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陈旧的来信
2023-05-04洪永昊
洪永昊
真正的入伍是从退伍开始的。
退伍回来月余,当年同一宿舍的三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理想去往不同的地方,而我也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退伍后,总穿不惯入伍前的鞋子,地上脏了总会去扫一扫,床架落灰总会去擦一擦,被子皱了总会去掐一掐……无数次想遗忘那段军营的时光,却一直记到现在。
復学的日子里,很多时候在课堂上会发呆,教室里这个世界,似乎与我隔绝了。
每个在岗亭上握着钢枪、时不时数星星的日子里,不知道脑海中存下了多少个回到校园里的剧本,可真正归来时,却成了一千个剧本里的第一千零一个。就像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明明就在家里,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周六,睡到日上三竿,不知怎的有些过敏,大概是粉尘多的缘故吧,我没放在心上。正好看到手机上的消息,一起退伍的同年兵说有空陪我去夫子庙逛逛,便起身去找他。
一路上,地铁窗口中透出的都市景色并没有怎么吸引我,我习惯性地从口袋中掏出橙色耳机,放进耳朵里,直到尽头。把音乐的声音调到能够覆盖身边的杂音,然后低着头,盯着没有任何信息的微信界面。进入地下,黑暗逼仄的隧道似乎让我更舒适。
从西安门站走出来的那一刻,阳光有些刺眼,眼前的人来人往与川流不息的钢铁洪流,让我不得不暂时逃离耳机里的音乐世界。点开打车平台,见定位不远处是东部战区总医院,就鬼使神差地想去那里拿药,似乎是走丢的孩子找到了母亲一般的心情。
但当我刷老部队的医保卡时,显示账户已注销。我有些惊讶,旁边的医护说,你是不是已经退伍了。那一瞬间,我有些茫然。我看了看身上穿的不再是曾经的橄榄绿,才惊觉,是的,我不是外出,是真真正正的退伍了——曾经的七百余个日夜,已经离我远去。
走出医院,很失落。到路边找了一个没人的树阴坐下,恍然感觉那两年像梦一样。现在还在做梦,会梦见自己戴着红花,伴着锣鼓声,有些惊慌地踏进新兵连;梦见开班务会、科务会,那不绝于耳的骂声,响彻耳畔;梦见凌晨紧急出动,我与他们一样,把被子、枕头塞进背囊里;还会梦见集合开饭,我与他们一样,声嘶力竭地喊着那一支歌……
但梦,总会醒来。
我没有再去找战友。回到宿舍,坐到凳子上,似乎这一上午并没有离开过。
应该要换身衣服了吧,这一身,也该洗一洗了。当我拿起身旁的行李箱翻衣服时,一封信掉了出来。很好奇,似乎,我没有拿信封装过东西过。索性拿起来看一看。
那邮票,很眼熟,我又看了一眼地址、日期,这好像是……猛然间,我仿佛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入伍之初,因无法使用手机,写信成了我与家人的主要沟通方式。还记得,每逢周五每位新兵都可以领到一张信纸,拿到信纸我赶紧把对家人想说的话逐字逐句写下来。信写完,便装进牛皮纸信封,再盖上部队的邮戳,不远千里把我的思念寄回山东老家。
我收到的第一封回信,是父亲的。那时新兵连即将过半,新兵生活的新鲜感褪去后,觉得有道不尽的枯燥与乏味,烈日下的站军姿、沙地上的匍匐前进、跑不完的三公里……入伍前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骨感,在我内心营造出强烈的反差,当初的豪言壮志也逐渐“摸不着”了。
彷徨踌躇之际,父亲的信给了我莫大的力量。
“在选择的道路上,我们都要像一颗螺丝钉一样,要有足够的强度和韧性,去守护和坚持!”
“要有泰山挑山工的精神,永不懈怠!”
这让我想起入伍前父亲跟我促膝交谈的情景。
父亲深沉地说,1982年,那时他8岁,伯父10岁,教书的爷爷积极响应号召,作为第四批山东援藏教学队的成员去日喀则市中学支教。那时,西藏高原环境下的工作、生存条件极其艰苦,尤其气候恶劣程度超出想象,爷爷气都喘不过来,头疼,整晚睡不好觉。但是,当想起这是自己的选择,是作为一名党员的选择时,爷爷内心升起一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恶劣环境更加坚定了爷爷为党和国家分忧、为藏族学生教好书的执着与信念。就这样,爷爷积极克服了高原缺氧的极端条件和对家人的挂念,在援藏教学岗位上一待就是整整两年。以后的日子里,爷爷曾多次语重心长地对爸爸说:“只要内心强大,就能战胜一切!”
父亲又谈到了自己,他现在是一名地方本科院校的党员教师,但是之前他是一名建筑企业的工程师。早在2001年初的时候,我才出生4个多月,爸爸就受单位派遣出国到更加遥远的非洲,参加当地建筑工程的施工技术管理工作。刚开始几个月,爸爸在非洲遇到的困难很多,炎热的气候、不同的生活习惯,尤其是想家,一封书信需要20多天才能到达!爸爸有时会自己悄悄地流泪,那时耳边回响的是爷爷的话,“只要内心强大,就能战胜一切!”面对异国他乡陌生的工作、生活条件,爸爸主动熟悉当地的管理制度和工作标准,积极适应高标准、严要求下的工程建设需求。尽管这期间,爸爸也有着因为在工地施工被建筑铁皮瓦棱角割破脚的小插曲,他在附近诊所打完破伤风针、缝线包扎伤口之后,并没有返回宿舍躺着休息,一直是一瘸一拐、踮着脚、忍着疼在工地上精准地从事着测量放线、技术交底、质量检查和成本核算等日常工作。
当时听完爸爸的话,我内心触动很大,打心底里佩服和尊敬我的父辈们!他们用自己的青春与汗水,向我展现了螺丝钉和挑山工的精神,他们是我成长道路上最好的榜样。我想,自己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中会面临许多困难,但“只要内心强大,就能战胜一切”!由此,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让自己的青春在祖国和人民最需要的地方绽放!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
“到了最后一刻更不放弃!”
“这就是军人的气概和气势。”
信中,爸爸的每句话都激励着我,鼓舞着我,鞭策着我。
刚入伍不久的我,不禁为自己耐不住寂寞和满腹牢骚而感到羞愧。我暗暗下决心:走得再远,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
信读完,我有些喘不过气,曾经那一封书信,为何现在像磐石一般,压着我的心。
看着窗外,夕阳西下,倦意泛起。索性爬上床,将眼睛闭起。可翻来覆去仍是失眠,既然睡不着,那就出门走走吧。
下床,戴耳机。走到洗漱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习惯地正一下衣服,打开门。天色欲晚的风,夹杂着些许凉意。
归来时,路过炜华体育场,看着跑步的学生,感觉就像是回到了那片故土。
人间总有一两风,扰我十万八千梦。两年前,我与他们一样,在这片操场上奔跑,可那时的我,时常想着能穿上一次橄榄绿。
“走,当兵去。”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2019年9月6日,我迎来了身份上的转变——火箭军。
那一天,我跟生活了一年的南京大学说了再见,跟学校里玩了一年的朋友说了再见。那一刻,学生的身份不在了,学校这个生活场地不再了。
就这样,两年的青春,在奔跑中,过去。
真正的入伍是从退伍开始的。心理上没有身份的归属或许是最真实的写照吧。服现役并不是最难的,最难的,反倒是退出现役后的坚强。
能够面对现在的身份与当下的生活,才是对这段经历最好的考验。这让我想起了一句话:身上的军装虽然脱下了,心里的军装,永远不能脱。
我又想到了父亲的信,“只要内心强大,就能战胜一切”,这句话,不仅是对两年前的我说的,也是在叮嘱现在的我,以及,那个未来的我。那磐石,移开了。那封两年前的信,与跨越了三代人之间的话语,让我有了莫名的感动。
抬头望着星星,大院里的他们,应该与我在看同一片繁星吧,那个无数次想离开的地方,看得应该比我更明亮吧。
我摘下耳机,向夜色下的操场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