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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题变体的生长机制探析
—— 以丁兰刻木故事为例

2023-05-12马志远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2期
关键词:变体母题民间故事

马志远

母题在民间文学研究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这一把小小的“钥匙”是撬开故事学研究大门的重要道具。关于母题的定义,学界诸家各执一词。斯蒂·汤普森从故事内容上将母题划分为角色、背景和事件三种类型。①[美]斯蒂·汤普森:《世界民间故事分类学》,郑海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499 页。阿兰·邓迪斯则引入美国语言学家肯尼斯·派克的术语motifeme(母题位),②Motifeme 来源于派克的语言学术语体系,译名有“母题要素”“母题素”,丁晓辉译为“母题位”。丁晓辉认为motifeme对应的是语言学中的音位,邓迪斯将它与对应音素的 motif 区分,所以如果将 motifeme 译为“母题素”,就抹杀了motifeme 和motif 的区别,是不恰当的。本文参考丁晓辉的译法,将“母题位”作为motifeme 的中文译名。详见丁晓辉:《母题、母题位、母题位变体——民间文学叙事基本单位的形式、本质和变形》,《民族文学研究》,2013年第1 期。将“母题位”这一概念代替普罗普的“功能”。③[美]阿兰·邓迪斯:《民间故事结构研究:从非位单位到着位单位》,郭倩倩译,《民间文化论坛》,2022年第3 期。同时,他“借用语言学里的词缀allo-(别、变体),创造出allmotif 一词来指代可以放置在同一motifeme 位置上的所有motif”④丁晓辉:《母题、母题位和母题位变体——民间文学叙事基本单位的形式、本质和变形》,《民族文学研究》,2013年第1 期。,独创了术语allomotif(母题变体)。⑤Allomotif 译名有“母题群”“母题变素”“母题变项”“变异母题”;丁晓辉译为母题位变体;漆凌云则从民间故事内部结构的层级关系来看,allomotif 应译为母题变体。尽管母题位变体更能够符合邓迪斯的原意,即用allomotif 来代替motif,但容易发生逻辑混淆的错误。本文是以漆凌云所提出的故事层级体系为基础对丁兰刻木故事进行结构分析,因而也采用其对母题变体的看法和定义。详见漆凌云、万建中:《“母题”概念再反思——兼论故事学的术语体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然而,无论是汤普森还是邓迪斯,在母题界定上都存在逻辑混乱的问题。

这些争议本质上还是归结于学者对母题的“具象性”和“抽象性”取舍各有轻重。现今故事学者综合各家看法,以阿兰·邓迪斯的观点为基础,提出了“母题变体”的概念,即指抽象性母题在文本中的具体呈现方式,并勾勒出民间故事中基础结构单元的三层等级关系:母题位——母题——母题变体。⑥漆凌云、万建中:《“母题”概念再反思——兼论故事学的术语体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可以说,从母题到母题变体的过程,也是抽象行为变为具象事件的过程。其中,母题变体的生长机制仍值得玩味。在同一个类型的故事中,为何有些母题产生了数量庞大的变体,而有些母题的变体数量较为稀少?母题产生变异的条件是什么?

关于民间故事的变异规律,施爱东以梁祝故事的结尾方式为个案,总结出故事情节背后的动力机制为情感缺失和逻辑缺失,在其动力推动下,故事生命树得以继续生长和趋于完结。①施爱东:《故事的无序生长及其最优策略——以梁祝故事结尾的生长方式为例》,《民俗研究》,2005年第3 期。这一动力系统同样适用于母题变体。但施爱东讨论更多的是母题链的衔接与生长,观察故事生命树尾部何以向相同的方向生长。本文则是通过对丁兰刻木故事中的母题变体进行个案研究,从故事生命树整体入手,观察为何这处枝叶繁茂,那处枝叶稀疏,以此探讨母题变体的生长机制以及变异趋势。

一、何谓“枝叶”:母题与母题变体概念梳理

(一)母题与母题变体

斯蒂·汤普森是首个将“母题”这一概念运用到民间故事界定以及分类当中的学者。阿兰·邓迪斯将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理论同派克的语言学理论结合,借用派克的术语母题位,并独创了术语母题变体,以此分析民间故事的内部结构。有学者指出,邓迪斯的理论模型改变了此前只有母题、功能作为故事学结构单元的状况,民间故事的内在结构和外部表征的关联愈发明晰,使得形态结构研究和文化意蕴研究有统合的可能。但其所创造的母题变体与汤普森的母题概念在民间故事内在结构上是同级的,并不能应对“民间故事内部可能存在多层结构”这一状况。②漆凌云、万建中:《“母题”概念再反思——兼论故事学的术语体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

这些分歧的根本点在于,民间故事的内部结构具有稳定性,其讲述逻辑有迹可循,而故事的外部特征千差万别,在流传过程中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差异,使得民间故事呈现出多层结构的状态。汤普森、邓迪斯等人意图用一两个术语概念将母题的抽象性与具象性“一网打尽”,反而会出现母题定义模糊不清的现象,这反映出学界对母题的定义在稳定性与变异性之间飘忽不定。而当母题这一概念在国内流传日广,学界对母题定义的争议也多了起来,主要集中在“母题是形式还是内容”这一本质问题上。从根本上来看,这其实还是“稳定性和变异性”问题的延续。

陈建宪将母题看作是民间故事的内容,也认为其有形式的特点。③陈建宪:《神话解读——母题分析方法探索》,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2—26 页。金荣华将母题定义为情节单元,但仍是“母题内容说”的拥护者。④金荣华:《“情节单元”释义——兼论俄国李福清教授之“母题”说》,《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 期。吕微以“重复律”为基石,认为母题是一个纯粹形式化的概念,其中不涉及任何对故事内容的主观划分。⑤吕微:《母题:他者的言说方式——〈神话何为〉的自我批评》,《民间文化论坛》,2007年第1 期。刘魁立则注意到了母题的抽象性和具象性兼备的特点。⑥刘魁立:《历史比较研究法和历史类型学研究》,《刘魁立民俗学论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11 页。

现今学者汇总了对母题本质的分歧,提出了民间故事中的基础结构单元存在三层等级关系:母题位—母题—母题变体。在这一定义下,抽象性和具象性得以体现。即母题位为抽象,相当于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理论中的“功能”,母题变体为具象,“是母题在故事文本中的实际呈现。普罗普的研究再次表明:母题是勾连母题位(功能)和母题变体的中介,是民间故事的基础结构单元”。⑦漆凌云、万建中:《“母题”概念再反思——兼论故事学的术语体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而母题是“故事中与主角命运相关的事件或行为,具有抽象性和具象性、稳定性和变异性、易识别性与独立性特征,是构成民间故事的基本单位”。①漆凌云、万建中:《“母题”概念再反思——兼论故事学的术语体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这一层级关系的提出,弥补了民间故事内部结构分析与外部特征研究之间的裂痕,将母题的抽象性与具象性分离,避免了母题概念的进一步混淆。

(二)何谓“枝叶”

刘魁立在《民间叙事的生命树——浙江当代“狗耕田”故事情节类型的形态结构分析》中以33 则狗耕田型故事为研究对象,总结出“故事生命树”模型。倘若将“母题变体”这一概念融入到刘魁立的故事生命树模型中,我们会发现这些母题变体如同在生命树枝干上生长出的枝叶。陈泳超在《地方传说的生命树——以洪洞县“接姑姑迎娘娘”身世传说为例》中拓展了生命树的“枝叶”形态。与刘魁立的故事生命树相比,陈泳超将名词性母题与动词性母题结合起来,此时,生命树枝干与枝叶不再是由单个故事的某个情节所组成,而是由不同文本组合而来,尧舜、二位娘娘这些传说人物成为了这些文本的粘合剂。这棵传说生命树是研究者“建构”起来的,“因为本文关心的不是情节单元的结构(这在本个案中极为简单),而是各层次情节单元的多样性及其与讲述人群的关联,这正体现了传说学与故事学之间的质性差异,也是本谱系最能产生效力的部分”。②陈泳超:《地方传说的生命树——以洪洞县“接姑姑迎娘娘”身世传说为例》,《民族艺术》,2014年第6 期。

本文同样聚焦故事生命树的枝叶部分,与陈泳超所关注的地方讲述人群意志不同,笔者所搜集的文本遍布全国各地,这就决定本文无法完全深入剖析几个地区建构传说的过程。因为丁兰刻木这一故事类型呈现出广而散的分布特点,地区与地区之间并未像洪洞县各村那样有极为紧密的往来。本文对“枝叶”的生长轨迹研究更倾向于施爱东对梁祝故事研究那样,“抛开对具体的、个别的故事异文的研究,站在统计分析的角度,把采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区的各种梁祝故事视为均质文化平台上的‘故事集合’来展开讨论”。③施爱东:《故事的无序生长及其最优策略——以梁祝故事结尾的生长方式为例》,《民俗研究》,2005年第3 期。

在笔者所搜集的丁兰刻木文本中,半数以上均为传说,但形式一致:浪子回头的故事情节和结尾引出相关习俗。本文所展现的生命树枝叶是建立在丁兰刻木这一个故事类型下,即是在刘魁立所绘的狗耕田式的“生命树”基础上,绘制出每个母题所对应的母题变体——“枝叶”。此时的“枝叶”并非与处于枝干上的母题属于同一个阶层,更像是电脑中的“下拉菜单”,它们链接在每一个母题上,呈现出或稀疏、或繁杂的形状。

母题变体解决了母题具象性这一问题,那么新的问题又摆在了面前:母题何以走向变异?丁兰刻木故事生命树模型为“Y”型,呈现出母题链单一而母题变体繁多的现象,即生命树枝干粗壮单一,其衔接的枝叶有些繁盛,有些稀疏。这便是我们解决变异条件问题的绝佳突破口。

二、Y 型生命树:丁兰刻木故事的结构剖析

作为二十四孝之一,丁兰刻木故事在全国各地广泛流传。艾伯华将其划分为“家谱的来历”一类。④[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周祖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30 页。张余、范金荣将山西境内20 则丁郎刻木故事进行归纳,情节梗概为丁郎不孝虐母,目睹“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后浪子回头,母亲却因误会自杀,丁郎刻木侍奉亡母。⑤张余、范金荣:《山西民间故事情节类型索引》,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65—166 页。笔者根据此情节类型,在《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中国民间故事丛书》以及各种地方文献资料共检索出109 篇丁兰刻木故事,发现其存在母题链单一而母题变体繁多的现象。

笔者依据此类故事的大致内容,划分为“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回心转意”“母亲误会”“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他人阻挠”“神灵考验/帮助”8 个母题,并观察每个故事文本中的母题分布状况。笔者发现,所有文本的前半部分基本一致,由“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回心转意”“母亲误会”“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构成,在结尾处发生了分歧。依照故事结尾的异同,可将所搜集文本划分为5 个类型变体。69 则文本以“主角刻木追思”为结尾,笔者称之为类型变体之一。剩余文本在类型变体之一的基础上继续延伸。其中,以“他人阻挠”作为结尾的文本有13 则,为类型变体之二,主要是讲述妻子(邻居)欺辱木像,遭到主人公责罚;以“神灵考验/帮助”为结尾的文本有20则,主要讲述神仙利用雷雨等天气异象来检验丁兰是真孝还是假孝,有些神灵会给予帮助,如复活母亲、保佑丁兰娶妻生子家庭幸福等,为类型变体之三;以“他人阻挠——神灵考验/帮助”为结尾的文本有2 则,为类型变体之四;以“神灵考验/帮助——他人阻挠”为结尾的文本有5 则,为类型变体之五。

以下是丁兰刻木故事的五个类型变体:

① 类型变体之一: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回心转意→母亲误会→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

②类型变体之二: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回心转意→母亲误会→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他人阻挠

③类型变体之三: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回心转意→母亲误会→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神灵考验/帮助

④类型变体之四: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回心转意→母亲误会→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他人阻挠→神灵考验/帮助

⑤类型变体之五: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回心转意→母亲误会→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神灵考验/帮助→他人阻挠

将这些故事类型以生命树的形式排列开来,便形成了一棵“Y”型的生命树。如下:

“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回心转意”“母亲误会”“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这6 个母题固定存在,构成了一个“中心母题链”。无论丁兰刻木的故事流传到何种地方,这一“母题链”所组成的情节是必不可少的环节,构成了“丁兰刻木”这一故事类型。

丁兰刻木的故事情节简单,所产生的类型变体也十分之少,仅仅是几个相同母题排列顺序的变换。其中类型变体之一(中心母题链)便占据了69 则文本。为使得讨论更加集中,本文只讨论中心母题链的6 个母题,“神灵考验/帮助”“他人阻挠”所占的比重较小,其研究价值不在本文研讨范围之内,故忽略之。

丁兰刻木在全国范围内均有传播,如此广阔的传播空间却并未产生极为丰富的类型变体和故事情节,这也更加证实了丁兰刻木在叙事结构上的完善和牢固。但在丁兰刻木类型故事的内部,也存在着极为繁杂的母题变体,映射出差异化的地域传统。

三、母题变体的生长机制

图1 丁兰刻木故事生命树

表一 丁兰刻木故事母题变体表格

接上表

上文提及,汤普森将母题划分为角色、背景和事件三类,后来学者也否定了这种分类方法,“在民间故事学中,事件才是母题,角色和背景是构成母题的元素……从逻辑上讲,角色和背景是事件母题的组成部分或元素而已,不能视为母题”①漆凌云、万建中:《“母题”概念再反思——兼论故事学的术语体系》,《民俗研究》,2019年第4 期。。虽说如此,但角色和背景仍旧是构成母题的重要元素。母题变体这一概念亦是故事内容上的呈现,这与汤普森从内容划分母题有共通之处。倘若从角色、背景这两个元素来审视表一,可以看出,丁兰刻木故事中的母题变体主要集中于主人公的命名与身世、动植物种类、追思方式这几方面,由此初步得出两个结论:

① 同一故事类型中,处于故事开头的母题容易产生变体,其变异范围主要是关于主角的命名和身世。

② 同一故事类型中,拥有地域背景和文化背景的母题容易产生变体:母题所蕴含的文化传统同故事外部的文化信仰产生呼应,具备了一定的粘黏性;这种粘黏性也是推动不同地域的人群对相同母题进行不同阐释的诱发剂。

(一)姓名与身世:位于故事开端的母题

“主角不孝”这一母题的变体繁多,但无外乎两大方面:主人公的命名及其身世。在所搜集到的109 则文本中,主人公共有29 种称谓,其中“丁郎”(28 则)和“丁兰”(28 则)最多,“儿子”(26则)次之。“丁兰”这一名字有史可考,便可被视作这一故事类型的“标志性称谓”①此定义并非将“丁兰”作为这一故事类型的真正主角,而是丁兰这一名字有史可考,具有知名度,其生平事迹较为清晰明了。故而在追溯主人公命名规律时,将“丁兰”这一名字作为最具知名度、标志性的名称,以此为中心进行追溯,更加便捷。,其余28 种名字的命名规律便清晰许多(括号中为故事文本数量):

①和“丁兰”一名相似:丁郎(28);丁楠(1);丁南(2);丁木林(1);李丁兰(1);丁朗(1);

② 根据人物的行为来命名:蛮牛(1);阿乖(阿顽)(1);熊黄黄②原编者在文中主人公的名字——“熊黄黄”处备注:“在此,讲述人将不孝人换成极具贬义的名字熊黄黄。方言粗口,下流东西之意”。详见《老木娘》,胡太星、沙朝佩主编:《中国民间故事丛书·山东枣庄·山亭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6年,第38—40 页。(1);后孝(1);浪子(1);浪儿(1);樵夫(1);张蛮(1);阿鲁(1)

研究数据管理面临的挑战主要有三个方面:研究人员参与不足,上级机构政策缺乏,存储与保存基础设施薄弱。有文章指出,国际上不少发达国家如澳大利亚、加拿大、德国、爱尔兰、荷兰、新西兰和英国等的研究图书馆虽然在研究数据管理上处于领先地位,但总体上仍处于宣传和培训阶段,技术服务如提供数据目录、保存实际数据等尚未展开,可见研究数据管理仍任重道远[11]。

③完全模糊化:儿子(26);赵大宝(1);杨虎(1);完文(1);有郊(1);李二小(1);定先(1);宝儿(1);孩子(1);至克拉(1)

④ 他人称谓的嫁接:木连(1);木连生(1);露鲁(1)

由此可以看出,丁兰刻木故事从一个场域不断传播至另一个场域,主体情节得以保留,而至于“浪子”的真实身份便不在人们的强调范围之内。我们无法确定丁兰刻木中的“浪子”身份转换是否是一个由具体人物到泛称人物、由实到虚的过程,但种类繁多的名字仍能够表明,无论名字怎样变化,都能在其中捕捉到与“丁兰/丁郎”形音相近的痕迹,抑或者是完全走向“自主化”“模糊化”,或是根据主人公行为命名,抑或者嫁接他人称谓。林继富认为:“故事传统至少包括三个层次:故事流传的民族或地域传统、构成故事类型的传统、个人讲述风格。”③林继富:《民间叙事传统与故事传承——以湖北长阳都镇湾土家族故事传承人为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第271 页。这些命名的变化一方面可能是由不同讲述人的讲述习惯所致,另一方面则应当受到地域传统影响。例如湖南省嘉禾、晋州地区称之为“丁楠”“丁南”,这应当是湖南方言“n”“l”不分的结果。

除主人公的名字外,还有对主人公身世的交代。在所搜集的文本中,有56 则故事以主人公本来就不孝为开篇,其余53 则文本在主人公不孝的基础上加入了“早年丧父”“溺爱”等情节,这成为了主人公“不孝虐母”的直接原因。如在《丁郎刻木行孝道》中,儿子对母亲“轻则一顿谩骂,重则拳打脚踢,更厉害的就是用鞭棍抽打”,全因为“儿女是妈妈的心头肉,妈妈虽然三天两头挨打受气,但男人过世得早,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是处处替他操心”。④周庆华主编:《六盘山民间故事·彭阳卷》,银川: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7 页。“早年丧父”“溺爱”成为了丁兰成为“忤逆贼”的直接原因。这些母题变体是对“主角不孝”母题的进一步完善,使得主人公的生长轨迹更加圆满。

“民间故事篇幅不长,很少多头叙事,多数都是单线发展,围绕主角展开情节,因此存在主角优先原则。”⑤漆凌云:《立足本体:故事研究向叙事本位的回归》,《民族艺术》,2020年第6 期。在109 个文本中,父母亲均没有名字,而主人公却有。因为主角优先原则的存在,故事中主人公的身世以及故事背景需要在开头确定下来,比如主人公在何种环境长大,主人公的姓名为何等等。而在不同的地域和讲述人群中,这些要素会因不同的讲述习惯产生差异,母题变体的数量便也增多起来。这也就证明,位于故事开头的母题容易产生变体,这些母题变体的范畴侧重于主人公的命名与身世。

(二)母题中的地理背景与文化背景

在丁兰刻木故事中,除却上文分析过的主人公命名上的变异,还有动植物种类的变异以及追思方式的变异。前者是展现地理特性的典型代表,后者则是故事所蕴含的文化传统同故事外部的文化信仰产生呼应,具备了一定的粘黏性。这种粘黏性也是推动不同地域的人群对相同母题进行不同阐释的诱发剂。

之所以将两类变体放置一起,是因为两者之间具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联性,地理和文化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比如“主角刻木追思”中木头的种类变化,显然一方面是因为地理位置的差异,另一方面是文化传统的差异。但至少对于“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中的动物种类来说,它们大多应当是因为故事在不同地域中流变以及不同讲述人讲述而产生的变化。

1.拥有地理背景的母题容易产生变体

“主角目睹动物孝行”这一母题涵盖了极为深厚的孝道思想,其变异趋势均是建立在“鸦反哺羊跪乳”这一经典儒家文化意象上,呈现出大同小异的状态。但“小异”并不代表母题变体的数量稀少。可以看出,产生变体的主要是喂食的动物种类,少数变体是由人类来叙述“鸦反哺羊跪乳”这一现象。“人群类别的多样性决定了补接并不特别地朝向某一个方向,而是朝向几乎所有可能的方向。”①施爱东:《故事的无序生长及其最优策略——以梁祝故事结尾的生长方式为例》,《民俗研究》,2005年第3 期。“鸦反哺羊跪乳”的统一意象似乎标志着人们的情感得到了满足,但是不同地区的人们在讲述这些故事时,显然吸收了“喂食”这一动作,在此基础上变换了动物的种类,乌鸦、山雀、红嘴鸟、红尾鸲、喜鹊等等动物种类变换展现出不同地域的动物,反映了故事在流传过程中的“在地化”,当地常见的鸟类在讲述中被纳入到了故事情节中。

2.拥有文化背景的母题容易产生变体

在丁兰刻木故事中,文化传统最为浓厚的母题应当是“主角刻木追思”。其行为本身就具备着较强的文化底蕴,直接决定了丁兰刻木能够与各种地方风物嫁接。

首先,“木”这一意象在中国有极为深厚的历史背景,例如流传千年的天干地支以及阴阳五行学说中的“木”元素,这一观念进一步外化为木质建筑的布局理念。古时人们已经“在长期的生活中赋予木建筑特殊的含义, 普遍认为左青龙,为东方,属木,木主春,主生化, 所以我们的祖先把寄托神灵保佑、祈求国泰民安的庙宇建筑建在东方”。②王庆春、黄大岸、侯兆铭、周洋:《品读中国木文化》,《大连民族学院学报》,2007年第1 期。

丁兰追思母亲体现孝道思想。从故事结构上来看,母亲已经离世,“刻木追思”是主人公消除第二次缺乏的手段。丁兰通过雕刻母亲木像(牌位)得到了另一种补足,“在孝子的宗教经验中,木母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雕像,而是心理意义上复活了母亲”。③李世武:《丁兰刻木:宗教艺术治疗的传统实践》,《民族艺术》,2017年第4 期。此情节展现出极强的戏剧张力,同时也使得孝道思想愈加厚重。

同时,丁兰对母亲的供奉态度以及诸多仪式可以扩大到人们对待先人的祭祀态度,这背后闪烁着祖先崇拜的影子。祖先崇拜源于远古时期的万物有灵论,后人们对已经逝去的先人缅怀、尊崇或是畏惧的心态催生出祖先崇拜的思想观念。在这一观念的推动下,如何去安葬先人、如何去祭拜祖先便十分重要。丁兰在母亲去世后的种种行为也可以说是祖先崇拜观念影响下的一个缩影。

丁兰刻木这一故事所反映的孝道思想支撑其传遍大江南北。每流传至一个新地方,“主角刻木追思”母题蕴含的文化意蕴如同化学实验中的催化剂,将当地人们心中的祖先崇拜、孝道思想等信仰重新激活,与故事流传地中的相关文化产生了呼应和粘黏,形成传说。又因为各地的文化习俗以及社会环境的差异,相关信仰的仪式千差万别,因而“主角刻木追思”这一行为的骨架仍在,其具体祭祀流程便因文化差异而不同。例如在湖南靖州,丁兰刻木与“樟木菩萨”习俗相嫁接,丁兰便雕刻、供奉樟木像;在东南沿海一带,故事与“神主牌”相嫁接,丁兰便不再雕刻木像,而是雕刻木牌,刻上母亲姓名生辰进行供奉。

这一规律在传说中体现得最为明显,那么,在那些没有任何“纪念物”的故事当中,“刻木追思”为什么仍然会产生相当数量的变体?如“枣树”“柳树”“樟树”“木子树”等,我们可以暂时理解为地方的植被覆盖差异化所导致的,这与“目睹动物孝行”产生变体的条件相一致。

(三)母题之间的粘黏性

从表一可以看出,“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这些母题变体数量最多。“主角不孝”“主角目睹动物孝行”“主角刻木追思”这三个母题均有产生变体的条件:位于故事开头、拥有地域背景和文化背景。而“母亲自杀”这一母题与上述条件并无太多关系,为何还可以产生如此多的变体。

由表二可知,“母亲自杀”和“主角刻木追思”具有粘黏性。刘魁立在分析狗耕田故事时说:“狗坟上长出植物,弟弟获利而哥哥被惩,这里的重心在于坟上的植物,因此新的母题链的链接在于这一植物,这是两个母题相衔接的肌腱……新的母题链将在这一器物处‘生发’。其他母题链在这一或那一文本当中的链接情况也大致如此。”①刘魁立:《民间叙事的生命树——浙江当代“狗耕田”故事情节类型的形态结构分析》,《民族艺术》,2001年第1 期。刘魁立分析母题衔接的视角是讲述故事的逻辑视角,即正常的“顺序”,正是坟上的植物,被伐制成有神奇力量的器物,弟弟因此得利,哥哥被惩。当然,这是相对于故事、尤其是幻想故事而言。因为幻想故事多为单线叙事,叙事方向单一,且与生活种种处于脱离状态,呈现出一维性、平面化的特点,母题之间的链接与粘黏是跟随故事情节的先后顺序所决定,即“前决定后”。而在传说中,由于“纪念物”的介入,讲故事与现实生活产生接触,讲述者多会有意将故事中的一些元素主动向现实世界中的“纪念物”相靠拢,母题有了轻重之分,这便是母题的相对优先性。这时,母题与母题的链接就不会是“前决定后”,而是“后决定前”。

表二 “母亲自杀”“主角刻木追思”部分母题变体表格

在丁兰刻木故事中,“撞树自杀”这一变体有74 则,占据绝对地位,是为与“主角刻木追思”中的木元素相照应。位居第二的是“跳河自杀”,而这14 则故事均位于江南水乡之地,很明显,当地的地理环境促使母题发生了异变。而其余的“被吓死”“撞石而死”“意外摔死”“自然死亡”“吊死”等所占据的数量较少,暂时可以归结为讲述人的讲述习惯差异。无论母亲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自杀,故事的下一个情节永远是“刻木追思”。可见,“主角刻木追思”母题的优先性远高于其他母题。人们在讲述过程中,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在“主角刻木追思”的基础上同当地风物嫁接。在这种对比下,“母亲自杀”母题的地位就远不如“主角刻木追思”。可以说,“母亲自杀”中的树木变体是跟随“主角刻木追思”而变化的。

为了能和附会之物保持一致,讲述人在讲述故事中就必须将文本中的“树木”同纪念物的种类趋同。例如在湖南安化县,神主牌是用栗子木做成,母亲是绊倒栗子树兜而死;在山东昌邑,丁兰刻木和“柳木哀杖”物事结合起来,相应的,便也产生了“母亲撞柳树而死”这一类型变体等等。

结语

可以说,当我们在对同类型的故事进行母题划分、尤其是绘制生命树时,往往是将文本切割成块,依赖“重复率”筛选出重复频次较高的事件母题,这个行为本就是一种抽象化的过程。既然母题具有稳定性、抽象性,为何会产生如此多的变体?刘魁立认为:“母题的一个重要属性,在于它的语义变化性和变异性。这种属性使母题在民间文学作品不停顿的反复的创作过程中,在传统情节不变模式的范围内,具有极大的活跃性和多产性特点。”②刘魁立:《历史比较研究法和历史类型学研究》,《刘魁立民俗学论集》,第111 页。本文依据丁兰刻木故事总结出母题变异的条件:母题的位置、地理背景和文化背景,这些因素构成了母题的“语义变化性和变异性”,他们在母题中的占比越多,该母题的描述就愈加详细,人们在讲述中的想象和发挥空间就愈加宽广,变异由此而生。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总的结论:一个母题愈加详细,越容易产生母题变体。如“不孝”这一事件中,谁不孝?他为什么不孝?主人公目睹动物孝行,他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动物?母亲自杀,她是如何自杀的……动植物、物品、背景、角色等元素的加入让一个母题的可诠释空间逐渐增大。在不同讲述人群的差异化解读下,同一个母题便呈现出千万个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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