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自由和美丽把生命充满

白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想写一篇文章去告慰自己的过去，后来偶然读到李银河的一篇随笔，感触很深，文中有一句话我很喜欢：生命是多么短暂，我想让自由和美丽把它充满。

2008，5·12，8.0……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作为一个此次地震的亲历者，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当时身处的那个阴冷的砾石堆，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很长很长的黑夜，长到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拥有下一个黎明。我艰难地用我的双手保护着我的头顶，为了让自己清醒，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歌……我拼尽全力想活下去，世界上有那么多风景，我还想去看看。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头顶传来挖开石头的声音。“快，这里有个人！”一个嘶哑的男声喊道。我知道，我获救了。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次劫后余生，是我新的痛苦的开始。

还没到医院，我就累得睡着了，再醒来，一个慈祥和蔼的女医生坐在我的床前。“孩子，醒啦？你很幸运，你的全身只有手出现了问题，不过没关系，我们只需要给你的手做一个小小的手术，你就可以出院了。”她温和地安抚着我。可直觉告诉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小手术？”我挣扎着爬起来，“做了手术我还可以拉大提琴吗？”“比较精密的乐器可能……没有办法。”她顿了顿，说。我抿住唇，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彼时的我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如果没有这次地震，我将在一年后参加大提琴艺考，然后飞向梦想的彼岸。

我从四岁开始拉大提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最先认识的人是巴赫，然后才是李白、杜甫，我会认的音符远比会写的字多。我的大提琴老师曾不止一次地称赞我：这孩子很幸运，这双手就是为大提琴而生的！我的梦想与大提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讽刺的是，小时候被说幸运是因为这双手，现在被说幸运，还是因为这双手。毫不夸张地说，大提琴是我的生命，而医生的话直接给我判了死刑。

获救八小时后，我和父母在震后临时搭建的简陋医院团聚了。

“太好了，太好了！”见到我的那一瞬间，在我心中钢铁一样的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了泪。“我再也不能拉大提琴了。”我几乎是带着哭腔说出的这句话。父亲愣了愣：“没关系，没关系的，大不了我们不学了……”我的泪水终于决堤而下。我的梦想，我十几年的梦想，我根本没有办法轻易说出“大不了”的梦想，和这次地震中的楼房一起倒塌了。

地震会结束的，一座座高楼以飞快的速度在这片废墟上拔地而起。然而受灾的人们呢？痛苦也许是伴随一生的。为了我的双手，我和父母一次又一次地到各大医院去寻医问药，收获的却是一个个医生无奈的叹息。那段时间，我变得暴躁、易怒，对与大提琴有关的一切充满抵触，甚至常常觉得我应该死在那片废墟之中。我的心生病了，于是我休学了。

第一次走进心理诊疗室的时候，医生问我：“在你心里，你的生命和拉大提琴一样重要吗？”我说是的，没有大提琴的生命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你的生命中除了拉大提琴，其他事情对你都没有意义？”我沉默了。“也许生命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你所获得的意义是你赋予的，那么同理，你也可以赋予其他东西意义，不是么？”他说，“你需要好好地和自己和解了。”

从我生病开始，我和母亲的关系越来越像史铁生《秋天的怀念》里他与他母亲的关系。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对我说：“要不要出去逛逛？”“看看书吧。”“老躺在床上也不是个办法。”有一天我接受了她的邀请，很难得地出了门。城市慢慢恢复它本来的面貌，我在唱片店里买了一张克伦贝勒的《德意志安魂曲》。这个举动着实把母亲吓了一跳。“那个……”她几次欲言又止。“好久没听了，我买回去听听看。”我告訴她。

我沉闷的卧室开始变了，每天都响起悠扬的旋律。我放下大提琴了吗？显然没有。听见这些流淌的音符时，我的心仍在隐隐作痛。但是我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走，我必须重新思考我的未来。

向母亲提出复课，我下了好大一番决心。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跟上学校的进度，也不知道从头再来意味着什么。我曾经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大提琴家，我的偶像卡萨尔斯对成为优秀的大提琴家的看法是这样的：先努力做一个优秀的人，然后努力去做一个优秀的音乐家，再坚持练习，成为一个伟大的大提琴家。我已经与成为一个大提琴家无缘了，但这并不妨碍我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啊！

我成了全校唯一一个十八岁还在读高一的学生。我像大多数人那样，按部就班地读完了高中三年，考了一个一般的大学，学了好找工作的专业，毕业后做着枯燥乏味的大数据分析。那次地震把我的人生硬生生割成了两部分，从那以后，我与大提琴再无瓜葛。

离开大提琴的这些年，我学舞蹈，学游泳，去支教、旅行，尝试了许多我之前从未经历的事情。或许我可以说，我终于好好经营自己的生活了，我终于看见闪闪发光的自己了，我终于从曾经的泥潭中走出来了。

灾难总是会过去的，痛苦终究是要放下的，而我们，总是要好好活着的。

这篇文章改编自一位同学的姐姐的经历。我曾有幸见过她一面，深深被她身上的自信吸引，想起一句话：你的气质里，藏着你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和爱过的人。她的经历，让我感受到不问过去，只看将来的勇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这场地震，她应该仍在拉着心爱的大提琴，从事着自己热爱的事业。只是生活没有如果。灾难或许是一场毁灭，却也可能是新生的开始。感触良多，用拙笔记下这小小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