义,里面有很多他年轻时经历的画面。哦,是吗?我感觉十分不理解,我倒觉得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啊,难道他的过去都是各种四边形啊、球体啊。他仍旧不发一语,下午文稿告一段落时,他滚动轮椅到书房,为我挑选了绘画相关资料。我看到他将书本一本本放在他的膝盖上,滚动着轮椅来到我的面前,他说,不管怎样,多读书总是好的。我从他那拿到书的瞬间,想到了我的父亲。父亲得知我喜歡各种模型,每次出差都会买各种不一样的船、飞机、动物、建筑的模型,还特意将房子的墙凿空,将我的那些宝贝逐一摆上。

我跑啊,跑啊,直到与林爷爷的民宿越来越远,直到远远地甩开阳明山身后的树木、花丛。我推开家门,母亲问我,你怎么回来了?我穿着残破的白裙子,皮鞋里外都是烂泥,头发被雨水泼得像乞讨者,睫毛膏化了一脸。我为什么那样地难过呢?让我走,我就得听他的?就这样离开了吗?当夜,我做了一个衰老的他与我裸身对视的梦,醒来时体温极高。母亲说,你都惊厥了,梦话一片。我说,我梦见了地狱。

母亲为我报了学习培训班,冲刺考试。“少女的青春,是一枝带刺的玫瑰。”我在早上打喷嚏时,突然想到这句话,多么富有诗意,我决定记录下来。回到了山脚的世俗生活,我的生活变得程序化。我嚼着口香糖对母亲说,你能不能让保姆换个菜式,我实在不想吃咖喱鸡肉饭了。保姆是位四十多岁的胖阿姨,她谈及了她的初恋,与第一次性爱。我惊讶,你十四岁就结婚了哦,对哦,印度的姑娘都比较早。保姆说,那是死也觉得羞耻的体验。我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现在你应该获得自由,印度的丈夫来找你,我和母亲会通过法律来保护你的。可是我不是法官,也不是警察,说这话时,我默默地承诺,至少我可以报警,也可以为她写诉讼状,或许将来我会是一个公正的法官、警察。我对她说,本尊只有一个要求,做饭能不能不要再放咖喱了,我会觉得口渴,没办法好好写功课。母亲认为我是鸡蛋里挑骨头,她是那么喜欢保姆做的手抓饭,放点羊油和咖喱,味道极好。我的母亲独特的想法,我不敢苟同,手抓饭,我宁愿吃冰,也不要羊膻味。我和母亲同情保姆的遭遇,她的初夜因为丰厚的彩礼像鸡鸭一样送给了一个老男人,粗暴的程度就像将一只鸡扔进了脱毛桶,毫无艺术可言;而她最美好的恋情是十二岁与小情郎在山坡上轻吻,他们互相不懂得男女交合的情事,滚在草地上,滚来滚去,像个大铁桶一样,一直滚到月亮和太阳升起、落下。我听到她的恋爱往事,给她一个大标签,你可以去写小说了,太夸张了吧,十二岁的你们?保姆炯炯有神的目光,让我有了一丝相信,那是真的。

学校是一个大型实验室,每个学生都是瓶装细胞,他们将我们挤压在一个玻璃管里,用各种日考、周考、月考、突击考等燃烧我们。母亲哪里是将我送入培训班,整个学校都在正常上课,没有假期;我不过从原来的班级被送进了冲刺班。整个台北燥热,走在中正路上,我居然会看到有人偷偷丢垃圾,我说大叔,我陪同你走了两条街,前一条街你丢垃圾,现在你居然掏出生殖器随地尿尿。大叔看着我,小鬼,你活得不耐烦了吗?这是我脑海中的设想,我跟着他走了三条街,除了丢垃圾、尿尿,他早已挤入了巴士。我到旧货摊翻看连环画,我感到生活是流动的云啊,大时代从我的头顶一朵一朵结着稀奇八怪的云图。学校的三个女生因为穿了齐臀裙、染了棕色的长发,被罚站在操场,训导主任一声令下,剪!长发被整齐地剪掉,发型丑到挤爆水龙头,就像用锅盖套住了脑袋。大台北的核电建设工程也相应引爆,我们为了抗议女生不能穿短裙、染发,市民为了抗议破坏绿色家园、拒绝建核电,纷纷走上了介寿路、市民广场。

文化大学开学时,母亲又要将我送往阳明山。我脱下短裙、背心、大白鞋,又去装淑女了。我穿着母亲新改的蓝色丝绒裙、新买的红色皮鞋,提着黑色手提包,告别了我的母亲。母亲目送我走的,这一天,她化了妆,卷了新发型,高跟鞋细带子环绕在她的脚踝上。那个富豪站在她身边,母亲流着泪,拜托你了,你替我安然将她送到。这个富豪原来就是那个在联合报上抨击政府的李大帅。我说,谢谢你送的红皮鞋。我上了李大帅的车,我回过头看母亲,她轻轻靠在李大帅的胸前,他又将她交给了保姆。车子开了,离我的母亲越来越远,我突然有一种与母亲永别的预感。

黑色轿车奔向林爷爷民宿的方向,车里仿佛鼓满黑色水珠的水母。我问李大帅,我的母亲,她,是不是快死了?你才会来?

李大帅止不住发声哭泣。下车时,我拥抱了李大帅,谢谢你,能陪着她。李大帅紧紧搂住我,你还小,你还小,要珍重,再珍重。

我回到了學校,像名修女一样没日没夜地学习。再见到母亲时,她留了躯体给我。我对李大帅说,母亲喜欢红色裙子,你能不能帮她买一件。李大帅很快买了五六套不一样的红裙子,我替母亲选了面料最少的裙子,露出她的细腰、脖颈、乳房等应有的美。我没有找到合适她的胭脂,拿了我的口红做了眼影、腮红,将她的嘴涂得性感。我吻了她。我同李大帅说,允许你吻别她。李大帅拿了一枝玫瑰放在她的胸前,将一枚钻戒为她戴上,当他吻她时,泪水垂直滴落。我责怪他弄花了母亲的妆,也责怪那枚戒指是个束缚,在合上棺木之前,我为漂亮女人补了妆,剪下我的长发放在了她的枕头下,将那枚钻戒戴在了我自己的手指上。我对女人说,你记得时常来人间看我。我将戒指还给了李大帅,他哭过了,我始终没哭。我对他说,你不应该自私地去哭,应该为她高兴,终于没有任何疼痛和束缚,我这个拖累瓶,也被她狠狠地甩开了。我让李大帅带我去了最好的理发店,我理了齐耳发式,看起来像个男生。我被我的母亲毁了,成了孤儿、假小子。

故事写到这里触及了死亡,女孩成了孤儿。女孩回到阳明山,时常去看看林爷爷的民宿,将那当作和尚庙宇,她将林老先生播放的电台音称为木鱼,将老服务生称为去化缘的厨师,始终不敢踏入。她也许害怕老先生看到短发的她,也许是她害怕那双残破的腿,与他拒绝的眼神。

后来,我没有考上大学。我开始选择自己的人生,是去城市里寻找工作,还是继续学业,我来到母亲的墓前,扔了数十遍硬币,请她帮我选择。每次硬币滚到工作那面,我用手掌将它翻到求学;滚到求学,又拿起它翻到工作。李大帅写了系列反动的文章,引发各地暴动,他替我做了选择,带我离开台北,到美国求学。我说,还能回来吗?我爱台北,我的母亲在这里。

出发去美国前,女孩以故人和旅人的身份终于勇敢地闯入林爷爷的民宿。她拍动花环和铃铛,庭院里的法斗狂吠,愉快地在她的光腿之间钻来钻去,熏鲑鱼的味道飘在她与狗之间。我感觉和你是同类啊,我们那样可怜被香味关在外面,女孩说。终于有人来开门,她将视线往下移,她习惯这样的角度,可以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他,那张想念的面孔。她看到了深蓝色的西裤和一根拐杖,她将视线往上移,他像对受难者投去目光那样望着她,他竟高出她两个头。她指着法斗,我好像它,那样天天念着你。他对她说,我,可以行走了,还是会摔倒。老服务生在门廊那朝她挥挥手,然后女孩上前扶着老先生进到了餐厅。

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店里有几个客人,他们在不同餐桌上吃着今天的特色菜熏鲑鱼,老先生让老服务生为大家加了朗姆酒,是那种甜甜的甘蔗酒。她喝了一点,老先生说小孩子最好不要喝酒,她说这个酒可以喝一点,是妈妈的味道,她特别喜欢这种酒,你没听说过加勒比海盗都是成桶喝朗姆酒,离家久了,喝它喝到醉就能得到母亲的轻吻。有旅人会弹肖邦夜曲,弹到中篇,她跟着林爷爷离开餐厅。

老先生说,你去美国后,还回来吗?她建议去书房,借几本书,这样就会记得回来。他们进了书房时,她发现书房角落放着那张木制的轮椅,她坐了上去,老先生从烟盒里取了烟叶卷了一根,她接过它,将烟放了两唇之间,点燃后,她用力吸了一口,感到气管扩张,令她猛烈地咳嗽。老先生拍她的背,她的肩带滑了下来,她笑着说,现在头发短了,如果衣裙脱落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挡。老先生说,我还是离开,你一个人在这里看会书吧。

要是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就不来这里了。女孩乞求,你能不能不要走,只陪我这一夜,我要去纽约了。老先生紧紧抓住了拐杖,谢谢你,是你让我坚强地捡起另一条腿,它确实软弱,经历了一场车祸碎了骨头。真无法相信,你的力量,让这么多年坐轮椅的我,这么快站了起来,此刻我感到了幸福。

女孩突然感到自己卑微,这么美的夜晚应该发生点什么。她却对他说,你走吧。她想他满脑子里只有双腿与感恩。老先生说,你是孩子,我也告诫自己的妹妹放弃那段年龄差距太大的婚姻。女孩觉得他太搞笑了,难道他分不清她和他妹妹的区别吗。

你觉得我来找你,只是为了和你谈腿?谈年龄?我想和你做点男人与女人的事,为什么不能圆满我要离开的小心思。女孩靠近他,将他的拐杖扔掉,踮起脚尖紧紧地湿吻了他,两个人互相挣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今夜,她将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脱衣服,她任由肩带滑到贞洁的地狱里去,用力地吻一个男人。老先生躺在地上,任由一个孩子放肆地做着一个女人的所有事情,他双手不能去拥抱她,死死地被她压着。他望着她,眼神穿破了顶灯。女孩坐在他的肚子上,你不喜欢我?女孩的口红吻了他一脸,她躺了下来,躺在了老先生的身旁,是不是你那,做不了那事了?老先生双手撑住地,转过身,鼻子里呼出不连贯的喘息,他回应她,我行的,你这样折磨我,折磨我艰难地站起来;我行的,我是那样爱你,爱你,爱你。他知道的,哪怕是一次冒险,一次罪恶,一次可能悔恨一个人的良心,这就是爱啊,即便是忏悔,也要爱下去。女孩替他,他替她,一件一件将衣服脱去、扔去,当他触摸到她私处,他想到了北极寒流里的熊,白皑皑的雪上,一只成年的熊与一只小熊攀爬在雪里,它们爬了一段又滑下来,永远重复,那极光的雪峰仿佛永远无法跨越。

天一亮,女孩离开了“恋人”。老先生没有送她,他拒绝送她,并拒绝再见她。要离开大台北前,女孩特地去看了凤凰,她等了很久,凤凰始终在石穴里,不肯出来。女孩不肯走,非要见凤凰一眼,她认为凤凰是假的,只存在神话里。李大帅跟饲养员要了根凤凰尾巴掉落的羽毛,她才放棄等待。

二十年后,那只凤凰羽毛夹在我从老先生那偷来的康定斯基文论里,我始终不相信是凤凰的。我回到台北,坚定地要见他,我站在山下拨打了民宿的电话。终于,电话通了,我所担忧的一切预想都被电话里的呼吸一冲而散。

我说,我想你。我也是……

阳明山今天没有雾,杜鹃花开了。当年,我是那样爱着你。

我也是,永生难忘。

【林曦,祖籍泉州,曾发表短篇小说《马脸》《头朝下的男人》《白衣》等。作品刊于《广西文学》《诗林》《诗篇》《城市诗人》《诗歌月刊》《中国年度诗典》《诗歌周刊》及台湾《有荷》《台客》等。小说《马脸》获《广西文学》2018年度优秀作品奖。】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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