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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芸:相比经历,作家更重要的是有悲悯心

2023-05-16王海珍

中华儿女 2023年5期
关键词:散文作家小说

王海珍

2012年,王芸作为高层次人才被引进到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成为一名专业作家。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境遇如何,她清晰地知道作家最重要的还是要写出好的作品。她以更加静水深流的方式进入阅读,进入写作。在别人眼中,王芸是安静、温和、柔婉的,但是她自己会感觉到这么多年来写作带给她的宽阔、坚韧与力量。

中文系走出的作家

与许多从小就立志写作的作家不同,王芸直到高考时,她的理想还是成为服装设计师,因为那代表着美与创造——虽然她从小就喜欢阅读,但总觉得成为作家是一个太遥远的梦。

高考那年,她的第一志愿是北京服装学院,可是因为招生简章出了问题,她被补录入湖北大学历史系。但与历史相比,从小喜欢读书的王芸更喜欢中文系,也因为高考分数还不错,她向学校提出申请,如愿调剂到了中文系。

这大约是王芸成长过程中比较重大的插曲了,除此之外,她的人生经历真的可以说是平铺直叙。至少从外人来看的确如此——从小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有一个疼爱她的哥哥,没有什么所谓的童年缺失与阴影。读书时一路成绩优秀,是家人眼中的不让大人操心的乖乖女,是邻居眼里“别人家的孩子”,似乎连青春期叛逆都省略了。虽然青春期也爱看三毛、琼瑶,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憧憬。生活中她几乎很少有拧巴的时候,她性格简静平和,与家人关系亲密温馨——一个例子是她刚上大学时一度非常想家,想家想到哭,人变瘦,开学一个月后的十一长假,她第一时间飞奔回家,几天吃胖了几斤,心满意足地回到学校。还有一个例子是她大学毕业刚入职单位,报社周末部同事说晚上聚会,一位老师惊讶地发现这个腼腆的女生一脸为难的样子,回忆这些往事,王芸笑得特别开心,“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得给我妈妈打电话,觉得和同事一起在外吃饭是一件大事。”很多年后,同事们还能记得这个细节,觉得这个姑娘可爱极了。

国内大学有一个流行语: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可是读中文系的王芸却在大学开启了作家梦。其实往前回溯,一切似乎有迹可循——童年时生活在城市,不曾与同龄小朋友在山野奔跑打闹,安安静静地学校与家两点一线,但幸好,住的地方有一个图书阅览室,各种优质图书与杂志都有,《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纯文学期刊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成了日常读物——她当时一定没想过自己的名字有一天也会登上这些杂志。12岁时就读了《红楼梦》,虽然有些囫囵吞枣,但黛玉葬花,湘云醉卧,吃螃蟹吟诗等等文学意象印在了她的心里,随着年轮变幻出不同的色泽。

她从小就喜欢文字的魅力,初中时就和同学创办了“习坎文学社”。读书时代的另一个回忆亮点是旅行,暑假的学生夏令营活动,她在读小学时就去了厦门、桂林等旅游胜地,初中时有机会和从事园林设计的亲戚一起,在江南游历了半个多月。中考后来到北京的舅舅家,住了大半个月,寻访名胜古迹,虽然是打卡式旅游,但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各个城市不同的气质脉络与相似的蓬勃生机像风一样拂过这位十几岁的女孩。波浪滚滚的时代大潮下,人们是踩着相同的节拍吗?共性中又有着千差万别的不同命运。那时的她肯定不会去想这些,只是在回望来路时会找到蛛丝马迹——每一段经历都参与塑造着自己,学生时代,她幸运地与经典书籍做伴,有长途行走的新鲜与惊奇,生活如长卷在她眼前徐徐展开,让她成为一个不囿于自我体验与感受的人,也有了更多的视角去看待万事万物。

还有家乡给她的滋养。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是湖北沙市,現属荆州。“禹划九州,始有荆州”,楚文化发祥地荆州建城史长达5000年,自古以来是荆楚文化的根脉所在,青铜冶铸、丝织刺绣、木竹漆器、屈骚文学等都在书写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它亦是古三国的主战场,因为地处交通要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兵戈铁马中又有人的沉浮悲吟。

荆州还有一个特点,河湖众多,水网密布,有大小河流近百条,遍布王芸的童年记忆。她印象深刻的地方是保存完好的古城墙和荆州博物馆,数不清去了多少次。“荆州博物馆藏品真的好丰富,特别值得参观。”王芸说起荆州博物馆里的藏品时,声音都是发着光的。那里常年展示着鸡公山遗址到新石器时代的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等原始先民生产和生活中所使用的石器、陶器、玉器。还有青铜文化展,商周时期的大铜尊、虎尊,东周时期的提梁壶、大镬鼎、编钟等等,大名鼎鼎的越王勾践剑也在这里。还有荆州出土简牍文字,包括楚简、秦简、汉简、汉代木牍等等,这些文物穿越千年沧桑,扑面而来,每次看她都会被触动。“脚步出发的地方,一定是我脚下这片土地,承载千年楚文化瑰丽与神奇的这片土地。”她这样写道。

上大学后,她就开始有意识地写作,从小豆腐块开始,一篇一篇地写,慢慢地写,沉稳地写,不急不躁,一如她的性格,有家乡历史的厚重,亦有湖泊的轻盈。

新闻职业积累的写作素材

1993年,王芸大学毕业,本来有机会去更远更大的城市,比如北京,但是因为恋家,她选择了家乡的报纸《沙市日报》编辑工作,与文字打交道。后来,沙市市与荆州地区合并,沙市日报社也与荆州日报社合并,此后近二十年,她一直在荆州日报社,先后在副刊部、生活周刊部、新闻编辑室等做过编辑,她也去采访,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新闻现场的快速画面捕捉,也有普通人缓慢如流水的叙述。据她的同事们回忆,看似文弱安静的王芸,去过现场全程目睹执行死刑犯的过程,也跟着民警去夜捕现场抓捕过吸毒嫌疑人,去过戒毒所了解戒毒人员的日常……那些充满了对立、高压、紧张的现场,王芸既要走进去,沉浸式地感受,又要走出来,以旁观者的视角用文字呈现给大众。

有一阶段,全国报纸流行普通人的生活故事,王芸所负责的版面也开设了这样一个栏目“情感讲述”,王芸负责倾听,采写,那些深夜失眠的人,生活陷入困顿的人,在情感纠葛中挣扎的人,经历过伤痛无法走出来的人……各种各样的真实人生在王芸面前展开,她撰写了很多深度报道,同时散文写作笔耕不辍,一直在尝试新的写作方式。1999年前后,她在《青年文学》散文栏目读到一组文章,其新颖的表达形式改写了王芸对散文的认识,触动之下她也写出了一组散文,投稿时一个编辑也不认识,她就在《青年文学》编辑中挑了一个名字看上去颇有诗意的——雪媛,将文稿打印邮寄出去。很快,她就接到了雪媛编辑的反馈,这组文章在《青年文学》刊发出来……2001年,《青年文学》杂志与出版社合作,组稿一套“新新女性情调散文书系”,已在这本杂志发表了几组散文的王芸有幸入选,第一部散文集《经历着异常美丽》出版,被主流媒体评论为最受关注的八位青年散文作家之一。2005年,王芸的第二部散文集《接近风的深情表达》收入“散文公社”,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评论家叶梅曾经这样说过:王芸的写作有着一种不确定的丰富性,文体多有变化,她的散文有的像诗,有的接近小说或剧本,但同时内在又具有一定规律性,叙述间流动着鲜明的女性意识,以及女性的仁慈和温和,富有同情心。她以“我”的视点,而这“我”既是“小我”,也是“大我”。她看似随意但却是精准选择地将目光投向生活,随性开放而又是内敛理性地倾注自己的体察和情感,这之间显得自然流畅,并无冲突。

从小在荆楚文化浸润中长大的王芸,慢慢将触角伸向这座城的历史脉络,她已经不再满足于只在心灵意象的游弋,她期待着向时间与历史深处回溯,去感知千年前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她痴迷于这种时空交汇,以绵厚而细腻的笔触写了一系列文章,致力于从古城荆州的风云激荡变幻中攫取历史人物的纤细感受,时而与古人对饮交流,时而借古人视角来审视内心,熟稔地驾驭着文字完成古人与自我的心灵嫁接。她的这组历史人物散文在杂志陆续推出,东方出版中心的编辑看到后找到她,希望将这一系列散文结集出版,受到鼓励的王芸继续写荆楚文化中的历史名人,2009年集结为散文集《穿越历史的楚风》出版,这部作品也入选了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

散文写作逐渐驾轻就熟,如果一直将散文进行到底,或许是一条更轻松的路吧,但是王芸却默默地开启了小说创作之路。

2003年,王芸以一个即将退休却想方设法不退休、最后牺牲在工作岗位上的老警察故事为素材,创作短篇小说《日近黄昏》,引起文坛关注。这篇小说在《小说选刊》与“新浪”合作的活动中脱颖而出,作为月度最佳作品发表在《小说选刊》上,还被收入了那一年度《小说选刊》编选的年选本。身边的朋友和同事、过往的采访经验,为她提供了大量写作素材,历经时间沉淀与发酵,她开始慢慢将这些故事和人物剪辑迁移提炼,一篇篇小说从她笔下、从她心里汩汩流出。2006年,她的一篇小说《黑色的蚯蚓》再次引发关注,作为“头题”刊发在《人民文学》,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依然是关注普通人的内心困顿与挣扎,那些善良的,又有些无助的平凡人,甚至边缘人一直是她笔下的主角。她写他们的无奈、纠结,写他们纤细的感受,但并不会试图去给出一个光明的结尾或是救赎,她努力去呈现他们内心万花筒的某一个棱角或是某一个转换处的罅隙。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她们”,身为女性作家,她自然而然地会关注和深层地去理解女性,去感知她们在时代转型或是个人遭遇下的内心冲突。她带着悲悯的触角慢慢去走进她们,贴近她们,潜入她们深海般的内心,试图打捞出一些“结晶体”,呈现给读者。

王蕓的笔调沉稳成熟,不疾不徐,常常是看似轻淡地进入故事,最后却千钧而出。仿佛一棵毛绒绒的狗尾巴草,在文中人物心里扫一圈,变成了一根针,扎得读者心疼。是的,心疼。她笔下似乎没有什么“坏”人,都是在生活洪流中被撞击重锤过的人,她以宽厚的心容纳着人性的复杂。

王芸一边不断延展着自己的写作疆域,一边尽心尽责地做好本职工作,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在新闻编辑室工作挺累的,常常要加夜班,接到记者的稿子立即编辑、排版、校对,才能赶得上一早的报纸出街……她按部就班地被评为副高职称,也成为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她觉得写作素材并不需要以身亲试,只要有贴近生活之心,有敏感、好奇之心,去观察去感知,一个个丰富鲜活的人物就在身边。

写作是一项长跑马拉松

有评论家这样评价王芸:她把写作看作“上天赐予的一件铠甲”,让她的敏感有了安放之所,把脆弱转化为坚强,既触及辽阔的人间世相,又映现复杂的世道人心。王芸说:“每一个写作者都想找到一条属于自己,适合自己的独特的创作道路。”似乎,她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

2012年,王芸的长篇处女作《江风烈》出版,是以家乡为题材的故事,被荆楚大地文化浸润过身心似乎只有写这样一部长篇才能有所交待,这或许是一个作家的本能与自觉。随后,第二部长篇小说《对花》又出炉了,这是以江西采茶戏这一传统剧种的兴衰蝶变为题材,以着笔两代采茶戏演员一生的遭际,六十多年间采茶戏的兴衰延绵与人物命运交织在一起,写出了戏曲表演者的痴迷情怀,亦呈现了采茶戏这个非遗传承项目的内在魅力。

实际上,王芸一直在深耕传统文化领域的写作,她的散文、小说都有大量涉及,那些穿越千年的文物与走向式微的“非遗”项目与当代人的交流、对撞是她常常关注的命题。《铸剑》《雀替》《龙头龙尾》《木沉香》等作品都能看到古老的民间文化的细腻描述,古老的传统文化和古村落就像一个经过时间沉淀的幕布悬垂的舞台,在现代文明冲撞下的人物在幕布前演绎着各自的悲欢沉浮。数篇小说积累,最终集结为《与孔雀说话》出版。作家朱寒霜曾这样评论道:以现实中的日常生活与生存状态为出发点,将关于传统文化与现实生活图景向尘世的广度和深度延伸,使之被生活碎片裹挟和撞毁的美好记忆与留存。

小说当然是建立在虚构想象中的,但是好的小说需要扎实的细节叙述和“自圆其说”的艺术逻辑。王芸在写作之前,会在构思中给每一个人物拟“小传”,包括成长背景、性格特征、在时代变迁背景下可能的命运遭际,还有人物关系、冲突走向……最终于文本中呈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而在文本之外,其实需要做大量的准备工作。比如《雀替》,触发四个少年做出大胆出格的举动是一幅西方经典画作——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在那样的年代,他们能看到这幅画吗?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呢?王芸在一个画家的回忆录中看到这一细节,但文本中没讲明是什么画作,于是她花费了大量时间去寻找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书籍与印刷品,找到了“物证”,确定为这幅画作,使之成为小说推动情节的一个重要因素。她严谨、认真地对待每一篇小说,确保在起笔时,舞台幕布都已经搭建完备,那是开始虚构、想象腾飞的地基。

或许是脑海中储存的人物故事已经足够多——这依赖于她以往的采访、观察与大量阅读——她的故事触发点也俯仰皆是,比如《羽毛》,是在网上看到了一条视频,围绕这个视频生长出来了几个女性故事,一根轻轻的羽毛可以让十多根树枝搭建起摇摇欲坠的平衡,也可以在一瞬间使之失去平衡或坍塌,多像生活本身。《龙头龙尾》则是在江西亲历一场板凳龙大会而得到的启发与灵感……她以敏感的触角探向外部世界,细心地观察、收集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再内化入自己的文本里。

会担心灵感枯竭吗?王芸坦言以前有过,但是现在已经与之和解,放下了焦虑,状态好的时候就多写,状态不好的时候就缓缓,她相信“瓶颈期”肯定会过去。写作,对于她,已经内化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一件辛苦的事,又是一件让她愉悦的事,是她主动拣选的,她享受其中。

王芸在一篇散文《义掠过刀锋》中写关羽,这样写道:“端坐在一座座以他命名的庙宇深处,或铁身,或泥身,或铜身,或金身,战袍和头冠上缭绕着离奇的龙纹,离奇而耀亮”。“属于一个人的筋血脉络。那里流着凡俗的血,有弱点,有禁忌,有缺失,有局限,有真实的热度与柔软。可以用手触摸。”前一句专属于关羽,后一句或许也可以涵盖芸芸众生。她耐心地剖开一个个人的内心纹理,解析沉淀。创造了那么多人物,哪一个最像她自己?她认真地想了想,那些比较沉静的没有什么激烈冲突的并不活色生香的女性可能像自己一点吧,她去理解去感受自己笔下人物的情绪纤维,但并不沉溺也不代入。自己也不太喜欢把自己的生活晾晒在镁光灯下,写作者隐入灯光的暗影中,那双“锐利”的眼睛,才能看得更清晰。在她那里,感性与理性并存,于漫长的写作马拉松中,修炼着持久绵长的内力。

2012年,王芸作为高层次人才被引进到江西省南昌市文学艺术院,成为一名专业作家,时间上她更从容,对于写作,她更慢更郑重了。王芸进入了最好的创作状态。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境遇如何,她清晰地知道作家最重要的还是要写出好的作品。她以更静水深流的方式进入阅读,进入写作,在别人眼中,她还是那个安静的、温和的、柔婉的王芸,但是她自己会感觉到这么多年来写作带给她的宽阔、坚韧与力量。

责任编辑 陈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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