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在河边坐一坐

陈旭明

1

水，越流越慢。

似乎被缠住在那棵垂柳上的风筝倒影，咬紧了河流的尾巴。

银灰座驾停在身后。之前，它曾带着意气飞扬的尾气和灰尘，以时速90迈奔腾而至。

车到河边，刹车声急。你看见一簇簇正欲爬上石滩玩耍的浪花，纷纷脸色发白，退回安全地带。

波光一闪一闪。仿佛流水一齐睁大了明亮的瞳仁。

从它们天真的打量中，所见的，是无辜的眼神，是不情愿的抗拒。

——你不敢走到河边，以水为镜，整理好稍为起皱的商务正装。

你取下咖啡色贝雷帽。

2

秋天一深，河水便浅。

真好！

是你熟悉的流速。有着范文的工整。

这缘于河水亲密又团结，不拉帮结伙，不添油加醋，没有老死不相往来。这一点，与闹市区别分明，那里经常车流堵塞，口角不断，却是日子推搡着日子走。

像人，容不下人。

——水纹乱了，时间，就有了伤痕。

3

返身。

你把暴龙太阳镜放到车上。

你阻止了提桶去舀水洗车的同伴。

同伴不解：“这可不要花钱呀？”

不是所有的钱，可以换来真正的干净。你不置可否。此地不是公司会议室。有些话，看似道理足，含义深，场合不对，就显得矫情。

清澈，那是所有水的命。

4

你穿过同伴还没支稳的帐篷，避开烧烤架、空瘪食品袋、音箱、抖音直播、深水区警示牌、几名按照“禁渔令”规定一人一竿的钓鱼爱好者。

波平如镜。那些兴奋过度的撒欢声砸出的水花，比补丁难看。

你绕过一道人造观光林，在你眼里，它的浮夸，成了决策者年终述职报告的最佳解说和缀饰。

你不解，大河宽阔，万物因之显现简约。人本微小，反而无法做到安静如一杯水。

你确信，任何因盲目和妥协换取来的流连，不仅领略不到风景的真谛，有时反而会迷失自己。

你知道，人间并非处处都是职场和商场。

你期待，一种邂逅，会如新月路过竹林，像音乐恰遇雨声。

同伴微信：“切记注意安全。”

回复如下：“放心，我这辈子呛水经历还少么？”并附“V”型图案于后。然后，关掉手机。

不愿意随手拍。美，不止九宮格。

5

大呼小叫中，一群冬泳协会会员鱼贯游远。

两岸空阔，只取宁静一隅。你逆行而上，在拐弯处停下。

一如当初，你以一纸辞职信，毅然从职场转身商场。

与其公文般规范，莫若合同一夕三变。

所有的转弯是必然。时深，时浅，都恰到好处。

与河流相比，尘世真小。

你对这条河流熟悉的程度，堪比对爱车的零件、性能的了解。你对现在置身之处非常满意，九九八十一道弯，这个弯曲弧度适宜，近观恰如峨眉月，应该是造物主怜惜从上游奔腾扑来或潺潺流过的河水，因此有意为之。意在提醒大家，尽管一路行色匆匆，至此疲倦了，但也要懂得张弛有道，从而步履稳健，意态雍容。

爱若九曲回肠，恨，何苦水银泻地。

浮世如流。跨界有风险，天堑往往只一步。

候鸟能够衍春南归，鱼儿可以洄游。流水若是倒灌，多半来自人祸。

急性子，易栽跟头；

爆脾气，一撞即碎。

6

坐下。身边那丛树木，像失散多年的兄弟飞奔而来，挨在一起。

它们，眼神清澈，脸颊干净。最小的那个，像刚起床的月亮。

一只苍鹭栖落树梢，停止啼叫。

水底的游鱼队形整齐。涟漪很有礼貌，一齐为它们让道。

没过多久，你看见那个穿着入时、饰品考究的少妇，在闺蜜们催促下，右手兰花指一翘，把刚点燃的长杆细枝香烟弹上河面。火星明灭，烫得流水连连痛叫。

竟比哭声嘹亮。

那边，面对价格不菲的手机，她们纷纷摆出不同手势、姿势。

笑语，溢出了经过美颜滤镜处理，神速转发朋友圈的自拍视频。

7

继续行走。

曾经，你信奉，主场有时决定胜负。

现在，你才明白，那座按照你亲自设计、精心装潢的商务楼，金碧辉煌，是它最显眼的瑕疵。

难怪，重金求得、悬之于室的墨宝，内容多为四字成语。

——很古典，但初小学生都懂其意。

8

你找到了一条支流。

很细，且长。像秋风折断的一根树枝。

它流经的地方，两岸有大棚蔬菜基地、草莓园、豆腐作坊、农家乐、饮水的村牛……混浊的流水抵达交汇处后，就像一个失手碰翻墨水瓶的三年级小学生，怯怯地，插进参加学校期末文艺汇演的队列，一边唱着歌，一边揩去衣角的污迹。

一路上，那只打旋的空啤酒瓶，像在做着串麦的恶作剧。

变色的云影，躲在水底，你把它们读成一份份字迹潦草、满篇错别字的检讨书。

幸亏细水流入大河后，沙子沉，泥浆清。

谁，把水面上的粼光一抖，挺刮如新衣裳？

你微微一笑：不是所有流水生来血统高贵，但它们一律保持灵魂干净。

因而丰盈。因而敞亮。

一朵浪花愤怒地跃起，撕掉了空瓶上已经泡软的纸商标。

你一直手拿咖啡色贝雷帽。

9

有种最想的近：离人还乡。壮士转身。

有种最美的远：风帆掠空。长河一去三千里。

10

流水去，飞禽来。

山川高，苍穹低。

坐在河边，俯视，也是一种登临。

一支渔歌，慢慢从水底沁出来。

云朵飘过，天空，开始梳理湿漉漉的羽毛。

风也不耍小性子了。波纹，一笔是一笔，一句是一句。

都言风景若好，易生赞美心。你翻遍记忆中储存极少的诗句，想找出一首与河流、九月、黄昏有关的诗，最后，找到的却是一个四字成语。算了，太俗。

干脆闭嘴。

这尘世，废话还少吗？

——河流的眼睛，同样容不下一粒沙子。

宁静，有时如轻音乐，有时像老情歌。

而这时，一股烤糊的肉串孜然香味远远飘来。

11

终于，走近乱石滩。

河水悄悄退下去，万象归序。

立石如铁钉，小块似榫卯。满地横陈的巨石露出地表，它们形分大小，态有迥异，性皆坚贞。并且，都不轻浮，更不招摇。从看似矛盾的铺排中，分明有着一种布局和谐的天然美感。在它们中间，厚重者，比岁月粗糙；不堪盈握的，轻如一声叹息。

在流动与静止之间。在肮脏与圣洁之中。

这天赋的构型，这自然之卵。

从石身蜿蜒、错落的纹理上，你读懂了一条大河的进化史。你小心翼翼地走，你担心，一块石头碎了，同时被踩碎的，有陈年的积雪、月光，有打盹的槳声、鱼影、纤痕……兴许，还会冷不丁跑出一只皮毛金黄的老虎来。

尽管，大大小小的水花，都不长牙齿。

河流慢慢涌上来，岁月隐约。

一粒最微小的水珠，也有一眼可见的包容之心。

尽管，顽石不能像船渡你过河，站立滩上，双手高举时，一汪天空在你指尖颤颤摇晃。

那端，一尾长喙麻羽鸟盯紧你，眼神半警惕，半惊奇。

远处，那篇刻上巨石、红漆描底的本地名家赋，据说润笔很贵。不过，越读，越像盗版箴言。

12

只有粼粼波光，一缕缕漏出老渔人正在修补的旧渔网。

没有一丝光，会跑到河面添乱。

它们，从不胡乱涂抹，把好生生的河面变成花哨的售楼广告和电影海报，以此吸引业主和观众，提高销售量和票房。

细密的晚霞，像一只只蝴蝶，轻轻拎起裙角，踮起脚尖，从水上滑过。

大河流动，形态端庄。

13

你想起低潮期通过汽车轮渡到三亚自驾游的情景，也把乘坐国际豪华游轮组团旅游的经历重新回味一次。

在你眼里，海洋，至少要比绝望宽出三倍以上。你把这句话留在微博上面。

有条评论如下：若把大海拟订单，富贵于君如浮云。

你读后，反应强烈如晕海。从此，你关闭了个人微博账号。

好在，从来不把大河当作盆景看。

在你周围，野花，小草，互不攀比，无嫌可避，更不会形式大于内容。

没有风来，她们相互梳理发髻，咯咯有声。

暝色四合。天空，不比一粒水珠大。

14

你正了正身姿。

你一直手拿咖啡色贝雷帽。

一切安静如常。

你所见到的，它们都在你面前，不过，不像你的下属、员工们那样俯首贴耳。

它们捧在手里的，始终是景致，而非纸质个人当月销售业绩总结。

唯唯诺诺，不是礼仪。

终于，你在心里暗暗念了一段《心经》，然后放下咖啡色贝雷帽，弯腰洗手。

水流着。即使河道宽窄不一，时有风起，也从从容容，缓疾有序。你有些羞愧地别过头。自己研习茶道多年，但同样沉迷呼朋唤友行酒令。即使衣香鬓影，通宵达旦。即使大醉到断篇。

难道，快感出自跑偏？

收回手，你看见沾在掌上的每粒水珠里，都稳稳泊着一艘新刷过桐油的老木船。

船，皆形如柳叶。

肩挑竹篙，把一群麻鸭赶回家的搬工早已白发满头。他的脚印，被满滩青苔一一捡起。

很快的，他的身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这，肯定不是因为瘦小的缘故。

一篙秋色翩然，宛若在天际。

当同伴的呼唤传来，你转身，发觉扣紧商务正装，又比以前费力。

在同伴的操作下，座驾远射照明灯柱频闪。焦急万分的，比员工下班还凌乱。

多余，不仅仅大煞风景，并且是罪过。

你决定回去后，亲口通告公司全体业务精英：从今往后，取消每日打卡后的例行晨操和高呼激励口号。

15

风吹来隔水的山色。山线巍然，由高而低地倒映水中，像面朝湮逝的岁月鞠躬致意。

人间太过于肤浅，幸好容得每一条大河的幽深，可以照见内心的嶙峋和通透。

大地上，若把泥土比喻成赤子，那么，水珠是天使。

肥沃。剔透。

真诚。自由。

山光水色，草木春秋。临水自照，谁能生就一副好皮囊，却可以不负此身肝胆？

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潜流暗涌。像极了一个人的前半生。

所有的水——动则如神，静可若佛。

没有一粒水珠，会成为句号。

离开前，回头一望，水往低处流，却漫过了那轮高挂山顶的夕阳。

你一直手拿咖啡色贝雷帽。

16

“慢点开。慢点开。”

“多慢？”

“不会吓跑流动的河水，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