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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副词“左右”的语法化及其动因机制

2023-05-13

韶关学院学报 2023年10期
关键词:方位词主观性语气

李 爽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30)

“左右”在现代汉语中是个多义词,语气副词义项是其比较特殊的用法。《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释为“[方]反正”[1]1755。因为未能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通行,学界目前对其语法化相关问题的研究很少。任效莹从认知角度梳理了“左右”的语法化历程,指出隐喻是其语法化的主要动因[2]。卫梦姣对“左右”的语法化和主观化过程进行研究,指出其语法化进程伴随着主观化,主观化的加深又进一步促进语法化发生[3]。零星的研究主要从认知方面对其历时语法化进程作出阐释,而缺乏对其句法结构和语义类型演变的描写,对语气副词“左右”进一步词汇化现象也缺乏关注。故本文试从这方面入手以丰富对“左右”的研究。

一、并列方位短语“左右”

“左/右”是先秦汉语中固有的方位词,其方位概念的产生源于人类对人体器官对称性的认知需求,如“左手”“右眼”等,基于直接肉身体验进而成为始源概念[4](The prime candidates for concepts),在语言中被大量运用。表示对立空间方位的两词常常合用,“左右”在先秦汉语中即有大量用例。邱斌统计到先秦文献代表的《左传》中就有30 例“左右”,其中表空间方向义的有16 例;用于转指“左右随从”的有14 例,初步发生词汇化[5],如:

(1)晋人既归秦师,秦大夫及左右皆言于秦伯曰:“是败也,孟明之罪也,必杀之。”

表示空间方向义的“左右”中“左”“右”是两个独立的词,构成并列短语来充当句子成分,表“左边和右边”。

其中充当状语的有4 例,如:

(2)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

(3)夫礼,死生存亡之体也。将左右周旋,进退俯仰,于是乎取之。

充当定语的有1 例:

(4)越子为左右句卒,使夜或左或右,鼓噪而进。

充当宾语的有6 例,如:

(5)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

充当宾语中心的有3 例,如:

(6)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

充当谓语的有2 例,如:

(7)王曰:“骋而左右,何也?”曰:“召军吏也。”

古代汉语中体词性成分可以无需介词引导直接作状语,因此,“左右”可出现在动词前状语位置上,这是“左右”向副词词汇化的关键句法因素。张谊生指出,就名、动、形三类实词虚化为副词的句法位置而言,充当状语——或者说进入状位,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途径[6]。语气副词“左右”即来源于并列短语“左右”在状语位置上发生的语法化。

二、语气副词“左右”的语法化

江蓝生指出:“语法化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指实词逐渐虚化为没有实在意义的语法成分的过程,二是指短语或词组逐渐凝结为一个单词的过程,可分别简称为词汇的虚化和短语的虚化。”[7]语气副词“左右”的形成即属于后者,短语的虚化。语气副词“左右”语法化的过程也是其词汇化的过程。刘红妮指出,双音虚词的形成正好是非典型的“词汇化”和非典型的“语法化”的接口,所以其过程既是“词汇化”也是“语法化”[8]。语气副词“左右”从一个并列短语到语气副词,其“词汇化”与“语法化”的过程有重合之处,内部界限难以分清。下文试对语气副词“左右”历时语法化过程中语义演变情况作出描绘。

(一)加合义到概括义

1.“左/右”[+方向][+区域]义

表空间方向义的并列短语“左右”是由单音方位词“左”“右”合用而成,其句法、语义功能大致等同单音的“左”“右”。邱斌指出,当方位词用于表示空间语义时,它主要用于表示方向或区域,[+方向][+区域]是方位词的固有语义特征[9]。在“左右”作状语形成的“左右+VP”句法结构中,VP中动词性成分的论元结构中都含有[+方位]论元,可以用“往”或“在”来标记其论元角色。例如:

(8)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周南·关雎》)

(9)王谓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陈行。

(《诗经·大雅·常武》)

(10)晋人逐之,左右角之。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角不能进。

(《左传·宣公十二年》)

(11)有淖于前,乃皆左右相违于淖。

(《左传·成十六年》)

例(8)是现有文献能检索到的“左右”在状语位置出现的最早例子,表示“在左边和右边采摘荇菜”;例(9)表示“从左至右列成队”;例(10)表示“在左右两侧张两角,夹攻之”;例(11)表示“向左右两侧绕行”。

状语位置上的“左右”表示谓语动词发生的处所方位,因其是单音方位并列,因此可以将其述谓化为:S+ 在+ 左+VP,且S+ 在+ 右+VP。如例(10),即表达“晋人逐之,左角之且右角之”;例(11)即表达“(士兵)或左相违于淖,或右相违于淖”。因此,“左右VP”为“左VP”和“右VP”在两极空间发生并列关系的事件。例(8)(9)同理,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两例中VP 并非仅发生在“左”“右”两个空间极点上,而是表达了一种“从左至右”的周遍义,语义内部结构之间的边界模糊化,语义初步发生融合,但表达的仍是空间域概念。

2.[+区域]义脱落

方经民指出,汉魏晋南北朝以后处所名词逐渐次范畴化,一般名词表处所需要后加方位成分,而原来单纯统一的方位成分也在形式语义功能上开始分化,变得复杂起来[10]。受汉语词汇双音化的影响,双音节方位成分开始形成,表区域义的“左”“右”逐渐被双音形式“左边”“右边”替换。[+区域]义逐渐从“左/右”中脱落,有了独立的语言表达形式。如:

(12)见此事已,复当更作一大莲华,在佛左边,如前莲华,等无有异,复作一大莲华,在佛右边。

(《观无量寿经》)

(13)石门涧六处,石门溯水,上入两山口,

两边石壁,右边石岩,下临涧水。

(《南岳小录》)

因此这一阶段“左/右”在作状语时仅表现[+方向]这一语义特征。

由于[+区域]义的脱落,“左右+VP”结构中VP 的形式也相应有所变化。从形式上看,VP 中常常出现不及物动词或只出现动词不出现其宾语成分。从语义上分析,VP 中的动词性成分所表达的事件结构的“受事”不定指或者不存在。如:

(14)武椿弟元寿,性刚毅谅直,武力过人,弯弓两石,左右驰射。

(《北史》卷四十八)

(15)王思政下马,举长槊左右横击,一举辄踣数人。

(《资治通鉴》梁纪十四)

这一现象表明“左”“右”的语义角色发生了变化,由原先与整个VP 相关联发展到只与V 相关联,“左”“右”句法能力有所“降格”,由表达事件并列关系到表达动作并列关系,其修饰性增强。张谊生指出,“左右”连用表示水平空间中的两极,涵盖了整个水平空间范畴。因此,这种并列关系的表达就隐含了某一动作范围的周遍性或者同类动作的反复性。通过高频搭配和语境推理,“左右”这一表[+反复][+到处]的概括义逐渐在语言中明确、固定下来,在近代汉语白话小说中大量使用。如:

(16)(那榜)才挂不上三个时辰,被风吹去,战兢兢左右追寻。

(《西游记》第六十八回)

(17)孔宣轮刀来架,土行孙身子伶俐,左右窜跳,三五合,孔宣甚是费力。

(《封神演义》第七十回)

3.[+方向]义脱落

元代后期,汉语方位词系统出现了“方向义”分化的重大变化:“往”完成了从动词向介词的转化。邵宜指出:动词“往”大概在唐宋年代开始虚化,到明清年代用作介词的例子已经比较多见[11]。受双音化趋势的影响,汉语在表达方向义时已不能像中古汉语一样用单音方位词单独表示,而是要受“往”引介。据考证,“往+方位词”在宋元明清时期的文献中开始大量出现,如:

(18)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

(《元代话本选集》)

(19)三太子又一箭来,唐状元把个头往右一卖,一箭就在左边过了。

(《三宝太监西洋记》)

(20)睁眼往左右一看,见展爷蹲在身旁,见卢方在那里拭泪,惟独徐庆、蒋平二人,一个是怒目横眉,一个是嬉皮笑脸。

(《三侠五义》)

“往+方位词”结构的流行使得方位词自身脱落[+方向]义。[+方向]义的脱落进一步导致与“左”“右”搭配的VP 类型进一步扩大,已不限于[+方位]有关的动作类,VP 由空间性强的动词扩展至空间性弱的动词:

(21)后答许掾诗,忽复恶中,得二十字云:“取欢仁智乐,寄畅山水阴。清冷涧下獭,历落松竹林。”既醒,左右诵之。读竟,乃叹曰:“癫何预盛德事耶?”

(《太平御览》卷六百九十六)

(22)复雷十分纳闷,自思前队失利,已干纪律,欲极力攻打,又城小而坚,一时不下,左右思索无计。

(《元代野史》第三十四回)

[+方向]义的脱落使得原本表达加合方位概念的“左右”内部边界更加模糊,语义内部结构之间的边界消失,表[+反复]的概括义得到固化。

(二)概括义到任指义

概括义“左右”常出现在否定性语境中,表示“反复、变着法地做某事,都不改变结论或结果”。在对该境况作出主观评判后,说话人顺势作出相应的决定。因为长期在该语境中使用,“左右”逐渐吸收语境义,虚化为表示说话人对已然事实或主观判断强调的语气副词。以下几例可以视作概括义向任指义过渡的情况,“左右”既可以理解为表概括的“反复”,也可以理解为表任指的“无论如何”。如:

(23)(彭大云)你左右算不着,我说与你知道:我今年六十九岁了。

(《全元戏曲》卷五王晔《嫁周公》一折)

(24)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那长老左右躲不脱,好道也受了一拜。

(《西游记》第二十七回)

(25)胡旦二人道:“我们去是半步也行不得的。没有分文路费,怎么动身?只好死在这里罢了!左右脱不了是死!”

(《醒世姻缘传》第十五回)

(26)霍春荣心中暗想:“事到如今,左右难逃公道,落得索性把他挺撞一番。”

(《九尾龟》第五十一回)

语气副词“左右”形成于元代,表示一种无条件的肯定语气,相当于“反正,无论如何”,在明清白话小说中使用频繁。如:

(27)铁里虫道:“……此外谢我们的,凭你们另商量了。那时是白得来的东西,左右不是不费之惠,料然决不怠慢了我们。”

(《二刻拍案惊奇》卷十)

(28)遇见好酒,不定住三天五天,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又喝。左右是蒋平不心疼的银子,由着他的性儿花罢了。

(《三侠五义》第九十二回)

(29)范昆听了,心里那一把无名的火直冲上来。想道:“他左右是一个女流,他丈夫该我的是实,我只做要债,闹出来也不怕他。”

(《婆罗岸全传》第十一回)

(30)阿姆我又不惹你,如何将我比臭污?左右百岁也要死,和你两个做一做。

(《清平山堂话本·快嘴李翠莲记》)

语气副词“左右”在使用中常常与“索性”“(倒)不如”等词共现,如:

“左右X,索性Y”:

(31)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着影壁作拇,索性不还他礼。

(《侠女奇缘》第三十七回)

(32)这些剃头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倭势,还有捱过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

(《喻世明言》第十八卷)

(33)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

(《水浒传》第六十二回)

“左右X,(倒)不如Y”:

(34)宜春道:“爹妈养得奴的身,养不得奴的心。孩儿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早死,以见宋郎之面。”

(《今古奇观》第十四卷)

(35)左右把与他败的,到不如自眼里看他结末了,也得明白。

(《警世通言》第三十一卷)

(36)左右在华亭也住不得了,倒不如问个充军,泄了众人的恨,离了众人的眼,也罢了。

(《醒世姻缘传》第七回)

(37)我藏在这里,即使不被他们拿住,也要活活饿死。左右总是一死,不如舍命出去,和他们拼个高低,就是死了,也还有些名气。

(《元代宫廷艳史》第五回)

三、“左右”的主观性与主观化

主观性是语言中一种常见特性,即说出的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要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主观性需要通过一定的形式表现,“主观化”就是语言为了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12]。“左右”的主观性和主观化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扩展

形成之初,语气副词“左右”为了强调述题,往往处于主语之后紧贴述题的位置,如:

(38)你左右将到村里去卖,一般还你钱。便卖些与我们,打甚么不紧。

(《水浒传》第十六回)

在频繁使用中,有时为了话题链衔接的需要,语气副词会转移到主语之前句首位置,修饰整个命题,如:

(39)左右我们的田产已光,将来的日子也未见得过得去。做了强盗,或者反能图个出身,建些功业。

(《民国演义》第一百四十四回)

如此一来,语气副词从句子的内层转移到外围,管辖的范围扩展了。突出了言者对整个命题的强调,主观性增强。

在明清白话小说中,语气副词“左右”大量使用,其修饰的中心成分从客观事实(已然句)扩展至主观评价(未然句)[3]。如:

(40)安太太此时要还他个万福罢,旗装汉礼,既两不对帐;待摸着头把儿还他个旗礼,又怕他不懂,更弄糟了。想了想,左右他在那里望着影壁作拇,索性不还他礼。

(《侠女奇缘》第三十七回)

(41)我何不如此如此,鬼混一番,一来显显我胸中的抱负,二来也看看包公胆量。左右是散伙罢咧!

(《三侠五义》第九回)

例(40)中主观性在于言者对既有客观事实不变性的判断和强调上。例(41)中的主观性在于言者对未然事件不变性的判断和强调上,因此话语的主观性大大增强,这一主观性落在“左右”上,“左右”在未然句的语境中加强了其主观性。

(二)情态功能

“左右”主观性的另一表现在于可以表达言者情态。情态(Modality),是构成话语的客观命题中所携带的言语使用者主观的情感和态度,即说话人主观态度的语法化。温锁林把情态分为认识情态和表现情态两大类,其中表现情态又包括“急促与舒缓、强调与委婉、惊异与惬意”等六组子范畴[13]。语气副词“左右”在口语中具体体现了“强调与委婉”的情态功能。

强调态表达言者对所言的坚定信念和确信态度,如:

(42)问了半日,那桂姐方开言说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欢卖俏,又来稀罕俺们这样淫妇做甚么?”

(《金瓶梅》第十二回)

(43)希大道:“你每休写上我,我不管。左右是你与老孙作保,讨保头钱使。”

(《金瓶梅》第四十二回)

婉转态表达言者委婉商量的态度,如:

(44)行者道:“老陈,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烧些汤来,与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

《西游记》第十四回)

(45)八戒道:“这两个索性推下此城,与官员人等看看,也认得我们是圣是神,左右累四位星官收云下地,同到府堂,将这怪的决。”

(《西游记》第九十二回)

四、语气副词“左右”的进一步词汇化

“左右”因为表达言者对所言的确信态度,主观性强,因此常和同样带有主观色彩的“不过”连用,形成“左右不过”,如例(46);由于语言使用的经济性原则,进而脱落一语素,内部结构重新分析形成固定结构“左不过”,如例(47)。

(46)吴祯问叶升说道:“事既弄糟了,左右不过是死,俺们索性杀上去吧!”

(《明代宫闱史》第六章)

(47)我一个当下人的,也想通了,要的什么面子?图的什么排场?左不过是个穷开车的,平平安安把主人送到了地方,这就是最大的面子!

(《预约财富》)

例(46)死是逆境中最严重的结果,言者通过表达对最高量后果的轻视,表现出不惧一切的决心和勇气。例(47)“穷开车的”处于职业层次的底层,通过对其最低量地位的强调,表达言者对这一职业的不认同。

张谊生在分析副词的虚化机制时提到,与该成分共现的搭配成分会影响该成分的虚化[6],并举了上古汉语动宾短语“不过”虚化为主观小量副词“不过”的例子。“不过”与含有确数的宾语一再结合,除了表达这种数量为极限外,还蕴含着数量不大的蕴含义,这种[-数量大]的语义特征逐渐地被“不过”所吸收,从而导致了“不过”的虚化,表言者把事情往小里说的主观态度。

语气副词“左右”在和“不过”频繁连用中,一方面,二者发生新一轮词汇化,“左右”和“不过”间分立消失,原本清晰的理据逐步模糊,二者渐趋融合,最终形成“左不过”。另一方面,“左右”也吸收了“不过”表主观小量的语义色彩,其本身也带上了[-数量大][-程度强]的语义特征。《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左不过”一词的解释如下:[方][副]1.左右、反正;2.只不过[1]1755。说明“左右”本身就能代替“左不过”表达言者不在乎,不认同的态度,如:

(48)左右是蒋平不心疼的银子,由着他的性儿花罢了。

(《三侠五义》第九十二回)

(49)八戒道:“我又不曾大生,左右只是个小产,怕他怎的?洗洗儿干净。”

(《西游记》第五十三回)

例(48)银子在蒋平重视等级中处于末位,通过对其最低量地位的强调,表现言者对银钱的不在乎。例(49)小产在生产等级中处于末尾,通过对其最低量地位的强调,表达言者对身体状态的不在意。

汉语从词法类型上看属于孤立语,其词汇化有着不同于屈折语的特点。吴福祥指出,一个语法词进一步语法化不是成为屈折词缀,而通常跟毗邻的词项融合成一个新的词汇项,原来的语法词成为新词汇项的一个词内语素[14]。换言之,汉语的语法词后续演变是新一轮词汇化而非形态化,即实词——语法词——词内语素。

“左不过”同样未在现代汉语中流行,作为表达言者否定及不满的主观标记词,它是语气副词“左右”结合相邻成分进行新一轮词汇化的产物。

五、“左右”语法化的动因

(一)语义基础

“左右”自身的语义特征是其虚化的重要因素。董秀芳指出,并列短语词汇化有这样的特点:并列项在语义上相似的并列短语比并列项在意义上相对的一类更容易成词[15]。这是因为表达相对意义的并列项在概念领域的距离比较远,只有当其在意义上转指包容对立的两极的上位概念之后,才会成为词。张谊生认为,“左右”等反素词之所以会向语气副词发展,是因为其处于一个语义场的两端,肯定或者否定一个语义场的两端也就确定或者排除了一切前提,所以自然而然走向表总括的主观化道路[16]。

(二)句法位置

刘坚认为,句法位置的变化在词汇化过程当中是重要的影响因素[17]。张谊生指出:充当状语,或者说进入状位,是名、动、形虚化的一条重要途径[6]。古代汉语中体词性成分可以无需介词引导直接作状语,故而“左右”可出现在动词前状语位置上,构成“左右+VP”句法结构。这是“左右”向副词词汇化的关键句法因素。

(三)韵律因素

石毓智指出两个单音节的词经常连用共现,从而使得原来的句法边界消失并最后合并为一个双音节的句法单位[18]。董秀芳指出,汉语双音词产生的基本条件之一就是语音条件的限制,即二者必须构成一个双音节音步[15]。在语气副词“左右”形成的过程中,一方面“左”“右”两个并列单音方位词构成一个双音节音步,满足其成词的基本语音要求;另一方面,由于汉语双音趋势影响,“左面”“右面”替换“左”“右”表区域,使得[+区域]义脱落。“往+方位词”替换方位词直接表方向,使得[+方向]义脱落,促进了并列短语“左右”的虚化融合。

(四)主观化的推动

主观化和语法化息息相关,语法化往往伴随着主观化发生。“左右”的语法化和主观化有着共通的语义基础:以一个语义场的两端概括整个语义场的情况,这本身就带着“部分代整体”的主观色彩,因此,语气副词形成之初,其自身就带上了主观性。这种主观性随着语气副词“左右”在句中的使用而逐步加深,并与其词汇化形成良性互动:“左右”词汇化程度加深促进其主观性加深,主观性加深又促使词汇化的跟进。

六、“左右”语法化的机制

(一)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语法化最重要的机制。Langacker认为,一个表达结构的变化,不会立刻改变表层形式,常常导致成分之间边界的创立、迁移或者消失[19]。Harris 和 Campbell 认为,重新分析是一个改变句法结构内在关系的机制[20]。在语气副词“左右”语法化过程中,“左右”部分具体义素脱落,进而“左”和“右”间分立消失,原本清晰的理据逐步模糊,二者渐趋融合,最终成词。

(二)语境吸收

语境吸收是语义演变的重要机制,丁健将其定义为某一语言形式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将其所处语境表达的意义吸收进来,并逐渐规约其中,变成一种常规意义[21]。语气副词“左右”在形成过程中就吸收了否定性语境“反复、变着法地做某事,都不改变结论或结果”的语境义,成为表示说话人对已然事实或主观判断强调的语气副词。

(三)认知机制:隐喻和转喻

从历时层面看,“左右”经历了加合义(A+B)、概括义(“反复”“到处”)和任指义(“无论如何”)的演变过程,即一条语义虚化链。由加合义演变为概括义的过程中,“左”和“右”语义内部结构之间的边界消失,语义进行了融合。在认知上用“左右+VP”表某一动作范围的周遍性或者同类动作的反复性,体现了“两极代整体”的概念转喻操作。“左右”从概括义到任指义,语义的虚化程度进一步提高,概念隐喻是其背后的认知机制。董正存指出,概括义和任指义都表示周遍,其语义量都为全称,这是隐喻发生所基于的相似性基础[22]。将现实域的周遍义投射到抽象域中,形成跨空间映射过程,从而形成任指义。Closs 和Bernd 指出,语法化现象的背后是认知域转移的过程,认知域可排成一个从具体到抽象的等级:PERSON>OBJECT>PROCESS>SPACE>TIME>QUALITY[23]。“左右”从表空间的加合义泛化为表情状的概括义,再吸收语境进一步语法化为表说话者肯定或强调的语气副词,符合这一认知域转移的等级。

七、结束语

本文从历时角度探究语气副词“左右”的来源:语气副词“左右”来源于上古汉语中并列方位短语“左右”,表“左边和右边”。“左右”出现在动词前状语位置上,构成“左右+VP”,这是其向副词语法化的关键句法因素。从历时层面上看,“左右”经历了加合义、概括义和任指义的演变过程,是一条语义虚化链。在“左右”虚化的过程中,[+方向][+区域]具体义素脱落,语义逐渐抽象化,词义适用范围扩大,VP 由空间性强的动词扩展至空间性弱的动词,进而“左右”内部分立消失,原本清晰的理据逐渐模糊,二者渐趋融合,最终成词。语气副词“左右”形成后,并未停止其词汇化进程,而是和其连用成分开始新一轮词汇化,形成“左不过”。在“左右”和“不过”连用的过程中“左右”也吸收了“不过”表主观小量的语义色彩,其本身也带上了[-数量大][-程度强]的语义特征。

在“左右”语法化过程中,语义基础、句法位置、韵律因素和主观化的推动是其语法化的主要动因。“左右”等反素词之所以向语气副词发展,是因为“左”“右”处于一个语义场的两端,这是其走向表总括的主观化道路的语义基础。处于状语位置是“左右”语法化的句法因素。汉语词汇首先必须是一个韵律词的语音限制是“左右”词汇化的韵律因素。此外,主观化的促动也是其语法化的动因。“左右”内部结构的重新分析以及“左右”对否定性语境“反复、变着法地做某事,都不改变结论或结果”的吸收是其语法化的重要机制。此外,隐喻和转喻是其语法化过程中从现实域投射到抽象域的认知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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