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文打字机”难题:当东方文明遭遇西方科技

2023-05-10安梁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3年2期
关键词:部首林语堂胡适

安梁

1876年,正在美国考察的清朝官吏李圭,亲历了合众国的百年慶典。诸多纪念活动之中,尤以在旧都费城举办的世界博览会最为热闹。其中,一台新式打字机让李圭尤为赞叹:“高仅许尺,宽约八寸,以铁为之,中有机括,嵌墨汁,设铁板,下列洋文字母二十六,若棋子然”。他发现,这个精巧机器,仅由一位女工就能操作,她把纸张放置在铁板之下,再像鼓琴一般敲击字母,油墨跃然纸上,一行行文字随即出现,可谓办理公务的一大利器,只可惜它无法印刻汉字。

李圭或许还不知道,他心中的遗憾,正被西方人当作嘲讽汉字文明的笑柄。打字机投入市场不久,就有好事者质疑,英文26个字母足够简约便捷,但成千上万的汉字该如何放进现代机器呢?在一幅著名的讽刺漫画里,长辫马褂的中国打字员,匍匐在太和殿形状的硕大打字机脚下,吃力地翻检所需汉字,此画暗示汉字文明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远在中国,道器之辨也愈演愈烈,在李圭访美之后的二三十年里,中文打字机不仅是一种科技机械,更是传统汉字能否适应现代文明的关键佐证。

外国人率先设计中文打字机

然而,在中文打字机事业上,捷足先登的仍是熟悉机械的美国人。在北京通州办学多年的美国公理会传教士谢卫楼,在19世纪末发明了世界有迹可循的最早一款中文打字机。对此研究颇深的美国人墨磊宁在《中文打字机:一部历史》里予以详细介绍:谢卫楼中文打字机最显眼的部件是一个大圆字盘,里面收录了4662个汉字,分为4个区域,其中常用汉字726个、次常用汉字1386个、不常用汉字2550个,除此之外另有特殊字符162个。这些汉字与字符在大圆盘上排列成若干个同心圆环,越是常用字,就越靠近打字员身前一侧。其排布顺序并未遵从传统检字法,而是为传教事业服务,尤以《圣经》译本里汉字使用频率为参考。

据载,谢卫楼回到美国之际,曾聘请工匠将机器打磨成型,但无法做到量产。曾与谢卫楼在通州共事的传教士都春圃也投身打字机事业,不过他改弦更张,转而兜售国音字母打字机。另有新闻刊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米勒制造过一台中文打字机,可以打出2万多汉字,但不知其工作原理,也不知是否投产。

在谢卫楼和米勒之后,还有一个经常被当今学者忽略的名字——日本发明家酒井安治郎。至迟在1912年,他设计完成了酒井式中文打字机,收录3000多个常用汉字,工作原理大致是传统部首检字法,先选定汉字部首,再从同部首之中检字。相较于谢卫楼打字机的巨大圆盘,酒井式打字机仅长2尺有余,重约30斤,当然对比李圭所见的西文打字机还是稍显笨重。不同于谢卫楼止步于草图与样机,酒井式打字机真正实现了投产标价。然而,它尚未得到普及和认可,风头就被国产中文打字机抢走了。

周厚坤尝试制造国产打字机

早期制造国产中文打字机的尝试,由2位留美学生分别完成。对此十分关注的胡适在1914年的日记里都有提及,可见中文打字机制造是当年知识界的一大焦点。对其优劣,胡适也都做了简要评议。

山西留美学生祁暄打字机采用拆字之法,如,“女”“子”为“好”,与西方文字接轨,不失为一大创举。后世的五笔打字法,或许借鉴了这一思路。但汉字字形复杂,组合后既不便利,又难言美观。祁暄归国后,为这一款打字机申请了专利,在农商部档案里可以查到相关记载。但似乎在此之外,并无文献说明打字机是否获得改进乃至投入商用。

江苏留美学生周厚坤在中文打字机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是1910年的庚款留美学生,与赵元任、竺可桢、胡适同届。初入伊利诺伊大学研究铁路工程,后转入麻省理工大学研究海军建筑,日后又将兴趣转向航空工程。根据周厚坤回忆,他与打字机结缘,与李圭的经历如出一辙:1912年参观波士顿机械学会展览,他被一台打字机深深吸引,女打字员端坐敲击按键、文字井然印出的场景,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此后,他与几位朋友共同研讨许久,脑海里有了方案雏形,又几经改进,才有了胡适笔下的打字机。

吾国文字不能适应打字机吗?胡适在日记中摇旗呐喊,不少人却已在身体力行。1916年,由于父亲病重,本已在纽约担任飞机工程师的周厚坤辞职归国。商务印书馆伸出橄榄枝,希望他能够重回打字机事业,负责监造一款便捷可用的国产中文打字机。周厚坤欣然受命,还四处演讲,科普打字机对于文化传播的重要意义。在他的规划里,中文打字机需要经历“先理想、次研求、次试验、然后求其完善以发行于世”的过程。他已解决了前3个问题,只有商业化、平民化的瓶颈尤为艰难。在商务印书馆期间,周厚坤曾经两度改进了打字机,却始终不能突破机械工艺带来的震动问题,最终只得黯然离场。

从“舒式打字机”

到“明快打字机”

然而,国产中文打字机的研发之路并未中断,接替周厚坤的是毕业于同济机电班的舒振东。他仔细调研了此前各类中文打字机的利弊,调整了一些设计思路:一是减少常用字数量,以求机器轻便;二是用铅活字取代字板,拆卸方便,利于增添字符;三是起用滚筒,确定“字动纸不动”原则,减少纸张磨损。根据当时的一篇报道,改进之后的“舒式打字机”的使用方法为左手握打字柄,右手执字盘,在字表中指正所打之字,即将打字机柄向下一揿,字即击于纸上,打字速度大幅提高,“据云,最快每点钟可打二千余字,较之缮写,不啻加速三倍”。至此,它终于满足了商用需求,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台具有实用价值的中文打字机,舒振东也因此跃升为商务印书馆总工程师。为了推广这款打字机,商务印书馆还邀请中国动画创始人万籁鸣兄弟为之量身打造了动画广告片《舒振东华文打字机》。这部动画广告片可能最终未能真正摄制完成,却也是中国动画史上的里程碑之作。

时间到了1926年,距离李圭初见打字机正好过去了半个世纪。这一年,费城又一次举办世界博览会。这次盛会上,商务印书馆送展的舒式打字机斩获银奖,算是填补了李圭当年的遗憾,也打消了汉字能否放进打字机、汉字文明能否适应现代世界的质疑。

半个世纪,从费城到费城,中文打字机的故事似乎有了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不过,在中文打字机研发之初,关于汉语和汉字的大辩论里,就有一个重要命题:如何真正将汉字推广到民间?自古以来,识文断字是一种知识壁垒和阶层门槛,舒式打字机解决了部分机械和商业问题,但并未涉及学习成本问题。一个粗识文墨的打字员,无法准确辨识每个汉字的部首,在同一部首之下文字甚多,也无从迅速检索所需之字,依然如胡适在日记里的担忧,“其法甚新,惟觅字颇费时”。即便接受了3个月至半年的训练,打字员也未必能够熟练拆解汉字,因而打字机只能被局限在出版等寥寥几个行业,连政府机构都鲜有使用,遑论向民间推广。

这一难题困扰中国数十年,其间一位文坛名人、科学界异类挺身而出,提交了一份别具心裁的答案,此人就是林语堂。针对打字机学习成本大、使用门槛高的问题,他独创了“上下形检字法”。

对于打字机事业,林语堂可不是心血来潮的票友,而是钻研多年的资深人士。早在新文化运动时期,为了将汉字向民间普及,他曾经设想将汉字主要笔画排序,编上阿拉伯数字,以便让初识文字的人迅速入门。这一思路经过王云五细化,成为著名的四角号码系统。在此基础上,林语堂将四角简化为上下形:“无须规则,就必须牢牢盯住汉字的边角,不能考虑其笔画而只看其上形和下形,而且必须把上、下形看成一个整体,不用再细究”。这套系统某种程度上是“中文音标”,有36个“上键”和28个“下键”,上下组合,被筛选的汉字就会出现在一个被叫作“魔眼”的窗口里,打字员从中选择所需即可。这一方法的优势,在于跳过繁琐的部首,把打字简化为按形索骥,无需太多知识储备,也能操作自如。

1947年,林语堂对外公开了研究成果“明快打字机”,每小时可打汉字3千,将舒式打字机的速度又提高了五成。无论是祁暄的拆字法,还是周厚坤的传统部首检字,又或是林语堂的上下形检字,都为中文打字和日后的中文输入法提供了思路和灵感。民国时代数位研究者的心血,让汉字终于冲破质疑,走向民间。在西方科技的挑战之下,东方文明渡尽劫波、历久弥新。

(摘自《世界博览》2022年第22期)

猜你喜欢

部首林语堂胡适
《胡适》
弄清偏旁与部首
林语堂:幽默艺术与快乐人生
探访林语堂故里
系在绳上的“冬”
瞻仰胡适故居 见其未知一面
尊经或贬经?——胡适等人对“六经皆史”的不同解读
HIS COUNTRY AND HISPEOPLE
同部首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