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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磊:京味儿是北京文学的“根据地”

2023-05-16余玮

中华儿女 2023年5期
关键词:京味胡同根据地

余玮

侯磊是“北京土著”,或说是年轻的“老北京”。他一只手写作,一只手研究北京史地或掌故、民俗、戏曲。

他还是昆曲曲友、文化杂家、旧书藏家、京味作家、搏击爱好者……随着采访的深入,感觉多重身份重叠在眼前这位“老北京”的身上。时下京味文坛谱系中,侯磊是不可忽略的一位。他的文字,有自己在场的影子,也关联着北京普通市民的凡俗生活,牵连着作为地方文化的世俗。

人如其名,侯磊融入血脉里的记忆、文化,他朴素的文字,如一块块条石“磊”起一个真实的有烟火味的北京。一晃,聊了两三个小时。又发现,他不只一位京味作家,更是一位声音和掌故的打捞者。

特别的几何空间是文学的出发地

胡同,北京特有的空间结构,承载着老北京的底蕴和内涵,成为老北京的特别图腾。

生在胡同、长在胡同的侯磊,是地道的“老北京”,从没住过楼房。“我家住在东城区北新桥附近,这里曾是龙虎之地,有王府宅门,也有小平房。我住的那条胡同是东西方向的,我家住南侧,大约是在胡同中间。孩子们会在街坊邻居家玩儿,谁家做了好吃的,第一想着给街坊端过去。”

胡同见证了北京城的兴盛沉浮、市井百态。小商小贩的吆喝声、天空中鸽群的哨音、小巷里老人的悠闲……这一切,都烙在侯磊的记忆里。“老北京都生活在胡同里,都一样喝豆汁儿。叫卖、澡堂子、街头巷尾、大爷大妈……每一个元素拼接起来,便是胡同生活的现场。”

侯磊的祖上已在北京生活了150年以上,老少三辈都生活在东城区北片地区,这期间只搬过一次家,但一直都住胡同四合院,“一出胡同口就能看到巍巍的鼓楼”。从小生活在胡同里,侯磊“身边到处都是古代建筑,发生过各种古代的故事。在他看来,在北京逛公园、爬山都不是纯玩,而是穿行于历史之中,与古人隔空对话”。

“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父母对我是生活上的影响,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整个环境,对我是文化上的影响。”生于民国二年(1913年)的奶奶把侯磊带大。打小,侯磊爱听老辈儿人聊天。奶奶文化程度不高,是朴实无华、心怀仁厚的北京老太太,潜移默化影响了侯磊的做人。“我姥姥、姥爷家是另一种样子,姥姥上的是辅仁大学,姥爷上的是朝阳大学,姥姥的兄弟姐妹都是大学生、老革命、地下党。”自家故事,在他眼里就是一本厚重的书。老辈的言行影响了他,这座城市的文化成为他进入文学和一生从事文学的“根据地”。

“我住香饵胡同,2000年,香饵胡同被纵着‘劈了,北面拆光,原地起高楼。整条胡同像是被推子剃了‘阴阳头,现在剩半条胡同。于我而言,仿佛一夜间,北京变成了噪声之城……我想变成一条垂耳狗或折耳兔,一出门就自动把耳朵闭起来。”听不到昔日胡同里的吆喝声,老街坊也不多了,侯磊很想念小时候的街坊邻居,想念各家的饺子和炸酱面。

“怎样保留北京文化?我选的是写作。”他选择用脚来找寻一个故都的过往,用笔记录城市的变迁,用心书写纸上的记忆王国。他目睹了北京城几十年的光阴变化、城市变迁,面对着日新月异崭新的北京城,回味着记忆中的老北京面貌,他写着“离离房上草”,内心無理由感慨着:“那时,我看着穿过翁郁树叶的午后斜阳,是那么温柔娇媚,想让阳光永远照到我的身上。”在国际化大都市的背景之下,他重新解读着北京的市井文化,讲述一群在胡同里成长起来的北京人半个世纪的悲欢离合。

高中时,侯磊用相机拍香饵胡同、土儿胡同、明亮胡同,这些胡同有的现在已经不在了,可他还记得一些胡同里的事。在他眼里,北京城墙的每一块砖里都有故事,城墙遗址是自己讲故事的根基,一条条胡同是他文学的出发地。他说:“我想保存住老北京,研读它的历史、传播它的文化、升格它的精神,这是我能为故乡所做的一点事儿。”

文字里透出浓浓的京味儿

如果非要为京味文学断代,侯磊这一代属第四代。

受访时,侯磊感慨:“京味文学不好写,因为祖师爷太多了。”的确,书写北京,自元朝以来就没有停止过,甚至可以追溯更早。明代陆启浤的《北京岁华记》、清代潘荣陛的《帝京岁时纪胜》、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民国时期蔡省吾的《北京岁时记》等都是古代名篇。但老舍可谓京味文学鼻祖,从题材至形式、从语言到人物、从文学风格到精神建构,都可以看作真正京味文学的高峰。中经刘绍棠、邓友梅、陈建功、刘心武、刘恒、王朔等人的书写,文字里洋溢着浓郁北京风情,突出北京城自己的“味”,被列为京味文学第三代。一方水土养育一方文学,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作家。以侯磊为代表的80后、90后作家属于后起的“京”字牌文学谱系,用北京话写着北京城里的北京人和北京事,深埋于记忆之中的文化被他们钩沉出来。

在新一代京味作家的文字里,连胡同里的叫卖声、拉煤球车辆散落下的煤渣里都有着旧北京的文化特质,当然也有属于“侯磊们”和这个时代的“京韵新声”。

“燕京八景”中有“蓟门烟树”一景,指的北京西直门以北的元大都城墙遗址西段上树木蓊郁、如雾如烟的景致,如今为蓟门公园。这是老北京的意象,侯磊借此化成随笔集《北京烟树》的书名,写他自己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生活记忆。胡同里的故事、街面儿上的江湖、澡堂子里的传说、簋街的辣腻与烟火……他记录下人与城交织的生命体验,以及时光留下的斑斑旧痕,寄望于依依柳烟中,述世态变迁,品人情冷暖,发怀古幽思。

“以前不关窗子,能听到天上的鸽哨声、远处大街上106路电车的报站声,还有每天胡同里的吆喝声。”侯磊有听的自觉,擅长辨别声音。读他的文字,似能听到吆喝声犹在耳边,老北京人生活的风俗画卷也在慢慢展开,带你直抵故都远去的人世间。

侯磊(左)与老舍之子舒乙

有一次,侯磊在灯市口一条不太起眼的胡同——干面胡同拍照。这条静谧让人怀疑的胡同与外边似有着不一样的世界,这里曾重量级专家学者云集:钱锺书夫妇、茅以升、郑振铎、高士其、梅葆玖……建筑是凝固的历史,名人故居更是触摸过去,感受城市温度的重要载体。走着走着,侯磊无意中走到了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创者、“古史辨”学派创始人顾颉刚曾经的居所,“顾颉刚晚年就住那儿,直到去世”。侯磊正准备拍胡同的场景时,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探个头来,静静地看着。侯磊问:“您知道顾颉刚么?”老人用一口细弱温婉的南方话回答:“知道,我是他的助手。”原来,晚年的顾颉刚感觉身体不支,大量积稿无力整理,于是邀他入住这里,帮忙整理积稿。交流中,侯磊得知眼前的老人叫王煦华,1930年生人。顾颉刚老先生走了若干年,眼前的人由青丝成了皓首,岁月悄然逝去,他再没离开过这栋旧居,也从未停止过手上的整理工作。

以后,两人成了忘年交,侯磊一年半载去看他一回,聊聊顾颉刚的生活往事。

老一代人踏踏实实做学问的态度,对侯磊影响比较大。日后,他也爱上了校对、整理古籍,并整理、出版過瞿宣颖的《北京味儿》等书。他的硕士论文研究对象,是民国文学家、史学家、掌故学家、书画家瞿宣颖,并且一入坑就出不来了。“瞿宣颖是军机大臣瞿鸿禨之子,淹通文史,太有学问了,我尽力在研究中和他对话,但只能对上某一方面的话,要用一生的时间去研究他。”整理古书籍,涉及北京史学、古文献学、编辑与校刊学,侯磊坦陈:“每一项我都不是最好的,但是全加起来,包括我的年龄,我想我有优势,有精力。有的研究资料是我拍卖来的,希望能与北京文化对得上话。”他也曾为不少戏曲老艺术家做过口述史。“戏曲评书爱好者有自己的圈子,大家整天一起就聊这些,非常单纯,也非常开心。这是传统文化的活态承传。”侯磊喜欢旧世文人生活、读书、写文章的状态,更喜欢采集旧时的掌故,留住过去的风韵。

“我跟其他的京味作者不一样的是,我写的北京都是在学术、历史、文化及生活的基础上的,好些民国档案、文籍是我多年研究的。我现为作为一个编辑,看书比较杂。”显然,侯磊长期有所准备,厚积薄发。

研究老北京,是为了给新北京的发展提供参考。侯磊说他始终相信,老北京的文化、艺术可以延续至今。写老北京,不是把现在的人带到古代去,是把古代精髓的文化带入当下。“现在,许多传统的文化在北京开始复兴,文化普及也比以前好多了。北京的新文化,永远带着旧文化,而她的旧文化、传统文化里孕育新文化,因为她是首都,因为她是国际化大都市。”北京是一座经历千百年积淀与变迁的古都,侯磊希望北京变得更典雅、更文明,能保存传统文化中最优秀的一面,希望每个人在北京都能诗意地安居。

“我把北京当作一个人,看看她年轻时的样子,进而推测她未来的样子。”侯磊说,他还会继续写下去,“写写我的家族史,写写当下城市人的心理状态和精神世界。我不希望自己仅仅是个写作者,而是成为北京文化的继承者、传播者和研究者。童年时,这种文化哺育了我;而未来,我必将反哺于她。”

责任编辑 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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