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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布齐诗篇

2023-04-29肖睿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图雅乌兰红花

肖睿

刮着黑沙暴的夜里,她赤裸的双脚踩在沙地上,冰冷的沙粒像是长壳的虫子般到处乱爬,她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姐姐对她说,抱好树苗,千万不要松手。她点点头。风太大了,沙子飞舞,沙漠刮起风暴不仅能遮住阳光,连黑暗都能遮住。她看不到姐姐,只能感到姐姐紧紧抱住她。姐姐的双手粗糙坚硬,到处都是硬茬和口子,却像小鸟的胸脯一样温暖。姐姐的双手是这里唯一温暖的东西。

沙子一层层落在她们身上,越来越沉。每一阵沙尘吹过,都像是有一群尾巴着火的野牛踏过她的身体。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感觉自己身上的力量随着沙子一点点摔落在地上,被沙漠埋葬。她问姐姐,我们会死在这里吗?姐姐的眼睛被沙子击打出泪水,那是沙暴唯一无法吞噬的光芒。姐姐说,只要我们不怕它,我们就不会死。

她知道姐姐说的“它”指的是什么,是出生的地方、站立的地方、无法不恐惧的地方,这被叫作“沙漠”的家。

她抱着树苗,姐姐抱着她,她们不知走了多久,遇到一匹倒在地上死去的骆驼。它已被饿狼和秃鹫开膛破肚,啃成一片杂乱连在一起的皮毛、血肉和白骨。沙暴更大了,姐姐拉着她的手,钻进了骆驼尸体的肚子。它为什么会死在这里,她们顾不得去想,任何有形之生命死于沙漠都不足为奇。在血腥的皮囊里,姐姐感到她在颤抖,把她抱得更紧了。

她是被姐姐的步伐颠醒的,发现毒辣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她们的额头和身体满是汗水,她起了一層鸡皮疙瘩。她熟悉这种感觉,人在最炎热的沙漠中晒脱水后会感到一阵阵刻骨的寒意。她突然心中一惊,那捆树苗在哪里?她从姐姐的背上跳下来,看到树苗在姐姐的手中,心里才松了一口气。树苗的根茎被烈日晒得有些蜷曲,这不免让她心疼。姐姐拍拍她的肩膀说,我们到家了。

远方沙丘上,家里窑洞前的土墙孤零零的,姐妹两个六岁的时候,父母在一场沙暴中逝去,留下她们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大漠中和这眼窑洞、这四面残破的土墙相依为命。五六年来,每当开春,宏博要在那棵神树下祭拜尚喜,祈祷丰收时总会有人捏着姐妹两人蜡黄的脸蛋,哀叹这对双胞胎的命运。树苗上沾着的泥土掉在沙地上,她拿手指轻轻捻起来放在嘴中咀嚼。粗粝的泥土中带着一丝植物的潮湿,让她从心底感到这是条命,它能战栗,也会陨灭。她问姐姐,这次我们能把树种活吗?姐姐点点头说,肯定能。姐姐的语气和以往失败的几十次一样坚定,这反而让她心里没底,她心里叹口气,她们离家更近了。姐姐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地哼唱起一首每次安慰她时都会唱的歌谣:

在那积雪的源头

慢跑的银褐马多好看

在春节的头几天

正好骑上它拜大年

布谷的雏鸟

生在山谷是它的命运

梳单辫的姑娘

嫁到人家是她的命运

后梁上生长的

爬地柏树可怜

背着我养大的

我的父亲可怜

前滩里生长的

葡萄树可怜

抱着我养大的

我的母亲可怜

没有结过枣子的

枣子树哟

没有学好本事的

我的女儿哟

歌声悠扬,像溪水一样流进她的心田,虽然她从没见过小溪,但她想它一定和姐姐的歌声一样美。她问姐姐,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到小溪,见到河流,见到大海。姐姐冲着眼前的沙地努努嘴,说等到这里变成森林和草原,人们就都回来了,到时会有一条大路升到天边,我们能顺着这条大路去向四面八方,也会有各地的好东西从这条大路来到我们的家里。

她顺着姐姐的指引,在恍恍惚惚的海市蜃楼里看到了一条大路,路两边是茂密的树木和艳丽的鲜花。她似乎能闻到花朵的芬芳,看到翩翩飞舞的燕子。

南方的天空藏着无穷无尽的水。雨一下就是一周,我看这周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在雨水中,除了我的钱包越来越瘪、我的雄心壮志越来越小之外,一切都如同打了药般飞速生长。活在南方,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阴雨连绵,就是渗透在骨头里的潮湿,令你思维短路。

高跟鞋声响起,我闻到一股苹果的香味,这让我心里发痒,那是乌兰红花身上的香水味。她走到我身边,问我什么时候能走,她要直播了。我说,你在哪儿不能直播?乌兰红花甩我一个白眼,转身把手机放在窗台上,音乐响起,她对着摄像头表演舞蹈。一阵阵金币砸在地上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砸得我脑仁生疼。

乌兰红花时不时对着屏幕微笑鞠躬,谢谢各位哥哥给她打赏飞机和游艇。她把屏幕那边看不到的人统称为“哥哥”,也不管对方是六十岁还是十六岁。

我走到窗前,把乌兰红花的手机关上。乌兰红花尖叫,贾胜明!

我头疼欲裂,回到卧室继续睡觉,恍惚中又看到了做过无数遍的那个梦。我梦到那对姐妹站在几十年前的库布齐沙漠里,说着“种树”“大路”之类的傻话。真见鬼,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天已经黑下来了,南方的夜色在白墙上渲染出淡蓝色的影子。朦朦胧胧中,我听到有人在客厅里嘀咕,是乌兰红花和两个女人的声音。我挣扎着坐起来,再次想起破产这件事,我非常郁闷。我走到客厅,看到乌兰红花正和一个老太太、一个中年女人相对而坐。乌兰红花抹着眼泪,忿恨地看着我。中年女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要不是她被库布齐的烈日暴晒而成的黝黑皮肤和被狂沙折磨得粗粝如同砂纸的双手出卖了她,她看起来真像一位从英国回来的精英知识分子。而年老的女人看着我,微眯着眼睛,眼神复杂。她们长得很像,或者说,我们三个人长得很像,颧骨凸出,圆下巴,典型的蒙古族长相。

乌兰红花走到我面前,问,你不是北京人吗?我探头对那两个女人说,你们真有本事,能找到这里来。乌兰红花拽着我的胳膊说,你怎么叫乌恩?你怎么也是蒙古族?我说贾胜明谐音“假生命”,是你没发现。我听到一声脆响,乌兰红花放下了手,我眼前都是星星。

我坐到这两个女人面前,说好久不见啊,妈,姐姐。我姐姐说,乌恩,为了找你,这么多年我每到一个地方出差都会结交几个警察朋友,没想到你跑到南方来了。

她们能够找到我,还要多亏我们家人都特别会做梦这个优点。前段时间,当我姐姐意识到她必须让我回到库布齐沙漠时,她整晚整晚地循环做同一个梦。梦到我坐在窗边,窗外绵密的小雨在空中飘动……

我妈说,你该回家了。我说开玩笑,我怎么回去?我妈说十年过去了,你该放下了,库布齐在等着你。我说我现在过得挺好。我姐看看四周,笑着说,你这也叫过得很好?

我妈说,你姨妈失踪了。我的心咯噔一下。我妈说,她失踪是因为医生告诉她,她只剩下三个月好活了。我的心像是一个铁球从山顶滚落下来,声音在我空荡荡的脑袋里回响。我妈说,她失踪以后,我一直在做一个梦。她站在一片沙漠里,远远地看着我,她对我说,只有你的儿子乌恩能够找到我。我说,你们疯了,我不可能因为一个梦就回去。我妈说,在梦里,你姨妈说巴根死前有遗言要交代给你,你必须回去。

乌兰红花很愤怒,冲进卧室拉出行李箱。我问,你要去哪里?她说滚开,你个臭骗子!我要离开你。我说,你跟我到库布齐去搞直播吧,打赏游艇的人一定更多。等我们从库布齐回来,我就娶你。

当乌兰红花微笑着跟我妈我姐打招呼的时候,我心里还在纳闷,游艇和结婚,究竟是哪个打动了她?乌兰红花问我,怎么去库布齐?我说,开车去。乌兰红花划拉着手机网页说,那是一片沙漠啊,一万多平方公里呢,车能过去吗?我说可以。那里有一条公路,从沙漠一直到天的尽头。她说你别骗我,没有人能做到这件事。我指着我妈乌仁娜和我姐图雅说,我没有骗你,你眼前坐着的两个人就是修路的人……

我们一路马不停蹄,第二天晚上就赶回了鄂尔多斯。和我小时候相比,这里已是大变样。漫天的黄土变成了主题各异的公园,树木绿油油的,枝头栖息着飞鸟和彩虹。在乌兰红花的直播镜头里,那些巨大怪异的建筑像是孩子的梦境。正是晚上,灯火璀璨,我听到手机里不时传来看直播的人发出的惊叹。他们说,这怎么会是鬼城?他们说,这怎么会是沙漠?在路上,驾着马车的牧民和正在拿手机直播玩滑板的帅气短发少女在这美丽的夜景中毫不冲突。因为植物茂盛,没有雾霾和阴雨,空气很清新,有一丝甘甜,我感到恍惚,不仅因为激动,还因为醉氧。

我一直开着车,我妈坐在副驾驶,我姐和乌兰红花坐在后排。乌兰红花递给我姐一个苹果说,图雅,你在哪里工作?

图雅笑着说,我就是个在库布齐打工的牧民。我说,你别听图雅瞎说,她可了不起了,是研究沙漠生态和种质资源的科学家,高级知识分子。

在酒店客房洗完澡以后,乌兰红花站在窗前看着脚下灿烂绚丽的灯火说,这儿哪有沙漠?我说,这儿以前是沙漠。她不屑地撇嘴道,你就是个骗子。

她又问我,你的名字,乌恩,在蒙古族语里是什么意思?我反问她,你不也是蒙古族吗?我爱你就是因为你是蒙古族。她苦笑着摇头说,回答我的问题。我说,真实。她愕然道,乌恩的意思是真实?

她对姐姐说,火灭了,你闻到了吗?这场火可真大啊,烧了一天一夜。所有的树都死了,这里又变成沙漠了。本来它们都和我的大腿一样粗了,可现在它们比孩子的脖子都细。树躺了一地,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头。沙漠都被火烧得发烫,你感觉到了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出去,我的心也在流血。她对姐姐说,为什么你还在哭?人和树一样,水分是有定数的,眼泪流干你就瞎了。

她对姐姐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不敢再信你了。你说我们一定能战胜沙漠,这十年来我就跟在你屁股后面种树,到头来才知道跟人比沙漠更吓人,就剩一场空。你的心是铁做的吗?怎么就信库布齐能变成森林?

她对姐姐说,我梦到你梦到的那棵神树了,长得好高,顶子都能伸到天上去。枝叶茂密,阳光都穿不透。那天要不是它庇护着我,我会被烈日晒死在沙漠中。坐在神树下,我梦到了你梦到的那条路,它从我眼前伸出去,一直伸到沙漠的尽头。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净宽阔的大路,像一条蔚蓝色的哈达铺在大地上。我伸手想摸摸那条路,可它像一阵烟,我摸到的只有风中的沙子。我终于明白你在想什么了,只要有一棵树能在库布齐活下来,就会有一万棵树活下来。只要树能活下来,人就会有路。有了路,人就不会被困在这里。

姐姐告诉她,这里原本不是沙漠。最早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海洋,各种奇怪的大鱼遨游于海的深处,有的鱼长着翅膀,有的鱼薄如纸片,还有的鱼近乎透明。她问,那海水都去哪儿了?姐姐说,最早的时候土地都连在一起,后来大地都裂开了,变成一块一块,四散而去。这里的海水就漏走了,漏到了她们脚底下,漏到了地球的另一边。

姐姐告诉她,这里变成陆地之后,到处是水草丰美的原野和参天大树环绕的沼泽。那些奇怪的鱼也都纷纷上岸,长出了四肢、皮毛和爪子,变成古书中的珍禽异兽,比如会飞的老虎、长着鬃毛的大象、会喷火的灰猴。后来人来到了库布齐,他们砍伐树林,种上庄稼。他们围捕野兽,做成肉干,大多数动物都灭绝了。

姐姐告诉她,随着人变得越来越强大,更多的人来到库布齐,他们还带来了战争。起初他们拿着铁器打,后来拿着火器打,人们一遍遍地打仗,像是永远打不完。他们来回折腾着库布齐,森林绝迹,河水干涸,这里就变成了沙漠。

她说,你跟我讲过,每天一到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沙漠就会唱歌。那是因为这里以前是世上最大的喇嘛庙,香火旺盛。可后来一个小喇嘛和一个姑娘相爱了,老天爷为了惩罚喇嘛,搬来沙漠压在库布齐大地上。

姐姐说,王小森说了,这个传说很美丽,但不科学。沙漠会鸣响的科学原理是……

姐姐就像她们生长的沙漠一样,沉默寡言地应对着各种苦痛、梦魇与闹剧,却又是沙漠最可敬的对手,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亲手种下的树苗死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挖下新的树坑。虽然姐妹俩长得一模一样,但库布齐的父老乡亲都说,看两人的眼神就能分出来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她对外部还有好奇,会打量那些新鲜的人和事物,会听歌,思考什么是爱。姐姐不一样,休息的时候,姐姐总是看着天空。谁要是和她说话,她就眯起眼睛轻轻地笑,表示赞同,似乎种树就是她心里的全部事情。即使流泪,姐姐也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像一场小雨过后的清晨,树木随风摇晃,甩掉落在枝头的雨。

她明白姐姐为什么这样,只有比沙漠更坚硬的人,才有可能战胜沙漠。

她们好像很小就明白了这件事,不用交流,就是自然而然地明白了。这对孤独的孪生姐妹之间有一种特异的联系,那就是她们与众不同的做梦方式。刚懂事的时候,父母惊讶地发现她们会分享同一个梦境。比如姐姐梦到两个人与一只羊嬉戏,妹妹就能准确地说出自己在梦境中遇到的这只羊有多大、有多白,以及每一绺绒毛蜷曲的形状。在两人的童年时光里,把姐妹两个分开,让她们相互叙述同一个梦境里的细节,成为父母乃至这片不毛之地的居民们最快乐的游戏活动。

她总梦到库布齐变成大森林,梦到有一天闪着光的大路穿过这座森林,把她们带到远方。她醒来时会看到姐姐一边做饭,一边望着眼前的沙漠。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境,还是姐姐的梦境,她只知道要种树,决不让沙漠再夺走别人的亲人和希望。

最初几年,人们觉得这两个小姑娘疯了。千百年来,多少老祖宗都没干成的事,她们能干成?每当她们种下的树苗整批干死的时候,人们便说,从来只有沙压人,自古没有人赶沙。她听到姐姐对他们说,我宁可治沙累死,也不让沙把我吓死。

有一天,姐姐把睡梦中的她推醒,说沙尘暴来了。她披好衣服,跟着姐姐跌跌撞撞冲出家门,冲到沙地里,看到几十亩沙柳树苗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都被这场沙尘暴压死了。她回头想安慰姐姐,却发现身后只有滚滚沙尘遮天蔽日,却看不到姐姐的踪迹。她大声呼喊,可声音刚冲出嘴巴,就被狂风扯成了碎片,就像在扯碎姐姐的名字、姐姐的命。她想去寻找姐姐,可是风暴像一只大手般拨弄着她的身体,把她往离家更远的地方推动。她摔下了沙丘,站起来发现自己的额头摔破了,并且彻底迷失了方向。

风暴停息了,她却已经走到了沙漠的腹地。那时已是深夜,她仰望星空,星辰皎洁,如同风吹走了世间一切灰尘。哭泣和奔跑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寒冷令她孤独无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摔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在梦境中,她梦到姐姐睡在一棵巨大的树下,眼角挂着和她一样的泪痕。那棵树高大粗壮,每一片叶子都在闪闪发亮,枝条纵横交错,在空中蔓延生长,如同穹顶。她梦到姐姐心中的呼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她在这奇妙的梦境中回应着姐姐的呼唤,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她说你走过三条沙沟,翻过三条沙丘,在三颗最亮的星星下面,我就躺在那里熟睡。她梦到姐姐站起来,顺着她的指示,走过三条沙沟,翻过三条沙丘。她梦到姐姐对她说,天上的星星都很亮,我找不到你说的最亮的三颗。她在梦中开始唱歌:

趁着两匹铁青马膘好

把它们安慰好再走

这辈子牧人的宿命

就是在草原上晃悠

山岩中间哺育的

苍鹰的雏鸟

到底是什么力量

让它们在草原上逗留

她说,你听到我的歌声了吗?姐姐点点头,说这首歌是我教你的。她梦到姐姐开始唱这首歌的下一段:

沼泽中生长的

美丽的莲花

到底是什么力量

让它们左右摇曳

两个少女的歌声交织在一起,连广阔的沙漠和无情的北风都无法阻止这歌声传播。两个人的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两个人的心跳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她睁开眼睛,看到姐姐站在自己面前,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

她说,在梦里有棵好大的树,我从没在库布齐看到过这棵树,它在哪里?姐姐却坚信那就是库布齐的树,坚信只要有一棵树能活,她们就能把这里变成绿洲。从那天起,她们不再犹豫,把心思全扑到了树苗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嘲讽她们的人如今和她们一样在种树。

路上一粒石子也没有,车轮碾过地面,寂静让我昏昏欲睡。乌兰红花惊叹道,这路好漂亮,就像画里的一样。我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森林和草地,风吹过大路,绿浪翻滚,我如漂浮在海的中央。乌兰红花诧异地问我,沙漠呢?库布齐不是沙漠吗?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我看到了野马湖,从那里下了穿沙公路,沿着一条土路又走了五六分钟,一座庄园出现在眼前。铁门打开,“黑耗子”巴图就站在他的豪宅门口,挺着硕大的肚子对我们微笑。我跳下车,和巴图紧紧拥抱在一起。他说,乌恩你个坏蛋,十年来一点儿音讯也没有,我以为你死在沙坑坑里了。我说,巴图你变胖了,也变白了,再也不是那个黑耗子,但嘴巴还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臭。

我妈下车,巴图眼眶湿润地说,乌仁娜阿姨,这些年你还好吗?我妈瞪大眼睛,看着巴图。巴图伸出右手,大拇指外侧能看到陈旧的伤口。我妈点点头说,以前你右手有六个指头,第六个指头又细又长,像老鼠尾巴,孩子们都叫你“黑耗子”。巴图说,后来有年冬天我跟着你们这群大人看护树苗,遇到暴雪迷路了,我的耗子尾巴被冻掉了。

乌兰红花拿着手机在庄园里拍,她很诧异我竟然有如此富有的朋友。她指着庄园庭院里到处都是的怪异巨石问道,这些都是什么?我说,巴图是“捕捉星星的人”,这些都是他捕获的战利品。

一座座巨大的石雕像铁块一样乌黑,有的像疯狂呐喊的人,有的像走投无路的野兽,可它们什么都不是,只是全身遍布细密坑洞的石块。巴图说,这些全部都是陨石,穿越了不知多少光年来见我们。乌兰红花像被火烫了一样尖叫一声,她说快走快走,谁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辐射。巴图笑着摇头道,放心吧,要是真有辐射有细菌,那都是无价之宝,供科研用的,咱们见不着。在这里做成石雕的已经经过严格的科学检测,都是陨石的下脚料。巴图说,陨石的下脚料也是陨石,你知道一克陨石多少钱吗?说着,他比画出一个手势,乌兰红花的眼睛亮了,比燃烧的陨石还亮。

巴图把我们迎到他用红木和大理石装修而成的餐厅里,他把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拉到我面前,说,这是我的闺女娜仁高娃。我看这少女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面颊上似乎还挂着泪痕,说,大侄女好,快高考了吧?准备考哪个专业?娜仁高娃听到这话,眼睛又红了。她说,我想考音乐学院,当歌手,我爸不让。我诧异地望着巴图,巴图说,当啥歌手,好多人进了城市连祖宗都不认了,不如跟我在草原上老老实实做一个牧民。

巴图为我们准备了一桌库布齐当地风味的盛宴,烤全羊、炖牛排、红烧黄河大鲤鱼、红公鸡勾排骨、蒙古大血肠。他说,乌仁娜阿姨,知道其其格阿姨失踪以后,我心里也十分着急。我可以肯定地说,库布齐没有沙漠了。沙地可能还有几块,我已经让我的陨石猎人们四处打听哪里还有沙地了。我喝着甘醇的奶茶,感叹道,咱小时候,哪能想到吃得上这些?能吃上zuǎn羊肉就算不错了。乌兰红花向手机镜头那边的网民们直播着桌上的佳肴,好奇地问什么叫“钻羊肉”。我说zuǎn是你在字典里都查不到的一个字,但是zuǎn羊肉好吃得你都想不到。图雅突然插话道,你为啥叫乌兰红花?乌兰红花愣了,说,这得问我父母,这是他们起的名字啊。巴图说,你父母没有良心,这就不是个蒙古族的名字。乌兰红花说,咱不聊这个了,乌恩,你当时为啥离开库布齐?

席间的四个人都沉默了,乌兰红花和娜仁高娃好奇地看着我们。我嚼着鲜嫩的食物,嘴里却像塞满沙子般苦涩。巴图摇摇头说,咱们换个话题吧。

我问巴图,你考虑没考虑过开网店卖你的陨石?乌兰红花可是网红,带货能力非常强大。我是她的经纪人,要是咱们合作,那是双赢。我们屏息静气地看着巴图,他嘴里含着掌握我们命运的金钥匙。巴图吐出一块羊软骨,给我妈搛了一块牛排骨说,阿姨,乌恩在城里待几年待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是牧民,但我不是原始人。我们也有网店,能力也非常强大,有专业的摄影师为石雕拍摄照片和视频,有专业的推广人员运营网店。您修的这条路能把落在咱库布齐的陨石运往世界各地,连冰岛都有买过我陨石的朋友。阿姨,您知道冰岛吗?

我妈笑着,不说话。我气得肺都快炸了,恶狠狠地啃一只鸡腿,就像是在啃巴图这浑蛋的腿。我坐立不安,只想赶紧知道沙地的信息,离开这里。巴图又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蒙古族语,我翻译道,如果是卖落在草原上的星星,他感到心痛,他好像是在出卖长生天,出卖自己祖宗的骨肉一样。他只想做个好牧民。

尴尬的寂静中,只有乌兰红花手机中的打赏声在我们之间萦绕。她站起身来对我们说,网友们希望听到我在真正的大草原上唱一首真正的蒙古族民歌。

巴图说,高娃,还是你唱一首歌吧,让手机那边的闲汉知道什么是唱歌。

娜仁高娃站起来清清嗓子,唱起了歌。歌声悠扬明亮,像我童年时春天那第一场落在干涸沙地中的小雨一样甜美。我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高高的库布齐圣树

脚下清泉喷涌着向前流动

青春少年的你

看上去特别威风

有着山岩的颜色

骑上那匹黑马

大颠小跑地来吧

青春年少的你

有着流云的颜色

骑上那匹青马

又轻又软地来吧

青春年少的你

娜仁高娃唱完了,我们都听呆了,甚至忘记了鼓掌。乌兰红花轻轻地抹脸上的眼泪,图雅激动地对巴图说,你该让女儿去学唱歌,她是个天才歌手。

巴图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屏幕说,我有沙地的消息了。挂了电话,他对我妈说,乌仁娜阿姨,库布齐真的还有一片沙地,你们要去找王小森,只有他知道沙地在哪里。

巴图把我们送上车,告别时他拽着我说,你想要证明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乌恩,想让你父亲的英魂接受你,想将来死了能埋回库布齐,你就要实现你姨妈的心愿。

乌兰红花面色苍白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充满困惑。我没说话,咬着牙踩下油门,我们离开了这位“捕捉星星的人”,冲向野马湖。

如果说沙漠是地球的瘟疫,贫穷就是人类灵魂的瘟疫。这对孪生姐妹种树斗沙的决心再坚决,面对这疫病也无法幸免。看着外来的姑娘们手中拎着的新鲜玩意儿,看着她们身上亮丽的时装,她再看看衣服满是补丁的姐姐,姐姐的裤子还是用装尿素的包装袋改的。姐姐也在看着她,眼神里充满羞愧,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这些年,为了买树苗,她们已经卖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地上只剩一个灶、一口锅、两副碗筷,炕上只留着一床铺盖。她问姐姐,你说过我们把树种活,日子就会好,可为什么我们越种树越穷呢?姐姐苦笑,无言以对。

有一次她们遇到个来写生的女画家,她说在城里自己每天都能泡澡。这让她大吃一惊,她活了将近三十年,还没有泡过澡。哪怕是洗澡,也是每年过生日的时候姐妹俩才有的待遇。打水、运水要花两人一天的时间和全部的力气。那个晚上,她们做了同一个梦,梦到她在一个湖里赤身裸体地游泳,尽管她不会游泳,可在湖里就是沉不下去。在这蔚蓝色的湖里,她戏着水花,像是一道月光被封在琥珀里。

醒来之后,她很羞愧,她知道那个梦是自己想离开库布齐的征兆。那天她总是偷偷地瞄姐姐,姐姐只是平静地种树,眼神里没有责备。她终于忍不住了,在落日余晖下拽住姐姐。她说,难道我想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过过不一样的日子有错吗?姐姐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看着她,用衣袖帮她擦拭额头的汗水。

从那天起,她除去睡觉,尽量不和姐姐独处。她总是缠着那些外面来的人,痴迷于他们讲述的那个世界。在那里到处都是大海与鲜花,人们都在做有意义的事情,快乐与悲伤都和沙子无关。她对那个世界浮想联翩,心驰神往。人们临走时总会送她些零碎小玩意儿,她有个百宝箱,那是她最大的秘密。那个百宝箱里有三把剃须刀、五卷破胶卷、一盒快用完的颜料、几枚螺丝钉、两根钢笔、四节电池。最让她着迷的是一管口红和半面残镜,每次她心痒痒的时候,就会揣上口红和残镜跑到沙漠的腹地,这里绝不会有人迹,姐姐也绝不会梦到这里。她会打开镜子,按照这管口红的前主人所教导的那样,在自己丰润的双唇上涂抹,看着它们变得像血一样红。

有一年夏天,在最炎热的时候,沙子里的水汽都被烈日蒸发到了半空中,沙漠缥缈,似乎罩了一层柔软的纱。毒日头让树苗的枝叶卷了边,枝干弯了腰,如同奄奄一息的伤兵组成的方阵,一个倒下就会带着全部倒下。她和姐姐站在这散发着焦甜味的树苗中,相互对视,欲哭无泪。就在她们绝望的时候,下雨了。

雨就是血,她听到沙漠当中的树苗重新抬起头来的生长声。这个时候,她们听到远处有汽车喇叭的鸣响。

隔着朦胧的雨帘,库布齐人看到一辆大汽车驶到沙丘上,门打开,先走下来一位白发老人,小雨中他陶醉地呼吸着库布齐的新鲜空气,调皮地微笑着,不像大人,倒像个孩子般好奇。老人看到她正打量自己,便冲她微笑着点头致意。她听到身后有人说,他是远山先生。身后的男声雄浑,把她吓了一跳。她回头看,不由瞪大眼睛,两个一模一样的高个儿男人站在她面前。她突然觉得,他们是在自己和姐姐梦境里出现过的男人。他们有着一样明亮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她听到左边的男人说,你好,我是王小林。右边的男人说,你好,我是王小森。王小森说,我们是……王小林说,远山先生的翻译。王小森含笑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像是长了翅膀,要飞出胸脯。她害羞地低下头,用眼神的余光偷瞄姐姐,姐姐也低着头,王小林正含笑看着姐姐。她好奇地问他们,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南方人吗?这对兄弟整齐地摇头。王小林说,远山先生是日本人。王小森说,我们是他的翻译。

库布齐沙漠里有块地方叫“恩格贝”,恩格贝是蒙古族语,意思是平安吉祥。一九三七年之前,它一直是片沙漠绿洲。一九四三年春天,恩格贝有了一个别名,叫作“死人塔”。因为在恩格贝沙漠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争,日本侵略军偷袭了隐藏在恩格贝绿洲里的中国军队。据说日本人把坦克大炮全部使用上了,战斗打了四天四夜。四百余名中国军人壮烈牺牲,库布齐人把他们的遗体集中起来,掩埋在恩格贝的一处沙丘之上。日本人把恩格贝的树都砍倒了,据说要把木材运出沙漠做电线杆子。战争给恩格贝留下的除了尸体和恐慌之外,还有荒芜的“死人塔”,想到这些,人们对这个远山老头儿和一车日本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这群人住在了库布齐,和当地人同吃同住。渐渐地,人们发现远山和他的同伴们好像和以前那群日本人不一样。他们总是饶有兴趣地围绕在种树的库布齐人身边,观察他们如何种树、如何斗沙,有时也会用他们的古怪方法和新鲜工具种树苗。他们的方法很实用,也很高效。他们的笑容很亲切,也很友善。有人从城里回来,兴奋地说,可了不得啦,远山这个日本老头儿可是个大人物,毛主席都知道他。

原来,他的全名叫远山正瑛,是日本鸟取大学的农学教授,曾治理了日本列岛上的所有荒沙丘。在他一生的努力下,那些沿岛的沙丘全部被改造成了良田,为日本全国提供了大量的农产品,远山正瑛也被日本国民誉为“沙丘之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毛主席接见日本访华议员时,也谈到了远山正瑛的事迹,并且邀请他帮助中国治理沙漠。

库布齐人这才恍然大悟,这群日本人竟然还是贵客,而且和他们一样,是想把沙漠变绿的自己人。他们的叽里咕噜,是想和库布齐人交流治沙的经验;他们的怪异举动,是他们在日本治沙成功的法宝。人们通过王小林和王小森问他,您老人家八十多岁的人了,远渡重洋到库布齐究竟要干啥?他指着一望无际的黄沙,说了一串日本话。王小林翻译道,战争毁掉了美丽的恩格贝,把这里变成了黄沙。王小森翻译道,我要带领日本人在这里种下一千万棵树,让生命之海重新在这里涌现……

从发誓那刻起,他带着同伴们努力地在库布齐大地上劳作着。无论人们在沙漠中劳作到多晚,远山老人肯定会陪到最后。那轮挂在沙枣树的树梢上、闪着熠熠光芒的月亮,和远山老人那一头比月光还银白的头发,成为库布齐人永远的记忆。远山老人总是走在他们收工回营的后面,捡拾着人们丢弃的烟头、水瓶,装进他挂在腰上的垃圾袋子里。人们都感慨地说,这老汉真是个好老汉。

两兄弟是在东京读的大学,他们第一次看到库布齐沙漠的影像时惊呆了,想象不到世界上居然还存在着如此浩瀚广阔的沙漠。王小林和王小森很清楚,这片沙地不仅仅是库布齐人的祸患,也能够吞噬整个大陆。非洲就是典型的例子。当他们知道远山招募志愿者来库布齐治沙时,兄弟两个放弃了报酬丰厚的工作,成为第一批报名的勇士。来到这里后,他们被那对双胞胎姐妹吸引。在城市,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顽强彪悍的女人,整日背树苗、挖树坑、种树。她们每一个动作都是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完成的,似乎要和脚下的荒漠拼个你死我活。

每天早上家门打开,她就会看到兄弟俩站在了门口。王小林在等姐姐,王小森在等她。无论她去哪里,王小森都跟着她。无论她做什么,王小森都会帮她。在她休息的时候,他会给她朗诵自己小时候很喜欢的唐诗。她经常被王小森逗得咯咯直笑。她顾不上去想将来的事情,她还年轻,她要享受这甜蜜的爱恋。

我一边踩油门超左边的大卡车,一边问乌兰红花,我脸上是长草了吗?你干啥总看我?乌兰红花问我,你究竟是谁?我说我是你的男人,我是乌恩啊。乌兰红花说,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你说你叫贾胜明,北京平谷人,在北京待腻了,想来南方闯荡。你还说你们家在平谷有院子。

我叹口气说,多少人吃亏上当,就因为一个字,你知道是哪一个字?她说,情。我摇头道,贪。她说,知道你不是贾胜明而是乌恩的时候,别提我有多伤心了。我说,这种心情我能够理解,名字是假的,但感情是真的。

路途尚远,天黑时才能赶到要去的地方。草原如浪般从公路两边向我涌来,库布齐深处刮来的风像是老母马在呼唤浪荡儿马的嘶鸣声。

停车吃饭的时候,乌兰红花戴着大墨镜,在朴素的库布齐大草原上像个女特务般扎眼。她坐在我旁边,一把撕下烧鸡的鸡腿啃了起来。我就喜欢她吃饭的样子,像一头豹子对待自己的猎物,这是尊重生命的表现。

到达种质资源库的时候,已是黑夜。种质资源库被茂密的森林簇拥着,我听到总有窃窃低语从我看不到的地方传来。这些声音属于动物与昆虫,属于植物和沙子。图雅打开门,里面很暖和,我感到一层水汽扑在脸上。这里的温度和湿度很适宜植物的生长。巨大的空间整体以白色为主,典雅大气,到处都有我叫不出名字的高科技玩意儿。如果不是外面的风声和不时钻入鼻腔的泥土味道,这里就像科幻片中远在银河深处的飞船太空舱。乌兰红花扫视了一眼这个白银世界,一边惊叫一边举起摄像头,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郁金香。乌兰红花说,我从没在国内见过这么漂亮的郁金香。我说,你之前看到的都是些劣质品种。这不是一般的国产郁金香,这是我姐姐用汗和血浇灌出来的,是我们库布齐才有的郁金香。乌兰红花亲热地说,图雅姐,这太美了吧,这太让我感动了吧!我建议你拍婚纱照的时候,就在这里拍。我说,图雅为了这些花花草草,一直都没有结婚,她去哪里拍结婚照呢?乌兰红花皱着眉头,怜悯地看着图雅。图雅说,别听乌恩胡说,很快全国各地就会种上我们的郁金香了。

图雅转身,匆匆走去自己的办公室。我妈拉着我的手,贴在我耳边说,你姐有对象了。我皱眉道,干啥的?我妈说,是个英国人,搞什么大地艺术的。

我牵着乌兰红花的手,在种质资源库里徜徉。我对她和她的粉丝们说,种质,是指生物体亲代传递给子代的遗传物质总称,决定着生物遗传性状。在科学家的眼睛里,世界农业和生物技术的发展、人类生存环境的改善和生活质量的提高,都依赖于种质资源。

我说起这些,嘴巴就和图雅一样关不住闸,乌兰红花用诧异的目光望着我。在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种质资源库里的科学家,我手舞足蹈,神采飞扬,掌握着这座沙漠和我自己的命运。我问我妈,如果当时去英国留学的不是图雅,而是我,也许我就真的能在这里工作了吧?母亲微眯着眼睛,小声地说,我和你姨妈都做过同一个梦,你在种树,而图雅在大礼堂里给一群金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演讲。我愕然道,你们就因为一个梦,把我一辈子给决定了?我妈平静地说,你去英国只是你一个人的梦,而这个梦却是我们两个人的,少数服从多数。

图雅从办公室出来,看到我面色铁青,问怎么了。没有人说话。乌兰红花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她的注意力被组培室里陈列的一罐罐种子和幼苗所吸引。图雅将她带到一株幼苗前,说这是镇馆之宝。这组培苗青嫩、茁壮,充满活力。乌兰红花说,好可爱,像孩子一样,呆头呆脑。我说,孩子?它已经在沙漠里活了亿万年。这是国家的宝贝,叫四合木。四合木是和恐龙同时期的植物,离现在大约有一亿四千万年左右,据说是地中海植物的遗属,被称为植物界的“大熊猫”。我姐这是真的把你当弟媳妇了,才给你看她的宝贝。乌兰红花的脸红了。

走出种质资源库,乌兰红花还处于极度的震撼中。

我正要去开车,图雅说,姨妈知道爸爸的遗言,她说只能交代给你。我迈不开步了。我听到河流的冰面崩断的声音,那来自我的内心,往日种种如复活的幽灵般向我的心头涌来。眼前的三个女人望着我,天上的星星望着我,我感觉远去的父亲也随风而来,躲在幽暗的夜色看着我。我叹口气,对这些生者死者以及还没来到这世界的灵魂,我无话可说,我只能在心里对自己低语,随便吧。我的命就是地上的沙子,全世界的风似乎都往库布齐吹,把我摁在这片大地上。

起初,兄弟俩也把姐妹混淆过几次,但很快,他们再也不会弄错了。姐姐生气的时候会跺人的脚;妹妹生气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反应,也不说话,只会整夜整夜地流泪。王小林和王小森没有想到,这对总是在做同一个梦的姐妹对待恋爱就像对待种树般严谨认真。恋爱并没有耽误她们的工作,她和姐姐跟兄弟俩学了不少日语,见到了富士山、东京新宿和大海的照片,也听了“披头士”乐队和“滚石”乐队的摇滚乐,那是和前几年传到沙漠来的邓丽君的歌截然不同的音乐,并不好听,但听着总是觉得心里在生长力量,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王小林和王小森也从姐妹这里听了不少的蒙古族传说和蒙古族礼节,这令他们啧啧称奇。在没来库布齐之前,他们想象的蒙古族人都是金戈铁马、征服四海的天骄子孙、剽悍骑士,没想到他们是如此热爱生命,敬畏自然,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真爱,真爱还拥有百灵一样的金嗓子。每次听完摇滚乐唱片,她和姐姐都会给王小林和王小森唱那些在库布齐已经流传了千百年的蒙古族民歌。兄弟俩最喜欢的歌,名字叫《银马驹》:

在那芦苇丛中

竹叶黄的骏马徘徊奔腾

穿起锦缎的袍子

出嫁的姑娘使人心疼

降生在芨芨草丛中

是那竖耳的银褐马

虽说婆家不太遥远

临嫁的时候还是难舍难分

后边山梁的上面

金鬃的银褐马奔跑嘶鸣

金银珠宝戴在头上

出嫁的姑娘叫人心疼

每次听完这首歌,王小森都会微笑。他告诉自己的恋人,每当听到这首歌,他都会想起童年午后静谧的时光,一家人都在午睡,那是他内心最美好、最安静的记忆。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明白这种时刻的意义。只有在没风沙的地方,人们才可以午睡。她已经很久没有午睡了,库布齐人分秒必争,和不断荒漠化的大自然搏斗。

以前只有沙漠的时候,她的心中也只有沙漠,如何战胜它,是她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可现在,她见到了更多的人,知道了更多的事物,甚至知道了什么是爱。世界从没有对她如此宽容地敞开过怀抱,她的面前都是选择。有人偷偷对她说,你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呢?其实人不一定非要把沙漠变成绿洲,人可以离开沙漠,像小鸟一样栖息在这世界上任何一片森林的枝头。她不说话,不点头表示赞同,也不摇头予以反驳。她问王小森,我真的可以离开库布齐吗?王小森说,你的问题本身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有一天,姐姐实在忍不住了,说,你要是想走就走吧。她说,我真的想走,库布齐变成什么样不是我能决定的。姐姐没有说话,只是瞥了她一眼,扛起树苗出门了。她知道姐姐的意思,人要变成什么样子,是自己决定的。

她趁着姐姐还在熟睡时离开了家,那时远处刚出现几道曙光,沙漠蒙蒙亮,地上的事物被渲染出一层忧郁的蓝光。那时没有公路,要穿越到沙漠边缘,需要极大的幸运才能遇到过往的车辆。她信赖自己的运气,本以为在天亮透,再黑下来的傍晚时分能够找到顺路的车。没有想到那天她的运气极为不好,走了很久,太阳迟迟没有出现,风越来越大。她回头,发现自己来路上的脚印都被风吹散了,心中叫苦不迭。她跑到一处干涸的湖眼边,那里因为有几十副躺倒的野马骷髅,被人们称为“野马湖”。在野马湖边有一处被人废弃的小土屋,她刚钻进去,天就黑下来了。她眼前一点儿光都没有,天摇地动,窗棂簌簌作响,沙尘从所有的缝隙中钻进来,涌入她的鼻孔。黑暗中的空气越来越硬、越来越重,她每呼吸一口,就好像在吃沙子。声音越来越大。她想起童年时看到的那只羊。每次沙尘暴都会有很多牲畜被沙压死,人们曾在一只被沙压住的活羊身上抖下二十多斤沙土。她见过一只被沙活埋的羔羊,只有一双眼眸露在沙土外,直视着头顶的太阳,右眼流出一滴泪。

就在沙尘暴要彻底淹没这座小屋的时候,在昏迷之前,她感到有人紧紧抱住了自己。这人努力地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在沙子中为她撑出一片空间。这空间虽然狭小,但还有稀薄的空气。她气若游丝地问眼前的男人,你是王小林,还是王小森?沙尘暴已经摧毁了她的思维。那个男人没有回话,只是看着她,似乎要努力把她的容颜摁进自己的生命记忆当中。

当人们来到这座被沙海淹没的小屋前,把她从沙中扒拉出来时,一道猛然出现的光亮把她的眼睛晃着了。人们说要不是他,你就被沙漠埋了。她看着那道光,又想起了那双羊眼,她第一次感觉到库布齐的光是这样珍贵和美丽。

死去的人是王小林,他的骨灰埋葬在一棵大树下,和库布齐的大地天空永在。姐姐在葬礼上哭晕过去几次。她终于明白王小林为什么死之前只是牢牢地盯着自己了,因为他们长得和彼此的爱人一模一样,无论谁死去,都似乎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爱人。

王小森很伤心,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王小林和王小森之分,他变成了库布齐唯一的日语翻译。过了半年,王小森和她分手了。王小森对她说,我纠结很久、观察很久,明白了一件事,虽然我们相爱,但我爱库布齐,你爱的是库布齐之外的世界,这使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她没有再争辩,地荒了可以种树,人变了就是变了。

她重新回到孤独中,幸亏库布齐很大,人很忙,她的孤独不易被别人发现。难过的时候,她就去埋葬王小林的树下坐坐,跟王小林说说心里话。有一天,夜色很好,晚风微凉。她坐在树下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姐姐在身边,站在树下眺望库布齐大地。姐姐问她,你这么晚坐在这里不嫌冷吗?她摇摇头,说自己无处可去。姐姐说,库布齐这么大,你怎么会没有地方去?她不说话。姐姐问,为什么你不和别人一样,和我一样去种树?

她突然爆发了。她说,为什么要种树?有什么意义?种了多少年,日子越来越穷!姐姐拍拍她的肩膀说,跟我一起去修路吧。她愣了,看着姐姐。姐姐激动地说,仅仅种树是不行的,我们需要一条穿越大漠的公路。路通了,树上长出来的东西才能运出去换钱。听说在不远的地方,已经开始修路了。

我妈昨晚又梦到了姨妈,她坐在金黄色的沙子里,安静地看着一朵朵云彩像鲜花的盛开凋零般舒展又合卷。姨妈在流泪,因为姨妈在我妈昨晚的梦里也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面,她梦到了死去的王小林。他对姨妈说,你又想起我了?姨妈说,我怎么能停止想你?每当我听到库布齐的森林簌簌作响时,我都好像听到年轻的你藏匿在枝叶的尽头对我偷偷地笑。每当我走上那条穿沙公路时,看着路面反射太阳的黑亮光泽,我都会想起你的眼眸。它充满了年轻的激情,因为再也无法与你真实地相见,你的眼睛又增添了几分冬天湖面一般的平静。早已死去的王小林说,你这个比喻真好,我好像都能看到那片湖了,看到年轻时候的我和你。你太沉默了,只有我才知道你的心像一个诗人一样美。

姨妈说,还有库布齐,它也知道。王小林说是啊,它是你最好的诗篇。它永存。我们所有人都走光以后,它还会把我们的故事讲给小鸟和风听。

当我妈梦到死去的王小林在姨妈的梦境里这样说时,她不禁汗颜。风吹过,王小林如虚空中的沙像般陨灭。姨妈从她的梦中醒来,抹抹眼角的泪,看看云彩,又看向远方,似乎在看着我妈说,你怎么还没找到我?我妈很羞愧,于是从她梦到姨妈做梦的梦中醒了过来。

我问我妈,你跟我说这个梦中梦是什么意思呢?她说,我就是聊天,没别的意思。我摆摆手,表示不信。我妈说话就和库布齐人种树一样,起先看起来毫无章法,等到那条大路修通以后才会发现,事情早就在她掌控之中,谁也无法有什么变化,就像风沙再也无法侵袭库布齐一样。

我和图雅继承了我妈姐妹二人的特异梦境。小时候,我觉得这没有什么,甚至会扬扬自得地利用这特性捉弄图雅,比如在她午睡的时候假装陷入流沙,或者在深夜故意梦到狼群,吓得她哇哇大哭,并以此当作某种技能向伙伴们炫耀。在他们眼中,这神奇而浪漫,而我似乎也天生具有使命,会和我的母亲、姨妈一样,用一生守护库布齐。几乎不用竞争,我就成了库布齐的孩子王。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从儿童变成了少年,心里也长了毛。似乎全世界的治沙志愿者都朝库布齐会聚。我和图雅站在山坡上眺望森林,各种肤色的人像色彩鲜艳的野鸟一样在密林中跳跃。我们感慨地说,现在库布齐的老外比树多,这里已经成为许多国际志愿者的精神家园。我对图雅说,他们带来的消息和新鲜玩意儿让我的脑袋发胀,外面有趣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我再不出去,我会爆炸。

我妈总是在重复她的老话,她梦到过我的未来,是和库布齐的森林在一起的。于是我每天拼命地种树,耗尽自己的体力,尽量多地睡死过去。

我妈忧愁地说,你这样做是没用的,我们的心和这片土地连在一起。地永远都是地,你的未来也永远在未来等着你。我说,库布齐不就变了吗?大沙漠被你们变成了大草原。

我始终认为这是一种家族遗传病。我从库布齐出来后去过很多医院,想咨询有没有人和我们一样,有没有治愈的案例。可每当我说这些,医生和护士都建议我去精神科,说不要再耽误了。我只好苦笑,无法解释。

我们坐在穿沙公路边上,吉普车开着双闪,像猫在眨眼睛。我妈讲述完这个梦中梦,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要着急离开,再好好想一想。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究竟回南方是你要做的事情,还是留在这儿实现你爸爸的遗愿是。我不吭声,我妈上了车。我站起身,扔下未燃尽的烟头,向前走去。我离开公路,来到草丛里,撒了一泡野尿,总有一只蓝色蜻蜓在我的面前飞舞。我看到旁边有一棵大树,这时的阳光好极了,晒在我的身上非常暖和,像手一样轻轻安抚着我。我走到那棵树前依靠着它坐下,强烈的困倦感拍打我的脸和身体,我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在梦里,我梦到了我爸,他背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在行走,那是年幼时的我。那天在下雨,脚下都是泥泞,他带着我去给我妈和姨妈送饭。我问他,她们咋不回来吃饭?这么大雨,路这么难走,累死了。我爸说,她们正在修建穿沙公路。我问他,穿沙公路好吗?怎么人人都在说它?我爸问我,你知道牛郎织女的故事吧?我点点头说,他俩一年见一次。我爸说,就是因为他们的路比咱们这路还难走。等穿沙公路修好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什么事都拦不住你。我嘿嘿笑了。他问我笑什么。我说捉迷藏。我爸说,等路修好了,你要躲起来,跟我捉迷藏?我点点头。他说,每次我都能找到你,这次我一定也能。我快乐地晃动着双脚。我爸说,乌恩,爸爸给你唱首歌吧。我点点头,使劲鼓掌。他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嗓音清脆洪亮,像一匹欢快的野马。

路基如同这歌声般蜿蜒漫长,一直伸到天边。我骑在我爸的脖颈上,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惊呆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些共同劳作的人像是大雨前夕倾巢而出的蚁群。那时下起了小雨,可他们的脸蛋红扑扑,他们的呼吸热乎乎,像煮鸡蛋冒出的热气。灼热的空气中飘浮着泥土和血的味道。我妈一边吃饭,一边对我们说,这里有十万人。她的脸上都是灰,不像我妈,像一块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炭。我偷偷吐舌头,十万对我来说是个很遥远的数字。每个人的眼睛都很明亮,十万个人就有十万双明亮的眼睛。路基似乎是一条发光的龙,好像全库布齐的光都在这条大路的轮廓上闪烁。我永远记得那泥土和血混在一起的味道,日后每当我遇到一个满怀希望的人时,都能从他身上闻到这种味道。

有人对我爸说,巴根,你是库布齐的歌王,你为咱们唱首歌吧,为咱们加加油!我爸说,没有酒润嗓子,我怕唱得有些干。人们开玩笑,巴根,你还拿起架子了。等这穿沙公路修好,你还怕没有酒喝?到时候全世界的好酒都流到咱这个地方,就怕你酒量不够好。我爸不好意思地笑笑,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歌声悠扬,盘旋到天上,像鹰一样消失在云朵深处。我妈看着他,眼睛明亮,她为丈夫的歌声感到骄傲。我爸唱第二段的时候,我妈加入了合唱,然后又有几个人、几十个人加入,声音越来越大。从我站立的地方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所有人都在合唱。

我在人群中使劲拍手,高兴地跳着叫着,像一匹小马驹。我爸把我抱起来,一遍遍扔到空中,再接到怀中。大地在波动,我觉得库布齐在唱歌。在阳光下我看到父亲的笑脸,他看着我,嘴角有两个酒窝,倒像个婴儿般纯真无邪。

我从梦中醒过来,看着眼前这条大路,似乎又听到了当年父亲的歌声,它像烈酒一样烧化了我的心,我感觉鼻子发酸。我找到我妈,她和图雅看着我,什么都不说。她们在梦中看到了我的梦,知道我会跟她们去寻找沙漠。

在修建公路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天晚上回到家都筋疲力尽,可心却是满的,路哪怕只长了一点点,都会让她忘记自己失去爱情的痛楚。她觉得自己也像一棵树,根茎深深扎在了这土地之中。也许有一天自己不在了,路会帮她望着远方。参与修建这条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愿。

她记得小时候,经常一年半载见不到一个陌生人。在沙漠里,最好的朋友是自己的影子。有一天她在一座沙丘下面发现了一个脚印,她一眼就看出这是外人的脚印,激动得都要哭了,急忙回家找了个脸盆扣在脚印上。那天她在脸盆边守到深夜,脚印的主人始终没有出现。脚印尺码大,花纹像男人的鞋底。她每天都和这个脚印说话,她任何事情都愿意倾诉给脚印。有一天刮大风,她从家里冲了出去,可大风把脸盆刮走了,那脚印在沙丘下消失了,就像一个好朋友不告而别。她跑到沙丘上,望着狂风卷着无限黄沙在大地肆虐,心想这里如果有一条宽广的大路就好了,库布齐的孩子可以和全世界交朋友。

有一天,她干活累了,离开路基,离开热火朝天的人们,想找水喝。可极度的疲惫让她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每走一步,全身就冒几层冷汗,她的神志随着身体流失的水分越来越涣散。她感到恐惧,想走回到人群中,却发现周围早已了无人烟,只有枝叶在沙沙生长。眼前的一切像是浸泡在水中般虚幻漂浮,她已找不到来时的路。她想大声呼唤,可干渴像是铁锁一样塞在她的喉咙里,让她无法言语。她摔倒在地上,感到脸庞一阵灼烧般的疼痛,然后便晕了过去。

她是被一阵歌声惊醒的,歌声像是温热的波浪一样,一次次拍打她的脸颊和身体。她好像看到了歌中所唱的景象。歌声中断了,她听到男人很开心地问她,你终于醒了?脑袋昏沉的她这才反应过来唱歌的是一个男人。她惊叫着一下子坐起来,摸摸自己身上的衣物,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干涸的野马湖边,坐在一棵大树下,树荫下凉风袭人,她感到身上又有了力气。她扶着树站起来,眼前的男人是一张圆脸,慈眉善目,明亮的眼睛像一对熟透的葡萄。男人说,我叫巴根,看你晕倒在沙地里,把你扶到这里休息。她点点头,一言不发想要离开。他说,你虚脱了,应该喝口水再走。果然,她走了没几步又摔倒在地。巴根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她,看着她将壶中的水一饮而尽。他说,你放心,我是好人。她瞥了一眼这个圆头圆脑的家伙,摇摇头。他说,我叫巴根,你没听说过我吗?她更紧张了,使劲摇头。巴根苦笑,又唱了起来。

随着歌声,她进入无限的遐思。她突然惊叫,打断了歌声。她瞪着眼睛,指着微笑的巴根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那个歌手巴根,人们都叫你“歌王”。

据说巴根还不会说话时就已经学会唱歌。他的歌声像蜜一样甜,像血一样真。人们说悲伤的人听到他的歌就会露出笑容,相思的人听到他的歌就如见到心中的人。他是所有库布齐年轻人的偶像。她问巴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巴根说,我在家里听说人们都来这里的大沙漠修一条能通向四面八方的路,我想给大家唱歌,给大家鼓劲儿,可我不认得路,走到这儿遇到鬼打墙了。我已经围绕这棵树转了三天,干粮是昨天吃光的,刚才你喝完了我的最后一壶水。她看着嘟嘟囔囔的巴根,很难相信那么好听的歌竟然藏在这样一具圆滚滚的身体中。她抹抹嘴说,走吧,我带你去找那条路。

巴根的歌果然受到人们的欢迎,每个人都会在休息的时候去和他打招呼,敬佩地看着他。巴根的歌从路的开端一直传唱到路的尽头。当他歌唱白云和土地的时候,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如痴如醉地看着他。可他总是走在她身后,似乎她一旦消失,他就会再次迷路一样。姑娘们嫉妒的议论让她无比受用。她又开始做梦了,在梦里,巴根为她唱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歌。第二天早上,姐姐说,你喜欢上巴根了。她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天,巴根突然跑过来,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我看到他们在种树。原来巴根从小生活在沙漠的最深处,在他的人生经验中,他一直以为草木应该是从地上长出来的,是天上的飞鸟、空中的大风将各类草木种子带进沙漠,等待着雨顺风调好生根发芽,在沙漠的脚下探头探脑,自生自灭。到了穿沙公路现场,他才发现原来草木在沙漠里还能人工种植。当巴根看到人们在大路两边用枯柳、秸草制作方方正正的沙障,栽种上各类植被的时候,他感到无比震撼。

她把自己的手从巴根紧握的拳头中抽出来,懊恼地说,你好好唱歌吧,把这些都唱到歌里去。巴根使劲地摇头说,我是没办法对付沙子才唱歌的,现在我有办法了,为什么还要唱歌?我为什么不能在我家种一种树呢?草木固住了沙,沙就再也不会被风撵得满滩跑了,儿孙辈就不用像我这样把日子过得满头大汗了。她说,你的野心太大,你连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儿孙辈?他看着她,笑吟吟的,不说话。她的脸红了。

在护路工地上,巴根教她唱歌,她和工程师们教会了巴根种植技术。他带着她和沙柳树苗回到了他的家。看着眼前黄灿灿的几百里大明沙,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巴根说,这里只住着我一个人,人们都叫这里是死地,没人愿意来,所以我才努力学会了唱歌,吸引别人来跟我说说话。

她帮着巴根,在他家房前屋后的大明沙上扎起了网格沙障,并在网格上日夜劳作。白昼的烈日抽击在他们的身上,到了夜晚,她躺在巴根家的炕上,感到身体的每一根骨头都被疲惫击碎了,自己就像摊泥一样。这时巴根的歌声就会准时地从窗户外飘进来,像他宽厚温暖的大手在帮她舒展筋骨,按摩肌肉。歌声或者说爱情重塑了她,如今她的梦里再没有关于自由和失去的忧伤,只有巴根和他的歌声。她想帮助巴根,帮助巴根这样的人。

她终于理解姐姐在想什么了。

当他们看到自己栽种的几十亩沙柳时,巴根看着随风招展的树苗林,高兴得合不拢嘴。他对她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最幸福的时候,人别说唱歌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下雨了,雨打在树荫和草皮上,淅淅沥沥。公路上飘浮着一股浓郁的草腥味,即使车窗紧闭,我们还是不停地吸溜着鼻子。在这安静的尘世间,我们如同快乐的牛羊。乌兰红花对着手机对面的观众们尖叫,库布齐真好,草原真好!

图雅说了一句蒙古族语,是对乌兰红花说的。乌兰红花诧异地看着图雅,嘿嘿傻笑。我说,图雅是在问你,你是内蒙古哪里人。乌兰红花瞥她一眼说,图雅姐,我很小就离开家乡了,不会说蒙古族语。图雅问,你是内蒙古哪里人呢?

其实我也只是知道她和我一样是内蒙古人,是蒙古族,可她究竟来自哪里,我一点儿都不在意。图雅摇摇头说,我就是好奇我弟弟的爱情,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乌兰红花瞅我一眼,含笑说,我们是在一次救助孤儿的公益活动上认识的。我正在教孩子们做面包,他走过来跟我套近乎,我烦得不行,就加了微信。一回生二回熟,他苦追了我足足两年,我看他还算机灵勤快,人也算老实,最终被他给骗到手了。

我没有揭穿乌兰红花,根本没有什么孤儿,也没有公益活动。我们是在交友软件上认识的。那天我闲得无聊,下载了一个交友软件,点到了她的照片。我看这姑娘长得还不错,还有个蒙古族名字,就给她点了赞。一分钟以后,她给我发私信,问我“在吗”,我俩就聊了起来。我发现我俩离得很近,就约她出来看电影。看完电影,天也晚了,我就又请她吃了饭。吃完饭,我喝醉了,第二天在酒店客房醒来,发现她在旁边看着我,玩我的头发,我俩都没穿衣裳。那天以后,乌兰红花就成了我女朋友。

我不知道乌兰红花为什么要撒谎,也许是出于一个女人的自尊心,也许是想让她未来的婆家人对她印象好一点儿。随便吧,我不关心。我对现在自己正做的事感到非常懊恼,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想方设法逃离我妈做过的那个梦,她梦到我在库布齐种树一直到死的结局。可命运像是一只苍蝇拍,封住了所有的可能,我被它推回库布齐,推回这条大路上。

图雅对乌兰红花说,你考虑过回来吗?乌兰红花问,回来干啥?图雅说,你可以和乌恩一起来库布齐,跟我们在一起。乌兰红花头向后仰去,露出她优美修长的脖颈,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她捅捅我的胳膊说,贾胜明,你愿意回库布齐吗?种树,修路?我看了一眼后视镜,图雅满脸期待地看着我,她的面容被库布齐的阳光晒得黝黑,像一颗烧煳的土豆。我对她说,你不要再白费心思,我办完事就走。乌兰红花更不可能留在库布齐,她每个月买化妆品就要好几千,如果留在这里,她这张花重金置办的脸给谁看呢?

在一个十字路口,图雅突然让我右转,这偏离了我们的目的地——王小森的营地。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去纪念馆。我问,去那里干吗?她红着脸,说去见个朋友。电台里又放了两首歌之后,她突然对乌兰红花说,乌恩是个好孩子,但他就是傻,你不要辜负他。

纪念馆是草原公路边一栋孤零零的建筑物,停车场里仅仅停着一辆外地来的旅游大巴车。我们到达纪念馆门口的时候,乌兰红花发出轻轻的惊叹,因为门口摆放着一组巨大的大理石雕像,在展示几十年前库布齐人治沙种树时的艰难情境。其中有我妈,有我姨妈,还有我爸的雕像。我妈醒了,这个年迈的女人走下车,凝神望着面前巨大的雕像。他们那时还是青年,紧握着拳头,像三簇新鲜的火焰。

我们走进纪念馆。那个丢失的脸盆,还有那些破损的工具被陈放在展柜里。这些当年微不足道的日用品现在变成了证据,证明奇迹不是梦幻与谎言,是我们脚下真实的土地。它们已经属于历史,属于永恒,属于全人类。

妖艳的荧光在我们的眼中闪烁,电子音效在我们的耳边窜动,到处都是数字、照片和影像,向人们述说着世界荒漠化的可怕。那将是人类的末日,世界的末日。我们看到了干涸的西非沙漠里被饿死的孩子,看到了苏联造林失败后遗留的巨大荒漠。

我妈来纪念馆是想要回这里陈列的姨妈的帽子。那帽子由牛皮做成,是当年王小林送给姨妈的定情信物。在梦里,我姨妈没有帽子,沙漠里风大。她对我妈说,亲爱的妹妹啊,请把那顶帽子送给我。戴着它,我就像被王小林抱在怀中。

我们找到馆长的时候,乌兰红花又发出了尖叫,我知道是因为什么,那个馆长的相貌、身材和我妈、我姨妈一模一样,就像是年轻时的她们穿越时光来到了此刻。图雅对乌兰红花说,大家都说她比我还像我妈的女儿,曾经很长时间我都怀疑她是我妈的私生女。

馆长听完我妈的诉求后,给她的领导们打了几个电话,回来遗憾地冲我们耸耸肩说,领导们说这是十分宝贵的历史资料,不能给个人。我妈惊讶地说,这是我姐姐的帽子,我姐姐送过来的,怎么不能拿走呢?馆长说,这帽子在您手上,就是一顶帽子。这帽子进了展柜,就是库布齐由黄变绿的见证,它属于历史,人怎么能把历史戴在头上呢?我妈苦笑着摇摇头,看得出来她非常失望。她抚摸着展柜,那双手因为常年种树而变得畸形,布满伤痕。我听到了欢呼声,游客中有人认出了我妈正是雕像中的治沙劳模,人们纷纷围过来要与她合影。

我看到一个留着长头发的白人坐在台阶上,沮丧地垂着头。他个子很高,面容清秀,像是整天吃不饱饭。乌兰红花碰碰我的胳膊,我看到图雅走到那男人身旁坐下,拉住了他的手。我们走了过去,图雅向我们介绍,这是麦克,来自英国的大地艺术家,我的男朋友。我伸出手来笑着说,艺术家姐夫好。麦克却伸出他巨大的拳头砸在石头台阶上,用纯熟的中文说,我不是艺术家,我是狗屎。他的举动吓我一跳,我说艺术家都这么说。图雅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说,你不要这么逼自己,没有用的,跟我们一起去寻找沙漠吧,也许这样你会有灵感。

汽车重新驶到穿沙公路上,我们又多了一名乘客,金发碧眼的麦克。他忧愁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我问他,麦克姐夫,你是从事什么艺术的?图雅抢答道,大地艺术。我又问,大地艺术是什么?图雅说,就是在地上炸大洞,建高塔。我摇摇头说,我听不懂。麦克说,不要再问了,你的妈妈、姨妈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艺术家。

乌兰红花打开手机说,我搜到大地艺术了。它又称“地景艺术”“土方工程”,是指艺术家以大自然作为创造媒体,把艺术与大自然有机地结合所创造出的一种富有艺术整体性情景的视觉化艺术形式。比如一个美国人在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大河谷之间,搭起了长三百八十一米、高八十至一百三十米的橘红色帘幕,蔚为壮观,被称为“山谷帷幕”。另一个美国人也曾在美国犹他州的大盐湖上用砂石筑起了直径为一百六十英尺、长一千五百英尺的“螺旋状防波堤”,场面宏大,令人震惊。我嘟囔道,不就是搞工程吗?麦克说,库布齐才叫场面宏大,才叫令人震惊。这么大一片地方,生生从沙漠变成了草地和森林。我本以为我会成为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大地艺术家,来到库布齐后才发现我什么都不是。这儿的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我从事的艺术在这里已经登峰造极,这森林草地毁掉了我的想象力……

十一

人们都说,婚后的前三个月是人生最甜蜜的时刻。她一点儿都没感受到,因为库布齐遇到了大旱,整整一百多天,天上没有落下一滴雨。她和巴根下苦力栽种的沙蒿竟然全部干死。巴根沮丧地跪在地上,捧着焦黄的叶子沮丧地说,为啥人家能种得活我种不活?

巴根颓唐了好一阵,连歌都不唱了,整天看着满地的黄沙发呆。她心疼巴根,说不行咱就走吧,在库布齐找个没沙的地方不是难事。巴根摇头,指指自己的心窝,说这里有沙,去哪里都一样。每逢夜晚,巴根任凭她身上烧得像一团火苗,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结婚半年,她的肚子又平又瘪,人们说巴根真是种甚甚不活。

有一天,她远远地在沙梁上望见了一个人影,不用看清楚,她就知道是姐姐。她跑下沙丘,看着姐姐赶着一辆驴车,车上面都是酒瓶子。她问姐姐,你这是捣鼓甚呢?姐姐说她这几天做梦都会梦到她面对巴根,面对这片黄沙愁得皱眉头,所以她来了,帮他们种树。巴根苦笑着说,没用,我们什么法都用上了。姐姐指着车上的酒瓶子说,你们没试过这个。巴根说咋,树苗子也好这一口?姐姐笑着说,这是瓶栽法。

瓶栽法其实挺简单,就是将树栽子插进灌满水的瓶子里,直立着埋进沙土里就行了。这瓶栽法是旗里人武部来帮助库布齐人修路的解放军发明的,许多瓶栽的树苗硬是发了芽,抽了枝,熬过了这个酷夏。

她和姐姐用瓶栽法种沙蒿的时候,巴根心里打鼓,他还特意到瓶栽的沙梁子上看了看,果然绿油油的、鲜灵灵的。他把树坑挖开一看,底下真的有湿乎乎的酒瓶子,树栽子的细细根须缠绕着,盘在沙土里。巴根服了,他跑回家对她说,你姐姐是个神仙,这瓶栽法成本不大,还挺适用。她笑着说,最重要的是,沙漠里的人家不缺酒瓶子。

巴根想通了就干,他很快找到了两车各式各样的酒瓶子,然后灌满水,并找来了沙柳树栽子。巴根选择了个沙梁背面,挖了许多树坑,这样既防太阳暴晒,又能减缓水分蒸发。然后把装满水的酒瓶子栽上树栽子,小心翼翼地埋进干沙土里去。就这样一瓶又一瓶,他们在炎炎烈日下忙活了半个多月。

姐姐走后没多久,他们种完了所有的树苗。她问巴根,能行吗?这毒辣的日头能把人皮晒起泡来,就那么一捏捏水能挡住亮红日头蒸晒?巴根说,你真是瞎操心,没见这水瓶子在地里埋着呢!巴根嘴上说着不操心,可一早一晚还是跑到沙梁背面看一看。有天半夜她笑得咯咯的,巴根问她,咋了?她说梦见咱们栽的树栽子发芽了,绿莹莹的好喜人!

第二天早上,巴根跑回家,喜得脸上都笑开了花,说,你的梦太神奇了,咱种的树这次真的活了,像小鸡出壳般拱出了黄嘴嘴!她跑过去一看,树栽子上拱出了嫩嫩的黄芽芽。活了,活了,她喃喃地说着,喜得眼睛滚出了泪花。她扑到了巴根的怀里,巴根看着她,脸突然红了……

第二年春天,她在春雨中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孩子嘹亮的啼哭让初为人母的她心都融化了。春雨过后,一家四口站在沙丘上眺望自己的家园,用瓶栽法种植的沙蒿竟然成活了不少,大明沙上第一次有了绿色。两个新生儿的眼睛明亮得和星星一样。她为大女儿起名叫图雅,为小儿子取名叫乌恩。巴根高兴地说,图雅!乌恩!跟着你们的爸爸一起努力,再种两年树,明沙就不会再移动,以后咱再也不用过翻窗出户的日子了。库布齐也有路啦,你们想去哪里去哪里,这是多好的生活!

路修通的那一天,库布齐到处都在放炮、唱歌。人们看着一辆辆形态各异的汽车从远方赶来,像是一群群鸟落在库布齐。她对姐姐说,我突然觉得好近。姐姐没有问她什么好近,她们彼此心意相通。曾经离她们遥远的一切,现如今似乎触手可及。无论是巴黎,还是台北,甚至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现在有了这条大路,只要努力,就有可能。

那天晚上她梦到在汹涌的人潮中,自己开心地和乌恩、图雅捉迷藏。双胞胎姐弟俩的额头上浮现一层汗珠,不断地尖叫,像两只小狗。突然她感觉到头皮痒痒的,伸手一摸,是细小的沙粒。她抬头看去,图雅尖叫道,天上下沙子了!人们看到一层层细沙像雾一样落在建筑、车辆和人的身上。在沙雾中,她看到了一双眼睛,像是姐姐的眼睛,又像是那白狐的眼睛。她想带着孩子们冲过去,可迈不开步。低头一看,沙子已经埋到了小腿处。她尖叫着,希望姐姐能来救她,可那双眼中的光却越来越黯淡、越来越渺茫,如雪地上的烟头般熄灭。沙雾到了她的胸口,她再也喊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世界变成黑暗一片……

路修好了,总有人要通过它离开,去往远方,到了该分别的时刻了。

几个月后,从城里来了人。他们要把姐妹俩当成模范典型,在城里为她们准备了工作和房子。客人说,你们每天只要接受采访,把库布齐的故事告诉全世界就行了。她和姐姐都不说话,巴根说自己听老婆的。图雅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说不搬不搬,我爱我的家,我还要在这里种花。乌恩倒是很兴奋,他说,去了城里是不是就能去电影院了?我要看动画片,我还没在那么大的电视上看过动画片。姐姐看看她,对客人说,你让我们姐妹商量一下吧。

两人来到新修好的穿沙公路旁,她不知道该和姐姐说什么,姐姐也不说话。其实该说的话在那个梦里都表达了。她看着眼前这条如巨龙般的大路,看着路两边浩瀚的林海与草原,却想起了少年时这里的情形。那废弃千年的城郭,城墙下是酷暑中即将死去的动物。它们被渴死时的抽搐,注视着少女的痛苦眼神,满地的白骨,已成枯木的植物。库布齐沙漠是死亡之海,因为没有衣服穿,姐妹俩只能轮换着出门。惨烈的阳光通过沙子反射,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被刺得流泪。

她分不清过去和此刻、现实和梦境,究竟哪个更像海市蜃楼。再看看自己的双手、姐姐的双手,所有的关节都因长期的极端劳作而变形,如鸡爪和铁篱。

姐姐对她说,你走吧。

她愕然地看着姐姐,姐姐说,他们是对的,总要有人把这里发生的故事、我们的经验带出库布齐。这里变绿了,可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过着和我们以前一样的日子,需要有人告诉他们怎么做。她点点头,愧疚感少了很多。她至今分不清楚,新生活和新使命,究竟哪一个在她做出“离开”这个选择中的成分占得更多。

她开始收拾东西,忙得头晕脑胀。那对双胞胎姐弟也每天见不到人,姐姐图雅从早到晚去向她种下的一草一木告别。这女孩很悲伤,因为她给每一棵树、每一株草起了名字,这让离别增添了一份忧伤。乌恩则与姐姐截然相反,从他们要离开库布齐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孩子们都很羡慕他,能去坐地铁、看电影,还能在传说中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东西。当孩子们说到自动贩卖机的时候,一个个眼睛放光。一个胖男孩给了乌恩两块钱,希望他能帮自己买一块巧克力。另一个脸红得像苹果一样的女孩给了乌恩三块钱,希望他能帮自己买一袋牛奶饼干。乌恩把钱都还给了他们,他大大咧咧地说,这些都不叫事儿,到时我就会成为大老板,就像那些来库布齐做志愿者的人,巧克力和牛奶饼干应有尽有。伙伴们发出啧啧的称赞声,这让从小就因为个子矮、力气小不会种树的乌恩倍感骄傲。他每天晚上都会爬上大树去眺望太阳落下地平线。他觉得地平线和远方的想象每天都离自己近了一点点,像鱼儿在努力地游向岸边。

有一天,王小森来了,他是来向她和她的家人们告别的。很久不见,王小森又黑又瘦,脸上都是阳光刻下的皱纹和沙子抽打的疤痕。他老了,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库布齐男人一样,像颗烈日暴晒后的枣核。这些年他工作得不错,将很多国外的人才和技术吸引到了这里,还建起了很大的科研基地。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库布齐方言,向她表达着祝福。她想,这还是我的初恋情人吗?他还记得以前发生的事吗?可她问不出口。即使她的身边没有丈夫和家人,她也问不出口。在一个寂静之地,人唯有比沉默更沉默,才能战胜沉默。沙漠都变成绿洲了,人能变成什么样都不值得奇怪。

吃完饭,她送他离开。两人无声地走了很远,直到路边时,王小森突然说,你做得对,这个世界需要知道库布齐的故事。她看着他闪亮的眼睛,想起了当年那个远渡重洋、一心种树的小伙子,像是认出了他。他说我也要走了,离开这里。她叹口气说,我们都老了。王小森说,我要去英国一所大学教书了,教授生态治理。她不说话。他说,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下。她沉默地看着王小森。他说我可以把你的孩子带到英国去,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她愣住了,想想,坚定地说,我同意!这里也需要更年轻的人、更先进的技术。王小森苦笑道,知道你肯定会同意,和你商量的不是这事,是我只能带走一个人。她愣了,问,那你要带走谁?王小森说,这不是我要考虑的,你是他们的母亲,需要你做出选择。

她愣愣地看着王小森的背影在大路上越变越渺小,突然心中燃起一股怒火。她愤怒于这个人为什么要把这个选择带到她面前。

她看着双胞胎姐弟,想起自己一直在做的那个关于他们未来的梦。姐姐看出了她的心思,偷偷说,我们应该换个角度看世界了——我们可以用梦来决定我们的命运,可我们不能用梦去决定孩子的一生,这不公平。她和姐姐商量了两天,又琢磨了两天,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图雅和乌恩。乌恩兴奋地跳着说,我要去英国,我还没坐过飞机。图雅指着乌恩说,让弟弟去吧,我不去,我就想待在库布齐。

她摇摇头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们比赛种树吧。姐弟两个人相互看看,又看着她,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意思。她说三天后,我带你们去一片沙地,三个小时里你们谁种树种得多,谁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样公平吧?

两个孩子点点头,可她只是看着图雅,图雅看着窗外的无垠大地,像是一块来自大自然的石头。

为了战胜图雅,乌恩那几天睡前拼命练仰卧起坐和俯卧撑。他再也不用人给他讲故事了,早早就上床蒙头大睡,积攒体力。一到学校,乌恩就让他的小伙伴们捏他的胳膊,看看有没有肌肉。小伙伴们都说,乌恩,你准备这么充分,一定能赢。

库布齐的居民们知道这场比赛后都啧啧称奇,到了比赛那天,人们围满了沙丘。那里早已摆好两堆树苗,乌恩激动得脸色通红。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比赛时间到了,图雅并没有出现。人们都说图雅是弃权了。乌恩得意扬扬,为了不让人们白来一趟,他把两堆树苗都种完了。那时天色已接近黄昏,晚霞像是烧红的金子一样辉煌。人们鼓掌,乌恩笑得合不拢嘴。

姨妈并没有笑,只是脸色苍白地帮他整理了下头发。他这才发现不仅图雅没来,母亲也没有来。没有人说话,大地寂静无声。乌恩推开姨妈,跑回家里。他一脚踹开大门冲进去,母亲不见了,图雅也不见了,只有巴根站在空荡荡的家里等着他。乌恩说你们这群骗子。巴根说,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在库布齐相依为命吧。

十二

调虎离山计是我爸出的主意,他不想走,也不想让我走。他对我妈说,路修通了,你们把库布齐的事迹带出去,也会有很多新鲜玩意儿进来,咱这儿一定会大变样,可有很多好东西我怕变没了。我们父子俩要守在这儿,守住了。我妈笑着说,那万一把你们给变坏了呢?我爸愣了半天说,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们都不会忘了种树,这就对了。他担心我不同意他们的决定,分别的时候会大闹,所以骗我去种树。他们猜得没错,知道我妈和图雅远走高飞之后,我砸碎了家里所有的窗户。整整三天,我滴水未进。到了第四天下午,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一边翻着白眼问我爸,她们都走了,为什么你不走?他说有的树苗到哪儿都能活,还能把新环境变绿;有的树苗就得扎在库布齐,离开就会枯死。我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你是一棵扎根在库布齐的老树,可你们不能因为一个荒诞的梦,就替我做决定啊。我爸说,不是我替你做了决定,也不是梦替你做了决定,是这片土地要留住你。

我爸还说,你妈和你姐姐走,她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走,是为了大事走。人不能只想着自己。不让你出去,就是因为你只想着自己。人要是只想着自己,那到处都得变成大沙地。

我爸扔给我一把铁锹,扛起树苗说,别傻愣着了,你妈三个月之后要回来看咱们。我跟她打赌,等她回来的时候,我们能把道尔吉家旁边的沙丘变绿了。我扛着铁锹,跟在我爸屁股后面。他在乐呵呵地唱歌,我心中着急得要冒火,我必须在我妈回来前从这里逃出去,否则在两双眼睛的交叉火力下,我就真没活路了。

汽车音响向外流淌着十年前我爸带我种树时天天唱的歌,这是一个来采访的记者拿录音机录下来的,临走时他留下了一盒磁带给我们做纪念。他抹着眼泪说我爸的歌声里有对爱人的思念,令他很感动。的确也是这样,在他最后的时光里,我对他的记忆除了每天种树,沙尘中朦胧的背影,道尔吉老爹永无休止的抱怨,还有就是夕阳西下时,他拽着我坐在山丘上眺望这条公路,一边唱这首歌,一边掰着指头数日子等待我妈的身影出现在路的尽头。如今我们回来了,可他却不见了。大路上阳光明媚,车厢里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各怀心事。行至我爸时常驻足的山坡顶端时,阳光璀璨,眼前一片金碧辉煌,一直坐在后座上神神道道的麦克突然指着窗外,用流利的京片子嚷嚷道,快看嘿,天马!

顺着麦克的指引,我看到一匹浑身发光的巨型骏马,它即将跃起的姿态似乎想要飞入天空。它的身躯绵延不绝如同群山,一直勾连到天边,似乎能够吞食云彩。麦克兴奋得浑身颤抖,说这是真正的艺术,是真正的想象力。我定睛一看,发现这匹骏马是由成千上万块反射阳光的奇怪平板组成的。我问,这什么玩意儿?我妈说这叫光伏板,利用太阳能发电。乌兰红花惊叫,真雄伟,跟看科幻片一样。那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处在一个时间的交界点上,古老的土地、科幻的光伏板,与童话里才会出现的飞天巨马交织在一起,在翻滚的绿浪里如梦似幻。麦克大喊大叫,停车!我要拍照!我干脆把车停在了路边,看着那匹发光的马,它似乎也在看着我。它好像在问我,你想好了吗?你的人生要怎么走?

密密麻麻的光伏板不但像向日葵般自动旋转,追寻着太阳光发电,在光伏板之间的地面上,还种植着各种植物,像铺着一层厚厚的绿色毯子。我对图雅说,你这外国男朋友怎么疯疯癫癫的,不太靠谱啊。图雅说,他在非洲曾经挖过一个巨坑,照他的说法再挖一个月就能打通地球;还在北极用自来水做了一座特别大的人工冰山。他是很了不起的大地艺术家,可还是被库布齐吓破了胆子,他觉得库布齐人才是真正的艺术家。我笑笑,没说话。图雅说,这片土地都焕发了生机,你就不能走出过去的阴霾?

下起了雨,我们只能停下,赶在天黑前,我们住进了一家酒店。

我又梦到那段我一直在逃避的往事。在我母亲要回来看我和父亲的前一天晚上,因为嫉恨,我想要逃跑,再也不让他们找到我。我在沙漠中奔跑,父亲追逐我,一不留神摔下了高高的山丘。我害怕极了,不敢回头。不知跑了多久,我跑到了一个小镇。在那里,我听说沙漠里摔死了人,我知道那人是我的父亲。我更不敢回家了,踏上一辆大客车,离家越来越远,空气中沙粒的气味越来越淡,我再也没有回过沙漠,再也没脸见我的亲人,只能在梦中回忆那一切。

车终于到了目的地——王小森供职的研究中心。那是一栋藏在森林里的洁白大楼,造型像一枚巨大的贝壳。我再次见到王小森时,被他的变化震惊了。曾经魁梧健壮的他消瘦到皮包骨头,如同一只仙鹤,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空中。这令我感到悲哀,当年他在少年的我心中就如一个神仙。人也好,神仙也好,都会被时间打败,只有一岁一枯荣的草原能抵御它的侵蚀。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我隔着玻璃门看到他和我妈窃窃私语,两人一起看我。过了一会儿,我妈走出办公室,对我说,他想和你单独聊聊。

我走进去,对他说,好久不见啊。他说,好久不见,你已经完全是个成年人的样子了。我说,我都快四十岁了。他说,你长得和你爸爸很像。我说,我没有他那一副好嗓子,我也不像他那么爱种树。他笑着说,时间过得真快,和你爸你妈并肩战斗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我说,你不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你跟我妈当年谈过恋爱,我小时候就知道,我懒得说。他摇摇头说,我已经是肝癌晚期,医生说我还有一年的时间,那些事情我早就不想了。我在震惊和悲伤中傻乎乎地问,那你在想什么?他说,我相信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会和你爸,和我的哥哥王小林见面。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他们,我们当年的梦想实现了,库布齐现在很好。一想到这些,我内心就很平静。

我看着这只从大海对面飞到库布齐大沙漠中翱翔了几十年的“老仙鹤”,不知道再说什么。他说,以前我和你爸种树的时候,他就像一台永动机,从不知道疲惫。我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力,他说我这是在和大地说话。我笑了,问,大地怎么会说话。他认真地说,你只要一直干下去,不要停,大地就能听到你的心声,它就会回应你。

我刚想开口,他示意我不要说话。王小森说,去找你的姨妈吧,我把她所在的沙漠位置告诉你。你父亲临走前,她陪在身边。巴根有遗言要和你说。可怜的孩子,也许听到库布齐的声音,你能得到解脱。

十三

我累了,坐在副驾驶座上,图雅在开车。麦克很兴奋,那匹会发光的巨马给了他灵感。他终于想明白了怎么做下一个艺术作品。他要走遍世界上的大沙漠,每一座沙漠运十吨沙子到他在伦敦的艺术中心,用这些沙子制造一座人工沙漠。他还要从库布齐运一批树苗过去,把沙漠变绿。

图雅突然急踩刹车,我的头重重地撞在窗框上。车停在了公路边。我揉着额头说,图雅你疯了吗?女司机就是不靠谱。这时我才发现图雅的眼神不对,她盯着乌兰红花,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图雅把自己的手机扔到了我怀里。她说,你看看吧,这个女人就是个骗子。我通过朋友去问了她的直播平台公司,查出她真实身份了。我把乌兰红花拽下了车。

我说,你怎么能骗我呢?乌兰红花一脸无所谓,只是瞥了我一眼说,你好意思这么说?我问,你究竟是内蒙古人还是上海人?乌兰红花说,大家都是江湖儿女,感情真就好了呀。真没想骗你,现在主播这么多,我总得有点儿特色才能在平台出头。我从小就向往大草原,蒙古舞多好看呀,长调多好听呀,所以我就叫乌兰红花了。我问,你真名叫程小倩?她眨巴着好看的大眼睛说,你叫我倩倩吧。

我愤怒地来到车旁,把乌兰红花的行李扔下了车,对她说,你滚吧。乌兰红花看着我,满脸都是泪,捡起行李,转身就走。一直到拐弯消失,她都没回头再看我一眼。

我和乌兰红花的点点滴滴此刻都浮现心头,她消失之后我才发现我离不开她。我愤怒地斥责图雅为什么要调查乌兰红花,她和这个家毫无关系。图雅说,你真幼稚。转身上了车。

我看着空空荡荡的公路,风的呼啸像是对我的嘲笑。

沿着这条在大地上蜿蜒的公路,遵照王小森的指引,我们继续向前。我已经看到了远方沙漠的轮廓,恍恍惚惚,仿佛一片金色光芒。时值中午,我一下子睡着了。

在梦中,我站在这片沙漠中,才发现这是当年我爸坠亡的那片沙漠。我看到我爸正在忙活,身后一排排树苗随风摇曳着树冠,叶子散发着清新的水汽。我看到少年的自己一脸阴郁,正对着一个空树坑撒尿。

在梦中,一只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上,把我吓了一跳。这只手的主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胖老头儿,他一把抱住我,用他如同藏獒般的脑袋蹭我,他身上的味道也像藏獒。他说,乌恩,浑小子!听到他的声音,我才认出来他。我看着老人的两个大红脸蛋,难以置信地问,你是道尔吉老爹?他又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说,我现在有个新外号,叫“公路黑客道尔吉”。

看着道尔吉老爹,我想起小时候我爸带着我第一次见他的情景。那时他被人们叫作“一条裤子的道尔吉”。我问我爸,一个人只有一双腿,当然只能穿一条裤子,这有什么可说的?我爸笑而不语。到了他家,我惊呆了。在库布齐,我从没见过那么破的土砖房,房顶露着洞,几根腐朽的木梁钻出来,房屋摇摇欲坠。瘦小枯干的道尔吉像是一只老鼠般从黄沙里钻出来,我好奇地看着他满是破洞的裤子,不知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他说,我给你们端水出来。我想,这个人好奇怪,为什么不请我们进家坐坐,这不是待客之道。我冲进了他的家,一片惊叫声中我蒙了。他的家人们蜷曲在炕上,用被子盖住自己,看着我尴尬地瑟瑟发抖。我这才明白他这外号的由来,他家太穷了,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每次只有一个人能外出。现在这片沙漠还在,可拿着智能手机不断发微信语音的道尔吉和当年大不一样了。

人们围了上来,热情地为我妈和图雅献上哈达。我的视线被沙漠中的一片绿洲吸引。我看到几百头黄牛放养在绿洲里,溜溜达达,嬉戏耍闹。这片绿洲方圆百十里,是一座水草丰美的望不到边的“大栏”,各类我叫不出名字的水鸟站在牛的宽背上,好奇地观望着我,似乎我才是这里怪异的风景。

我指着那群牛问道尔吉,这都是谁的?道尔吉嘿嘿笑。他身旁的年轻人说,这都是道总的牛。他现在是靠一台电脑、一部手机,做着黄牛生意的大老板。这些老朋友都跟他合作,每年能卖出几千头库布齐黄牛。我问道总,他是谁?年轻人扶扶自己的金丝眼镜说,我是道总公司的宣传总监。

我想感叹,这条路修的,现在个个不长毛也比猴子精。道尔吉哈哈大笑,像一头得意的黄牛。

道尔吉告诉我们,姨妈在沙漠的深处,明天他会带我们去找她。我点点头说,这里怎么还会有片沙漠?道尔吉说,没有你姨妈,就没有这片沙漠,这是她提醒人们专门留下来的。一是这片土地需要一片沙漠去呼吸;二是后来的人们看到这片沙漠,就会想起曾经发生过什么。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当乌兰红花不见了,我才开始想念她长发上的洗发水味道。夜里草原上的风很大,盖着被子我还是瑟瑟发抖。

道尔吉开着他的皮卡,把我们带到了沙漠的中心。隔着很远,我就看到了我们这个家族梦中的那棵神树。我姨妈站在树下含笑看着我们,她和我妈还是一模一样,就连每一道皱纹、每一块斑点都在同一个位置。她们和我们,四个梦境相同的人面对面站着,这个世界由镜子组成。树荫沙沙作响。

姨妈说,你来了?我妈点点头说,我回来了。姨妈问,你还走吗?我妈摇头说,不走了,我老了。每条路的意义就是它的尽头都有一个终点,这里就是我的终点。姨妈笑了,她说,路还有另一个意义,每个离开家的人都要依靠道路回家,每个人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梦里。

这对姐妹握着对方的手,像握住自己的手。她们一句话也不说,为对方擦拭眼泪,像是在为自己擦拭眼泪。姨妈看着图雅,赞许地点点头。图雅难过地说,姨妈对不起,这些年我太忙了。姨妈说,没关系,每次风吹过草原,吹过树林,我听到沙沙的声音,都觉得这是你们在和我说话。

她看着我,我心中有一万句话,都堵在胸口,化成泪水转到了脸上,把我的脸蛋憋得滚烫。她说,现在你跟我来,我们单独聊聊。

我们走到一座高高的沙丘上。她指着一片荒芜说,这就是当年你父亲坠亡的地方。我点点头,明沙晃眼。我认出了这个地方,鼻尖发酸。她说,巴根最后的时刻,我也在,是我陪着他的。我问姨妈,你为什么要出走?为什么会来这里?

姨妈坐在沙地上,示意我坐到她旁边,我们看着曾经出事的地方。姨妈说,巴根最后的话,就是让我想办法把你带回来。库布齐需要你,你也需要库布齐。我对巴根说,乌恩是不可能回来的。他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你,他没脸回来。巴根说,把乌恩带到这里,乌恩能听到库布齐的沙漠在唱歌,他会找回自己迷失的灵魂,还有面对人生的勇气。

我苦笑道,库布齐怎么能说话,能唱歌呢?姨妈说,那晚以后,我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听到了库布齐的歌声。我明白巴根的意思了,你一定能回到这里,找到生命的意义。于是我决定出走,以此逼迫你母亲和图雅去找你。我相信,你能找回自己的梦。我张着嘴,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她说,你听。

站在高高的沙丘顶上,我侧耳倾听,真的听到了歌声。风吹过库布齐大地,数不尽的树木和草场在这春风里尽情生长,沙沙,沙沙,如同父亲当年的歌声,如同众生呼唤我。

姨妈说,离开还是回来,你听了歌,有决定了吗?我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家人们都走了。我躺在神树下睡了一会儿,醒来后抄起身旁的铁锹,像小时候一样挖树坑,种树苗。

日落的时候,乌兰红花从远方向我走过来,看着我的傻样,她一点儿都不意外。她问,你想好了?就要这样?我擦擦汗,点点头。我说,我这半辈子都在让我去世的父亲失望,也许只有种树,是我能为我父亲做的一点儿有意义的事吧。她看着我,问我要在这里种多久。我指着远方的公路,说我越来越觉得,它就是为了等我回来才修的。乌兰红花过来踹了我一脚,我低头苦笑。她说,你这个浑蛋,你别想甩了我。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说,过几天我父母就飞过来,商量咱俩什么时候结婚。

然后我醒了过来,我一个人躺在树荫下,库布齐正在下雨。一切生机勃勃,刚才只是个梦。我决定在这里等待,种树。在库布齐,所有的梦都会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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