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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的诗学实践研究——基于刘德方故事讲述的分析

2023-05-06

民俗研究 2023年3期
关键词:民间故事诗学生活

王 丹

中国拥有系统的诗学理论和诗学实践,在民间文学和文人文学中形成了各具特色又交互关联的诗学传统。民间故事是生活性、艺术性和哲理性并重的文学门类,饱含着诗性语言、诗性思维和诗性精神。中国诗学基因浸润于民众生活中,沉潜于故事讲述中,提升了民间故事的文学性和审美性,也是民间故事传承人反映生活、表达观点、建构社会关系的重要途径和方式。

刘德方作为杰出的民间故事传承人,不但能够讲述故事、传唱歌谣、表演皮影戏,而且将故事讲述与诗文吟诵、歌谣演唱等有机融合。2008年,刘德方被认定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下堡坪民间故事”代表性传承人,他讲述的故事融会生活与想象、叙事与诗情、体验与感悟,具有典型的诗学风格。循着中国诗学传统的基本路径,本文着重探讨刘德方故事诗学的形成、特征,以及从诗学角度阐释民间故事的要旨。

一、诗学传统:考察民间故事讲述的新视角

“单就名词的生成来说,‘诗学’一词出现于唐宋时期,至元明清使用愈广,义理愈明。……在现代的用例中,诗学还可扩大到整个美学领域,于是除‘诗’之外的其他各种文体的理论,都可称为诗学,如小说诗学、戏剧诗学等词,近年也颇为流行。”(1)钱志熙:《关于诗学研究的对象与方法》,《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如此说来,诗学就不仅是诗歌之学,不仅是文体的形式,还涵括文学的内容,并成为一种重要的分析方法。

中国诗学深受“文以载道”的儒家诗学传统影响,“诗言志”贯穿中国诗学的情感体验。这种观点是基于对诗学中“雅”的传统表达的认识,却较少观照流传在民间的“俗”的生活传统,较少关注“雅”与“俗”的对流和交融中诗学传统作用于中国不同社会阶层人民的生活,以及其中情感与理性、个体与集体的生命力呈现。这些现象在民间故事讲述、传承中有丰富和系统的体现。德国学者瓦尔特·本雅明认为,民间故事是叙事的最高形式,“至今仍是儿童的第一位老师,因为它曾经是人类的第一位老师,一直秘密地活在故事之中。第一个真正的故事家是,而且将继续是讲民间故事的人。凡是好的忠告的有价值之处,都在民间故事里,凡是最需要帮助之地,民间故事的援手就是最近的。这种需要是神话创造的需要。民间故事告诉我们,人类最早的安排是为了摆脱神话压在它胸前的噩梦……最明智的做法是——民间故事在古时候教给人类,在今天教给儿童——用狡黠而又高昂的情绪去应对神话世界的力量”(2)转引自[美]杰克·齐普斯:《承前启后:重读瓦尔特·本雅明的〈故事家〉》,刘思诚译,《民间文化论坛》2019年第5期。。本雅明重视民间故事,尤其肯定其感化教育和释放压力的功能,表明民间故事及其讲述具有浓厚的以生活为中心的诗学情怀和诗性力量。俄罗斯学者叶·莫·梅列金斯基从诗学角度论述神话向神幻故事演变须经历“非仪典化和非虔敬化、对神幻‘事例’真实性之笃信的减弱、有意识的构想之发展、民族志具体性的消失、神幻人物为常人所取代、神幻时期为那种见诸神幻故事的非既定时期所取代、推本溯源之有所减弱或不复存在、从对集体境遇的关注转向对个体境遇的关注、从对宇宙范畴的关注转向对社会范畴的关注;正因为如此,一系列崭新题材和一些结构限定则应运而生”,非虔敬化导致“确凿可信让位于非确凿可信,为较自由的及允许的虚构开拓了道路”(3)[俄]叶·莫·梅列金斯基:《神话的诗学》,魏庆征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80页。,也为故事诗学的生长和繁盛提供了条件。中国学者刘锡诚从事民间文艺学的诗学传统研究,通过分析牛郎织女、梁祝、白蛇传、金鸡、八仙、灶王爷等传说故事,阐释现实生活与虚构想象对民间文艺内涵和形态的赋予和塑造。(4)参见刘锡诚:《民间文艺学的诗学传统》,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年。刘守华倡言并耕耘于故事诗学,认为民间故事在妙趣横生的叙说中激浊扬清,启人心智;许多篇目以神仙宝物、精灵魔怪构成超人世界来吸引听众,这些角色、母题往往同民间的古老习俗、信仰有关,却已经历史地演进为曲折表达民族美好意愿的诗学手段,指出故事诗学是故事学研究的新方向。(5)参见刘守华:《走向故事诗学》,《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

民间故事讲述包含诗学内涵及其表达方式,其魅力在于诗意与哲理的巧妙融合,并成为现实社会中广大民众理想愿景的象征性表达。“‘象征性’偏于从一般的概念出发,不以某一特定的事实为根据,常常综合艺术家对某些问题或事件的认识和理解,采用比喻手法,以象征性的形象来表达问题的实质。”(6)王琦:《艺术形式的演变初探》,《文艺研究》1980年第3期。故事诗学从先秦时期直到现在不曾中断,诗吟歌咏的象征表达得到很多民间故事传承人青睐且被广泛采用。“小百姓是爱听故事又爱说故事的。他们不赋两京,不赋三都,他们有时歌唱恋情,有时发泄苦痛,但平时最爱说故事。……故事诗的精神全在于说故事:只要怎样把故事说得津津有味、娓娓动听,不管故事的内容与教训。”(7)胡适:《白话文学史》,中国和平出版社,2014年,第62-63页。作为讲故事的一种方式,诗吟歌咏一方面丰富了故事素材、故事情节,另一方面增强了讲述的表达力,提升了艺术的感染力,对于形象的塑造、情感的传递和意义的彰显均发挥着重要作用。朱自清曾说:“我们正在开始一个新的批评时代,一个从新估定一切价值的时代,要从新估定一切价值,就得认识传统里的种种价值。”(8)朱自清:《朱自清序跋书评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第240-241页。这便是从眼光向下的视角萃取民间文化资源,重新评估中国诗学传统的价值。

诗学传统不仅是中国文学的重要内容,而且记录着中国人的生活,记忆着中国文化的发展历程。传承人在民间故事讲述中进行诗学传统实践,映现日常生活中接触的人物、事物和景物,展现多种多样的交流情境,寄托浓郁充沛的思想情感,蕴含为人处世的道德规范。刘德方故事诗学是特定的自然生态、社会历史与地域传统交互作用的文化认同和文化自觉,也是基于地方知识、社会系统和民众生活的文化实践。因此,故事诗学的生成场域、个人生活禀赋与艺术表达个性,成为认知和诠释包括刘德方在内的民间故事传承人及其故事讲述的新视角。

二、地域传统:刘德方故事诗学的生态要义

刘德方生活在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下堡坪乡,这里是楚文化与巴文化交汇聚合的核心区域,诗学传统深厚。2000多年前,屈原在“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的社会情境中创作了《九歌》:“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9)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55页。。宋玉《对楚王问》记录了“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阿’‘薤露’,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是其曲弥高,其和弥寡”(10)袁梅译注:《屈原宋玉辞赋译注》,黄山书社,2016年,第469页。。这即是讲“下里”“巴人”的歌谣在楚地广为传唱。唐代诗人顾况赋诗道:“渺渺春生楚水波,楚人齐唱《竹枝歌》。”(11)王启兴、张虹注:《顾况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59页。楚人喜爱竹枝词,祭祀仪式也伴有歌唱,“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12)郭茂倩编撰,聂世美、仓阳卿校:《乐府诗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978页。的情景传续至今。生活在武陵、夷陵地区的巴人“风俗陋甚,家喜巫鬼,每祠,歌《竹枝》,鼓吹裴回,其声伧佇。禹锡谓屈原居沅、湘间作《九歌》,使楚人以迎送神,乃倚其声,作《竹枝辞》十余篇。于是武陵夷俚悉歌之。”(13)欧阳修、宋祁撰,陈焕良、文华点校:《新唐书》第四册,岳麓书社,1997年,第3196页。刘禹锡注意到武陵地区的歌谣与仪式催生了《九歌》,并以武陵、夷陵等地的竹枝歌入诗,他同样受惠于民间歌唱传统。可以说,屈原、宋玉、刘禹锡等创作的诗学艺术不仅是他们个人创造性诗学才华的成果,而且是他们生活于巴楚之地文化传统滋养的结晶,还是巴楚民众口头传统诗学风格的凝结表现。

下堡坪人在继承巴楚文化诗学传统过程中,不断将地方文化、时代生活和艺术形式等融入其中发展创新,突出故事诗学的叙事特征。北宋诗人欧阳修曾被贬夷陵任职,下堡坪有故事讲他乔装成船公,渡两弟兄过江,遭到他们的戏弄。“这时船靠岸了,这哥一步跳上了船,便说:‘一步跳上舟。’弟说:‘气死欧阳修。’可这船公就是欧阳修,便问:‘你们刚才说的什么?’哥哥说:‘你这个老头,又不知文,更不会吟诗作对,你问有什么用?’船公答:‘你们会吟些什么诗,说我对对看。’弟弟说:‘如你能对答,过江后就加倍付你的船钱。’哥说:‘一棵枇杷树,两个大丫杈。’船公答:‘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这哥儿又说:‘河边一群鹅,见人飞下河。’船公答:‘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哥哥说:‘一步跨上舟,气死欧阳修。’船公便说:‘修已知尔等,尔等不知修(羞)。’”(14)陈维刚讲述:《气死欧阳修》,田雪峰主编,韩致中整理:《下堡坪民间故事》,长江出版社,2010年,第173页。自负的两位读书人终在吟诗交锋中败下阵来,不过,仍可见下堡坪人对诗学生活的崇尚。

北宋嘉祐元年(1056)农历三月,苏轼、苏辙随父亲苏洵从四川眉山出发,乘马车沿长江而下,到达峡州(今宜昌),游三游洞,白居易、白行简和元稹等人也曾到此游玩,并留下了名篇佳作。下堡坪人对发生在宜昌境内的文人事迹颇引以为豪,且在民间故事中不遗余力地反映,他们在与诗文名家的逗趣竞赛中体现地方的诗学追求。

一日,三个酒醉佬和苏东坡相逢,这三个酒醉佬明知苏东坡有才,但还是想为难他。喝酒前就提出说以字为话的四言句。苏东坡说:“你们先说。”

第一个酒醉佬说:“吕字二个口,装的茶和酒,不知哪个装的茶,不知哪个装的酒。”

第二个酒醉佬说:“出字两座山,出的煤和炭,不知哪座山上出煤,不知哪座山上出炭。”

第三个酒醉佬说:“朋字两个月,下的霜和雪,不知是哪月有霜,不知哪月下雪。”

这时该苏东坡说了,苏东坡想了想便说:“三字三根铁,都是一个色,取名叫虱龟鳖,不知你们哪个是虱,哪个是龟,哪个是鳖。”(15)陈维刚讲述:《醉酒佬与苏东坡》,田雪峰主编,韩致中整理:《下堡坪民间故事》,长江出版社,2010年,第171页。

这则故事以醉酒佬与苏东坡斗诗为主题,意在表现下堡坪人诗学生活的普遍性。将醉酒佬作为与苏东坡吟诗比试的对象,一方面表明下堡坪人吟诗与饮酒有一定关系,另一方面说明下堡坪人对诗学艺术的向往,连喝醉酒的人也能与苏东坡对诗,吟诗作赋成为下堡坪民间故事的重要素材。民间故事传承人乐于讲述诗文名家与下堡坪的关系,包含了下堡坪人对家乡文风昌盛和诗学传统深厚的自信和自豪,并借助名人名家的才学品行提升下堡坪民间故事的诗学格调。这些基于历史人物在夷陵活动的描述和想象,建构了富有奇幻色彩的文化生活,亦是以诗学艺术为根本的生活叙事。这就是说,下堡坪口头诗学传统滋润了文人的诗歌创作,文人的诗学艺术也丰润了下堡坪口头诗学的表达形态。

对仗工整的讲述语言赋予下堡坪民间故事更强的表现力和节奏感,如“窗外竹叶飘,山中树木摇,平地起灰尘,大海翻波涛”“头戴凤,凤站头,头动凤点头;身穿龙,龙蟠身,身动龙翻身”等,这些语言来自下堡坪人的生活实践,是他们继承诗学传统的体现,流淌出清新自然的乡土之风。下堡坪民间故事的诗学叙事通常表现为使用押韵的诗文构成主干情节,并依此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故事发展。因此,无论是散文的叙述,还是韵文的表达,下堡坪民间故事讲述与诗文吟诵紧密结合,相辅相成,展现了下堡坪人的生活现实和审美习惯。

刘德方的故事吟诗作对,好像读过书的,和一个秀才一样的,这与这个地方的文化有很大关系。刘德方住在秀水坪村,秀水坪是一个人才的摇篮。秀水坪在清朝末期出了状元,还有两个秀才。20世纪30年代初,出了赵松柏,他就漂洋过海到日本留学。回国以后,在黄埔军校学习三年,和董必武是同学。那个村附近,明朝出了户部尚书赵勉。这些说明这个地方人杰地灵。(16)访谈对象:余贵福;访谈人:王丹;访谈时间:2007年5月26日上午;访谈地点: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下堡坪乡文化体育服务中心办公室。

下堡坪民间故事讲述不是孤立的口头传统,而是融汇了下堡坪人多样化的民间文化类型,这些民间文化共同构成了故事讲述传统传承的生态环境。宜昌的民间叙事歌谣丰富,与下堡坪毗邻的雾渡河镇现已采集200行以上的民间叙事长歌90余部,这些歌谣涉及民众生活的诸多方面,在区域内广泛传唱,影响着下堡坪民间故事诗学的构成。诸如山歌、田歌、灯歌、儿歌、小调、号子,以及竹枝词、薅草锣鼓、丧鼓歌、花鼓戏、皮影戏等民间诗学文类,或歌咏劳动的意趣,或祝祷仪式的庄重,或唱诉生活的苦乐,均以曲调优美、音韵和谐、内容质朴、易于传唱的诗学特点受到下堡坪人的青睐,成为下堡坪民间故事诗学传统生长和存续的土壤,讲述、吟诵与歌唱的融会贯通润泽并促进民间故事的创作和传承。

下堡坪民间故事传承人擅长在故事讲述时吟诗唱歌,在文采飞扬与神采奕奕之际制造笑料,传播知识,从而使下堡坪民间故事讲述承载着诗学传统精神和诙谐幽默的特质。这种故事诗学的叙事倾向是对口头讲述的丰富,它源于下堡坪人的生活需要和生命诉求,成为他们钟爱的民间故事讲述方式。诚如郭沫若所说:“在诗歌,要学习它表现人民情感的手法语法,学习它的韵律、音节。同时,还可以借民间的东西来改造自己。民间艺术的立场是人民,对象是人民,态度是为人民服务。”(17)郭沫若:《我们研究民间文艺的目的》,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编:《民间文艺集刊》第一册,新华书店,1951年,第8页。下堡坪民间故事的诗学传统是基于人民的立场,是基于人民生活诞生的故事讲述表达方式。挖掘和弘扬下堡坪民间故事的诗学传统,就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理解下堡坪人的生活实践、社会历史和文化传统。

刘德方充分继承和吸收下堡坪民间故事诗学传统精髓,将之融入故事讲述中,凝铸成他讲述故事的诗学风格。“故事家不会为了讲故事而讲故事,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艺术,不只是为了娱乐。即使是在娱乐中,讲故事的人也从不转弯抹角,而是将经验转化为十分有趣的智慧,将丰富的智慧注入滑稽的轶事,使大家充满智慧地会心一笑。故事家是改革者、启蒙者和解放者。他或她将个人经验和他人经验结合起来,对这些经验进行反思,加以消化,将其与他或她所处社会环境的工作和娱乐条件联系起来,使之成为他或她生活的一部分,然后才开口说话,用他或她的语言讲出来。”(18)[美]杰克·齐普斯:《承前启后:重读瓦尔特·本雅明的〈故事家〉》,刘思诚译,《民间文化论坛》2019年第5期。刘德方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生存智慧以韵散文相结合的语言形式传递出来,也以故事诗学方式呈现地方生活事实、习俗规范和思想情感,借诗言志,以诗抒情,完美展现他驾驭民间故事的技艺和能力。

三、生活禀赋:刘德方故事诗学的动力源泉

下堡坪民间故事是以口头讲述为中心的叙事活动,也是下堡坪人综合性的民间文化实践。讲故事是刘德方叙事、说话和交往的方式,他“讲故事是支持记忆、保存过去、激活以往体验乃至构建集体认同的一个根本要素”(19)[德]韦尔策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斌、王立君、白锡堃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3页。。下堡坪民间故事传承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也有属于自己的叙事,刘德方讲述的故事对下堡坪及他个人的生活记录、事件记述和历史记忆都发挥了重要作用,而且明确他在下堡坪及所属社群的身份。

也就是说,你会依照对过去的记忆以及对未来的期望来讲述自己的现状。你根据自己过去的状况和将来的发展来阐述自己现在的境遇。这样做,便给自己一个叙事的身份,而这个身份便终生粘在你身上。(20)[爱尔兰]理查德·卡尼:《故事离真实有多远》,王广州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3页。

刘德方故事讲述的诗学风格是特殊的叙事形式,他讲的故事及其讲述行为不仅是展示自身的生活,确认自己的身份,而且继承和丰富了下堡坪民间故事的诗学传统。传承人喜欢讲什么样的故事、以怎样的方式讲述故事是基于他的生活实践和经验选择。刘德方生活阅历丰富,不论是在家乡还是在他乡,他从事着种田、背脚、修路、筑堤等多种生计劳作。正是在人民群众当中,刘德方学习了讲故事、说谚语、唱民歌、唱皮影戏、打丧鼓、打薅草锣鼓等民间文艺,培养了良好的讲唱能力,积累了多样的演述技巧,储备了大量故事、歌谣及相关素材,这使得他的故事讲述并非单一的口头散文叙事,而是汇聚多种民间文艺样态,讲述与吟唱结合,散文与韵文交织,生动传神,多姿多彩。刘德方擅长讲幽默滑稽的故事,也喜欢讲吟诗作对的故事,这些简练晓畅的叙事极富艺术色彩,且贴近生活,包袱出其不意,让人笑有所思,这是传承人力图达到的讲述效果,也是故事讲述获得认可的体现,传递了传承人与听众对地方生活、传统知识和人际情感的认同。

教学先生和叫化子见一位姑娘从桥上走来,先生赋诗道:“十八女子多美貌,特到此处看木桥,三寸金莲足下小,罗裙前后飘过桥。”叫化子一听,认为不妥。“‘特到此处看木桥’,你这个桥这么好看啦,她到你这里来看木桥?应该是‘路过此处看木桥’。”他又说:“‘三寸金莲分大小’,你没来架尺子印,她这硬是只有三寸啦,你或是长一点,或是短一点,那么,‘三寸金莲分大小’。‘罗裙顺风飘过桥’,风一吹,罗裙它可以东飘、西飘,也可以前飘、后飘,先生说的是前后飘,这句不对。”这个先生就说:“你这么好的才学,怎么不教书呢,你还讨米呀?”他说:“我像你这样的才学,老子几时就去讨米去了。”(21)刘德方讲述《先生和叫化子吟诗》,王丹2007年5月26日上午在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下堡坪乡永顺旅社访谈时采录。教学先生和叫化子面对同一场景作诗,他们比拼的是描摹情景和语言用词的准确性和生动性。二人身份与诗才的差异使故事讲述在对比中产生强烈的落差感,人物个性突出,结尾具有戏剧性。在场听故事的陈维刚讲出其中的诗趣:“这个故事的价值,我谈几点体会,第一是来源于生活实践,反映了人的生活乐趣。第二是反映了社会不同阶层的关系,这个也蛮有意义。还有一种就反映了中国文化的深奥,诗意通过故事反映出来了。”(22)访谈对象:陈维刚;访谈人:王丹;访谈时间:2007年5月26日上午;访谈地点: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下堡坪乡永顺旅社。最早采录刘德方故事的余贵福说:

刘德方故事的最大特点是文学性。他一讲出来,就有文学味。他文采的故事特多。他不是吟诗作对呢,就是四句子;不是四句子,就是测字,它本身就极有文学性。(23)访谈对象:余贵福;访谈人:王丹;访谈时间:2007年5月26日上午;访谈地点: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下堡坪乡文化体育服务中心办公室。

长期受诗学传统熏陶的刘德方强调:“我最喜欢的还是文化色彩深一点的故事。”“四言八句呢,它要说得好,说得押韵,虽说是打油诗,要说得挂帖(妥帖),因为我的故事就是诗词对联的多,哪怕不正规,也要说得押韵。”(24)访谈对象:刘德方;访谈人:王丹;访谈时间:2011年7月13日下午;访谈地点: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夷陵楼刘德方民间艺术研究会办公室。刘德方兼收并蓄不同种类的民间文艺,而且样样精通,在文化实践中相互借取,融为一体,民间故事讲述中有诗词歌赋的吟咏,民间歌谣唱诵中有叙事性的讲述等。刘德方演唱的五句子歌情真意切,如“隔河望见两块田,郎种苞谷姐种棉,郎种苞谷装满仓,姐种棉花嫁衣全,田不相连心相连”(25)刘德方演唱,袁维华采录,彭明吉整理:《郎啊姐》,中国三峡出版社,2004年,第14页。等,这类歌谣融入故事讲述,成为民间故事的有机部分。刘德方还能演唱叙事性的长篇歌谣,比如孟姜女送夫、盼夫、寻夫、祭夫等歌唱层层递进,构成完整的故事情节,体现刘德方对孟姜女故事及歌谣的理解,歌唱与叙述交相辉映,声情并茂。

丧鼓歌是为陪伴逝者唱诵的歌谣,内容涉及天文地理、祖先功德、习俗信仰等,尤以抒情叙事歌和纪实传说歌为主,常用“十二月”“十想”“十劝”“十送”“五更调”等表示顺序意义的数字、时间等彰显唱述的逻辑,易唱易记,也为即兴编创提供条件。刘德方从十几岁就开始跟随丧鼓师傅学打丧鼓,练就了良好的口才、娴熟的技法和超强的记忆力。他回忆说:

我打丧鼓都是瞄学(自己通过观察、模仿、揣摩来学习)的。原来人家老了人(老人去世)啊,跟人家筛茶(端茶倒水)、抱柴、挑水。我们队长的爹死了,庄云阶在那里打丧鼓,他说:“你这个伢子(孩子),你这么年轻,你怎么不唱歌呢?”我说:“我唱不到歌,我要是唱得到歌,我还在这里筛茶?”他说:“那你把茶筛了,挨着我坐。”我把茶筛了,就挨着他坐,他告诉我一个歌,就是《十把扇子》。他说了一遍,我就记到了。他又说:“你来唱下。”我就仿照他们唱的腔唱了一遍。他说:“那我说一遍,你一下记到啦。”从那以后,我就瞄学,人家老了人,就请我打丧鼓,再也不让我挑水了,不让我抱柴了,最后就成了一个打丧鼓的师傅。(26)访谈对象:刘德方;访谈人:王丹;访谈时间:2007年8月22日晚上;访谈地点: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下堡坪乡永顺旅社。

在丧鼓场上,刘德方特别留心丧鼓师傅的一举一动、一板一眼,他勤学苦练,谦虚谨慎,渐渐学会了坐丧短板、坐丧长板、开路歌、打丧转、出柩刹鼓等套法,并且用心记住了大量丧鼓歌唱词,成为下堡坪有名的丧鼓师傅。刘德方演唱的丧鼓歌内容广博,思想丰沛,他亦能即兴发挥,现场编唱。“打丧鼓是唱腔。有的民间故事里头还夹有唱腔,有的唱道士腔,有的唱丧鼓腔,有的唱端公腔。所以,这些东西你都要把它配合好。”(27)访谈对象:刘德方;访谈人:王丹;访谈时间:2011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夷陵楼刘德方民间艺术研究会办公室。

一家有四个人,老两口跟小两口都会打丧鼓。他们平常在屋里都以丧鼓腔说话。那天要过年了,这个老头子就把他们喊到一起,说:“今天我们定个规矩,这要过年了,我们要图点吉利,再不能唱丧鼓腔了,光要说话,再不唱丧鼓腔了。”这都安排了,都听了。

团年饭一下弄好了,端到桌子上,哈(都)来吃饭呢,四个人只有三双筷子,漏掉一双,儿子唱起来:“桌子里(呀)还差(呀)一(呀)双筷(呀)。”媳妇子接着唱:“我在那个后头(啥)带(呀)起来。”婆婆子唱:“就是你个老娘还记到在。”实际上三个人都把丧鼓腔唱出来了。那个老子也唱:“老子(哩)哪儿(啦)说的话(呀)。”(28)刘德方讲述《过年唱着丧鼓调》,王丹2011年7月13日上午在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夷陵楼刘德方民间艺术研究会办公室访谈时采录。

“在诗性传统的生成与延续过程中,每一个个体都是具有自主性的认知主体和创造主体,因而具有完成审美创造的基本条件。任何个体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而依托于特定的群体,当这个群体同样具有诗性感知能力和诗性文化语境,理所当然有利于个体的诗性文化的创造。”(29)杨丽萍、覃德清:《诗性基因谱系的延续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3期。《过年唱着丧鼓调》中,公公、婆婆、儿子、媳妇可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们共同分享和创造诗学传统,就连日常的家庭对话,也情不自禁地运用韵脚整齐的唱和方式,形象突出,亦庄亦谐。这种连讲带唱的故事传达出特有的诗学神韵,让人在倾听时体会其独有的魅力。诗性的文化生活赋予刘德方故事讲述明晰而浓郁的诗学意趣,也成为促成刘德方故事诗学的动力源泉。

四、诗学风格:刘德方故事讲述的艺术表达

刘德方故事讲述的诗学风格是下堡坪民间叙事特征的集中反映,这种风格不仅生长于下堡坪的社会文化环境里,而且承载着下堡坪人的生产生活传统。下堡坪民间故事传承人以诗学叙事“面对面这种方式,能够为听众提供忠告建议,如何克服疏远,如何交换经验。有些故事家用尽一切可能的方法,来帮助听众去发现他们自身内在的故事家才能,并保持一种明确的社区意识。有些故事家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听众,他们倾听我们社会中的危机和斗争,试图通过倾听我们时代的趋势,以创造性的方式推断出智慧和希望。”(30)[美]杰克·齐普斯:《承前启后:重读瓦尔特·本雅明的〈故事家〉》,刘思诚译,《民间文化论坛》2019年第5期。刘德方讲述故事不仅拥有“提供忠告建议”“克服疏远”“交换经验”的作用,而且不断协助他人发掘自身的学识才干,明确身份归属,这些民间故事讲述功能的实现不是刻意为之的行为,而是渗透于生活中的自觉实践。

刘德方的故事讲述在相当多场合具有仪式的性质。下堡坪人庆生、婚嫁、祝寿、丧葬等红白喜事及传统节日、生产劳作等仪礼活动中就包括有民间故事讲述、诗体歌谣演唱、皮影戏表演、薅草锣鼓唱和等,很多情况下它们又相互吸收借鉴,彼此融合呈现,从而发挥仪式生活的特殊功用。比如,为庄稼除草时打薅草锣鼓,并穿插故事讲述,一方面在于鼓足干劲,提高效率,另一方面潜隐着祈祝丰收的力量。喜事场上唱皮影戏,故事讲述与诗文吟诵交替承接,夹叙夹议。刘德方说:“以前在屋里(家乡),像人家红白的事(婚丧嫁娶)要熬长夜啊,这些场合就讲些长故事,混夜把它混到天亮。”他这样讲《蟒蛇精》的故事:“那个蟒蛇精是个什么原因呢?它也还是有个本头:山外青山路外路……男人梳了女人头,亲生儿子难养老,恩爱夫妻不到头。”(31)刘德方讲述《蟒蛇精》,王丹2007年5月25日晚上在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下堡坪乡永顺旅社访谈时采录。唱完这段开场白,刘德方娓娓道来蟒蛇精给善良无子的老夫妻做儿子,并用自己的蛇胆为妈妈治病,为父母养老送终的事情。他着重刻画了知恩图报的精怪形象,既凸显了蟒蛇精的神奇,又表现了它具有的人性,达到了传播孝道、教育后人的目的。类似的故事在刘德方那里既可以当故事来讲,也可以当戏本来唱,在不同场合他灵活运用这些素材,自由转换表达方式。

唱影子戏,老中青,男女,小姐、丫鬟、跑堂子、将军、元帅、皇帝,这些人的层次要分开,各说话都不是说的一样的。皇帝说日牯子话(不合时宜的、不恰当的言辞话语),他不得说唦,日牯子的东西哈(都)是跑堂子的。(32)访谈对象:刘德方;访谈人:王丹;访谈时间:2011年7月13日上午;访谈地点: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夷陵楼刘德方民间艺术研究会办公室。

刘德方讲故事,不同身份、地位、职业、性格的人物形象都有符合生活逻辑和艺术逻辑的话语、行为、心理等描画和表现,而且通过他的表演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唱皮影戏是一种叙事,但它融讲、唱、演于一体,这对刘德方讲故事产生了重要影响:一是讲述技巧方面,故事开头结尾言简意赅,起承转合自然得当;二是语言运用方面,有时引用恰当的唱词,多数时候不是直接搬用,而是借用语言表达的习惯,如对仗工整、文采浓重;三是题材选择方面,或截取长篇正本中的一段编成故事,或把戏本的精华部分压缩为一个故事。《三个秀才说三国》讲:

第二个秀才就当诸葛亮。他一想,周瑜笑我的媳妇子蛮丑。大乔小乔一个是孙权的(妻),一个是周瑜的(妻),都是两个美女。但是他们这两个美女将来也保守不住,肯定要被曹操得去。不然,我就来说这个“乔”字。他说:“有木也是桥,无木也是乔。去掉桥边的木,加女就是个娇。江东的美女大小乔,曹操铜雀锁二乔。”

第三个秀才就来装鲁肃。他一想,周瑜千方百计想害诸葛亮,要把诸葛亮害死,诸葛亮也提防周瑜,回击周瑜。鲁肃恰好在中间当个解交人,他就来说这个“曹”字。他说:“有木也是槽,无木也是曹。去掉槽边的木,加个米就是糟。如今之计在抗曹,龙虎相争事更糟。”(33)刘德方讲述:《三个秀才说三国》,杨建章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湖北·夷陵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07年,第128页。

精通《三国志》的酒店老板重视知识,赏识文化人,尽管知道秀才们没有酒钱,却还是让他们以三国人物为题吟诗作对,在欣赏到佳作之后,老板便兴奋地为他们送上酒菜。不论是故事里的人物,还是故事外的听众,都敬重诗学传统,分享并沉醉于故事的诗学讲述,因而构成以故事诗学为核心的共同生活实践。

“贯穿在个体和特定群体当中至关重要的诗性基因是韵律和节奏的感知能力。人类只有对韵律和节奏有所感知,有所体悟,有所把握,才有可能生成诗性的语言和诗性的思维。韵律和节奏都源于人类的生活经验和艺术实践。”(34)杨丽萍、覃德清:《诗性基因谱系的延续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民族文学研究》2021年第3期。刘德方讲故事善于利用语言节奏,使用诗学的“重复”手法,既体现在结构逻辑上,也表现在言语叙述上,这种“重复”不是啰嗦与累赘,从功能上说,它是一种回归,一种安全感、归属感和信任感的体现。以诗吟的“重复”方式反复作用于人的情感和记忆,其中蕴含着强大的向心力与认同感,一方面增强故事的诗学意味,另一方面也强化对地方生活的认同。比如,三佬姨故事运用三段式结构手法,以时间推移为先后顺序,以情节发展组织材料,使故事情节同中存异、异中显同,故事跌宕起伏,既有整体性,又有变化感,创造出错综变换的结构形式美。

我讲《吃你们的容容易易》。大佬姨说,天上要下雪是漆里麻黑,雪下下来是明明白白,要雪变水容容易易,要水变雪,他说那是难得难得。二佬姨说,墨在砚池里是漆里麻黑,我写在纸上是明明白白,要墨变字是容容易易,要字变墨是难得难得。轮到三佬姨了,他说,我在那个箱子里是漆里麻黑,你们把我一放出来,我就是明明白白。哈哈,我吃你们的是容容易易,你们想吃我的那是难得难得。就把各人的语气、各人的想法、各人的心态表达出来。所以说,三个人不能一样的,各人是各人的想法,各人是各人的文化层次,要表现各个人的形态。(35)访谈对象:刘德方;访谈人:王丹;访谈时间:2011年7月13日下午;访谈地点: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夷陵楼刘德方民间艺术研究会办公室。

每当讲到三个佬姨吟诵相似表达的话语时,刘德方会根据人物的身份、角色、地位转换不同的语气和口吻。讲大佬姨和二佬姨,他一气呵成,讲三佬姨,他或轻笑一声,或特意停顿一下,或提示一句“轮到三佬姨了”,再把三佬姨前面一部分的话平实地讲出来,然后“哈哈”一声戛然落到故事的笑料上,抖开包袱,激起听众的朗朗笑声。这些生活化、艺术性的“同质叙事元素”看似朴实,却不乏文采,不但避免故事的平板无趣,更在“重复”中促成意义的增值。

刘德方讲述的《问三不问四》故事前半段与后半段构成“重复”,形成周而复始的封闭循环结构,后半段“重复”回应故事前半段,其叙事是空间“重复”反映深层心理结构。叙事场景在故事中“往返”复现的循环结构,意涵人的生命价值。“相同地点”“相同角色”“相同事件”的“重复”使故事讲述极具节奏韵律,也使故事主人公及其生活世界中零散、片断的事件凝聚成逻辑严整的叙事。《问三不问四》主人公的生活在循环“重复”中不是停滞不前,而是积极发展,充实着故事内涵,聚合为循环“重复”的诗学力量。

刘德方故事讲述的诗学风格鲜明体现在故事结构、形象塑造、细节描写等层面,他将世事众相融入故事讲述和诗文吟诵中,给予万事万物生命活力。苏轼曾说:“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36)苏轼:《南行前集叙》,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第一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323页。刘德方对与下堡坪有关的山河草木、历史传说、人物事迹等如数家珍,之于这些景物、事物、人物在故事讲述中有感而发地“咏叹”,将日常生活熔铸成民间故事的诗学艺术,以此重现历史记忆,建构社会秩序,这是刘德方基于生活实践的审美化故事讲述及创作,他将物质性、身体性和体验性的生活实践用诗学方式表达出来,尽管故事中的人物、事件是琐碎、惯常的世俗生活,但是,刘德方故事讲述的诗学艺术揭示出下堡坪人日常生活蕴藏的生命镜像。

中秋节的晚上,一个秀才把他三个儿子叫到一起来赏月。老爹提了个要求,我们要以吟诗助兴。我们这个诗要四句话,第一句要不离“圆又圆”,第二句要不离“欢又欢”,第三句要不离“亮闪闪”,最后要不离“少半边”。

大儿子说:“十五的月亮圆又圆,我们赏月欢又欢。满天星斗亮闪闪,到了十九少半边。”他的爹点头说好。

二儿子接过来又吟:“一个月饼圆又圆,拿在手中欢又欢。沾上芝麻亮闪闪,咬了一口少半边。”爹一听,这还可以。

幺儿子没得什么说的了,就想起了他的爹,这么大年纪,若是一下死了,我们明年赏月上席就没得人坐了。想到这里,他的诗就成了。他说:“一张桌子圆又圆,父子饮酒欢又欢。杯盘碗盏亮闪闪,老爹死了少半边。”(37)刘德方讲述:《老爹死了少半边》,杨建章主编:《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湖北·夷陵卷》,知识产权出版社,2007年,第133页。

刘德方讲故事的雅致与民间生活的情趣相得益彰。幺儿子吟诗描画父子饮酒的喜庆祥和,却在最后一句处爆出笑料,不仅与“欢又欢”的情景冲突矛盾,而且与中秋团圆的诉求形成反差,故事在讲述互动中迸发出的“诗眼”具有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和润滑生活的功能。刘德方善于将事理的解释和严肃的叙事穿插诗性的咏叹唱诵,寄寓在诙谐幽默的讲述之中,赋予生活常识和人生道理以轻松的形式和深刻的意义,呈现口头叙事与诗歌吟唱的相融互渗。

五、结 语

民间故事讲述是日常生活行为,也是文学艺术创作,它源于生活,也融入生活,借由民间故事传承人彰显其集体记忆与诗性自觉。刘德方故事诗学意趣与下堡坪诗学传统密切相关,屈原的诗歌,巴山楚水的竹枝词、民间歌谣、皮影戏,以及打花鼓子、打丧鼓、打薅草锣鼓等仪式性歌唱均孕育和滋养着下堡坪民间故事的诗学传统。这种讲述传统受到崇尚文化的下堡坪人的喜爱和弘扬,尤其是有一定识文断字能力的传承人的推崇和继承,他们偏爱富有文采的诗性叙事。刘德方故事讲述的诗学风格是夷陵地区生产生活与诗风诗意交互作用的结果,是地域生态诗性文化基因的审美叙事和情感灵思。

民众及其生活实践是故事诗学的核心。“人民是文艺之母。文学艺术的成长离不开人民的滋养,人民中有着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丰沛源泉。”(38)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21年12月15日。从这个意义上说,故事诗学是生活的传统,是传承人与听众交流达成互融的生活沟通。“故事诗学关注自我呈现和话语建构,并且在讲述过程中与听众,以及生活在传承人周边的人民实现交往交流交融,将宏观与微观、国家与地方并置且融为一体,进而凝聚成人民的集体情感与道德共识。”(39)林继富:《故事诗学:人民生活的叙事实践》,《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刘德方的故事讲述自然生动地融入并张扬诗学传统,与他讲故事凝练、幽默和智慧的表达有关,与他演唱的民间歌谣、表演的皮影戏有关,包含了他关于民间故事的系统理念,以及对说唱艺术的体悟和心得。民间故事涵括口头讲述和身体表现等综合性的知识和能力,刘德方个人的品性才华、生活禀赋及时代际遇造就了他故事讲述的诗学风格及艺术表达。

故事诗学作为民间故事研究的重要方向,既要重视故事的生活意涵,也要强调诗学的文学审美,从诗性视角认识、理解故事世界,“将纷繁芜杂的世间事物进行简化、抽象、压缩、过滤和变形夸张,并通过程式化构造,令叙事变得有章可循,就是民间诗性智慧的解决方案”(40)朝戈金:《“全观诗学”论纲》,《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9期。。也就是说,我们阐释民间故事的诗学实践,不仅从故事文本分析入手,而且从故事讲述调查着眼,整体地、动态地辨识和分析民间故事的创作、传承和发展,进而发现人民的生活、人民的情感和人民的智慧。民间故事的诗学传统凝聚传承人卓尔不凡的讲述才华、灵活机智的现场掌控能力,及其与听众构成的交流实践,鲜活展现传承人所在区域乃至更广大范围内人民的共同生活和集体情感,并在人民的历史观、国家观、文化观、价值观中彰显民间故事讲述的艺术特征和社会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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