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老龄化、再分配政策与经济增长
——基于政治经济一般均衡分析
2023-05-05吕有吉王明璐
景 鹏 吕有吉 王明璐
(1.西南财经大学,四川 成都 611130;2.南开大学,天津 300071)
一、引言及文献综述
人口老龄化是当今世界的普遍现象,也是我国步入新发展阶段后的基本国情。“七普”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18.70%、15~59岁人口占比63.35%,相较于“六普”数据,前者提高了5.44个百分点、后者降低了6.79个百分点。人口老龄化对经济社会发展产生深刻而持久的影响,一方面弱化家庭代际支持能力,使代际资源获取途径由家庭转向社会,推动政府优化再分配政策;另一方面减少劳动力供给数量,使依靠劳动力拉动的传统增长模式难以为继,导致经济下行压力增大。在人口老龄化加剧背景下,如何适应性调整再分配政策以化解代际冲突并促进经济平稳较快增长,是社会各界关注的重要议题。
公共教育政策和养老保险政策是政府介入代际资源分配的重要手段,这两项再分配政策的制定受到代际群体利益诉求的制约(Ono et al.,2016)。具体而言,成年人能够从子女人力资本水平提升中获益,加之其担忧未来养老保险政策不确定,于是更偏好向公共教育投入倾斜的再分配政策组合;老年人关心自身养老问题且无法从公共教育中直接获益,于是更偏好向养老金支出倾斜的再分配政策组合。在实现共同富裕和增进民生福祉的目标下,政府会兼顾不同代际群体利益,成年人和老年人比重的大小构成了再分配政策制定的人口基础,二者政治影响力的强弱进一步决定再分配政策的组合结构。人口老龄化导致老年人比重持续上升,既改变再分配政策制定的人口基础,又引导社会热点聚焦养老话题以增强老年人政治影响力,从内外两个方面推动再分配政策调整,进而通过作用于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等要素禀赋影响经济增长。由此,厘清人口老龄化对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的作用机理并评估其潜在影响效果,有助于深刻认识人口老龄化的经济效应。
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的关系一直是宏观经济领域的热点话题。已有研究表明,人口老龄化促使个人和社会相应调整其经济资源配置结构,这种资源结构调整将从不同路径影响经济增长。人口老龄化既可能通过增加个人储蓄和促进物质资本积累(Lee et al.,2006;王维国 等,2019)、激励私人教育投入和提升人力资本水平(Chu et al.,2013;汪伟 等,2020)等路径对经济增长产生积极影响,也可能通过降低劳动力供给数量(Mizuno et al.,2013;都阳 等,2021)、加重养老保险基金支付压力和挤占生产性财政支出(景鹏 等,2019;吕有吉 等,2021)等路径对经济增长产生消极影响,其净效应取决于上述两种力量的相对强弱。然而,这些文献假设再分配政策外生给定,未考虑人口老龄化与再分配政策的内在互动。发达国家经验证据表明,公共教育政策和养老保险政策伴随人口老龄化程度的加深发生了深刻变革(Ono et al.,2016),进而改变个人消费、储蓄、教育等生命周期行为,产生一系列经济效应。鉴于此,有必要在内生再分配政策框架下考察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
再分配政策不仅与个人福利紧密关联,而且是影响经济增长的重要制度因素,其政策制定问题近年来受到学者们的广泛关注。众多文献基于政府可以不受任何因素限制而自由调整再分配政策的假设,考察了公共教育政策和养老保险政策对人力资本积累和经济增长的影响(汪伟,2012;彭浩然 等,2018;景鹏 等,2019),但忽略了再分配政策的内在决策过程。内生再分配政策框架下,大部分文献侧重于探讨公共教育政策(Levy,2005;Bernasconi et al.,2012)或养老保险政策(Lambrecht et al.,2005;Arawatari et al.,2014)的决策过程及其经济效应,没有考虑二者共存情形。比如,Bernasconi et al.(2012)将不同收入阶层关于公共教育政策的偏好差异引入世代交叠模型,发现赋予低收入阶层更强的政治影响力有助于扩大公共教育支出和促进经济增长。Arawatari et al.(2014)认为相较于中等收入群体,低收入和高收入群体分别出于增加当期可支配收入和提高养老储备收益率的原因更支持低费率、低待遇的养老保险政策,因而当收入不平等程度较高且存在借贷约束时,养老保险政策最终趋向低费率、低待遇。另一些文献虽然同时考虑了公共教育政策和养老保险政策,但将其中一项政策视为外生给定(Soares,2006;Kaganovich et al.,2012;Iturbe-Ormaetxe et al.,2012),未刻画代际群体对不同种类再分配政策的偏好差异,从而无法完整揭示再分配政策制定的内在机理。
截至目前,仅有少数几篇文献同时关注内生化公共教育政策和养老保险政策,以当前世代加权福利最大化为决策目标,从政治经济一般均衡视角探究如何优化再分配政策并评估其经济效应。Lancia et al.(2016)发现预期老年时期仍可参与再分配政策制定的成年人更支持对后代人力资本进行公共投资,目的在于通过提升子女人力资本水平来增加其退休后获得的养老金,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的增大会导致公共经济资源更多地用于养老金支出。Ono et al.(2016)研究发现,伴随预期寿命的延长,养老金支出占GDP的比重逐渐上升,公共教育支出占GDP的比重以及经济增长率呈倒U形变化趋势。Bishnu et al.(2017)研究结果表明,实施公共教育与养老保险一揽子再分配政策能够促进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积累以及提升社会福利水平,但较弱的老年人政治影响力会限制养老保险计划规模。
上述文献围绕人口老龄化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再分配政策制定及其经济效应评估展开了深入分析,为本文研究提供了富有启发性的思路,但现有文献较少将三者同时纳入模型框架来厘清其内在传导机理,尚未探讨人口老龄化对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和方向的影响以及由此造成的经济增速变化。正如前文所述,人口老龄化导致再分配政策发生深刻变革,再分配政策又是影响经济增长的重要制度因素,因此,考察人口老龄化对经济增长的影响不宜忽略再分配政策的关键枢纽作用。基于此,本文将不同代际群体对公共教育政策和养老保险政策的偏好差异引入世代交叠模型,考察人口老龄化对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的影响。
本文的边际贡献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研究思路上,以不同代际群体对两项再分配政策的偏好差异为切入点,从政治经济视角厘清了人口老龄化对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的影响机理,并与社会计划者视角下的结论进行了对比分析,有助于拓宽人口老龄化研究视野和丰富已有理论文献。第二,研究结论上,发现政策决策视角和社会贴现因子是决定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及方向和长期经济增长的关键因素,为政府优化再分配政策和充实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国家战略提供了参考依据。
二、理论模型
(一)个人
t时期,处于成年期的个人(称为成年人)无弹性供给一单位劳动获得工资收入wtht,并按比例τt和δt缴纳公共教育税和养老保险费。参考耿志祥等(2016)、景鹏等(2020)的做法,未存活至老年期末的个人将其尚未使用的储蓄及收益作为遗产平均分配给子女,则成年人获得的遗产为(1-π)Rtst-1/n。其中,π为老年期存活概率,st-1为t-1时期的成年人储蓄,n为生育率,Rt为t时期的物质资本回报率。从而,成年人可用于成年期消费ct和储蓄st的可支配收入为(1-τt-δt)wtht+(1-π)Rtst-1/n。该成年人在t+1时期进入老年期(称为老年人),若能存活至老年期末,他将依靠成年期储蓄及收益Rt+1st和养老金pt+1满足其老年期消费dt+1。综上,个人跨期预算约束表示为:
ct+st=(1-τt-δt)wtht+(1-π)Rtst-1/n
(1)
dt+1=Rt+1st+pt+1
(2)
借鉴彭浩然等(2018)、景鹏等(2019)的思路,t时期成年人的一生效用Ut由其成年期消费ct、老年期消费dt+1和子女人力资本水平ht+1共同决定,表示为:
Ut=ln ct+βπln dt+1+φln ht+1
(3)
其中,β为主观时间贴现因子,φ为父母利他主义强度。个人在跨期预算约束下最大化一生效用,求得最优储蓄st和最优成年期消费ct:
(4)
(5)
(二)企业
(6)
(三)政府
借鉴Bishnu et al.(2017)、彭浩然等(2018)的研究,本文假设政府运营公共教育和养老保险两项再分配计划,通过向成年人征收公共教育税和养老保险费分别为面向年轻人的公共教育投入和面向老年人的养老金支出融资。两项再分配计划独立运行、分账管理,均维持当期收支预算平衡。t时期,公共教育计划的预算平衡式为τtwthtNt=xtNt+1,养老保险计划的预算平衡式为δtwthtNt=ptπNt-1,求得公共教育税率τt和养老保险缴费率δt:
τt=nxt/(wtht) δt=πpt/(nwtht)
(7)
(四)市场出清与经济均衡
由于每个成年人无弹性供给一单位劳动且劳均人力资本为ht,而企业生产需要的有效劳动力为Ht,则劳动力市场出清条件为Ht=Ntht。由于物质资本在一期内完全折旧,故企业生产需要的物质资本总量都来自上一期所有成年人的储蓄,则物质资本市场出清条件为Kt+1=Ntst,化简得到:
st=nkt+1ht+1
(8)
}和{τt,δt,xt,pt
},个人在跨期预算约束下选择消费和储蓄以实现一生效用最大化;第二,给定{wt,Rt
},企业配置资本和劳动以实现利润最大化;第三,政府调整{τt,δt,xt,pt
}来维持公共教育计划和养老保险计划预算平衡;第四,劳动力市场和物质资本市场完全出清。如果以上四点条件同时满足,即个人、企业和政府决策都达到最优且市场完全出清,经济便处于竞争性均衡状态。
三、政治经济一般均衡分析
(一)政治均衡
(9)
为便于进行均衡分析,参考Song et al.(2012)、Ono et al.(2016)的做法,本文引入马尔科夫完美均衡概念,意味着t时期的再分配政策Θt={τt,δt,xt,pt
}仅取决于与个人当期收入相关的状态变量,即kt和ht。马尔科夫完美政治均衡(MPPE)定义为:
(10)
其中,Λ是一些与再分配政策无关的项。求解政治目标函数最大化问题,将Ωt分别对xt和pt进行求导,得到MPPE下的公共教育投入和养老金支出:
(11)
(12)
由式(12)易得,老年人政治影响力ω越大、生育率n和老年期存活概率π越低,p>0的约束条件越容易满足,政府提供养老金的可能性越大。根据政治目标函数,ω增大意味着老年人在再分配政策制定中拥有更强的政治影响力,n下降意味着成年人在再分配政策制定中的投票基数缩小,则政府自然更可能提供养老金。本文模型中,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会产生三种效应:第一,老年人比重上升促使政府更注重老年人利益,政府提供养老金的可能性随之增大;第二,预期老年期存活更久的成年人将增加储蓄以满足老年期消费,预防性储蓄动机增强会削弱政府提供养老金的动力;第三,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导致成年人获得的遗产减少,可支配收入相应减少,使得政府倾向于不实施养老保险政策,以减轻成年人税费负担来提升其一生效用。总体而言,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产生的第一种效应小于后两种效应,使得政府提供养老金的可能性随π上升而下降。由于p=0在现实中几乎不存在,下文着重讨论p>0时人口老龄化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变化如何影响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
(二)再分配政策
本文用公共教育税率τt和养老保险缴费率δt的大小及变化来反映再分配政策的调节力度及方向。若τt+δt上升,则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增强;反之,则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削弱。若τt占τt+δt的比例上升,则公共教育政策在两项再分配政策中的相对重要性提高,即再分配政策向成年人倾斜;反之,则再分配政策向老年人倾斜。
根据前文定义的经济均衡和政治均衡,给定由代际群体政治博弈内生确定的再分配政策,当经济实现竞争性均衡时,便达成了政治经济一般均衡。将式(6)和式(11)代入式(7),求得p>0时政治经济一般均衡下的公共教育税率和养老保险缴费率:
(13)
(14)
(15)
① 将式(12)代入nβ(1-α-αφ)/φ-ω*=0得到关于α的二次方程,该方程存在两个正根,其中有一个根α1介于0~1之间,则0<α<α1时nβ(1-α-αφ)/φ>ω*。
结论1:生育率下降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会降低公共教育税率,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对公共教育税率的影响取决于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
(16)
其中,m=ω+nβ[α+γ(1-α)
]>,z=n(1+γφ)[ω-nα(1+γφ)
结论2:生育率下降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会提高养老保险缴费率,老年期存活概率与养老保险缴费率呈正向或倒U形关系,二者间的具体关系由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决定。
由结论1和结论2可知,生育率下降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将导致再分配政策向老年人倾斜。相应的经济机制是:其一,根据政治目标函数,生育率下降意味着成年人在政策制定中的投票基数变小,政府倾向于缩小公共教育计划和扩大养老保险计划以更好满足老年人养老需求,这会使公共教育税率下降和养老保险缴费率上升。其二,在维持两项再分配计划收支预算平衡前提下,给定公共教育投入和养老金支出,公共教育税率随生育率的下降而下降,养老保险缴费率随生育率的下降而上升。其三,根据个人成年期预算约束,生育率下降导致成年人获得的遗产变多,成年人因可支配收入增加而具备较强的税费缴纳能力,这会强化政府提高公共教育税率和养老保险缴费率的动机。均衡分析表明,生育率下降对公共教育税率的负向影响更大,最终降低公共教育税率,同时会提高养老保险缴费率,使得再分配政策向老年人倾斜。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促使政府制定再分配政策时更加注重老年人利益,力图通过提高养老金来提升老年人当期效用。在维持养老保险计划收支预算平衡前提下,若给定生育率和老年期存活概率,提高养老金将使养老保险缴费率上升,而欲维持个人原有成年期消费和储蓄,公共教育税率会相应下降,导致再分配政策偏向老年人。
从机理上分析,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通过增大老年人投票基数、扩大养老保险计划支出规模、强化个人预防性储蓄动机、收紧个人成年期预算约束四条路径影响再分配政策制定,且其影响效应与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有关。由前文分析可知,第一条路径会降低公共教育税率和提高养老保险缴费率,第二条路径会提高养老保险缴费率并有可能降低公共教育税率,第三条路径会同时降低公共教育税率和养老保险缴费率,第四条路径会提高公共教育税率和降低养老保险缴费率。对于公共教育税率,当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都较小时,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产生的积极效应占据主导,从而提高公共教育税率;当物质资本产出弹性较小且老年人政治影响力较大时,或物质资本产出弹性较大时,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产生的消极效应占据主导,从而造成公共教育税率下降。对于养老保险缴费率,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会带来直接正向影响和间接负向影响,其净效应取决于正负两种力量的相对强弱,并且在不同的物质资本产出弹性、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和老年期存活概率下这两种力量的强弱关系存在较大差异。
(三)经济增长
将式(4)、式(6)、式(7)和式(11)代入式(8),整理得到p>0时有效劳均物质资本在t时期和t+1时期的动态方程:
(17)
(18)
(19)
结论3:生育率下降、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对经济增长的影响存在不确定性,最终结果取决于相关参数取值。
本文模型中,经济增长由物质资本和人力资本积累决定。人口老龄化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变化,一方面通过调整公共教育政策作用于人力资本积累对经济增长产生影响,另一方面通过改变成年人消费与储蓄决策作用于物质资本积累对经济增长产生影响,而人力资本与物质资本积累规模受模型参数取值的约束。由于式(18)和式(19)涉及变量较多且表达式较为复杂,我们难以直接判别人口老龄化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对经济增长的影响方向,下文合理设定模型参数取值,采用数值模拟方法展开定量分析。
四、数值模拟
(一)参数取值
假设世代交叠模型一期时长30年,则个人存活至成年期末和老年期末的岁数分别达到60岁和90岁。根据《世界人口展望2019》,2015—2020年我国60岁人口平均剩余寿命为20.21岁,则老年期存活概率π=20.21/30≈0.67。“七普”数据显示2020年总和生育率为1.3,但由于人口普查中存在少报漏报现象,直接汇总调查数据得到的总和生育率往往低于真实水平。本文认为当前总和生育率稳定在1.5左右(贺丹 等,2018;王广州,2019),则不区分性别的生育率n=1.5/2=0.75。据我们所知,尚未有文献估计老年人相较于成年人的政治影响力,不失一般性,取老年人政治影响力的基准值为1,后续分析中调整取值来反映老年人相较于成年人的政治影响力变化。
绝大多数文献将年度主观时间贴现因子设为0.96-0.99(耿志祥 等,2016;彭浩然 等,2018;吕有吉 等,2021),本文取值为0.98,则一期内的主观时间贴现因子β≈0.55。已有文献通常采用代际收入弹性来刻画人力资本代际传递程度,陈琳(2015)基于CHIP数据发现我国城镇家庭代际收入弹性约为0.4,Qin et al.(2016)基于CHNS数据估计得出我国居民代际收入弹性在0.5左右,但总体呈下降趋势。据此,本文取人力资本代际传递程度1-γ=0.4,从而γ=0.6。关于物质资本产出弹性,众多实证文献测度得出近年来该参数值介于0.3-0.5(白重恩 等,2014;刘仁和 等,2018)。中国经济步入新发展阶段后,物质资本丰裕度持续攀升使其产出弹性趋于下降,故本文取α基准值为0.35。此外,根据相关参数基准值计算得到α1=0.315、α2=0.194。为揭示不同物质资本产出弹性下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对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的影响差异,数值模拟时额外考虑α=0.25和0.15两种情形。
(二)模拟结果分析
表1给出了老年期存活概率为0.67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为1时,生育率从1降至0.5后相关经济变量的均衡值。可以看出,伴随生育率的下降,公共教育税率逐渐降低,养老保险缴费率逐渐上升,并且养老保险缴费率的上升幅度大于公共教育税率的下降幅度,表明生育率下降将增强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并导致再分配政策向老年人倾斜。表1结果显示生育率下降会降低有效劳均物质资本,相应的经济机制是,生育率下降一方面通过提高成年人获得的遗产增加了储蓄,另一方面通过加重成年人税费负担和收紧成年人可支配收入减少了储蓄,但后者发挥的作用更大使得储蓄减少,有效劳均物质资本随之下降,从而对经济增长产生直接负向影响。此外,生育率下降通过提高公共教育投入率使得每个年轻人获得的公共教育投入增加,这会提升人力资本水平,对经济增长产生间接正向影响,并且间接正向影响大于直接负向影响,最终促进经济增长。这一结论与Chu et al.(2013)、吕有吉等(2021)的理论研究发现相符,也得到了部分实证研究(王维国 等,2019)的佐证。
表1 生育率下降对相关经济变量的影响
表2给出了生育率为0.75和老年期存活概率为0.67时,老年人政治影响力从0.6增至1.6后相关经济变量的均衡值。观察发现,随着老年人政治影响力的增大,公共教育税率不断下降,养老保险缴费率不断上升,且后者上升幅度更大,表明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同样会增强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并导致再分配政策向老年人倾斜。从传导机制看,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一方面通过加重成年人税费负担降低了有效劳均物质资本,另一方面通过降低公共教育投入率阻碍了人力资本积累,两方面因素均对经济增长带来不利影响。由此,制定再分配政策应当合理赋予老年人在再分配政策制定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表2 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对相关经济变量的影响
图1描绘了老年期存活概率与公共教育税率的关系。与均衡分析结论保持一致,二者间的关系由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共同决定,伴随物质资本产出弹性下降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减弱,二者间的关系将由反向变动逐渐转为正向变动。具体而言,当α=0.35和ω=1时,公共教育税率随老年期存活概率的上升而下降;当α=0.25或0.15时,若ω=1,公共教育税率仍然随老年期存活概率的上升而下降;若ω=0.4(1)α=0.35、0.25和0.15时,ω*分别为0.534、0.348和0.191,nβ(1-α-αφ)/φ分别为0.421、0.549和0.677。根据均衡分析结果,为刻画不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下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对公共教育税率的影响差异,本文在数值模拟时还取ω=0.4。,公共教育税率将随老年期存活概率的上升而上升。预期寿命延长背景下,只要老年人政治影响力不过于低,无论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多大,公共教育政策调节力度都会被削弱。
图1 老年期存活概率与公共教育税率
观察图2不难发现,老年期存活概率与养老保险缴费率的具体关系取决于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α和ω不同取值下二者呈正向关系或倒U形关系(2)α=0.15时,ω1=0.434、ω2=3.518、ω*=0.191,满足ω*<ω1<ω2条件。为刻画不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下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对养老保险缴费率的影响差异,本文在数值模拟时还取ω=0.4和4。。政治经济一般均衡分析表明,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一方面通过增大老年人投票基数和扩大养老保险计划支出规模会提高养老保险缴费率,另一方面通过强化预防性储蓄动机和收紧个人成年期预算约束会降低养老保险缴费率,其最终影响与上述正反效应的相对强弱有关。参数基准取值下(α=0.35、ω=1),老年期存活概率与养老保险缴费率呈倒U形关系,拐点为0.53。这意味着当π较小时,老年人投票基数增大和养老保险计划支出规模扩大产生的正效应占主导地位,表现为养老保险缴费率随老年期存活概率的上升而上升;当π超过0.53后,上述效应发生反转,预防性储蓄动机增强和个人成年期预算约束收紧产生的负效应占主导地位,表现为养老保险缴费率随老年期存活概率的上升而下降。就目前π=0.67而言,随着预期寿命的延长,养老保险政策调节力度将减弱,养老保险保障水平随之下降,揭示出长寿时代加快推进多层次养老保险体系建设的紧迫性。最后,综合图1和图2结果,参数基准取值下,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使得养老保险缴费率下降幅度大于公共教育税率下降幅度,导致再分配政策向成年人倾斜。
图2 老年期存活概率与养老保险缴费率
图3显示,除物质资本产出弹性较小且老年人政治影响力较大(α=0.15、ω=4)的情形外,经济增长率都随老年期存活概率的上升而上升,表明预期寿命延长能够促进经济增长。从机理上看,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一方面提高有效劳均物质资本,通过促进物质资本积累有利于经济增长;另一方面改变公共教育投入率,通过作用于人力资本积累对经济增长产生积极或消极影响,具体效应同样取决于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本文参数基准取值下(α=0.35、ω=1),以π=0.67为起点,老年期存活概率每增加1个百分点,将使每期经济增长率平均提高0.196%,转化为年度经济增长率平均上升0.005个百分点。该结论得到了实证文献的佐证,Sala-I-Martin et al.(2004)采用跨国面板数据发现死亡率下降对人力资本积累和经济增长有显著正向影响;王维国等(2019)发现预期寿命延长使得过去40年间中国经济增速年均提高1.019个百分点;许光建等(2021)基于121个经济体1996—2017年的面板数据实证得出,预期寿命延长对经济增长具有显著促进作用。
图3 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对经济增长的影响
为完整揭示政治经济一般均衡下人口老龄化的经济效应,我们在α=0.35、ω=1以及其他参数取基准值时,数值模拟生育率和老年期存活概率组合变化对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的影响,结果如图4所示。在给定任意老年期存活概率的截面上,生育率下降使得公共教育税率下降、养老保险缴费率上升、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加大、经济增长率上升;在给定任意生育率的截面上,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也使得公共教育税率下降、经济增长率上升,而养老保险缴费率和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呈现倒U形变化特征。综合以上两个方面,在目前n=0.75和π=0.67情况下,人口老龄化将削弱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并使得再分配政策向老年人倾斜,但有助于促进经济增长。由此,如何通过税收、社保、转移支付等手段来加大再分配调节力度和化解代际冲突,是我国亟待解决的难题。
图4 生育率与老年期存活概率不同组合下的模拟结果
五、拓展分析
总的来说,已有研究再分配政策制定的理论文献分为两支,一支立足于政治均衡视角,将再分配政策看作当前不同代际群体之间利益博弈的结果(Levy,2005;Ono et al.,2016);另一支基于社会福利最大化视角,将再分配政策看作社会计划者统筹规划当前及未来所有世代福利的结果(Yew et al.,2009;Song et al.,2015)。政治均衡凸显政策制定的短期竞争属性,社会计划者则强调政策制定的长期规划属性。本部分从社会计划者视角探讨人口老龄化对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的影响,并比较分析社会计划者与政治均衡两种政策决策视角下的结果差异。
(20)
(21)
(22)
(23)
(24)
(25)
表3给出了社会贴现因子θ=0.25以及其他参数取基准值时,社会计划者经济中人口老龄化对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的影响。伴随生育率的下降,经济增长率逐渐上升,公共教育税率和养老保险缴费率保持不变,即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及方向不发生改变;伴随老年期存活概率的上升,公共教育税率和经济增长率逐渐下降,养老保险缴费率呈倒U形结构,这与均衡分析结论相吻合。在目前n=0.75和π=0.67情况下,如果再分配政策由社会计划者统筹规划制定,生育率下降不影响再分配政策且能促进经济增长,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将削弱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并抑制经济增长。
表3 社会计划者经济一般均衡下重要经济变量的数值结果
由于政治均衡着眼于当前世代福利,而社会计划者关注当前及未来所有世代福利,因此,有必要对比分析两种决策视角下再分配政策制定差异及造成的经济增速差异。如图5所示,与政治经济一般均衡结果相比,社会贴现因子大于某个临界值后,社会计划者经济一般均衡下的公共教育税率和经济增长率更高、养老保险缴费率更低,再分配政策越来越向成年人倾斜。这一方面证实了政府制定再分配政策的决策视角不同会导致再分配政策及经济增速存在显著差异,另一方面表明社会计划者经济与政治经济下的结果孰优孰劣取决于社会贴现因子。从促进经济增长角度看,若社会贴现因子较大,政府制定再分配政策应以当前及未来所有世代福利最大化为目标,但需要警惕由此造成的养老保险保障水平较低问题;若社会贴现因子较小,政府制定再分配政策应以当前世代福利最大化为目标,但需要警惕由此造成的公共教育投入不足问题。
图5 社会计划者经济与政治经济的结果比较
六、结论与启示
本文构建一个内生公共教育政策和养老保险政策的世代交叠模型,引入不同代际群体对于两项再分配政策的偏好差异,从政治经济一般均衡视角考察人口老龄化对再分配政策和经济增长的影响,并在社会计划者经济中进行对比分析。研究发现:第一,在着眼于当前世代福利的政治经济中,生育率下降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增大均会增强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并导致再分配政策向老年人倾斜,前者促进经济增长而后者抑制经济增长;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产生的具体效应取决于物质资本产出弹性和老年人政治影响力,参数基准取值下,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将削弱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并导致再分配政策向成年人倾斜,但有助于促进经济增长。第二,在关注当前及未来所有世代福利的社会计划者经济中,生育率下降不影响再分配政策且能促进经济增长,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将削弱再分配政策调节力度并抑制经济增长。第三,政策决策视角和社会贴现因子是影响再分配政策调节和长期经济增长的重要因素。当社会贴现因子较大时,即政府对未来世代福利的重视程度较高时,优化再分配政策应以当前及未来所有世代福利最大化为决策基点,反之则应以当前世代福利最大化为决策基点,但需要警惕由再分配政策调整引起的养老保险保障水平降低或公共教育投入不足问题。
根据以上结论,本文得到如下三点政策启示。其一,从再分配调节和经济增长角度看,相较于生育率下降,老年期存活概率上升更应受到重视。随着人口预期寿命的不断提高,现行退休年龄政策下人力资源浪费和人力资本利用率低凸显,代际矛盾日益加剧,经济下行压力也与日俱增。为此,我国应充分考虑现实国情,尽快实施渐进式延迟退休年龄政策。其二,优化再分配政策既要协调好代际公平与经济增长的关系,又要权衡好短期博弈与长期规划的得失。由于政治经济与社会计划者经济均存在一定的优势和局限,因此,制定再分配政策应当树立统筹全局与谋划长远的理念,关注当前世代和未来世代的福利,并且伴随经济发展变化合理调整政府对未来世代福利的重视程度,在至少不抑制经济增长的前提下推动实现代际公平。其三,多措并举地提升老年保障程度和少儿教育水平,消除再分配政策调整隐患。一方面,加快推进多层次养老保险体系建设,引导各类主体合力夯实应对人口老龄化的社会财富储备,利用企业助力、家庭支持和个人储备来补足老年保障短板。另一方面,激励私人教育投入来促进子女人力资本积累,弥补公共教育投入不足缺陷,同时,制定儿童津贴政策和教育补贴政策以减轻育儿压力和教育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