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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结束了吗?

2023-05-13冯积岐

文学自由谈 2023年6期
关键词:伊索魔鬼保罗

□冯积岐

我们读一篇小说,从题目读到最后一个标点,把一篇小说读完了。这时候,就文本而言,可以说,小说的故事讲完了,故事结束了。但是,对于读者而言,故事真的结束了吗?对于优秀的作品来说,已经结束的经典文本,可能只是给了你一个“引子”,让你回味,引发你思考。下面我们就以三篇小说为例,谈一谈小说结尾给我们的启示。

卡尔维诺的“奇遇”式小说

卡尔维诺的小说的现代性,大都建立在荒诞和偶然之中,建立在“奇遇”之中。他笔下的“奇”,并非用尖叫或大吼来吸引人的注意力;他所谓的“奇遇”是人的生存境况出其不意地改变,对人的冲击和刺激,由此所带来的情感变化、心理变化和思维变化。卡尔维诺的这类“奇遇”式小说中,《一个海水浴者的奇遇》就很典型。

一个叫伊索塔的太太去享受海水浴,她会有什么奇遇呢?小说一开篇,伊索塔太太就遇上麻烦了,她“一直在深海游泳,但是她感到应该回去了,并转身往岸边游的时候,才发现了一件无法弥补的事情,她把游泳衣丢了”。

丢了游泳衣——这确实是奇事。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竟然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游泳衣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在海里游泳的男男女女还没有上岸,也就是说,她赤裸的身体距离她不远处的人可以尽收眼底,放肆地阅读。在半个多世纪以前,即使开放的意大利人也有身体禁忌的——不可随意向他人展示或暴露自己的裸体——这也是女人恪守的自尊。伊索塔太太该怎么办?她为难,焦虑,不能向周围游泳的人求助,也无法自救。她在海里兀自游来游去,躲避着人们随时可以投射来的目光。时间从她的裸体上如同水一般悄然流去,她心烦意乱,无所适从,海水暂且成为她遮羞的布。她无法逃避自己的裸体——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以羞怯而存在。当属于自己的身体一丝不挂之后,她觉得,这身体就是累赘——自己为身体本身而犯愁,而焦灼不安。伊索塔太太甚至绝望了——她拿不出什么办法来拯救自己,她流出了眼泪。时间如她丢失的泳衣一样,不知不觉间滑走了。游泳的人渐渐上了岸,海面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的身体在考验着她的自尊、她的耐心、她的意志、她的承受力,甚至考验着她的生命——她知道,随着海面上的人越来越少,她被救的几率就会越来越小。她的身体也考验着在海水里逗留着人的人性,她把她的裸体已从道德层面对人的考验上升到人性善恶的层面。伊索塔太太在水里冷得直颤抖,直到她的两颊全是泪水之时,她还在迟疑不决:是呼喊救命,还是叫自己的身体围困自己的性命,以致将性命丢失在海水中?本来,人的裸体是与生俱来的,丢失了泳衣而裸露不是多么严峻的事情;可是,这位伊索塔太太却被自尊、荣誉、嘲笑、观看、羞耻这些词汇所囹圄。她的困境是她自己设置的——不只是来自其疏忽大意,不只是来自她的身体,更是来自她的意识、她的观念,她所接受的教育和她的心灵深处。

在这里,卡尔维诺给读者提出的不是人与自然、人与环境的关系问题,他庄严地将生命与自尊、生命与道德以及生命与羞耻感各种人给自己强加的观念的关系摆在我们的面前。它令我们思考——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生命本身,还是强加在生命层面的各种意识、观念。伊索塔太太就为后者而自己折磨自己。

就在伊索塔太太已接近昏厥,生命岌岌可危之时,她被两个男人救了。

小说的结尾,女人目睹的是平平淡淡的渔民生活。原来,活着就是日常生活,就是这么平常而美好,她的一丝不挂和这平静的普通人的生活一样平淡。身体就是身体,身体衣冠楚楚也罢,一丝不挂也罢,它不过是生命的承载物。没有这次奇遇,伊索塔太太就意识不到这一点。经过这一次奇遇,她对人的生命有了新的领悟,她对生活有非同寻常的热爱。

在小说的结尾,卡尔维诺写道:

穿着特大号绿色与桔色相间衣服的伊索塔太太,和那两个人坐在汽船上,她倒真希望这样的旅程还能继续下去,可汽船已经把船头对准了岸边,救生员把躺椅搬走了,男人背对着她,蹲在引擎旁;他红砖色的脊背,被脊骨上的关节穿过,脊骨上面流淌着他坚韧而发咸的皮肤,如同被一声叹息涌过。

伊索塔太太被救上岸之后,她发觉,渔民的生活很安详,很平静,织网的织网,做饭的做饭。她被两个救她的男人向家中送去,坐在汽船上,她反而希望旅程在继续——这正是她对平淡而常态的生活向往的心理写照。经过了这次奇遇,她才有了这样的心理,假如她没有被搭救,就成为鱼类的口中餐了。小说的结尾是平平淡淡的,在平淡中,伊索塔太太才受到了启示,她仿佛醒悟:这才是真正的人生。一个人的一丝不挂并非就是自尊心的伤害和道德的挫伤,即使身体走光了,也没有那么严峻——和失去生命相比。伊索塔太太的奇遇,等于卡尔维诺将一个女人抛于海水中,把道德、自尊、羞耻、生命等等这些词汇也抛在了海水中,让海水将女人和这些词汇一同冲刷一回,露出真面目。

奇遇结束了,小说也就结束了。这篇小说的结尾不是契诃夫式的上扬,而是不惊不诧,水一样平静。在这平静中,伊索塔太太的生活意识悄然改观了。

魔鬼的爱情

艾萨克·辛格是著名的美国犹太作家,197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辛格一生创作了上百篇短篇小说,他继承了契诃夫、莫泊桑的传统,尤其注重短篇小说的故事性、情节性。辛格的小说,文笔幽默轻松、文字洗练干净,意蕴隽永深刻。短篇小说,不仅要在篇幅上简短精炼,而且要一气呵成,要留下空白和悬念,直到结尾,要使读者觉得意犹未尽,思索再三,或者猛然醒悟,拍案叫绝。辛格的短篇小说,如他所说,从一开始就直指高潮。他的小说清晰而深邃,给读者以灵魂的启迪。他要么刻画的是独特环境中的独特性格,要么描写怪人奇事,诸如幽灵、魔鬼、天堂、地狱,从曲折离奇的故事中体现深刻的寓意,拷问人的灵魂。这正是他的短篇小说的独特之处。《泰贝利与魔鬼》是一篇有关爱情的小说,有关普通人的命运的小说,既幽默,又辛酸。

农妇泰贝利的不幸是她的婚姻造成的,是她的丈夫造成的。她的丈夫神情忧郁,感情冷漠,既不爱泰贝利,又是一个性冷淡。结婚十多年,泰贝利生育过一儿两女,但都早夭了。泰贝利33岁那年,丈夫弃她而去,她只好孤独地一个人生活。和泰贝利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的阿尔乔农,是教师的仆人,五年前死了老婆。他放荡不羁,满脑子不正经的滑头花招,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似乎头脑有点不正常。阿尔乔农一天晚上溜进泰贝利的家里,他发现泰贝利睡觉时脱得一丝不挂,他便打起了泰贝利的主意。当泰贝利睡眼蒙眬时,阿尔乔农上了她的床。在黑暗中,泰贝利已经吓得战战兢兢。阿尔乔农告诉泰贝利,他是魔鬼赫米扎,专管黑夜、雨水、冰雹、雷霆和野兽。如果有谁不服从他,死掉连一根骨头都不留。由教师的仆人阿尔乔农摇身一变成为魔鬼的赫米扎,对善良软弱的泰贝利又是甜言蜜语,又是恐吓威胁,泰贝利只好接纳了他。事毕,赫米扎给泰贝利说,从今晚以后,他每星期来两次,一次是星期三晚上,一次是星期天晚上。赫米扎还警告泰贝利,这件事对谁都不可泄露,不然她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魔鬼走后,泰贝利哭了,一直哭到了太阳升起。辛格用泰贝利的哭泣表述了她那复杂的情感:惊讶、恐惧,痛心中或许还有一些愉悦。这个魔鬼像人一样深情地吻她,深情地爱抚她,这使她觉得既害怕,又不可思议。

魔鬼赫米扎每个礼拜来两次,他不仅和泰贝利做爱,还给泰贝利讲地狱里的故事,讲泰贝利没听过的有关魔鬼的故事。泰贝利不仅不恐惧不担心了,而且也不烦闷了。赫米扎不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反而思念他。泰贝利对这个魔鬼有了感情,有了爱意,不然,她不会思念他的。

而这个阿尔乔农确实是个魔鬼——连魔鬼都不如。他每天挣到手的钱,连吃饭都不够,穷得连买一件衣服、一双鞋子的钱都没有,也没有自己的房子,借住在别人家里。不是贫穷叫他变成了“魔鬼”,而是他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是一个二流子。可怜的泰贝利就这样被他骗到了手,为他付出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情感。但是,泰贝利反而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个魔鬼,每个礼拜不和这个魔鬼同床共枕两次,反而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冬天来了。赫米扎和泰贝利来幽会时,依旧穿得那么单薄,他没有钱买冬装。就在那个冬天里,村子里发生了传染病。赫米扎和泰贝利幽会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这个魔鬼在发烧。但是,“魔鬼”依旧给泰贝利讲故事,讨她欢心。其实,他已经病得不轻,死神在向他逼近,他只是强装着而已。星期天,魔鬼没有来和泰贝利幽会,星期三魔鬼还是没有和泰贝利来幽会。因为泰贝利已被爱情这个魔鬼纠缠住了,赫米扎的失约使泰贝利感到孤独而伤心。

按照辛格的说法,故事讲到这个时候,已经直达高潮了,接下来,该怎么发展?辛格巧妙地将故事来了一个转折。

冬天里的清早,泰贝利一看,地上下了一层薄雪,有几个人抬着一个人去下葬,这个死去的人正是欺骗泰贝利的“魔鬼赫米扎”。泰贝利不知道死去的这个人就是“魔鬼赫米扎”,她只知道他是教师的仆人阿尔乔农。她想起他无儿无女,孤苦伶仃,这引起她的共鸣:两个人有相同的不幸,相同的厄运。泰贝利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她在哭自己,也在哭阿尔乔农。

在小说的结尾,辛格是这样写的:

从此以后,泰贝利孤零零地生活着,她又一次遭到了遗弃——第一次遗弃她的是一个禁欲主义者,第二次遗弃她的是一个魔鬼。她很快地衰老下去。往昔的生活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秘密。这种秘密要一直带进坟墓……总有一天,死人都将会苏醒过来。但是他们的秘密却要留在全能的主和他的审判那里,直到全人类的末日。

短篇小说一定要紧贴住人物写,紧盯住人物写,不能走神,不能散乱。在小说的结尾,辛格也没有把笔触从泰贝利身上挪开。泰贝利和魔鬼短暂的爱情给她的人生带来的只是一个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的秘密。教师的仆人阿尔乔农是一个魔鬼,爱情何尝不是一个魔鬼?爱情这个魔鬼和阿尔乔农一样,让泰贝利很难辨识,很难逃脱。

辛格是怀着深切的同情来讲述这两个穷人的爱情故事的。尽管,阿尔乔农人格上有缺陷,道德上有瑕疵,可是,他和泰贝利的爱情却是真实的。两个人在一起,不仅仅是欲望的满足,而且是同病相怜,相互取暖。泰贝利爱上魔鬼也是在情理之中,因为魔鬼给她付出的是真情,她和魔鬼在一起的时候,获取的是情感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慰藉。所以说,爱情这个魔鬼很难只从理性去探索。这个故事虽然很心酸,但辛格在讲述中没有煽情,没有用悲情去赚读者的眼泪,而是在轻松的讲述后让读者去沉思。

在没有故事的地方

阅读威廉·福克纳的传记,知道福克纳常常把短篇小说称为“故事”。福克纳一生写了上百个短篇小说,其实,他的有些短篇小说故事很单薄,也就是说,小说没有多少“故事”可言。可是,他却在没有故事的地方写出了令人惊叹不已的新意。固然,无论什么体裁的小说,编一个好故事是很重要的小说元素,然而,在没有故事的地方,或者说,故事很简单,却写出了分量很重的小说,是很不容易的。伯纳德·马拉默德的短篇小说《春雨》,翻译为汉字,只有五千字左右,作者在没有故事的地方出意蕴,出滋味,使一篇很短的短篇小说成为对人的心灵有启迪的佳作,显示出了马拉默德概括、挖掘生活的能力和深厚的艺术功力。

春天里的一个黎明,女孩儿弗洛伦斯的父亲乔治·费舍尔已经醒了,他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因车祸在弥留之际的情景。我们常常说,爱和死亡是小说的永恒主题。爱和死亡无疑是人生的重大课题。小说一开篇,在一个老人面前展示的是死亡的图景。尽管,老人说他不怕死,可是,他心中的话无法给妻子贝蒂说,无法给到了婚嫁年龄的女儿弗洛伦斯说。老人是孤独的。在小说一开篇之所以让一个老人回忆死亡的场景,是因为,马拉默德将死亡和爱联结在一起来写。乔治·弗舍尔是爱的化身,他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女儿。他责备女儿自私,小气,抱怨女儿和她的男朋友保罗不好好相处。他嘴上说对女儿失望,其实是对女儿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他很赞赏女儿的男朋友保罗,希望女儿能和保罗在一起,希望女儿生活愉快幸福。

一个细雨蒙蒙的四月天,保罗来了,恰巧,老人的妻子贝蒂和女儿弗洛伦斯都不在家。保罗提出和乔治出去散步,乔治欣然应允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在春雨中缓慢地走着。保罗很坦率地告诉乔治:“弗洛伦斯爱上了我,她是这么对我说的。我也想爱她,因为我也很孤独,可您不知道,我对她爱不起来。我跟不上她。她不像您。我们在河滨路散步,我跟不上她。她说我郁郁寡欢,闷闷不乐,她要去看电影。”乔治担心的事,保罗终于说出口了,“乔治感到他心跳得很厉害。”乔治本来想把自己一生如何孤独,如何彻夜不眠告诉给保罗,他想了想,还是没有。两个人冒着雨回去了。

小说写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黎明时分老人回忆的是一个年轻人即将死亡的场景。马拉默德似乎要阐述:人,本来就是孤独的,只有爱,只有爱情才能化解人的孤独。否则,就只能在死亡中埋藏孤独了。

在作品的结尾,乔治的情感升华了。乔治觉得他又一次拥有了这个世界,乔治爱这个世界,爱女儿,爱保罗,爱那个死去的年轻人。他走进了女儿的房间,已经入睡的女儿醒了,他本来想告诉女儿,保罗是怎么说的,可是,话到嘴边,他咽回去了,他只能告诉女儿,他和保罗在春雨中散步的事,“他为弗洛伦斯难过,心里一阵刺痛。”马拉默德写出了一个做父亲的对女儿错失爱情的心痛和无奈。爱情是美好的,它可以战胜孤独,但是人也不能为了爱情而改变自己。这把年纪了,还为女儿日后的人生而担心。乔治的爱心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老去。可是,他只能独自难过,伴随他的,依然是孤独。

马拉默德的笔力不在于编织故事、构架情节上,这个短篇的情节很简单,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因担心女儿的爱情,乔治和女儿心怡的对象保罗在春雨中散了一次步。马拉默德善于烘托气氛:雨雾白茫茫的一片,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两个孤独的男人行于雨中,冷风迎面吹来,一种凄婉的忧伤气氛如同春雨一样,飘洒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身上,渗进他们的血液。乔治灰暗的心情和这灰色的天融为一体,给小说增添了悲凉的意境。

乔治和保罗散步回家后,作者写道:

我必须告诉她,他想。他打开弗洛伦斯房间的门。她在睡觉。他能听到她轻轻的呼吸声。

“弗洛伦斯,”他轻声地叫着,“弗洛伦斯。”

她立刻醒了。“什么事?”她小声地问。

话到了嘴边,“保罗,保罗来过了。”

她用臂肘支起身子,长发披散在肩上。

“保罗?他说了些什么?”

乔治想说,可那些话又凝滞不动了。

他不能告诉她保罗是怎么说的。他为弗洛伦斯难过,心里一阵刺痛。

“他什么也没说,”他喃喃地说,“我们去散——散了散步。”

弗洛伦斯叹了口气,又躺下了。风在吹着,春雨还敲打着窗子,他们听着雨落在街上发出的声音。

从马拉默德的这个短篇中,我们读到的是:短篇小说故事越简单,意蕴越丰厚,越含蓄作品越有力量。马拉默德抓住的不只是故事,而是人物心灵深处未被人们察觉的东西,他很巧妙地将这些东西展示了出来,使乔治这个孤独忧郁的老头子的形象丰满了。因为乔治很疼爱女儿,不愿意给女儿说出保罗并不爱她的实情,怕因此伤害了女儿,他只能独自吞咽痛苦。马拉默德对老人的心理揣摸得很细致,很到位。他对人生深刻的领悟在小说结尾恰如其分地展示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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