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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

2023-04-29于晓威

小说月报·大字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海岛大叔沙滩

初来海岛的时候,他没觉得岛上的空气会这么干爽。他当初以为跟着顾蒂来到这里,会是一件蠢事。后来发现不是。但是如今他感觉一切糟透了,还是一件蠢事。

有几个人在沙滩上晒太阳。车间里的伙计们在搬着工具。顾蒂的妈妈在车间门口半明半暗的阳伞下的躺椅上睡觉。她早年死了老公,一辈子再也没嫁。她有没有再嫁的心思,别人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总之,他听说,她四十岁之前,当对她有意思的男人们还肯围着她的时候,只要听说她领着顾蒂,就渐渐远离她了。她现在像是一只老猫,没事时就爱打盹。她其实还不到六十岁。

顾蒂蹲在矮墙下,正在择鱼干。她穿着裙子。她蹲在那里,显得非常不雅。大腿间的内裤很窄,几乎全暴露了。他想起他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她说,我这是第一次跟你。

什么叫第一次跟你?废话。他想。也许她是故意模糊这么说的,他想。你不能按正常逻辑来揣摩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也许她是想说,这是她第一次跟别人,只不过表达的意思不完备。

他没去追问。

她到处吻他,吻他任何的自己都没留意过的身体部位。他那时候还没站在过海滩的潮水里面,不知道潮水一波波冲来,裸露的小腿其实是很痛的。因为潮水带着盐碱和细沙。他的皮肤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口腔的苦味。

“要下雨了吗?”她问。

他看了看四周和天空,到处晴得很。

“不会。”他眨了一下眼睛,说。

“哦。”

“天气不是很好吗?”他说。

“可是我以为要下雨了。”

顾蒂站起来,把一网兜的鱼全都弄好了,她把它们晾晒在一条铁丝上。她干活总是那么麻利。

“这些鱼干够吃一个月的了。”顾蒂说。她随手捞出桶子里的湿毛巾,拧干了一些,用它擦了擦手。

“够吃半年的了。”他说。

“够吃一个月。”顾蒂说。

他不去跟她争辩。

这些鱼是明太鱼,又叫阿拉斯加大口鱼,属于当地独有。早些年,这儿的海里产量很大,价格也便宜,有当地的渔民或运输贩卖者,把它们弄到南方,比如深圳、广州,在各个饭店里卖得很贵。因为南方没见过这种鱼。近十年来,哪怕在当地,这种鱼的价格也越来越高了,一方面可能是它越来越少了;另一方面,可能是南方市场价格的抬高,反而牵累到当地了。很多人都吃不起了。

顾蒂把这些鱼,晒成鱼干,然后再冻上。冻一段时间,再拿出来晒。如此反复几次,它们就变成了上好的鱼干。客人们喜欢用手撕它来下酒。

但是这个岛上的客人,来得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

顾蒂从少年教养院回来的第五年,找他借钱。“我没有钱。”他说。

“识相点。”顾蒂说。

他们在初中快毕业时就认识,只不过那时候他仅仅是跟她接过吻。

后來,顾蒂进了教养院,离他很远。她抽烟,打过架,也跟一帮女孩子抢过别人的东西。

她妈妈管不好她。

夏天,他到处给人装空调,累得像狗。有时候他都不好意思跟别人一起进电梯,他担心自己的鞋子太臭。

“你到底有没有钱借我?”顾蒂问。

“没有。”他说。

“你觉得她们打了我吗?”顾蒂说。她剥了一块糖放在嘴里吃。

“我听说,教养你的那个地方,以前关押过很多革命烈士。”他也想找点什么放到嘴里,于是叼上了一支烟。

“你看看这里,有没有被打的痕迹?”顾蒂说。

不等他说什么,顾蒂就转过身去,把裤带解开,把裤子褪到髋骨的部位。他立刻看到了她臀沟上面的突起一点的尾骨,以及一片白腻。那里很光滑。

顾蒂嚼着糖,回头看他一眼。她的臀部似乎扭了一下。

他只好上前抱住她。他以为他只是安慰她,其实不然。

完事后,他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回老家,在那处海岛,盖几间房子。我和我妈妈的户口还在那里,我要经营一处景点。要不要买游艇现在没想好,不过将来应该会的。”

他只好跟公司辞了职,带着所有的家当和一些积蓄,跟她来到了这里。

除了倾其所有,他还带来了三台没来得及卖掉的空调。

那时候,岛上一片沸腾,到处都在搞土地基建。偌大的海岛,雨后的蘑菇头一般升起了许多农家房、民宿,还有帐篷。只不过,别人的大都是平房,他和顾蒂盖的房子更有特色,有一座像荷兰风格的二层小别墅、有一处钢构的休憩区,还有一处车间兼储物仓库。他们的位置也很好,靠着海边,不隔马路。坐在别墅门前,可以直接面对无垠的大海。院子里有一处低矮的防风墙,顺着一条台阶走下去,就可以来到沙滩。

“为什么我来到这里,一直没看到哪里有灯塔?”有一天,他问顾蒂。

“有的。”

“既然是大海,为什么没有灯塔?”

“有的,很远,你没看见。”

“是在这个岛上吗?”

“在邻近的那个岛上。”

“我们怎么过去?”

“你得跟渔民出海,或者划船过去。”

他后来忘记了这事。岛上繁忙的那个时节,他也跟着忙。从大约有三海里之外的陆地上,每天有人计算着涨潮或退潮的时间,用轮渡把成群成群的游客们运过来,再分散在岛上。白天的时候,游客们戴着墨镜,穿着短裤或泳装,喊:“大海啊。”到了晚上,他们支起帐篷,喝着啤酒,跳着舞,歌声里也都是赞美大海。

他有时候也倒杯啤酒,给自己喝。他坐在帐篷下,旁边是一只小茶几。他其实不太擅长喝酒,以前在岛外的陆地上,他想喝酒的时候,总会本能地想到当天要不要开车,如果开车那就算了。可是在岛上,多年过去,他渐渐不再这么想。岛上没有交通警察,治安警察倒是有几位,但是他们对查酒驾并不专业,甚至这都不是他们份内的事儿。尽管如此,他也很难看到有人酒后开车,岛不大,崎岖蜿蜒的道路也不适合开车,想到哪里做什么,步行就完全可以了。

他有时候也到公共房间里或是沙滩的躺椅间走走。他看到被小孩子吃了半截的火腿或是易拉罐丢在一边,会觉得太可惜了。岛上与陆地之间的运输不便,食物短缺且昂贵,这么干下去,连垃圾处理也很麻烦。

也有的时候,他会随意捡起客人们落在茶几上的书,边喝啤酒边看,比如有一本书叫《知性改进论》,作者是斯宾诺莎。他读不懂,不过翻翻也是很好的。他以为斯宾诺莎是女的,过了几天才弄明白,斯宾诺莎竟然是男的。斯宾诺莎说过一句话:“政治的目的是自由。”他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会联想,他现在在岛上,到底自由不自由?还有一些别的游客丢弃的书,类似《夫妻性爱指南》那种,花花绿绿的,他看了几眼同样地把它丢弃了。直觉告诉他,什么东西一指南,纯粹就是扯淡。

邻居

他看到邻居赵肯大叔正在挖排水坑。他本来不想跟他打招呼,他们说是邻居,其实隔着一条马路。他在马路边走,赵肯大叔看见了他,把镐头拄在地上,一只手向他扬了扬。

他戴着草帽。阳光确实太晒了。他记得刚刚顾蒂问他是不是要下雨,阳光这么烈,哪里会下雨呢?

“你走起路来,还是像个牛犊子。”赵肯大叔说。

他也觉得浑身是劲。他知道自己还年轻。不过这也没什么劲。

“刚刚的广播听见没?”赵肯大叔说。

“我刚刚在接一个电话。”他说。

这个岛,其实就是一个自然村。通知什么事情,村上就通过有线广播喇叭给喊出来。

每个马路边都有专门架设的喇叭。

“船票要涨价了。”赵肯大叔说。

他吃惊了一下。

“这么干?”他问。

“是啊。”

“涨多少钱?”

“每张船票从原来的五十元,涨到九十元。”

“差不多一倍!”他觉得更加不安。

“是啊,本来这几年客人就少。”赵肯大叔说。他笑了一下。

他不明白赵肯大叔为什么笑。

有一个事情是肯定的,这几年,来这个岛上游玩的人越来越少了,从环卫工人白天悠闲的步伐上就能看出来。他们现在几乎是无事可干。

连街道边的椅子上,不被打扰的流浪猫都越发多了起来。

“游客这些年本来就越来越少了,船票再一涨价,从陆地来的游客不是就更少了吗?”

“村上说,不涨船票价格,村里维持不下去。”

“受害的其实还是自己。”他此时忘了自己在跟赵肯大叔说话前,他要去干什么了,但他隐隐约约知道有事要干。

“好好干吧,你的生意还不错。”赵肯大叔说。

他想,他和顾蒂当初投入的成本还没完全收回来呢。

“你挖这个排水坑干什么?”他问。

岛上一般人家的洗菜水,都是直接倒在路上,顺着沙滩流到海里的。那种洗菜的水也没什么污染。从大海到沙滩,再到民居,是一片从低到高的地势。

“我隔着马路。”赵肯大叔说。

“许多家都隔着马路的,一样流到海里。”

赵肯大叔不再说什么。

他想起该干的事,于是跟赵肯大叔告辞,转头走掉了。

空房间

他的沙滩车坏了。

当初,他和顾蒂盘算了半天,买不起快艇,只好买了一艘橡皮艇。倒是省了很多钱,可以额外买来一辆沙滩车。这样的好处是,沙滩车跟橡皮艇一样,既可以出租,供游客玩,也可以自己运海鲜。

传感器的连接线坏掉了,难怪,近来每次开钥匙打火,油泵那里都发出“咔、咔”的声音,跑起来时,油耗也出奇加大。

他蹲在沙滩上,忙得满头大汗。

“待会儿潮水要起来了。你得把车开到这边。”顾蒂说。

“不用。”他说。他用扳手拧下来一个螺丝。

“潮水真的要起来了,海水会腐蚀车零件。”

“不用等潮水起来,我就能把它修好。你不信吗?”

“好吧。”

“这几天还是没有预定的客人吧?”

“没有。”顾蒂说。

顾蒂站在沙滩上,光着脚。她用一只脚蹭了蹭另一只脚上面的沙子。

“你好久没有载着我在沙滩上兜风了。”顾蒂说,她望了一眼远处的大海。

“这倒是。”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当初,他拉着顾蒂在无边的沙滩上尽情驰骋,绞纹的轮胎在沙滩上压出一串串雕花。顾蒂也是像这样光着脚,侧坐在他后面的机盖上,海风把他俩的衣服吹得不像样子。他早已熟练地掌握了驾驶沙滩车的技术,清楚地知道如何让乘坐者有瞬间的后仰感、侧旋感。他还知道在大角度急速转弯的时候,身体就必须朝反方向夸张地倾斜,这样会减少车身颠覆的危险。当然,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顾蒂不会是侧坐的,她正对着他的后背,双腿死死夹住他的腰,胳膊缠在他的肩膀上,像一条鳗鱼。

“你他妈的。”顾蒂说。

然后他俩哈哈大笑。

对,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候,生意多么好啊。

潮水退下去之后,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来沙滩上捡各种贝类。那些贝类小小的,他不吃,他用贮满水的玻璃瓶,把它们放进去,五颜六色的,顿时,玻璃瓶变成了一个大琥珀。

他甚至忘了顾蒂曾经在少年教养院里待过。

有过一次很奇特的经历。夜半醒来,他突然发现床上的顾蒂不见了。借着月光,他下楼去找。她以为她又失眠了,一个人去海边坐着。他看到大海笼罩着月光,到处白亮亮的。他喊起来,没人应答。

他只好回到住处,到走廊里、到各个房间里去找她。那是冬天,岛上没有外来游客,他们的所有房间都是空的。他不知道顾蒂能去哪里。不过就在他来回逡巡,触摸一扇扇门的把手时,他觉得生活不知哪里出现了问题。原因在于,他从来没有单独的一个人,在夜晚里去别的房间查看。这些房间大小不一,格局不一,曾经住着不同的陌生游客。不同的人,散发着不同的气味……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男人们打鼾,情侣们或许做爱。他们翻报纸或看手机,聊天。他走进了别人的生活。他们有他们的故事。但他们,同时又或穿梭、或镶嵌在属于自己的房间内。

他渴望在这样的房间睡上一觉。在不属于自己但又目力可及的房间内。

后来,他累了,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下,他看到顾蒂正静静地睡在床上,双臂抚在腹部,像是护着什么。

他没有弄醒她。

他以为自己是梦游。

顾蒂却醒了,她说:“我刚刚到处去找你。”

消息

他刚刚给路边的树剪好枝,看到街道对面,有一辆货车,正在赵肯大叔的门前装载家具和物品,有一辆红色的自行车也被丢到了货车上,那是赵肯大叔经常骑的。

他观察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上前去问:“这是要做什么?”

赵肯大叔看见他,不好意思地说:“房子卖了,我准备搬走啦。”

赵肯大叔家就他自己,雇了两个服务员。他平时也接待游客,他家做的拿手好菜是酱焖鱿鱼。

“搬哪儿去?”他问。

“到岛外的陆地去。我女儿很早就叫我去她那里了。哎……”

“再不回来了吗?”

“我想是的。”

“是因为生意不好了吗?”

赵肯大叔没说什么。

“你前几天不是还在挖下水坑吗?”

“洗菜的水,不能再那么随意淌到大海里了。虽然终归它们在地下,还是会流到大海里,但是在地面上不好看。你看,我挖了一个隐蔽起来的下水坑,房子就格外好卖一些。”

“嗯,希望你经常回来看看,赵肯大叔。”

赵肯大叔望了一眼远处的大海,神色凝重起来。

他离开赵肯大叔门前,一只手拎着电链锯,低着头回到自家院子里。

“有好消息了。”顾蒂扬了扬手,说。

她刚刚放下电话。之前,她一边在吧台边忙着什么,一边对着电话说:“好的,我记下了。”

她在本子上写着,停了一下,想了想,又继续写。

“厂子里答应给你妈妈补发退休金了?”

“不是。”顾蒂想了一下,但她丝毫没有受这个话题的影响,她说:“待会儿,马上,要来客人了。”

“哦。”他问,“几位?”

“两位。”

“住一宿?”

“住两宿。”

“他们要朝大海的房间。”顾蒂又说,“看来他们不怕吵。有的客人夜晚不喜欢朝海的房间,因为海浪声会影响睡眠。”

确实是好消息。他想。他们已经足有两周没有接待过一个客人了。

他望了望防风墙下晾晒的明太鱼干,再加把劲,那些鱼干也许一个月就吃完了,像顾蒂说的那样。

他们安排好了菜谱。两位客人应该吃不了多少东西,但是他和顾蒂还是加大了量,希望能给对方留下好印象,让对方多多宣传。是啊,往日海岛的喧嚣已经恍然如梦。

疼吗

她摘下太阳镜,走进房间的一瞬间,他才猛然认出了她——他们快十年没见面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世界这么小。他小声地说:“我没想到是你。”

她说:“早就听说这个地方不错哦。”

她怎么这么大胆,敢以这种方式来见面。他想。他心里油然升起一些感动,他为此几乎瞬间原谅了她。她当初背弃了他。他曾再三找她,而她如石沉大海。

“你们认识?”她丈夫拖着行李车,走过来跟他打着招呼。

“不认识。”她摇摇头说。

“我叫徐速,速度的速。她叫小米。”她丈夫和蔼可亲,四十多岁,稍微有点发福。不过因为个子很高,倒还显得干练。

“你好小米。”他说。她全名叫甄小米。

“一般来说,这个季节是海岛最好的时候了。”徐速说。他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镜片。他的鼻梁很挺。

“是啊,可是客人不多。没几个。”

“热闹些当然更好。”徐速说。他把行李全都安顿好,掏出手机,对着窗外的大海拍了张照片,然后说:“我们吃饭吧。”

他们在院子里坐着,空气有一点海水的咸气。被防风墙遮挡的视线之外,只露出远处的一截桅杆。

对方盛情邀请他和顾蒂一起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那里犹豫着。顾蒂笑着说:“你看,我幸好多加了几道菜。”

“有明太鱼干吗?”徐速睁大眼睛看着那些琳琅的菜肴。

“这里。”顾蒂指着一个盘子说,“你们是本月第一波尝到它的客人。”

“那太好了。”

一起坐下后,他跟徐速和小米说:“这是她刚刚亲自晒好的。”

“据说船票涨了。”徐速举起啤酒杯,跟他们碰了一下。

“是啊,这不应该。”他也只好喝了一口啤酒,说。

“我们以为是快艇,其实是快船。只有几海里,小米还是晕船。”

“看不出。”他说。

“晕得厉害。”徐速说。他给小米夹了一个新鲜的赤贝。

小米好奇地吃着。她的手指无比洁净。她还是那么年轻。她有点儿漂亮,但是某种直率和神秘,此时随着时间的淘洗,似乎占了上风。他望着小米,觉得她哪里变了,但是又说不清。

顾蒂去了少年教养院后,他去卖空调。他在货场上认识了小米。她戴着手套,也在那里搬空调。他记得她当时穿的是一件蓝色T恤。她的左膝盖有一处瘀痕,不用说,那是被箱子碰的。

他说:“等你忙完了,我请你吃饭。”

“你没有女朋友吗?”她问。

“我没有。我只有一个算不上是女朋友的人,我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亲过她。我们现在没联系了。”

“你有钱吗?”她问。

“我没有多少钱。”他老实地回答。

“我现在只是很寂寞。”她说。

他们在一起住了三个月。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她不在了。她不辞而别,不知道去了哪里。他曾无数次打她手机。空号。

他觉得这是他真正爱过的人。虽然他没怎么爱过,但是他爱小米。

他想起小米说过的一句话。两个人弄感情,就是在扯一根橡皮筋,谁先放手,橡皮筋就会抽打到对方。

他想,那就算了吧。

没想到,事隔差不多十年,她竟然来了。

“是我答应她的,一定带她来海岛玩玩。”此时,徐速说。

“你什么时候答应我的?”小米问。

“去年。”徐速充满爱怜地看着小米说。

“他也答应我很多事,可是他经常不在意。”听徐速聊到这里,顾蒂插话说,还看了他一眼。

他苦笑着,只好装作没听见。

他觉得他欠小米的,虽然他也恨她。有一次,他半夜突发肠梗阻,痛得不行,小米顶着胆怯,去叫醒邻居,让邻居帮忙一起把他送到了医院。她不分黑白地护理了他三天,为他花了几千块钱。

可是后来她为什么离开了他呢?中间发生了什么吗?他不知道。

她果然太老练了,完全装作不认识他,甚至是无视他。这怎么可能。

“我答应她的,她不记得;她自己说的话,她也不记得。”徐速接着顾蒂刚刚的话说。

“那是因为你俩有默契,不用多说。”顾蒂赔着笑脸说。

“洗手间在哪里?”小米问。

“房子里边,一楼左拐,或者你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也有洗手间。”顾蒂说。

小米起身离开了。

“不是。”徐速看着小米的背影,对顾蒂说,“这两天可能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经常不记得所有的事情。”

“所有的事情?”顾蒂问。

“比如,她要你们早晨八点给她准备好车子,回头你找她,她可能完全不记得。”

“为什么?”顾蒂端起一杯啤酒,又放下了。

“三年前她独自开车,遭遇了一次车祸,恢复后,就基本对以前的事情失忆了。她的大脑海马区严重受损,刚刚过去的事情,最长会记忆六小时,最短可能几分钟。”

他吃惊地呆坐在那里,觉得牢固的防风墙抖动了一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答应她找一个海岛玩玩,因为她说她喜欢大海,喜欢有海岛的地方。可是她竟然不记得她喜欢海岛了。”

小米回来了。

她说:“这里真好啊,我想去海边看看。”

他陪她坐在海边。视线的很远处,徐速开着他那辆刚刚修好的沙滩车,一圈圈地来回转,快乐得像个孩子。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拖曳出的车轮痕迹,再看着它们被海水一遍遍冲平。小米抓了一把细沙,轻轻握在手里。她的发梢在夕阳的逆光下,搭在肩头,与白皙的肩头一起发出橙色的光晕。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他说。

“我不记得。”

“我爱过你。我们在一起过。”

“是吗?”

“不是吗?”

“那真的很抱歉。”

“我这么说,你觉得是冒犯你了吗?”

小米迟疑着,摇摇头。

“你一丁点的记忆都没有了吗?”

“你想回忆什么?”

是啊。你想回忆什么?

“我想说,当初,是你离开我的。我到处找你。”

“哦,我这不回来了吗?”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说到底,他还是有点不太相信她真的失忆了,或者说,不太相信她丈夫说的。可是,并非如此又会怎样呢?

天光渐渐暗了,乌云在远处的一个岬角处急速地聚拢。他的沙滩车停在那里,可以看到徐速在岸边跟当地的渔民聊天。他扭头看了看顾蒂,她还在吧台那里忙碌着,还接着电话。也许不久又会来一拨客人。当然,也许。顾蒂总要打电话,跟她妈妈的单位商讨退休金的事。当年,她从少年教养院出来后,她妈妈就只好请假照料她,如今,连退休金也没了。

只一会儿,天空越来越暗了,风很急,空气中似乎能拧出水。暴风雨竟然说来就来了。海浪在剧烈地起伏,大群的海鸥在头上做大幅度盘旋。岸上的建筑物发出咔咔的声响,配合着树木猛烈的摇摆。他分不清这是黑夜来了,还是暴风雨遮蔽了一切,喧嚣的雨幕瞬间毫无规则地倾泻下来。

沙滩上已经空无一人。他拉住小米的手,大声喊:“快跑!”

他们跑进了最近的一个建筑里。飓风死死地堵住门,拉都拉不开。他们的脸上都是水,身上的衣服硬硬的,像是捆绑起来的绳索。大地上,整个海岸线也随着晃动,除此,他什么也看不清。他与世界隔着一堵墙。他费了半天的劲,搬掉一块木板,拽着小米躲到烟囱墙的凹处,风和暴雨在那里形成一个斜角,他们暂时是安全的。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顾蒂,顾蒂说,她和妈妈还好,躲在二楼的储物间里,就是暴雨要把窗玻璃打破了。她问他在哪里,他说他离她很近,叫她不要担心。就在这时,他问,徐速回房间了吗?顾蒂说,她没看见他。他肯定不在房子里。

他用双手拢着头,遮着雨幕,紧张地向四处张望,他什么也看不见。真正的夜晚已经来了。他试图喊出声,可是喊出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听不见。他让小米给徐速打手机,小米紧张地打了半天,没有人接听。

他不知道眼下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像是一个抽象的图形,割裂着他的日常经验。他觉得很对不起小米。他的心情是极其复杂的。看得出来,她丈夫对她很好,他很爱她。虽然,可能,她也同样记不住她和她丈夫当初的爱情。但是眼下,他只有忍耐,希望暴风雨快些过去。

他们在那里等待了足有三刻钟,或一个小时。雨渐渐停了,风也变得慵懒和倦怠,只不过夜色变得更浓了。听力渐渐恢复,他能听到整条街道,水流进罅隙的汩汩声。他把小米送回到房间,转身又来到外面。

他去找徐速。本能的,他觉得徐速就在附近,或者就在岸边。转了两圈之后,果然,他在岸边看到一个黑魆魆的身影,不消说,那一定是徐速了。

“哎,你还好吗?你在弄什么?”他边走近他边喊。

“简直了。”徐速说。

徐速背对着他,弯腰在搬着什么。他在弄他的橡皮艇。

“你没事吧?”

“哪里话,我很好,就是我的一只鞋子没了。”

“你弄它干什么?”他问。

“我要把它启动起来。”

“然后呢?”

徐速扭头看他一下。夜色里,他感觉高大的徐速像个怪兽。

“那个岬角,那个地方,”徐速指了指,“我听说有一处灯塔,你去看过吗?”

“我没有。”他老实地说。

“我要去看看。”徐速说。

“有什么看的。”他说。不过刚说完,他就觉得懊悔了。其实,他也一直想去看。他想,在有过暴雨的夜晚,那个灯塔一定是亮的。

“来,我来帮你。”他说。

他踏上橡皮艇,检查了一下推进器,又打开射灯。夜色一下子变得昏黄和安宁。

他让徐速坐好。两个男人,握着桨,一边一个。

橡皮艇在茫茫的夜色里,在大海上,一点点前行着。他感觉好极了。

原刊责编 包 倬

【作者简介】于晓威,1970年生。辽宁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曾任《鸭绿江》杂志主编。在《收获》《上海文学》《钟山》《作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著有小说集《L形转弯》《勾引家日记》《午夜落》《陶琼小姐的1944年夏》、长篇小说《我在你身边》等。获第九届“骏马奖”。作品被翻译成日、韩、西班牙、俄罗斯等多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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