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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到语言实现其客观主义为止

2023-05-12张丹

诗歌月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韩东倒影现实

韩东的《我将如此生活》是一首现实的倒影之诗。正如我们所熟知的,倒影与事物总是呈现为一种颠倒的对应。之所以称之为现实的倒影,是因为诗中所写与生命的真实发生了这样一种颠倒的对应关系。欣赏这样的一首诗,我们要带着反观和还原现实的思维步骤:整首诗的诗句都指向了现实倒过来之后的影子——“若有来生”,对应于实际只在此生;凝视一件事物,对应于现实中,我们的目光持续移动于每一件事物(也就是诗中说的目光检索);爱中包含了死亡,对应于死去的爱或死亡终止的爱;由溃烂还原的果实,对应于永远在逐渐溃烂的果实。

表现了这几组与现实颠倒的对应,诗人在诗中写他的生存与审美理想为:“我将如此生活,凝视即永诀。”整首诗包括这句话令人疑窦丛生——诗人为什么希望过这样的生活?这是一种什么生活?凝视为什么是对事物的永诀?我们不妨稍微辨认一下现代生活的现实。我们通过游走于对应关系的两端,已经知道,此生、目光流转、事物移换、死亡和溃烂终结了生与爱,才是当下人生存不可避免的现实。现代生活的时空流动特征致使事物永远在不断移动和改变,具体生存总是包含着对现实的若干介入和参与,不完美和变动因此几乎无时不在发生,必然走向死亡与溃烂成为生的铁律,不断消解着生的目的和意义。这当中存在着艺术和生命的两难:我们审视当下正处于(介入)其中的时刻,总是带有情绪或各种具体化的因素(比如功利的目的),因此很难冷静和提炼出真实的水晶。而如果任由生命之流无限运动,无限时空的无限运动,无尽的生死,则导致生命沦为一团变化的影子,虚无主义也在这里滋生。哪里、何时才是生命的真实,在这样的时代成为语言难以攫取的对应物。

诗人希望展开一种保持距离的静观,正是针对于这样一种艺术与生命的两难之境。带有距离,人事物之本来的样子才得以在我们的意志、情感之外如其所是地呈现;而静观,则才有可能从因无限运动而无法看清的生命之流中抽取一个个冷静客观的瞬间,从而得以看清生命真实的形貌与色彩。回到引发我们疑虑的诗句,进一步说,凝视之所以是对事物和生命的永诀,是因为只有和事物保持距离时,我们才可能观看事物,而非伸手(介入)去碰触和改变,而观看时的凝神,则去除了无限时空带来的运动因素,使真实的水晶浮出。这种真实的纯度和硬度,足以构成生命的实体。

由此,我们知道了,现实与真实,在韩东的诗歌与诗学中并不是可以互换的。现实的倒影,并不意味着这首诗的对象是非真实的。现实生存中的流动、虚空、缺憾、必死、无法重来,当然皆是真实。然而也正如韩东所欣赏的法国现代哲学家西蒙娜·薇依(韩东有不止一首以薇依为名的诗作)的观念——所有真实之物在世界上皆有与之颠倒的对应物。比如在理解善恶问题上,薇依即认为恶是善的一种颠倒对应物,如同善的倒影,两者皆是真实的。因此,与现实生存中的永远流动、虚空、缺憾、被死亡压倒的爱与生、人生的无法重来,两相对应的倒影,即在生命的想象世界里能为人生确定位置的静态之点、实存物、完美、大于死亡的爱、回到圆满,也不可否认是真实的。正是这种对应关系表现出另一种现代主义之道,即诗歌中的语言,总在对应或努力对应着生命中的真实。

之所以强调对应,是因为对应作为一种语言方式有别于象征。影响整个世界的现代文学是以象征主义诗歌为其开端的。运用象征意味着诗人只需要在其语言系统中,择取自认为具有意义的物象进行暗示即可,而这个意义无需说明,比如,A可以认为字母O具有苹果的芳香,B则认为字母O具有橘子的橙色。其目的在于暗示某种形象,只有当事人及参与者才能领悟或自以为领悟象征的含义。将自身封闭在自我言说语言系统中的象征因其主观随意性和运用的泛滥,致使现代诗歌与生命的真实分别,具有晦涩难懂的一面。对应,则要求一物与另一物有确切的彼此相对,对应的两端缺一就可能沦为象征。诗歌语言要求对应,总是意味着语言指向语言外部,运用对应而非象征的诗歌通过语言走出自我,向生命、他者和世界求取真实。一种追求真实的诗歌观念,必然试图要求诗歌的语言去容纳事物及其倒影中皆存有的生命之真。

带着对这首诗的如是理解,韩东那句著名的诗学命题“诗到语言为止”,似乎也应该得到一种廓清。诗到语言为止,这看上去是一种常识,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意义。但恰恰在这一句常识面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韩东的这句诗歌宣言与其诗歌是不一致甚至背道而驰的;也有人认为,韩东的诗作大于这句话的内涵,因为韩东的诗歌很显然包含了日常生活和生命的真实。这种理解预设了这样一个逻辑前提,那就是把“诗到语言为止”理解為语言之诗,认为诗歌是在语言内部的符号游戏,认为语言归语言,真实归真实。一首包含真实的诗注定不会是一首语言诗。这样的认识忽视了人的感知和语言活动总是在所处的具体时空展开,时间、空间皆围绕人所身处其中的时与地延伸开去。为了立足和扎根,这一时与地永远地要求真实确定性,换句话说,要求为之建构起能够对应的意义之时空。生活在别处,或诗在远方,恰恰是以象征为表征的现代诗歌对诗歌的一种误解和遮蔽。因此这类解读也就没有真正理解韩东的这个诗学命题所隐含的对真实的诉求。

作为一种语言艺术,诗的确到语言为止。需要追问的,是诗的语言中是不是对应了真实?而这种没有说出来的诗语追问,才是韩东诗歌和诗学所寻求的。在语言中,真实感被确定,语言完成其符合真实的意义建构,诗就重新回到人间。诗到语言为止,不是指向自我封闭和更新的语言系统,与纯语言的或纯诗南辕北辙。它要求语言不断去对应真实,重新触碰真实,让人在语言中真正归家,来恢复语言的尊严。这个命题恰恰要求人们回归常识,回归真实,语言并不应该如其在现代诗歌中的普遍表现那样,与真实割裂。相反,这是另一条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道路:语言在多大程度上对应于生命的真实,考验着诗真正的限度。或许可以用“诗到语言”实现其客观主义为止来拓展这一命题。诗到语言为止,是诗想要终于抵达对应真实的语言,而人的生命与生活不休,感叹与思索不止,这条充满活力的诗路就要始终延伸。

附:

我将如此生活

韩东

若有来生,我会静静地看一眼。

我的每一瞥目光都将静静的,

只看一件东西。看完,

就把它搁置一边,再看另一件。

我将如此生活,凝视即永诀。

不再用目光检索,

只将它用于爱,

这爱中包含了死亡。

比如一只精美的果子,

我不再吃掉它,只是看着,

直到表皮溃烂,

同时在我的心里复原。

张丹,1989年生于四川遂宁。现就读于四川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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