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思杰《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中的凝视构建
2023-05-13郑越
郑 越
内容提要 《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是旅法作家戴思杰的成名作,也是海外华人的记忆书写。作者通过社会规训、父权压迫、欲望观照等一系列凝视构建,摹写女主人公困窘的生存境遇。本文借助凝视理论,试从集体对个人、男性对女性两个维度体察小裁缝遭受的凝视禁锢,探讨人物如何通过反凝视破除藩篱、自我觉醒。
引 言
戴思杰是著名旅法华人作家、导演,曾作为知青在四川雅安荥经县山区插队落户,1970 年代中期赴法留学,此后旅居法国并用法语进行文学创作,故国是始终萦绕笔尖的母题。海外华人作家进行故国记忆书写的现象并非偶闻。近年来华裔作家用英语和法语等西方强势语言写成的有关“中国语境”的小说,提供了20 世纪中国普遍经验的个体苦难样本,极大地丰富了中国记忆的岩层。①周冰心.《“母语”挪移:中国记忆的祛魅:海外英、法语作家“中国语境”的省思》. 华文文学,2013(1):40.《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Balzacetlapetitetailleusechinoise)正是一本“中国语境”小说,故事布景于20 世纪70 年代四川的小山村,以知青改造小裁缝为主线,凝视贯穿始终:作者多维建构了充满凝视的乡土中国,女主人公在反凝视中,作者在书写记忆时也以凝视的目光观照故国。
凝视(gaze)是指携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随着视觉文化的繁荣,凝视这一视觉批判概念被广泛使用。作为理论问题的凝视所指向的并非实际的看,而是看的机制或看之下隐含的关系。凝视现在已经不再是知觉的一个术语,而是包含了主体性、文化、意识形态、性、种族以及阐释等诸多问题②麦茨等著.《凝视的快感:电影文本的精神分析》. 吴琼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第62 页。: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对凝视的考察输入了权力的维度,女性主义学术语境下视觉被赋予性别意识,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认为看与被看的过程也是构建主体性的过程。本研究借助凝视理论,从集体对个人的凝视、男性对女性的凝视、反凝视与主体意识构建三个角度展开对文本内容的探讨。
一、集体对个体的凝视
现代社会中目光无处不在、监视如影随形,这一视觉行为背后对应着权力的运行。福柯借用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设计的全景敞视建筑(panopticon)对现代社会的监视进行阐释:“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成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各囚室都有两个窗户,一个对着里面,与塔的窗户相对,另一个对着外面,能使光亮从囚室的一端照到另一端。”③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 刘北城,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第224 页。。得益于这种精妙构思,囚室内被监禁的人看不到外界,但他深知自己处于被监视之中;位于瞭望塔中的人可以肆意观看,而他的观看行为不会被发现。社会正如这个环形监狱,在全景敞视机制中,“个人被按照一种完整的关于力量与肉体的技术而小心地编织在社会秩序中”④同上,第243 页。,权力以隐匿的形态精准地落到每一个囚室之中,展现出权力的无形性与规训的渗透性。天凤山就像一座小囚室,虽然它呈现出原始落后、消息闭塞的特质,“没有任何公路通往那里,只有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远远地望去,重山一道接一道,峻岭一重连一重”⑤戴思杰.《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 余中先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第11 页。,然而这座与文明隔绝的落后山区仍然处在现代社会的权力管辖之下:村长传达着上头派遣知青下乡、调离知青回城的消息。在这个小村落里,任何新鲜的传闻都会成为吸引众人目光的绝对焦点。当知青们首次抵达村落,村民面对外来者采用的展示权力的方式是凝视。“全村人几乎都来了,待在位于山顶偏僻处的这座吊脚楼下。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有的挤在屋子里,有的趴在窗户上,有的在门口推推搡搡”。⑥同上,第2 页。初来乍到的知青马剑铃与阿罗成了“集体凝视”的对象,村民对他们以及随身行李的凝视是敏锐又严格的,村长的凝视让马剑铃心中尤为紧张:“像一个海关关员在小心翼翼地稽查毒品”⑦同上,第1 页。“两眼直瞪瞪地盯着我”⑧同上,第4 页。“又一次,他左眼中的那三点红红的血斑令我害怕”⑨同上。。在这些凝视下,两位青年感到惴惴不安,愈加关注自己的表现,言行举止都小心翼翼、十分克制,生怕自己说错话而招来集体的不满。这种全景敞视的凝视是权力规训的有效工具,个体承受着集体凝视的目光,在权力规训之下不断调整自己的行为,使之符合既定社会秩序。村民发现二人行李中的西洋乐器小提琴,顿时群情激愤,将其视作资产阶级的玩具。村长让马剑铃进行演奏,而西方的奏鸣曲再次引燃了村长眼神中的警惕。阿罗灵机一动将曲名改为《莫扎特思念毛主席》,此举巧妙化解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乐曲也赢得众人连声称赞。将洋曲“中国化”的行为正是个体在凝视规训下迎合集体价值取向的体现。这一情节设定恰好印证罗厚立对戴思杰文笔的评价:“幽默无处不在,不无一些苦涩,仍带几分轻松。”⑩罗厚立.《雾里看花:书与人的故事》. 读书杂志,2007(11):146.同时从小说之初便铺垫出充满凝视的社会空间,这种集体对个人的凝视也成为贯穿小说的元素。
小裁缝是天凤山中最清秀俊美的女性形象,这种特殊性使她天然地会受到更多关注,同时也成为集体凝视的对象。白衬衣、红绸带头绳、粉布鞋、尼龙袜这些细节勾勒出她的穿着打扮。正如作者所言,一双手工布鞋并不算奇珍异宝,但故事背景是人人光脚走路的山村,所以这双鞋变得异常惹眼,鞋的主人小裁缝也是山村里倍受瞩目的对象。作为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她并没有太多抛头露面的机会,但待在家中也无法逃脱被凝视的命运,她的周围总是潜伏着无数觊觎的目光。马剑铃经常出入小裁缝家帮她洗衣服,这一行为没有逃出窥伺者的眼睛。马剑铃甫从小裁缝家出来,便遭到村民们的嘲笑围攻,“一群农民,约有十五六个人,便出现在了我的背后,并静悄悄地跟着我走”⑪戴思杰,前揭书,第165 页。。凝视者根据自己观察到的内容来编造他们认为的“事实”,众人议论的言语之中透露出对二人关系的恶意揣测,怀疑他们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尚未婚配的青年男女马剑铃和小裁缝之间的密切往来是有违道德规范的,发现这一情况的农民们对这种行为冷嘲热讽,他们的目光使马剑铃感到不安,粗俗的言语更是形成一种舆论压迫。马剑铃落荒而逃,那一夜他久久无法入眠,凝视的规训使他惶恐不安,长期处于被凝视状态下的他形成了自我凝视的习惯,幻想着自己的行为会招致怎样的惩罚与折磨。
二、男性对女性的凝视
在男权制社会下,男性总是占据凝视的主体地位,而女性总是被动地成为承受这一行为的客体。在《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VisualPleasureandNarrativeCinema)一文中,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用凝视理论分析电影并揭示了其中隐藏的父权社会无意识:“在一个性别的不平衡所安排的世界中,看的快感分裂为主动的/男性和被动的/女性。”⑫麦茨,前揭书,第8 页。这一阐发也对凝视背后的欲望给予关注,在性别间的凝视中,女性是被观看的对象,男性通过观看获得快感。在《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中,知青阿罗和马剑铃与小裁缝分别是恋人关系和爱慕关系。作者对这种充满欲望的男性凝视进行了多次描写。小裁缝初次出场时作者借知青视角进行人物速写,尤其刻画了小裁缝的脚:“她的脚踝,还有她的脚掌,形状都很好看”⑬戴思杰,前揭书,第22 页。“她的脚比她本人还要腼腆,却很有肉感,先是向我们展示了它美丽的线条”⑭同上,第28 页。。他们的目光在女性身体上逡巡,目光的投射伴随着欲望的投射,观看的过程伴随快感的获得。在凝视的刺激下,马剑铃产生了对小裁缝欲望的想象,他梦到小裁缝在自己面前赤裸着身体,对他展现出十分的热情。马剑铃曾应允好友阿罗,尽职尽责地保护小裁缝免遭他人觊觎,然而在梦境中他终于卸去理智与约束。这一幻象是凝视主体主观意志的呈现,反映了他对小裁缝真实的占有欲望。作为小裁缝的恋人,阿罗与小裁缝有着更为亲密的接触,他热衷和小裁缝在水中玩捞钥匙圈的游戏,实为欣赏女性漂亮的裸体。观赏小裁缝的身体令阿罗获得视觉上的满足与征服的快感:“当她带着她那簌簌发颤的、几乎透明的树叶的遮羞布,在水中那么风流地抖搂着身子时,她是那么地让我陶醉。”⑮同上,第154 页。
阿罗充满欲望的目光投射到小裁缝身上,与此同时,这一男性目光也达到了操纵女性的目的。在接触之初,阿罗觉得小裁缝美丽但知识匮乏,于是他不断给小裁缝讲故事,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将小裁缝变为一位有知识的女性。他对小裁缝的凝视里有改造的渴望、进步的赞许、成功的满足,这种凝视让小裁缝不断地接受改造,不断地规训自我,越来越符合阿罗的预期。希腊神话里国王皮格马利翁用大理石雕刻出他理想中的美女伽拉缇,阿罗对小裁缝的改造同样是在塑造自己心中美丽而有文化的伽拉缇。小裁缝的自白表露了她的心声:“我可不是巴尔扎克小说里那些年轻的法国姑娘,我是一个山里姑娘。我喜欢让阿罗感到高兴,没别的。”⑯同上,第156 页。小裁缝乐于在恋人的凝视下接受改造,其中缘由可用社会性别理论阐明。社会性别也是一种性别权力关系,它通常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强制的控制,一种是柔性的控制。⑰李惠英.《论社会性别理论的核心观点》. 山东女子学院院报,2015(2):1.这两种表现形式分别对应小裁缝的亲情与爱情。在实施强制控制时,男性忽略女性的自主意愿,通过自身掌握的权力与资源来实施控制。老裁缝在父权制社会下拥有绝对的家庭话语权,以保护为名限制女儿外出的行为难掩盖父权制下家长作风的本质。父女间的关系并不是温情的庇佑,小裁缝内心不赞同父亲却无力反抗,个人意志屈服于强权,谈及父亲时她的情绪是低落、无奈甚至恐惧。在恋人关系中,阿罗对小裁缝实行的是柔性的控制,即通过文化和心理上的认同达到对女性控制的目的。这种方式并不会像前者一样引起反抗情绪,因为柔性控制下被控制的一方并没有受支配的意识,而是心甘情愿地认同这种操纵及其背后的文化。阿罗对小裁缝的改造是凝视主体对客体的操纵,其目的是满足凝视主体的意志,小裁缝接受改造则是出于取悦恋人的底层逻辑,从前文引用的小裁缝自白中可以看出,此时她仍以阿罗为自己一切行动的标杆。因此,从批判性视角去解构男知青形象更为合理:作者赋予角色对小裁缝正面的启蒙作用,阿罗的改造确实为小裁缝提供了解放的力量,然而解放并非阿罗的初衷,而且小裁缝最初并没有意识到知识唤醒了自己渴望自由的天性,仍沉迷在与阿罗的爱恋之中。
三、反凝视与主体意识构建
女性在社会的规约之下,逐渐形成一种全景敞视监狱的意识,时刻感觉自己处于被监视之中,始终被不可见的他人凝视,久而久之会形成自我凝视的习惯。“处在可被看见的场域中的人,了解这一点的人就承担了权力控制的责任;他使权力控制自动地施加于自己身上,他将自己刻写在权力关系之中,在这个权力关系中,他同时扮演两个角色,他成为他自己臣服的根源。”⑱汪民安.《福柯的面孔》.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第181 页。福柯指明了单向凝视下被凝视者形成自我监视的状况。无处不在的凝视束缚着小裁缝的行为和思想,她压抑着自我,同时也被这种凝视驯化,成为自身的监督者。小裁缝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之后忧心忡忡,未婚先孕是当时社会坚决抵制的行为。集体凝视让她恐惧社会道德的谴责和舆论的压迫,父权的凝视让她忧虑老裁缝的暴怒,内心的自我监视使她处在无尽煎熬之中。在父权制社会之下,亟待面临的惩罚甚至让她产生极端想法,企图通过极端手段自行堕胎,这种伤害自身而保全名节的方法终究被否决。小说细致地呈现了小裁缝在马剑铃的帮助下偷偷去流产的全过程,真实揭露了流产给女性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与身体上的伤害。手术台上的小裁缝失去了尊严与人格,她的身体赫然处在陌生医生的凝视之下,冰冷的医疗器械宣告着对逾越行为的惩罚。小裁缝无法向其他人倾诉这段经历,她处于失语状态,只能按照男权社会的规约行事,默默承受痛苦。手术完成后的小裁缝身体上仍感到不适,但心境却像“一个本来受到威胁要被判处无期徒刑、现在却被认定无罪而离开法庭的人”⑲戴思杰,前揭书,第188 页。。
堕胎事件是小裁缝从凝视走向反凝视的嬗变关键。在经历堕胎的痛苦之后,小裁缝的女性主体意识逐渐苏醒。她认识到了既定处境的狭隘封闭以及女性遭受的重重桎梏,她渴望从天凤山封闭的地理空间中逃离,也象征着对广阔自由的精神世界的追寻。正如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所说,“女人的悲剧,就是这两者之间的冲突:总是作为本质确立自我的主体的基本要求与将她构成非本质的处境的要求”⑳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I》. 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第24 页。。小裁缝意识到确立主体地位必须挣脱凝视,摆脱沦为他者的处境。缝制衣服、开具出远门的证明都是为离开天凤山所做的铺垫,这一系列准备也侧面证明她的出走是经过仔细谋划、深思熟虑后的行动。同时她也开始对抗凝视的目光,从畏惧父亲变成敢于反抗父亲,父权的胁迫也没有动摇她离开的决心;女性主体意识战胜了她对爱情的迷恋,情人的挽留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意。凝视的目光无法再对她形成禁锢,她不再是受父权压迫的女儿,也不再是依附爱人的女性。这种觉悟赋予了她反凝视的勇气,面对父亲、朋友、恋人的劝阻,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决和勇敢,挣脱了强制的控制与柔性的控制,成为真正的独立的主体。最终小裁缝远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里,昭示小裁缝逃离山村里的凝视,这一结局也宣告了凝视的结束。小裁缝从被凝视走向反凝视,女性主体意识的苏醒使她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而离开正是对价值的追寻。知青的改造意外促成了一位女性的解放,他们竭力挽留小裁缝却被毅然决然地拒绝,这是二人从未设想过的结局。改造远远超出预期,被改造者已经超越了改造者。由此可见批判眼光的必要性,男知青角色并非完全拯救者的形象,他与小裁缝之间的仰视关系也最终被颠覆。
小说里的小裁缝走出了山村里的凝视,戴思杰在创作时却似乎没有走出对故国的凝视。赴法留学期间戴思杰深受西方文明熏陶,基于融入异国主流文化价值体系的愿景,他在进行“中国语境”小说创作时还是自觉迎合了“东方主义”的文学创作方式,对故国记忆的书写充满了凝视的观照。他笔下的中国亦如小裁缝一般,美丽却懵懂无知。以改造者身份自持的知青拥有更优越的文化资本,知青审视小裁缝的目光也正是远渡重洋的作者凝视故国的目光。西方大文豪巴尔扎克与中国小裁缝跨越时空的对话被许多学者视为西方文明对东方的启蒙,该书的中文译者余中先曾在译后记中阐明这一观点:《巴尔扎克和中国小裁缝》中“小裁缝”所代表的是中国的乡土文学,她最终被“巴尔扎克”所代表的法兰西文化诱惑。㉑戴思杰,前揭书,第207 页。然而小说结局值得读者进一步思考,用辩证的眼光去审视作者本人对故国的凝视:作为文化启蒙者的知青反被小裁缝超越,是否蕴藉着作者对东方“冲破”西方凝视的期待,而非一味贬低。如果美丽无知的小裁缝象征着某一时期的中国,那么被启蒙和实现超越的新女性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作者对祖国的美好期待。
结 语
小说围绕“知青改造小裁缝”的主线展开,特定时代背景和社会氛围下的个体成长经历触发对凝视困境下女性生存境遇的思考与主体意识的叩问。曾经的无知村姑冲破凝视桎梏毅然决然地离开,迎来了心无桎梏身无藩篱的新生。戴思杰选择了戛然而止的留白式结尾,将小裁缝出走的结局渲染成未解之谜,或许昭示着一位城市新女性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