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知己”的词汇化及其原因

2023-05-08陈晓锋

大众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句法结构古汉语知己

陈晓锋

(全州大学,韩国全州 561756;广西科技大学,广西柳州 545006)

“知己”的词汇化时间约在汉末。目前所见最早含有名词“知己”的作品是曹植的《赠徐干》,诗中有云:“弹冠俟知己,知己谁不然?”按,此诗为曹植慰勉好友徐干之作,后者卒于东汉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徐氏卒前一两年穷居未仕,所以一般认为此诗就作于此时。曹诗中的“知己”,意为“像伯乐一般知赏我(才华)的人”,其含义与“知己”的早期形态、名词短语“知己者”同,但在此诗中已是纯粹的名词形态。“知己”是如何词汇化的?是先秦动宾短语“知己”的直接名词化,还是名词性短语“知己者”的省略?学界对“知己”的研究,多偏重于分析其文化内涵,对于其词汇化过程,则关注较少。池建海(2009)[1]曾试图探讨这一问题,但其文略显简略。本文力图对“知己”的词汇化及其原因做进一步的探究。

一、汉末的复音化浪潮

在汉语言发展史上,汉魏时期是一个处在上古汉语和中古汉语之间的特殊时期,从表1中的不同分期时段可看出研究者们对这一时段分属问题的困惑[2]。这一时期,“五胡”已入华但尚未“乱华”,同时,由于尚古风气和对经典的推崇,汉语口语已经与书面语分离。中古汉语的三大特征已开始显现:词汇大量复音化,量词系统逐渐形成,众多外来词加入。

对于这一时期汉语词汇大量复音化的原因,学者们有多种意见。一般认为,主要是由内、外两大方面的因素引起的。外部因素主要是张骞凿空开通丝路以及西北、北方游牧民族迁入汉族居住地后,新事物不断涌现,需要语言词汇做出反应;内部因素则与汉语言、文字的本身特性有关,为了在表达意思准确性的同时避免同音词过多和单个词负载过多义项,必须发展出新的表现形式,而复音化无疑是最为经济、便利的一种。

国内不同著作对中古汉语的时段分期

这一时期的词汇复音化导致复音词在汉语中所占比例大幅度升高,彻底改变了上古汉语以单音词为主的格局。依据周俊勋对11种先秦典籍和8种六朝志怪小说所作的统计,后者所含的复音词占总词数的比率普遍比前者高出10个百分点,部分书籍甚至达到了48%[3]。在这一复音化浪潮中,大量的复音词在不同情况下,依据不同规则和方式产生出来,而“知己”就是其中的一例。这就是“知己”词汇化的大背景。

二、“知我”与“知己者”被淘汰的原因

不同类型的汉语词汇,导致其词汇化的原因、模式不同,但是就目前所掌握的信息来看,没有迹象表明,后世的名词“知己”是由两汉期间一度风行的“知己者”省略而来的。关于这一点,董秀芳(2002)的相关研究给予了本文较大的启发意义。该论文提出:“汉语史上,不少包含代词的句法结构在发展过程中变成了词。由代词参与组成的句法结构比较容易发生词汇化,可能是因为代词在语音上倾向于轻化,易于与其相邻的成分发生贴附。”[4]这里提供了述宾短语“知己”直接词汇化的一种可能途径——句法结构词汇化。不过,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更符合条件的“知我”没有词汇化。

“知我”,特别是其“者”字结构的名词性短语“知我者”,在先秦文献中出现频繁。

(1)《诗经•黍离》:“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2)《论语•宪问》:“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3)《左传•襄公二十二年》:“知我者如夫子则可;不然,请止。”

相较之下,“知己”的“者”字结构名词性短语“知己者”出现得较晚。目前古籍中所见最早的“知己者”来自《庄子•人间世》:“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这个句子中的“知己者”是以否定形式的名词短语出现的,与介词“为”组成被动结构作为句子的状语,从句子意思来看,还称不上是固定组合。不像《史记》和《战国策》所记载的先秦谚语“士为知己者死”中的“知己者”,后者已经是较为固定的名词短语结构了。不过在先秦文献中,有据可查的“知己者”的使用仅此两例,其出现时间和使用频度远不及“知我者”。

“知我”的搭配出现得比“知己”早,其含义和功能也与“知己”基本相同,可是后来却被“知己”代替,丧失了词汇化的可能性。关于其被替代的原因,本文认为主要有以下三点。首先,从句法功能角度来说,“知己”比“知我”更符合当时的语法规则和使用习惯。“己”在先秦古汉语的句法中主要用作宾语,少数情况下用作主语或定语。而“我”在上古汉语中主要用作主语和定语,少部分情况下作宾语、兼语。据张玉金(2004)的统计,上古汉语中,“我”作定语和主语的比例为分别为46.5%和35.7%,作宾语和兼语的比例只有14.9%和2.9%[5]。而无论是“知己”还是“知我”,在其早期阶段,都是述宾结构。从这一角度而言,主要用作宾语的“己”更为适合。其次,从指称对象来说,“知己”比“知我”应用范围更广。“我”为第一人称代词,一般情况下只能指称言者本人或者本方。“己”虽然也是“本身、本方”的意思,但其指称对象一般随主语而定,可以是言者,也可以是听者;可以是动作施事者,也可以是受事者。其指称对象的范围比“我”更广泛、更灵活。而在行文中,“知己”也好,“知我”也罢,除了“者”字结构的名词短语,更多的是作为谓语中的成分,所以在实际应用中,“知己”要比“知我”应用范围更广,频次更多。这自然也意味着时机到来时,词汇化的可能性更大。再次,从代词演化角度分析,“知己”更符合汉语人称代词的演化趋势以及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汉语第一人称代词的历史发展趋势之一是数量由多到少。上古汉语的第一人称代词单数形式主要有“余、予、朕、我、吾”5种①,至上古汉语后期中古汉语初期,“我”已成为汉语口语和书面语中最主要的第一人称代词②。而由于“我”在句法中主要用于主语和定语,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其在主要用作谓语成分的述宾短语中的地位和应用频度,从而间接造成了“知我”在与“知己”的词汇化竞争中的失败。

董秀芳的论文中还有一段论述:“句法结构的词汇化是从一种能产的可类推的形式变为凝固的不能类推的形式。其内部动因多是由于句法结构中的语法性成分的功能的衰退,当一个语法性成分的用法逐渐受到局限后,原来由该语法性成分形成的自由组合就变成了词汇成分,作为已消失的句法形式的遗迹而保留在语言系统中。促成句法结构的词汇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在语音上语法性成分都倾向于弱化。”[6]这一论述,间接否定了“知己”是由名词性短语“知己者”省略名词性标记成分“者”演化而来的可能性。因为按照这一观点,带有“者”字标记的名词性短语的词汇化,其结果是句法功能衰退的“者”字,最后会作为词汇的一部分保留下来,而不是被省略。在古代汉语中,与“知己者”类似的“动词+者”的现象很多,其中有不少都形成了固定搭配,如“作者”“学者”。

(1)《逸周书•武称解第六》:“贤者辅之,乱者取之,作者劝之,怠者沮之,恐者惧之,欲者趣之,武之用也。”

(2)《礼记•乐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

(3)《荀子•正论》:“故作者不祥,学者受其殃,非者有庆。”

(4)《礼记•学记》:“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

(5)《孟子•告子上》:“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

以上例子中的“者”,可以翻译成“……的人”,也是名词化标记,与其前面的动词组成名词性短语。在古代汉语中,“作者”本意为“制作或劳作的人”,“学者”本义为“学习的人”。董氏认为,当“者”的名词化功能衰落之后,“作者”和“学者”的意思发也生了专指化。在现代汉语中,前者只指“创作文学或艺术作品的人”,后者只指“在学业上有一定成就的人”,而不再泛指所有创作或者学习的人③。

以上分析说明,“者”字结构名词短语在古代汉语发展过程中并没有词汇化为名词。与此类似的还有“读者”“观者”等,不同的只是,“知己者”后来被淘汰了。被淘汰的原因,本文认为有两个:一是出现了名词的“知己”,按照语言经济性原则,名词性短语“知己者”再无保留的必要;二是早期的古代汉语书面语,特别是古典诗文常用语,一般以单、双音节为主,三音节词汇/短语使用较少,“知己者”相对来说不太符合当时的行文习惯。

三、“知己”的词汇化

那么,述宾短语“知己”是如何词汇化的呢?除了前文所述的复音化这一时代背景外,“知己”得以词汇化,还与其句法结构的词汇化以及汉语词汇活用的特性有关。

(一)含有代词的句法结构容易发生词汇化

前文提到,董秀芳(2002)认为,在句法结构中,代词易于与相邻成分发生贴附,由代词参与组成的句法结构容易发生词汇化。如由“其”组成的“其实”“其中”“其次”“其余”,由“相”组成的“相信”“相关”“相似”“相应”,由“自”组成的“自杀”“自勉”“自卫”等。董氏论文中对此有详细的分析,此处不赘述。

可以看出,含有代词的句法结构的词汇化在古代汉语中是相当普遍的。其中,“自”与“己”一样皆是反身代词,并且都是与动词发生黏合;不同的是,上述发生了词汇化的“自”,都是照应用法,在结构中充当前置的宾语,而“知己”中的“己”并没有前置。

(二)词义演变与词类活用

汉语作为一种孤立语,较少词形上的变化,而在词义表达和词类活用上具有异常的丰富表现。其中,与“知己”词汇化问题相关的词类活用当属动词/动词短语活用作名词。

周俊勋在其《中古汉语词汇研究纲要》中列举了两种因词义演变而引起的动词/动词短语活用作名词的情况:一种是词义由动作演变为动作的主体;一种是词义由动作演变为动作的对象[7]。

(1)《世说新语•自新》:“卿才如此,亦复作劫邪?”

(2)《世说新语•俭啬》:“郗公始正谓损数百万许,嘉宾遂一日乞与亲友、周旋略尽。”

“劫”原表示掠夺的动作,在例句(1)中,其含义演变为动作的发出方;“周旋”原意为应付、打交道,在例句(2)中用以指代平日交好的朋友,其近义词“交游”“亲近”亦属此类。两处都是动词词义活用作名词,指称动作的当事方。汉语中的这类词类活用,为述宾短语“知己”的名词化提供了可能。

从另一个角度看,汉语作为孤立语所具有的这种表意的丰富性也造成了古代汉语另外一种可以称之为“模糊性”的效果。比如例句(1)中的“亦复作劫邪”,可译为“也做强盗吗”,但也未尝不可译为“也做这种抢劫的事吗”。回到曹植的《赠徐干》:“弹冠俟知己,知己谁不然?”单说此句诗文,如果不是有第二个非常明显的名词“知己”出现,前半句翻译成“整理好帽子,等待了解自己才华的人”(把“知己”翻译成名词),抑或翻译成“整理好帽子,等待有人来知遇自己”(把“知己”翻译成未词汇化的述宾短语),都是成立的。

在这种活用和模糊的基础上,辅以时代复音化的浪潮,加上因当时的选才制度和士人的呼唤所造成的文化氛围,多重催化之下,“知己”的词汇化就顺理成章了。

注释:

①因“余”和“予”相通用,所以实际上为4种。

②实际上,中古汉语时期,与“我”并行的还有一个“吾”。不过王力(2003)认为,中古汉语中“我”和“吾”并行可能是古代汉语口语与书面语分离这一独特传统造就的假象。“吾”在当时的口语中应该已经消失,否则按照语言学的经济性原则,没法解释第一人称代词为什么会用两个几乎一样的代词。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2013:262.

③关于“作者”和“学者”含义的固化,刘正埮等人认为,其词源为日语对英文author和writer意译后的汉字词;董秀芳(2002)则认为,两词词义的固化可能受到了日语的影响,但强调词义本身不是翻译的产物。本文认为,两者在古代汉语中使用非常频繁,形式已非常固定,但若论断说其已固化为名词,则比较牵强。而现代汉语中,两词的固化和词义的专指化主要是由于日语汉字词的影响,这一点也无须讳言。毕竟,日语翻译的时候是意译,这本身就说明原来汉语中的“作者”和“学者”本身就包含了两词的今义,这种情况实际上可以看作是词义/短语含义的缩小。刘正埮.汉语外来语词典[Z].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4:411.

猜你喜欢

句法结构古汉语知己
前路有知己
古汉语疑问句末“为”字补证
上古汉语“施”字音义考
高适同路逢知己
人生难得一知己
现代汉语句法结构解读
《基本句法结构:无特征句法》评介
谈谈古汉语的翻译
“知我”何必是“知己” “千转”之“转”应通“啭”
古汉语中表反问的一组能愿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