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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狗

2023-05-10刘墉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3年2期
关键词:口哨张望老太婆

每当冰雪的日子,我经过长巷,看着两侧人家帘帷深垂的窗子,总会想起那只小白狗,总觉得它会突然从某一个窗帘下钻出头来……

初到纽约的那年,我是不开车的,住在法拉盛区,每次为了到远在牙买加区的学校上课,总是走一段路去搭巴士。刚开学那段金风红叶的秋天,这些路不但不苦,还是种享受,但是当头上的枫红,转为脚下沙沙的叹息,再淋上暮秋的冷雨、寒霜,那感觉的肃杀,加上浓浓的乡愁,就有些惨惨戚戚了。

从爱希街的住所走出来,我总是左转到下一条街的路旁等车,车站右边不远有个小杂货店,天暖时,常有些西裔少年聚集在店门口,他们的喧哗惹我厌烦,但是随着天寒,孩子们都躲进屋里之后,却又寂寥了起来。初时还能捡捡脚边艳黄色的银杏叶子,排遣等车的孤单,到了北风起时,竟连叶子也难得了。

纽约的车子,并不像早先想象的那么准时,尤其是越区行驶,穿梭在小巷里的这种橘红色巴士,有时候可以让人等上二三十分钟。

起初我总是站在很近街心的地方张望,但是愈来愈刺骨的寒风,使我不得不瑟缩到墙脚。

那是一栋老旧的红砖房子,五层楼的公寓,大门在距车牌二十米的地方。对着车站,则是人家的窗子,总是垂着已经褪了色的、想当年应该是黄色的窗帘。

又是一个寒冷的日子,使我不得不紧靠在那栋楼的边上,以左前方大银杏树的树干来阻拦些许寒风。那风真是足以刺骨、裂肤的,仿佛刀子一样穿透我层层的衣服,加上脚下湿滑的地面,更有一股沁人的寒意,缓缓地透入脚心。

车子还是不来,我心里正冻得发慌,突然,身后人家的窗帘间,探出一个小脑袋,原来是只可爱的小白狗,想必它是站在一张椅子,或是什么东西上,费劲地撑着颈子向外张望,对我凝视。

它有着棕黑色的眼睛,好亮好亮,还有那黑色的小鼻头,顶着窗玻璃猛呼吸,似乎想嗅出我的味道,却呵出了一片水蒸气。

我对它挤了一下眼睛,它似乎十分兴奋,玻璃上的水蒸气也跟着扩大。那窗帘不断颤动,相信它的尾巴也正在后面不停地摇摆。我吹了两声口哨,它的耳朵抖动,眼睛好像更亮了。

突然一双大手由帘后伸了出来,把它的身体抓住,它便一下子消逝在帘后。

尽管如此,这只小白狗的出现,竟然使我忘记寒冷,巴士也在不远处转了过来。

第二天,我又到车站等车,看看窗子,没有小白狗,想想自己已经在这儿等了几个月的车,只有昨天才见到小狗,或许它是客人偶然带来的吧!不过我还是吹了吹口哨。它没有出现,我又吹了吹。

窗帘开始颤动,先是露出两只小脚爪,趴在窗台上,跟着那黑黝黝的小鼻子,狂猛地呼吸着,小白狗又钻了出来。

于是每天下午两点多钟,我去车站等车时,总要以口哨声把它唤出来。当它一直不出现时,我就一直吹,非把它叫出来不可。而多半的时候,它都会出现,每次总狂喘着气,像是有好多话要对我说似的,只是常過不了多久,它的主人就会不通人情地把它抱走。

冬天愈深了,有时正等车,突然飘起密雪,才一下子,就能把老银杏的一侧染成银白,我的帽子、肩头、鞋面,都铺上一层白雪,可是当我逗那小白狗时,竟然能忘记把身上的雪花抖落,上到巴士,那雪便一下子融化,弄湿了衣服。

有时候我会带上几块牛肉干,那是由中国寄来,疗治乡愁的奢侈品,我却愿意与小白狗共享,可惜它只能隔着冻了冰条的窗玻璃一个劲地吸气,却始终没能如我所盼望的,从不远处的正门出现。

那是我到美国所经历的第一个隆冬,一个异乡游子,“岁暮乡心切”的冰雪的冬天。朋友不多,家书再多也总觉得不足,这可爱的、不知名的小白狗,倒成为我的一个隔窗心会神交的朋友,它似乎能预期我出现,有时当我走向车站,老远已经可以看见它那仰着的头。

其实那窗台不是不宽,但它从来不曾在上面坐过,想必下面垫的东西不够高,所以只能仰着脸张望。倒是有两回大雪过后,铲雪车把雪堆在路的两侧,我站在雪上,将脸贴着窗子,亲过它一下,虽然是冰冷的玻璃,却有许多会心的微笑。我知道对着人家窗子张望是极失礼的行为,但是忍不住地想去接近那小白狗。有时候我想,过去它是我聊慰寂寞、忘却寒冷的盼望,渐渐我似乎也成了它的盼望。

岂料,就在冬将残,树梢已经燃起新绿的一个午后,当我又如往日般与它无声地交谈时,突然窗帘被拉开半边,一个肥胖的老女人,隔着窗子不知道对我还是小狗喊了几声,从此,小白狗就再也不曾出现过。

不管我把口哨吹得多响,那窗帘依旧深垂。我由盼望、等待,到失望、气愤,一只小狗怎么能整天关在屋子里呢?它的寂寞必有甚于我啊!有时我特别在假日散步到那栋公寓附近,也从不曾见小白狗出来走动,倒是老女人,常呼朋引类地进进出出。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虽然天气早已和暖,眼前的春景,却不能取代我对小白狗的盼望,我相信附近的人一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个东方面孔,每次等车时,总要对着老太婆的窗子猛吹口哨。

暮春,我在学校附近买的房子完成了交屋手续,当朋友们帮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去了新居,我却要求他们再开车送我到原来的住处附近,到那车站——我决定去敲老太婆的门,向她抗议,要求她立即改进对小白狗的态度。

我按了门铃,对讲机里传来老太婆的声音。我对她说明来意,并希望再看看那小白狗,道声再见。

“是我移走了窗边的椅子,不希望它去看你;你也最好不要见它,因为你会失望!”

“它死了吗?”我大吃一惊,“它病了吗?”

“都没有,跟以前一样!”

“那么让我再看它一下吧!因为它帮助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寒冷的冬天!”

“既然你坚持,就到你常站的那扇窗外等着,你就会知道,它每次要花多大力量,才能张望到你。”

我飞步到窗外,欣喜地吹着我常吹的口哨,心几乎要跳出来,这是与久别的挚友即将重逢的一刻啊!

窗帘被拉开了,老太婆站在窗后,弯下腰,终于我日夜盼望的小白狗又出现在眼前,老太婆把小白狗缓缓举起,我震惊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爱的小白狗,竟然……竟然没有两条后腿。

(摘自接力出版社《刘墉精品书坊(漂泊卷)》,陈旋玉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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