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然倒塌的“红木帝国”

张振华 张安娜 丁进 杨亚飞

极富激情的话术、加盖公章的订单协议、令人心动的高额投资返利……一番运作下来，投资者趋之若鹜，订单纷至沓来，想要进场分羹的投资者甚至还需排队托人，生意一时间火爆至极

当承办检察官到公安机关暂存扣押财物的房间清理登记刘启昀的资产时，几件没有被投资者拉走的红木家具孤零零地散落在角落，而那深沉的暗红色仿佛在诉说着昔日的“辉煌”时刻……

2017年7月的一天上午，江苏苏州某红木展示馆的门前聚集了近百人，原本热闹的商贸大街显得更加喧嚣。只不过聚集的这些人并不是购物，而是前来讨债的。

他们讨债的对象叫刘启昀。刘启昀是当地鼎鼎有名的大老板，他的红木生意遍布江苏、福建、浙江三省，开有十多家分店，规模宏大，也因此吸引了不少投资者。但因为长时间收不到返利，刘启昀本人失联多日，投资者们这才找上门来。

刘启昀作为庞大“红木帝国”的“掌门人”、身家过亿元的“明星企业家”，如今却成为涉嫌携款跑路、人人喊打的骗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时间回溯到2013年。彼时，刘启昀只是江苏镇江一家木业有限公司的小老板，做着实木家具定制的生意。但随着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公司的经营压力日渐增大，如何在残酷的市场竞争大潮中脱颖而出，成了刘启昀亟待解决的问题。

焦虑之时，一份红木家具定制订单给了劉启昀启发。多方考察后他发现，虽然市场对红木的认可度很高，但很多客户并不清楚红木的实际价格，并且红木家具的利润往往高达几倍甚至几十倍，巨大的利润空间令他震惊。刘启昀没有多想，当即决定成立一家新公司——同成红木家具有限公司，专门生产和销售红木家具。

此时，一道难题摆在了刘启昀面前。前期购买红木原料和搭设家具生产线，需要一笔很大的启动资金，可刘启昀的现有资金差得很远。这笔钱从哪儿来？刘启昀决定寻找投资者。

尽管在寻找投资者的过程中，刘启昀吃了不少闭门羹，也没有找到足够多、足够合适的合作伙伴，但他还是了解到了不少关于吸引投资的门路，其中一个叫作“订单消费模式”的吸资办法最令刘启昀印象深刻。

介绍人郭砚告诉刘启昀，所谓“订单消费模式”，实际上是一个万能公式，即不管卖什么产品，投资者和公司签订一份订单消费协议，其中约定投资者支付1万元即可购买价值3万元的产品，公司在一个周期内生产、销售产品来获利。一个周期的长度为20周到60周不等，公司将在一个周期内定期返给投资者一定数额的利息。

郭砚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返利高一些，宣传出去，投资者自然愿意投资。这让急需资金的刘启昀异常心动。在他看来，红木家具丰厚的利润回报、巨大的升值潜力与这种集资模式是完美契合的。冲动之下，刘启昀没有仔细考虑这种吸收投资的方式是否合法，在明知自己公司不是金融机构、没有融资资质的情况下，决定采用“订单消费模式”为自己的新公司筹集资金，并聘请郭砚为融资项目负责人。两人就这样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订单消费模式”启动初期，刘启昀与郭砚将集资对象放在公司内部，结果投资者寥寥无几，业绩十分惨淡，公司一名股东对此强烈不满。一段时间下来，这名股东提议把项目负责人郭砚换成汪开。

汪开是镇江一家知名企业里的首席讲师。此人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通过讲课宣传“订单消费模式”，为自己所在的公司吸引了大量资金，具备丰富的集资经验。这名股东向刘启昀极力推荐汪开，称汪开是打开当前困局的不二人选。

2016年8月的一天晚上，刘启昀约汪开见面。酒桌上，两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汪开决定跳槽至刘启昀的公司担任总经理职务，并将自己在苏州的得力干将李匀一同挖过来。

正式加入同成红木家具有限公司后，汪开推翻了此前郭砚的集资形式，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不同于郭砚的小心谨慎，他大胆地将集资对象放在社会公众的身上，以公开宣传讲课的方式向公众大肆鼓吹“订单消费模式”，并修改了订单消费协议的收益办法。新协议规定，投资者投入1万元，每周可返利290元，返利分50周发放完。这意味着投资者投资1万元能获得1.45万元的收益，回报率高达45%。

为了进一步拉拢资金，汪开还规定投资者拉新人加入，可额外获得一笔“介绍费”；拉拢人数达到50人以上可以“升职”，并获得一定比例的“绩效奖金”。

极富激情的话术、加盖公章的订单协议、令人心动的高额投资返利……一番运作下来，投资者趋之若鹜，订单纷至沓来，想要进场分羹的投资者甚至还需排队托人，生意一时间火爆至极。此外，汪开与李匀还组织了各种旅游考察，带投资者去各地红木家具馆参观展览，将他人的红木家具厂宣称是跟自己合作的生产商。这些大量且“实实在在”的不动产让投资者更加放心地把钱投资到红木订单协议上。

在这样的情势下，同成红木家具有限公司如同脱缰的野马，从原本的生产经营业务直接走向了疯狂吸资的道路，光是苏州地区一个月的集资金额就高达600多万元。看着手头快速膨胀的资金，刘启昀的野心也愈发膨胀。他相继在镇江、南京、常州、扬州等多地设立红木展示馆，委派负责人吸收当地资金，再将除发放利息外的资金全部投入自己在福建莆田新建的红木公司，由该公司从事购买红木、制作家具的实际经营活动。

一时间，江苏苏州、南京、扬州、泰州，浙江丽水等地数十家红木展示馆相继拔地而起，莆田红木公司的厂房内红木原材料堆积如山，产出的红木家具也源源不断运往各地红木展示馆。在刘启昀看来，自己的“红木帝国”已然建立，前景广阔，未来可期。

然而，刘启昀的欢喜并没有持续多久。2017年5月，采取类似“订单消费模式”吸收资金的公司纷纷因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刘启昀吸收的投资款不增反减，此时的红木市场也开始呈现疲态。刘启昀慌了神，继续加大资金投入莆田红木公司中，试图营造一幅欣欣向荣的景象，以稳住众多投资者。

情势并无好转。彼时，各地的红木展示馆刚刚建立，短时间无法通过销售红木家具来解除危机，苏州红木展示馆甚至出现100多万元的资金缺口，直接导致了相关投资者无法正常拿到当月利息。为了资金周转，刘启昀不得不卖房卖车，四处借钱。眼看财务情况进一步恶化，公司内部变得人心惶惶，高层也开始互相推卸责任。

由于长期得不到回报，投资者开始怀疑刘启昀等人在诈骗钱财，便四处围堵追讨投资返利的钱款。迫于无奈，刘启昀只得拿红木展示馆的红木家具抵账。然而在天价的返利面前，这些红木家具只是杯水車薪。

面对愤怒的投资者，各地红木展示馆负责人纷纷倒戈，甚至带领投资者撬开莆田红木公司厂房的门锁，抢空了最后未完成生产的红木家具以及原材料。

至此，刘启昀耗尽心血建立的“红木帝国”轰然崩塌，化为乌有。惊慌失措的刘启昀等人开始玩失踪、躲猫猫，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以各种理由和借口哄骗投资者。而这些投资者也想赶紧拿回钱，所以迟迟没报警，直到2018年9月事情才败露。

2018年9月14日，苏州市公安局姑苏分局接到一个名叫秦洪雨的人报案称，自己与刘启昀以公司名义签订了购买红木家具的合同，并在2016年10月至2017年6月通过公司账户及个人账户向刘启昀转账共计3382万元。但到约定期限，自己不仅没有收到货物，还联系不上刘启昀本人，自己的巨额货款难以要回。

公安机关最初以合同诈骗案立案。但在对涉案的相关账户进行梳理时，公安机关发现刘启昀公司账户的大量交易明细与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犯罪的利息发放流水高度相似。原来秦洪雨与刘启昀并无真实交易，而是假借买卖之名行投资之实，合同中所谓“货款”其实是秦洪雨的投资款，报警是想把投资款要回来。

2019年4月1日，苏州市公安局姑苏分局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立案侦查，后对刘启昀公司苏州地区的主要负责人员李匀取保候审。在尝试电话联系刘启昀无果后，公安机关联系刘启昀的家属，希望其亲属能联系并规劝刘启昀现身自首。

2020年4月8日，失魂落魄的刘启昀到苏州市公安局姑苏分局投案自首，并如实供述了其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事实，同日被公安机关取保候审。2020年5月21日，汪开也主动到公安机关反映情况，但未如实说清其涉案的犯罪事实，同日被公安机关取保候审。至此，全案告破。

刘启昀对办案人员说，他的经历就像是一场“造梦记”。他试图缔造一个“红木帝国”，但当他开始启动“订单消费模式”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行为时，就注定了这个“红木帝国”的崩塌结局。

经查，自2016年10月至2017年5月，刘启昀与汪开、李匀以同成红木家具有限公司的名义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达4800余万元，造成实际损失1400余万元，受害者达100多人。

2020年9月2日，苏州市姑苏区检察院受公安机关邀请，提前介入案件，就案件争议点与公安机关沟通讨论。因为该案涉及人员层级多，不同人员犯罪恶性和情节均有不同，承办检察官结合案件中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每个人应当承担的刑事责任，建议公安机关对不同层级人员区分犯罪情节，作出不同处理决定：对于非吸活动中参与时间早、程度深、作用大的人员作为主要责任人员从严打击；对于非吸活动中参与程度不高、受聘参与从事支付结算等业务人员，建议从轻、减轻或不作为犯罪处理。

针对案发后存在投资者将红木、办公设备等一抢而空，影响本案追赃挽损的情况，承办检察官也督促公安机关尽快扣押公司内相关涉案财物，查明刘启昀等人是否还有财产可供追赃挽损，做到应扣尽扣；并建议公安机关做好投资者的思想工作，尽力安抚投资者情绪，避免因哄抢造成案件证物或可扣押财产的灭失。

此外，在提前介入过程中，承办检察官通过审查证据发现，同成红木家具有限公司设立时经营业务范围为家具制造销售，无法证实该公司是否实际经营红木家具业务。公安机关补充侦查后证实，刘启昀名下的同成红木家具有限公司在设立之初有过正常经营业务，但数量极少，而在开始非吸活动后便不再从事家具制造销售的实际经营业务。因此，检察官认定同成红木家具有限公司并无实际经营业务，属于公司设立后以实施犯罪为主要活动。

为了精准、高效办案，承办检察官与公安机关办案人员详细梳理和筛选数据，对每位投资者每一笔投资的相关的报案笔录、提交的订单协议复印件、POS单、银行流水都进行仔细核对，谨慎认定非吸数额以及报案人实际损失数额；修改了数据计算方式，主要依据银行流水、投资订单等客观证据认定非吸数额，最终修正部分投资数额。

2021年11月24日，苏州市姑苏区检察院对犯罪嫌疑人刘启昀、汪开、李匀以涉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移送苏州市姑苏区法院提起公诉。2022年9月28日，苏州市姑苏区法院作出判决，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判处被告人刘启昀、汪开、李匀有期徒刑四年至三年不等，并处罚金10万元至20万元不等。

人们为什么愿意把钱投资到汪开宣传的红木订单协议上？承办检察官对《方圆》记者解释，首先，汪开等人以高额收益引诱投资者。他们向投资者大肆宣传红木的高利润，并许诺只要投资，不仅能够得到高利息，而且可以利滚利。其次，汪开等人刚开始时很有“信誉”，每周三准时向投资者返还投资款的“利息”，还经常主动送一些红木小挂件、酒水等公司“小礼品”，打消投资者疑虑，安抚其继续投资。最重要的一点是，在“订单消费模式”实行初期，公司吸收投资数额远远高于需要发放的返利，此时通过“拆东墙补西墙”的办法完全可以将投资者的本金和利息全部发放给投资者，公司还能有大量资金存余，可以说越早“投资”，收益就越有“保障”。

承办检察官在核实公安机关依法查扣的财物。（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当前，非法集资案件频发，从已发生的案件来看，犯罪嫌疑人大都是用虚假的投资项目或者不具有实际价值的商品，精心设下骗局，通过鼓吹高回报的方式进行传销式运营，吸收社会资金，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维持运转，一旦资金链断裂，公司法人代表或者负责人便立马‘跑路’。而这些非法集资者跑路的原因也非常近似，要么是其本身就是诈骗，通过借新还旧不断吸揽资金；要么就是公司经营不善，项目审核及风险控制能力较差，最终无法偿还出借人的资金。”承办检察官说道。

检察官提醒，面对巨大的利益诱惑，一定要坚守初心，冷静以对。公司经营要取财有道，合法合规经营，而投资更要谨慎，找正规公司及机构，以免上当受骗。如若上当受骗，保存证据，立即报警，采取法律手段保护自己的合法权益。（文中涉案人员及公司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