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树林到洱滨村
2023-05-04北雁
北雁
中午时分,我带着家人冒雨来到下关北缘的阳南溪畔。从今天开始,我将把每个周末里的一天时间交给洱海。计划用一年时间,沿着洱海徒步行走一周,对洱海周边的村落、河流、植被、农业、渔业、旅游发展状况和民居建筑、乡土民情、自然风光、传统文化等做一次认真细致的田野调查。
当这个计划在脑海里初步形成时,我甚至激动得失眠了整整一夜。因为我如今就生活在洱海南岸这个被当地人称之为“下关”的城市,每天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洱海。并且在至今 36年的人生中,我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洱海边度过的。而且这个时限还将紧随我的年纪增长而不断增加。吟诵着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缘溪行,忘路之远近”,我在昨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到达城北的 2 路公交车终点站,那是苍山第十八溪阳南溪离此处入海口大约一公里半的上游地带,可两岸房子盖得太密,绕了许久不得其路,天色又暗,我只能回来。
如今阳南溪成了下关城区的边界线。城市化的加剧和人们不断膨胀的物质欲,也许仅仅就是转个身的工夫,世界就已經完全不再是我们所熟悉的情状。但至少在今天,2018 年的 3 月 17 日,至大丽公路以东,阳南溪以北还属于村落和田野。溪流干涸了,见不到那种充满诗意的细流涓涓,我心中不禁一阵怅然。
我把车停在溪畔,带上妻女和六岁的小外甥一路往北,也就是说走上一段路之后,我们就得原路返回。但这样的妙处却在于可以不急不慢、放任自由,在以往车子无法到达的地方尽兴驻足,还可以像一头贪吃的水牛,在返回的时候,再把先前存储在大脑和手机里的景致回嚼一遍。我女儿正读二年级,小外甥入学才一学期多,他们对自然万物充满了兴趣,从课外读物里看到一些知识,一遍遍告诉我说牛有四个胃,可以把先前吃到肚里的草料暂存一边,在停足休息时再提取出来重新嚼食,这种现象叫“反刍”。我想对于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洱海,我的确只能用这种“反刍”的方法,才可以将她看得更加明澈。
小树林里的沿湖行走,就让我们体味到了别样的趣味。20 年前的小树林,还算得上真正的荒郊。那时作为学生的我们,常可以在周末、假日带上些小食糕点来此小聚,8 路车下车以后,还得沿着土路走上一段时间,方可到达洱海之边。来回路上,正可以远远眺望苍山的白云和洱海的碧波。“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生活在大理,自然就有这样无比恬美的诗意画境,举手投足,都能心与物遇,体悟一种难以言述的纯美。记得当年,洱海边似乎没有如此之多的树木,所以小树林的柳岸沙堤是一道特别的风景,常常游人如织。恰同学少年,我们意气风发,在洱海边编织过许多美丽的人生梦想,所以洱海一直是我心中最神圣的所在。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小树林是鸟儿的乐园,茂密的树林里,我能听清至少有五六种鸟在快乐地歌唱。伴着鸟鸣在湖边徐行,湖水倒是平静得很,黑色的野鸭,一看到我们就远远地游回湖水深处。偶尔会有几只白色的海鸥从北向南飞去。脚下的沙堤是自然原初的,除了树,应该没有太多人为加工的痕迹。我从沙堆里拾起颗石子往水里打出一串水漂,可这下却把波浪招来了,顷刻间,无风起浪,一波连着一波,有时水会漫上湖岸,渐而又缓缓退去。
沿湖都是些水杉和柳树。湖水的滋养,让这些嗜水植物极为丰茂,水杉树脚很粗,好似一个长长的喇叭。柳树亦有粗细之分,有的已经枯死,长得粗壮的能有一米以上的树围,惹人喜爱的是它奇形怪状的根须,红嫩嫩的可爱,如同丰茂的水生植物随着水波漾动,让人不禁想起了随风起伏的山间春草。我知道转眼夏秋丰水期到来,一年里,它将有一半的时间泡在水中,便也就如同水草一般疯长,源源不断给上方的树干和枝叶输送水分。特殊的生长环境,使其根部便也弯曲得有趣,有的盘成了网状,如同一个象形汉字,有的分散成手掌,有的互为交叉,如同一件件制作精美的根雕盆景。粗壮的柳树,常常三两成排,挨得甚至没有间隙,好似一堵厚实的老墙。
波浪依旧不断,就有湖中水草被冲上来,一堆一堆盘在树底。湖水亦有自洁功能,洱海的波涛就是最好的清洁器,能把许多污物送到岸上来。在不多一些年前,这些水草还是沿岸人民最好的青饲料和沤肥材料。
随着浪涛向湖心望去,让人不禁想起了亨利·贝斯顿的《遥远的房屋》:“如今的世界由于缺乏原始自然而显得苍白无力。手边没有燃烧的火,脚下没有可爱的土,没有刚从地下汲起的水,没有新鲜的空气。在我那个由海滩及沙丘组成的世界里,大自然的影像栩栩如生……”许多优美的词句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我心中亦是激动不已,或许从这里走去,我们就会无限靠近那个远在天涯海角、充满诗情画意的科德角海滩。
但我还是固执地以为洱海就是洱海,不只是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存在,也是我心中绝无仅有的存在。湖水的能见度很深,目光的远处,是茂密的芦苇、茭草、香蒲等各种水生植物,一丛一丛,掩映了水的幽密。我不知是因为水的滋养,让水草变得如此丰茂,还是因为水草的点染,才使湖水变得如此清澈。
继续向前,依旧还是绿树掩映的湖岸,脚下的沙土却变成了规整的石板,看起来似乎早已经和湖水融为一体,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花此心力建造了这样一个湖堤,如果将整个洱海大约120 公里的湖堤都铺成这样,那洱海岂不是要被驯服成一个完全家化的水塘,毫无一点荒野之气。要知道仅凭几个人造的公园,是根本满足不了我们的好奇心和探索欲的,何况我们人类的祖先就来自荒野。走进自然,就是我们心灵的回归,被关在囚笼一般的单元房里,同时因为职责、命令和赖以生存的工作,不得不每天做着相同的机械运动,荒野之气于我们何尝不是一种精神的需要。于是有些人喜欢登山,有些人喜欢钓鱼,有些人喜欢徒步,有些人喜欢丛林探险,毫无例外,都是在亲近荒野中获取心灵的解脱和愉悦,而这恰恰是我们城市公园无法给予的满足。
小树林之北,湖堤被村庄阻断。我们只得放弃湖岸,从环海西路走进村子。与城市紧邻的洱滨村,是一个现代气息浓厚的村子,一幢幢水泥楼房高高耸立,村道笔直,两边的小巷整齐划一,又互为对称。说实话,我一向很是羡慕这样的湖边生活。面向碧水,春暖花开。特别是村落四围的小田园里一色绿意,春韭、豆尖、莴笋、花菜、蒜苗、芫荽……一派田园闲居的景象,极是可人。天色阴沉,几个老人就趁着这一丝凉意躬在田里,栽葱种椒,护苗培土,对路上的行人车辆秋毫不顾,顿让这块土地更多了一种与世无争的真意。似乎也只有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才肯如此花时间、费力气,精心侍弄这一两分薄田,借此守望属于他们的精神家园。
远处大面积的土地,被集中承包给了花卉和苗圃园主。正值三月阳春,樱花开得正茂,清风徐来,则又是一种缤纷烂漫之象。村边那些由老人们耕作的小田则一块一块,细碎得好似孩子的玩具拼图一般,走近一看,田底仅只铺上一层薄薄的锯末。面对这样的情景,不由得让人想起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一再强调的土地伦理:“土地不仅是单纯的土壤,也是一种能量的源泉。这种能量从土壤流出,流经植物、动物,最终流回土地,不停地循环。”但是,“当土壤中的能量或稳定土壤的有机物消失了,那么土壤的形成和流失将会入不敷出,土壤侵蚀因此出现了”。
可如今我们却忽视了这个稳定土壤能量的循環过程。而且有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在畜牧业逐日递减的当下农村,在洱海周边被视为无公害的有机圈肥几乎不复存在。雨果曾说:“我们花很多很多钱,派出船队,到南极去收集海鸥和企鹅的粪便,却把唾手可得、不计其数的肥料抛进大海。世上浪费的人畜粪,若用到地里,而不是抛入水中,足够养活世界上的居民。”(《悲惨世界》)
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就来自洱海边的村落,说起早年父辈们种菜,记忆最深的是村里常会派出些船,到下关城区的公共厕所拉粪,有时甚至会因为几个村落的纷争,大半夜里人们在公共厕所斗起群殴,落得满地的肮脏和一身的狼狈,可气又可笑。至今不过二三十年,我们这个城市,几乎所有的公厕都改为水冲模式,雨果一百多年前的遗憾依旧还是遗憾,而那些类似路遥《人生》中的抢粪情节,最终也都成了老人脑海里的遥远记忆。我们改善了生存条件,却又白白浪费了一大宝贵资源。诸如这样的例子,似乎还多得不可计数。
市郊的田地可谓寸土寸金,同时因为科技力量的加入,让一小块菜地甚至能够一年几熟。一年前到省城朋友家做客,见他在厨房忙弄出几个菜上来,竟有些骄傲似的告诉我:“几把辣椒是露天种的!”这种炫耀,对于来自农耕地区的我实在有些无法理解。可也就是这几天,我终于有机会到达向往已久的华北平原,连续几天行驶在连绵千里的高速公路上,眼前呈现的几乎都是塑料大棚,在阳光下生长的作物少之又少,我才顿悟朋友的弦外之音。然而硬要让我对一种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改变态度,甚至要对几把“阳光下生长”的辣椒感到弥珍、感慨、惊讶或者赞叹,我实在有些不适之感。但无可争议的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常态。就比如,我们沟渠里已经没有了俯下身子就能喝的水,田里也找不到擦擦泥土就能吃的瓜了。
村落周边的房屋交通便利,便也成了一些外来户租住和经营的首选,有几块用简易墙围着的空地,里面各种废旧物堆积如山。在我老家村子,有一个从贵州来的“倒插门”女婿,据说就在这里租用一个院落干起了回收废旧物行当,记得他曾从 70 多公里外的洱源乡下,把满满一三轮摩托的塑料瓶子拉到下关。穿山过水,路途的艰难我无法想象,但他艺高人胆大,每次往来都极是顺利,并且人又谦逊、勤谨,在村里有极好的口碑。然而去年底,他在另一个县做路边广告牌的时候,被一辆肇事车给撞死了,留下四个女孩,大的读四年级,小的才两岁。一家老小回来匆匆办了丧事,又锁好门回到城市。过年回村,我只看到他家的房子动了些木土之事,把大门改了个方向。往前行进中,我在一个废旧场门口看到几个玩游戏的孩子,让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得一身泥巴,却没有扰乱他们快乐的游戏,我真想知道,他们之中是否会有他留下的孩子。
环海西路是为车辆修建的,可我们却不想循着路走,因为我们的目标是洱海。然而走进村巷却感觉有几分压抑,因为两边的房子建得太高,虽然还保留了瓦顶,却缺少了乡土之气。狭窄的天井已经没有了植花种草的地盘,所以一些盆栽的花木被摆到了门空里。除了房子,村道里几乎看不到树,好不容易在一个窄逼的拐角里,看到一棵被割了顶的细叶榕,盖住下方的半张石桌,给老人们一个纳凉说话的地方。村道可以直通洱海,到了湖边即是尽头,左右一条条近在咫尺的小巷却无法互通。在一个角落里窥视一番沉寂的洱海,狭窄的视野同样让人感觉沉闷。湖边一个个小院,远远看去十分闲静,可真待我们走到旁边,却只听到里面一阵狂烈的狗吠。
原路返回,来到另外一条横向的村路,我想我们正与湖岸平行前进。房子的遮掩让我们看不到洱海,时不时会看到一些墙体斑驳的老房,土墙里有许多海螺和贝壳,还有一艘早已废弃的木船摆在路边夹角,盛满泥土用以种植蔬菜,却也因为缺水而完全干枯。船和泥土,都喻示着我们就行进在一个湖畔村落,只是这个村子似乎早与渔业无关了。封湖禁渔和保护洱海,让沿湖的居民只能另择他业,但我觉得这应该是件好事,因为洱海不只是我们的洱海,还是子孙后代的洱海。
此时的压抑是孩子们打破的,他们在这一派古旧的氛围中开朗和健谈起来,一个充当导游,一个充当游客,编织着一些即兴的故事,如同游走在多彩的漫画王国。我相信在每天面对钢筋混凝土的建筑时,百般雷同的视觉,不仅压抑了他们的发现和表达,同时还扼杀了他们丰富的想象力。
村道里出现一口老井,光滑的石沿,让人体悟到了岁月的古深。我想此地沿湖,井水应该不深,然而来到井沿一看,居然不下五六米。从干净的水面可知,这绝非一口废井。正好一个年迈的老太提着吊桶,躬着腰向井边走来,放绳、扣捅、汲水、提绳、取桶,尽管动作有些缓慢,或者也可以说作娴熟和优雅,让我有机会看到一次完整的汲水过程。老人提了水便继续躬着腰往回走,走不远还当街放下水桶歇了数秒。我很想问她这水是否还可以喝。我甚至想象,她可能会给我讲一个关于井水煮汤或是泡茶的故事。可我还来不及赶上去,她便又提起水桶继续往前,一拐弯,大青树下出现了一个狭窄的村集。老人把水倒进盆子里,七八尾活鱼登时就游得极是畅快了。
集子是我们判断一个村庄大小的标志。我老家村小人寡,买菜都得到县城或是乡集。眼前的村集,却足以和我们的乡集相媲。而这样的村集,一般都习惯下午开街。时间尚早,水泥架边虽然有了许多小摊小贩,但是还没有顾客。沿路走过,生蔬熟菜,种类繁多,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发散出馋人的肉香。记得十几年前在下关读书时,我们学校后面就是一条古意盎然的小巷,周末贪睡,我们几乎都是被小巷深处传来的叫卖声喊醒的,推开窗子,就能在床头享受到那么多令人垂涎的小吃味道,馒头、花卷、米糕、豆花、煎饼、甜白酒、豆沙包、荞粑粑、麦芽糖、烧饵块……不单可以讨价杀价,还可以和满脸敦笑的老板一阵热谈。那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各种口音,如歌如咏,如泣如诉。言谈之中,似乎已在给我们讲述生活的不易,以及勤劳致富、本分做人、诚信做事的道理,同时也激发了我们对外面世界的畅想。然而在今天宽敞整洁的城市街道上,已经再见不到如此温馨的烟火味了。
走过村集,左拐右弯,新建的村落却成了同一种模子的复制,了无新意,继续往前差不多一公里,眼前才又是一片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