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结饼的记忆拼图
2023-05-04姜林静
姜林静
去年春天,上海住所附近开了家德国超市“奥乐齐”。第一次去逛,就在面包区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形状——现烤的扭结饼(Brezel)。
《追忆似水年华》中,马塞尔将浸了茶的玛德琳蛋糕放入口中,朦胧的记忆顷刻如叠瓣玫瑰浩然绽放。如今看到这形状扭曲的碱水面包整整齐齐地躺在家乡的面包架上,我一边像普鲁斯特那样无力抵抗回忆的潮水涌起,一边却坚定地拒绝将它放入购物篮中。对我来说,扭结饼是存在于别处的不可还原之物。
绵软的贝壳蛋糕和粗粝的扭结饼显然属于不同的民族,其差别绝不亚于蔚蓝海岸的白沙滩与波罗的海海滨的白垩岩。总体上,德式面包比法式面包口感粗野很多,德国老百姓的餐桌上通常放着铺着葵花籽、南瓜籽、玉米粒、荞麦粒、核桃或燕麦的枕头形全麦面包,确实尽显森林民族特质。有一种颇受欢迎的粗磨裸麦面包(Roggenschrot-Brot),甚至还被一些牙医列为练牙神器。
德式面包的经典代表——扭结饼在德语地区历史悠久,常见于各种古代纹章。据12世纪百科全书《欢愉花园》记载,它当时就曾出现在国王的餐桌上。但事实上,扭结饼并非典型的贵族餐点,而是基督教传统中的一种斋戒期食物。吃过扭结饼的人都知道,这种外脆内软、口感紧实的面包饱腹感很强,比起松软的羊角或吐司,应该更受普通劳动人民的喜爱。
眼前的扭结饼被烘焙架上的灯光照得仿佛上了妆一般。那缠绕成“8”字的扭结宛若虫洞,把我拽入一个个回忆的漩涡。它首先钻入留学岁月中最阴郁的一隅,并从那里折射出暗夜中的微光。
2009年初到海德堡的那个冬天,我还没有申请到博士奖学金,又不幸遇到个口蜜腹剑的房东,一下子被讹掉500欧元,生活顿显拮据。无奈只能在申请奖学金资料的间隙,上网搜索各种打零工的机会。第一份零工是在海德堡及周边的几个小镇上派送摇滚音乐会的海报和传单。
在彻底陌生的街巷,出于寒冷或自卫而蜷缩着身体,探头寻找看似愿意张贴海报的商店,左右打量后,深吸一口气,从体内抽走胆怯,进门打招呼、说明情况、询问,如果遇上和善的店主,会允许我把海报贴在店门口的墙上,甚至聊上几句,随后盖上个店章。但直接摆手要求走人的也绝不占少数。每次一百张海报,凭获得的盖章数结算酬金,每个章2欧元。
这份零工对初来乍到的留学生来说尤为艰难。若是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或许一天就能派发完,但我当时没有智能手机,无法导航,必须游荡好几天才能完成任务。每每独自闯入彻底陌生的德国小镇,总是先找到街区中心的教堂,以此为圆心搜寻店铺。在一个个未知的十字路口,押下赌注般地选择方向。不断偏离,不断重新出发。
想要坐下来吃一顿热餐,至少要花费两三个章的成果,自然是舍不得的,所以那些天的三餐几乎全都是1欧元一个的扭结饼。就近找个石凳,一口一口地仔细嚼完这人间美味,喝一口保温杯里自带的黑咖啡。再小心翼翼告诉自己,只能这样而不能别样地活。待夜色跌落,就带着沉郁的孤独和剩下的海报回家。
后来,我又在赌场水吧做过边兑换硬币边夹三明治的工作,也在一个颇有历史的有机食品店做过店员,待终于申请到能覆盖整个博士期的奖学金时,已是半年多后。那时又在曼海姆大学的语言中心找到做汉语老师的兼职,时薪比起打零工自然是优渥很多,况且从海德堡到曼海姆的慢车通勤还涵盖在大学提供的学期票范畴中。有奖学金和教学酬金的左右加持,生活顿时宽裕了不少,但扭结饼依旧是途中最喜爱的伴侣。每周两次,我会在火车站的快捷小吃店站着喝杯黑咖啡,随后捎上个扭结饼上火车。
生活稍宽裕些之后,有时在图书馆待得太闷了,也会换到老城里的咖啡馆看书。遇上难得的酷热天会去星巴克,因为只有那儿才能吹上在德国罕见的空调。而作为深度甜品爱好者,假如碰上特别郁郁寡欢的日子,就会去主街上的Schafheutle咖啡馆吃甜食。除了著名的黑森林樱桃蛋糕,有时也会点上一块其貌不扬的罂粟籽蛋糕,或饱腹感超强的燕麦蛋糕(Haferflocken-Schnitt,文学系学生戏称它为“哈菲兹”——Hafis,歌德钟爱的14世纪波斯诗人)。
Schafheutle咖啡馆已有近两百年历史,易主前曾叫Krall蛋糕店。据说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是大学生、学者和艺术家的据点,女诗人希尔德·多敏(Hilde Domin)曾回忆道,当时用10芬尼就可以买一块名叫“Krallinchen”的小糕点,算是入场券,便能留到深夜,参与各种讨论。虽然这一学生优待在我留学时早已取消,但在普通市民和各国游客之间确实能发现一些不愿待在办公室里的学者,间或也能旁观一场偶发的学术辩论,让人恍惚间仿佛回到大学学术的巅峰时期。咖啡馆内有个美妙绝伦的半露天花园,我最喜欢紧靠花园的座位。这个特别的中间地带有点像老勃鲁盖尔笔下的教堂广场,半世俗半神圣。一边是小城中产阶级市民纷乱的闲谈,一边是花园深处沉默的板栗树和浓郁的玫瑰花丛,置身两者中间的我像是个两边都不着调的人:既向往依偎在一起的情侣们那甜蜜炽热的情感,又要求自己保持冷静旁观理性分析的能力;既想在人群中保持孤独,又渴望与世界的联结。终于时常辨不清哪边是梦境,哪边是现实,对峙还未真正开始,就已精疲力竭。
到2013年博士论文的最后阶段,在一段介于僧侣与魔鬼之间的特殊时期,扭结饼重又占据了日常生活的中心位置。
那时,为了让智识兼具活力和精确度,我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作息。弃绝了一切社交,在朋友间销声匿迹,夜里奋笔疾书,待清晨鸟鸣,就稍作洗漱,去圖书馆补查资料。待城市生命开始涌动的中午,我已踏上回家的路途。
每天天色微亮时,坐有轨电车到俾斯麦广场下车,到十字路口左拐,在老牌连锁面包房Ditsch前停下。
“一杯牛奶咖啡,一个葱香奶油扭结饼。”
它像一个两臂交叉的祈祷者,温暖地钻进纸袋子里。我总是从最柔暖的“脖颈”部分开始咬,最后才是那香脆的“双手”。沿着清晨寂寥的主街走到海德堡大学图书馆,一般需要十分钟,但为了充分享受这份奇特的早餐,也为了让在枯夜中伏案一宿的自己吸足日光,我会故意放慢脚步,并绕道大学广场,经过图书馆对面的圣彼得教堂,把纸袋里剩余的面包屑倒在地上,让聚拢过来的鸽子协助完成这一神秘的用餐仪式。
相隔近十年,当它在面前变得唾手可得时,却成了与留存在记忆中的它不可通约之物。仿佛面对死去的恋人,唯能以哀悼之情回望它,咬上一口就意味着背叛,就将转动遗忘的钥匙。
如果不是去年暑假的一个偶然契机,我或许至今无法跨越这奇怪的泥淖状态。
一位在校外独居的学生,有时会来我家练琴。她不擅长做饭,总是凑合着吃面包水果、方便面、螺蛳粉过活。在经历了上海春天的封控后,到夏天更显得瘦骨伶仃。当然,音乐对我们来说都比青菜和猪肉更必不可少。她练了一上午门德尔松的《无词歌》后,我拽她去附近吃午饭。席间,她谈起绝望感曾如何在黑夜里如狼群般从四面向她袭来,又如何像幽灵一样反反复复地持续追逐她。送她去地铁站的路上经过“奥乐齐”,我像被磁铁吸引了一样,跑进去买了一堆碱水羊角面包和扭结饼。“这个面包能放很久,而且特别抗饿!”我这样告诉她。我们在烈阳下分着面包,阳光透过“8”字扭结照射出来,释放出足够我们各自安然回巢的双倍能量。
此后每次她来,都带几个扭结饼回去。就这样,扭结饼从往昔的梦境里走出来,须臾间跃入此刻。在2022年的这个夏日,它获得了在未来铸造为新梦的可能。记忆中的扭结饼曾是贫穷中饱餐的幸福,曾是辛劳后的自我犒赏,也曾载负着暗流中的祈祷,现在它又打开了绝望中的豁口。扭结饼曾是我的幽谷百合,但愿如今也能成为爬上她孤寂墙头的青藤。虽然很多谜题依旧无解,虽然我们依旧在荆棘路上不断偏离、改道,但如果生命在汹涌的暗流中还能释放自我,还能彼此拥抱,或许就依旧能以碎片的方式,等待光辉的降临。
昔日的时光如同水彩颜料,在“此刻”慢慢晕染开。或许物是人非,但在色彩渐变的柔光里,逝去的人与物重又开始一呼一吸。今夜的星光来自年湮世远的古昔,现在的“此刻”不也是未来的“往昔”吗?宇宙与时间、人与物,难道不是这样交缠拼贴起来的吗?与其只是孤零零地飘荡在海上,只是在脑中怀念往昔的潮起潮落,还不如放下船帆,讓四面的风吹来吧!任桅杆与绳索在风中互相拍打,任浪头互相冲撞翻旋,任它们发出嘲弄的声音吧!
让黑暗的时辰也成为恩惠,让光透过这“扭结”,三倍地照射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