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容器
2023-05-15彭文斌
作者简介:彭文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江西省作家协会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江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南昌局集团公司作家协会主席,南昌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公开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已出版多部作品集,曾获全国铁路文学奖、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全国海洋文学大赛奖。
一
我确切地听到了时间的呼唤,好像传自大山谷壑,又好像传自河流之上。不,这呼唤传自袁州谯楼,一座岿然屹立于江西省宜春市繁华地带的古建筑。
时间在热烈、深情、执着地呼唤,汇聚了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光阴,汇聚了宜春这个赣西名郡的俊杰翘楚,汇聚了街巷市声、乡野俚语。且让时间毫无顾忌地发言,在袁州谯楼里,我是虔诚的聆听者。四壁将我严严实实地守护起来,我犹如置身一口古老的铜钟里。四壁又似乎虚无缥缈,墙体上遍布着无数小孔,声音从这些小孔里源源不断地传递出来。原来,一座城市的往昔,悄悄藏身于此。感谢袁州谯楼,视我为知音。
大约从汉代起,筑城时必建谯楼,久而渐成遗风。谯楼之名,缘于“门上为楼,以望曰谯”,其内部一般悬有巨钟、大鼓,用以晨昏撞击。元代诗人陈孚在《彰德道中》有诗句说:“偶逐征鸿过邺城,谯楼鼓角晓连营。”谯楼作为制高点,由此放眼瞭望,战时可察敌情,和平日子则可察民情,最主要的功能,自然是以钟鼓或号角报时。谯楼的动静,牵引着一城人的心。鼓响,城门关闭,实行宵禁;钟鸣,城门开启,万户活动。在我看来,谯楼更像一个时间的驿站,代表世人送别旧时光、迎接新曙色。
袁州是宜春的另一个旧名,因有袁山而得名。袁州谯楼自然没有宜春城的年岁长,它始建于南唐保大二年(公元944年),为袁州刺史刘仁瞻开建,最初名曰“鼓角楼”,乃府衙的一部分,亦为西门城楼。刘仁瞻是南唐名将,爱民如子,“所至称治”。之后,南宋嘉定十二年(公元1219年),知州滕强恕筑台楼五间,设置铜壶刻漏,阴阳生轮值,候筹报时,建成集测时、守时、授时三大功能于一体的天文台。值得注意的是,如刘仁瞻一样,滕强恕“节用爱民,修桥梁,立储仓,无一毫取过于民”。袁州谯楼每日向一座城报出标准时间,也向一座城报出百姓心目中的为政形象。
如今的袁州谯楼不再担负旧有的职责,悄然退出前台,化身为缄默的历史文物。主台、南观天台、北观天台、谯楼、券拱门,这些渐渐让世人陌生的古建,坚守在高楼大厦丛中,沧桑的面孔没有丝毫妄自菲薄的表情。在岁月严丝合缝的递进中,南宋的墙基、明清的铭文砖、清代的木梁,组合成我此时此刻身处的袁州谯楼。时间储存在这里,谯楼默默收纳着时间,嬗变为一个特殊的容器。
不由得自问道:“我是谁?我在哪里?”
谯楼作答:“时间才是真正的王,你正阅读着另一部煌煌《史记》。”
是的,不要把时间单纯、片面地当成无情的利刃,时间和往事以某种形式隐匿起来,等待有缘人去认识、去顿悟、去解密。我们自以为站上了光彩夺目的舞台,殊不知,实则没有逃脱一个容器的手掌。
风雨里,袁州谯楼任凭风吹雨打;烽火中,袁州谯楼任凭兵燹吞噬;历史的罅隙间,袁州谯楼倔强而卑微、坚强而单薄、塌陷又新生。它为担当而来,它为使命而来,它为一座城而来。这巍巍谯楼,何尝不是刘仁瞻、滕强恕们的化身?
光影晦暗。我慢慢辨识那些故物:万分壶、平壶、日天池、夜天池……时间的形体扑朔迷离,却又如梅香可知。耳际隐约传来清代上高邑令沈可培吟誦的《敖阳竹枝词》:“袁州更漏瑞州春,物候能知气候新。一样茆岗龙洄水,早潮晚汐更含神。”我下意识地用木头撞响了铜钟,一声,两声,三声。沉郁的回声里,我渴望读懂这座城市更多的湮没部分。
我也渴望知道,人间更大的容器在哪里。抑或在宜春大地,抑或在天地之间,更抑或在苍茫宇宙。
二
唐宪宗元和三年(公元808年),京城长安,秋色旖旎。酒楼里,面沉如水的韩愈与科举同年进士王涯正默默地对饮,以酒代言。
因外甥皇甫湜被卷入科考案,翰林学士王涯以“坐不避嫌”而被贬虢州司马,后迁任袁州刺史。当时的袁州并非繁华之地,王涯自然提不起兴趣,满心戚戚然。
作为好友,韩愈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摆一桌宴席饯行,写下《秋字》相赠:“淮南悲落木,而我亦伤秋。况与故人别,那堪羁宦愁。荣华今异路,风雨昔同忧。莫以宜春远,江山多胜游。”对于宜春,韩愈此时所知不过皮毛,再好的文字也不过是一种权宜之计的心理鸡汤。目送王涯踽踽行远的韩愈如何也不曾想到,十多年后,自己也会跟着好友的脚步,与宜春那片陌生的土地亲密接触。
寻觅韩愈在宜春的足迹之前,我不止一次登临南昌的滕王阁,凝视着“瑰伟绝特”四个大字出神。它出自韩愈笔下的《新修滕王阁记》:“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有瑰伟绝特之称。”斯时,为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十月,韩愈位于袁州刺史任上,他受江南西道观察使、洪州刺史王仲舒之托,写下这篇千古绝唱。
时间是一位悲喜剧的推手,瞬息间,可以使你从云端堕入尘泥,也可以使你从神圣殿堂掉入万丈深渊。从长安一路颠沛流离至潮州,再辗转到宜春,韩愈有过怎样的心灵挣扎,其心路是怎样的泥泞,后人只能从诗文中窥视一斑。
飞来的横祸,源自那篇《谏迎佛骨表》。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唐朝廷上下迷信法门寺里的佛骨,并准备迎进皇宫供奉。身为刑部侍郎的韩愈义愤填膺,奋笔写下《谏迎佛骨表》的檄文,大胆建议:“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暴跳如雷的唐宪宗斥之为“乖剌狂妄”,欲将韩愈处死,幸而有宰相等人从中说情,韩愈才得以躲过一劫。但是,一道诏令,将他赶往荒凉的边地潮州。
南下赴任时,时逢大雪,凄凄惶惶的韩愈艰难行进到蓝田关时,写下《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长达数月的贬谪之路,让韩愈彻悟了什么,也看穿了什么,哀莫大于心死,他忽然觉得应该为自己努力地活下去。千辛万苦抵达潮州后,韩愈写下《潮州刺史谢上表》,以快马投递长安宫阙,不惜承认自己狂妄愚笨、不识礼度、大为不敬,并喋喋不休地诉说在潮州的惨状,自称“戚戚嗟嗟,日与死迫”。其文中之乞怜的态度,与韩愈昔日“画风”截然迥异,颇受后世之诟病。不过,韩愈的“自画像”的确起到了效果,唐宪宗因此善心大发,决定起用这位文曲星,但因韩愈的政敌所阻,最后改任他为袁州刺史。
晚唐时期的袁州,与今日园林一般的宜春市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那时,人丁稀少,瘴林密布,“环视皆嵯峨,举步即流碧,风萧萧即白鹭起,雨濛濛听猿猱啼”。然而,对于宜春,因为韩愈主政,风气从此大改,文化由是开蒙。毫不夸张地说,韩愈吹响了宜春文明的号角。
到任后,韩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倡明道学、大兴教育、广育人才、教民开化。于是,书院在宜春大地生根,儒学在宜春城乡开花,诗文在宜春大地结果。韩愈播下的文化种子,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形成了“江西进士半袁州”的现象。第二件事,则是解放奴婢,废除当地人押卖儿女为奴的陋习。
彼时,宜春城里还不曾有袁州谯楼,对于韩愈的善行,时间不会忽略,它以这方秀美的土地为容器,储存一个为百姓点亮心灯的人。
三
时光远在袁州谯楼之前,便与宜春缠绵不休。化成台即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年),长沙王刘发之子刘成被封为宜春侯,筑起“宜春五台”。这五台分别为宜春台、仙女台、凤凰臺、化成台和湖冈台。古人喜欢建造亭台楼阁,尽管明知兴废不过须臾间,依然乐此不疲。或许,登台,才有仪态和风度,才有与自然、与时光掰手腕的底气和豪气,才有鹤鸣九皋、人中龙凤的得意和满足。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刘成早已湮没无闻,但宜春五台的故事,却深深刻在时间的墙壁上。
一个烈日熔金的黄昏,我被位于宜春市西北郊的化成岩森林公园所吸纳,成为这“江南一胜”和“天然图画”里的一分子。昔日的化成台已然改头换面为洞幽石怪、古寺藏秀的休闲佳地。
无疑,静坐化成台是一种欢喜,更是一种修行。宋代诗人赵善坚替我做了解答:“僧居罗上下,钟声答晨暮。”化成晚钟,释放着人们对生活的依恋和思考,也荡漾着时间的浪花。此地宜读书,此地宜收心,此地更宜与光阴友善对垒。
那个晚唐名相李德裕,先于我一千多年,便将化成台当成一个硕大的时间容器。唐文宗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四月,在与牛僧孺斗争中落败后,李德裕被贬为袁州长史。
远离长安漩涡中心,蛰居宜春的李德裕反而释然了,他隐于化成台,像一位私塾先生,一心一意兴学重教,开课授徒,誓言改变宜春的蛮荒面貌。在山水之间,李德裕像一只风暴中归来的倦鸟,慢慢梳理羽毛、疗治伤口、提振精神。他一定想起了韩愈,那个古文运动的倡导者,那个被杜牧奉为“杜诗韩笔”的大腕,那个与自己同样饱受贬谪之苦、“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的先贤。既然朝堂上无立锥之地,那么,就让宜春大地回荡起琅琅读书之声,这是李德裕的心愿,也是一座城的宣言。
文标乡学子卢肇来了,这位十七岁的后生投以文卷,恳请李德裕指点迷津。卢肇家境贫寒,诚如他若干年后在《进海潮赋状》中所言:“臣伏念为业之初,家空四壁。夜无脂烛,则爇薪苏;睡恨冥顽,亦尝悬刺。”李德裕非常喜欢这个不落流俗的青年,悉心教诲,倾囊传授。唐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卢肇一鸣惊人,成为江西历史上第一个状元郎。
温汤镇九联坊的易重翻越山岭,投奔化成台而来。此时,易重二十九岁,算是学子中的“长者”。他曾经有幸获得韩愈的点拨,为人颇有侠义之风。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卢肇、黄颇、李潜等人赴长安参加会试,易重原本计划同行,但后来临时决定放弃,众人问其故,易重答道:“方今天下大比,才聚袁州,尚若都往比试,必自相抗衡,不如分期应举为佳。”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大器晚成的易重成为江西第二个状元,创下科举考试史上的奇迹。
俱往矣,那些风雅片段,那些风流往昔,令我收不住一双脚板。我渴望发现李德裕师生留下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他们曾经是那般畅快地吟风月、抚丝竹、谈诗文、品茗对弈,再多的苦难也敌不过山之高、水之远、国之重。时间变得如此质地高洁,生命找回了真正的模样。被文化花雨浸润的化成台,成为一个幸福的容器。
皎洁的月色里,李德裕吟诵着那首《夏晚有怀平泉林居》:“孟夏守畏途,舍舟在徂暑。愀然何所念,念我龙门坞。密竹无蹊径,高松有四五。飞泉鸣树间,飒飒如度雨。菌桂秀层岭,芳荪媚幽渚。稚子候我归,衡门独延伫。谁言圣与哲,曾是不怀土。公旦既思周,宣尼亦念鲁。矧余窜炎裔,日夕谁晤语。眷阙悲子牟,班荆感椒举。凄凄视环玦,恻恻步庭庑。岂待庄舄吟,方知倦羁旅。”
学生们在低声唱和。山凝墨,风为韵,天地不过是一个化成台。庙堂再不济,江湖再边远,也挡不住李德裕和宜春的学生们骑鲲鹏遨游天穹的激烈壮怀。化成台铭刻着一千多年前的音容笑貌,记录着那些带体温的诗文憧憬。
时间迟早要复活一些真相。读书,立志,出山,力挽狂澜,扛起家国天下的太阳前行,这就是化成台曾经最为密集的心声。
今天,化成寺不语,任凭夕阳回家。有历史沉淀的化成台,不怕天黑风冷。我轻轻拍着栏杆,似乎在为一千多年前的某个雅集击打节拍。低处,秀江水给宜春一个最深情的吻,蜿蜒远行。我想起那些可爱的过客,曾经也站在这儿,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此刻,他们依旧站在这儿,含笑与我对视。即便身为过客,亦当如此,以亲情和故土为行囊,以十丈红尘做伴,以长歌为背景,留下足印和履痕。
我披着夕阳的羽衣,但我无法起飞。李德裕也一定曾经沐浴着如是的夕照。卢肇、易重亦是。他们以何其短促的生命与时间交手,抑或,与时间握手,并非蜉蝣撼树的鲁莽之举,而是他们懂得,有质量的生命,可以更加充盈、富足、饱和,可以使时间的容器发出更多的历史回响。
每个活出质地的人,都是一个行走的时间容器。青山作证,我愿是化成台的一粒尘埃,成为这个时间容器中的常住居民。
四
我的故乡在分宜县,自小,我听着卢肇的传说成长。
一场漫长的旱情,使秀江的水变浅了、变瘦了。眼前的状元洲公园高悬着两排红灯笼,充满喜庆。通道尽头,是高耸入云的状元阁。此地位于宜春市区的东侧,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总是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这座红柱黄瓦歇山顶的高大建筑,也抚摸着那座卢肇雕像。我隐约看到卢肇像的嘴在翕动,似乎在念着王维的那首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先生,我迟到了。人到中年,我终于走进了这个你曾经卧薪尝胆、苦读诗书的江洲。作为故乡人,我渴望在这方“山光群翠合,水邑四周平”的风水宝地获得一丝灵犀、一个顿悟。
状元洲地处秀江中心,面积约八十三亩,其形如同一只随江水浮沉的鸭子,宜春当地人称之为“鸭婆洲”。晚唐时,卢肇于此竖石为铭,日夜攻读经史子集诗文,最终实现跳龙门的宏愿。于是,人们把这个江洲唤为“卢洲”,又称“状元洲”。功成名就的卢肇曾经在洲上论文讲学,鼓励莘莘学子“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一时之间,满城尽是读书声。明代叶涵云在《卢状元肇》一诗中如是赞道:“古人可不朽,岂藉科第留?三复海潮赋,诚足传千秋。”洋洋五千言的《海潮赋》是卢肇的代表作,也是奠定其文坛地位的扛鼎之作。
登阁,风吹,云朵作势随时要扑入我的胸襟。阳光洗濯着琉璃瓦,与风在铃铛上接头,一声声脆响仿佛水波朝四周漫延。我在状元阁这个硕大的容器里进出,时间正不疾不徐地发生量变。渐渐地,我也是风,在天地间尽情翱翔。
于是,我看到了千年前的场景。《唐摭言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记》对此记录道:“卢肇,袁州宜春人,与同郡黄颇齐名。颇富於产,肇幼贫乏。与颇赴举,同日遵路,郡牧於离亭饯颇而已。时乐作酒酣,肇策蹇邮亭侧而过;出郭十余里,驻程颇为侣。”可见,嫌贫爱富的嘴脸自古皆然。赴京赶考时,袁州刺史的眼中只有富家子弟黄颇,而对卢肇相当冷漠,视为弃履。令人揶揄的是,“明年,肇状元及第而归,刺史以下接之,大惭恚”。
于是,我看到了一个跋涉的身影。在经历四段幕府生活之后,卢肇开启京官生涯之幕。咸通五年(公元864年)五月,卢肇担任歙州刺史。随后,歷任宣州、池州、吉州刺史,所到之处颇有文名,官德如莲。尤为可敬的是,卢肇虽然出自李德裕门下,师生情谊甚笃,却从不仗势,更不介入朋党之争,即使在闲居故乡的日子里,也不肯求助李德裕提携,其凛然气节为人称道。卢肇曾以诗诫勉自己:“谁人得似牧童心,牛上横眠秋听深。时复往来吹一曲,何愁南北不知音。”
生前有才华和清名附体,身后由时间盖棺定论,对于卢肇,这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的骄傲。
“白云千载空悠悠”。即便自由如风,我也离不开这何其辽阔的穹隆。万物万事,都被天地构成的容器所庇护、所收留、所滋养。这是另一座天地经纬的袁州谯楼。
听闻当地人说,状元洲的月夜极美,每当此时,泛舟秀江,但见一轮皓月倒映水中,宛如仙境,而“卢洲泊月”也成为宜春人心目中不老的风景。清朝宜春举人刘长发曾经赞誉道:“一簇寒烟锁碧流,野僧乘月渡扁舟。人间莫讶无仙岛,又见蓬莱第几洲!”
状元阁上,我摒弃滚滚红尘和车马之喧,静等一轮唐朝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