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到
2023-04-29李兴泉
1
庄稼刚一收进门,张虎就哭哭啼啼,死活不要枣园了。这园子,不仅没卖上一丁嘎钱,反倒贴了一疙瘩。可谁也没料到,一向怕老婆的田新却不顾老婆的坚决反对,这些天一直跟着村主任的屁股,死也要承包这片枣园。这不,天刚麻麻亮,田新就又去找村主任张福包了。
园里有枣树吗?长粮吗?挣钱吗?年年缴2000不冤吗?村主任十分气恼,隔着院墙眼睛瞪得碗大。你是倒插门。唉,我不知图啥,当初就不该给你当介绍人。
您这次再不会因为我受罪了。
滚。村主任把田新挡在了门外,可田新还是红着脸把门推开,硬挤了进去。村主任叹着气,硬把田新赶出门,“啪嗒”锁上门,拍拍手,拍拍屁股,“噔噔噔”离开村委会办公室往家走了。
田新不饶,跳上办公室门口的破碾盘,叉着腰,指着村主任,喊道,姓张的,你小看人!田新吼声很大。吼完了哈哈大笑。几十年了,田新还真没这样吼过呢。
张虎不包园子,谁都知道是歉收造成的。可他老婆却说是怕鬼,说是有月亮,园里就满是鬼,枣树上骑着的,吊着的,倒挂着的,有几个老鬼还会打口哨呢。
田新回来,进门就盯住了墙边放着的铁犁,他几步奔过去,“嗨”的一声发力,竟把铁犁举过了头顶。还不过瘾,他又举着呼喊着“咚咚咚”跑起圈子来。谁说我是怕老婆?谁说的?田新过去问鸡,鸡被吓得“咯咯”叫,逃命似的一起飞上了院墙;问狗,狗“嗞嗞”着,塌了身,一边回头看,一边逃。田新不喘一口粗气儿,继续跑,真个是把整个院子闹得鸡飞狗叫。
迎弟见田新手中仍高高举着那犁,一直看着,不言语。
“嗵”一声,田新扔了犁,又一脚把鸡食槽给踢飞了。
田新又一次举起犁头,“啪”一声对准院子的一块石头砸过去。
迎弟竟一改往日的泼辣劲儿,悄悄从边上走了出去,然后,她站在院子门口,上上下下,认真地看着丈夫。好一会儿之后,她什么也没说,径直走上前,拉住了丈夫的手。
这天晚上,田新第一次向妻子吐露了自己的心事。
这夜,有一弯月亮,挂在山尖,很细,很美。
2
抓阄!一听抓阄,“哗”一下,所有人眼睛都放光了,一只只手开始痒痒。抓就抓,看看就看看,看看究竟是哪个倒霉鬼再倒霉!孩子们兴奋得满地跑,大人们也都吼着叫着,人人都像中了大奖。人们来回走着,裤角扫着地,扫得漫天烟尘飞舞。这是抓阄最迷人的地方,大家都心照不宣,个个脸红得像只斗鸡,恨不得眨眼间将这个倒霉蛋蛋挖出来,献在供桌上。村干部也因要抓阄而兴奋起来。这一抓,就会将可能落到自己脚面的火球儿拨拉掉,从此安稳下来。一时间,大什字里全是人,大家热情无限,个个勤快,踊跃布置会场。大人腿脚生风,把一块块的土皮石块抱来,排成一排排,娃娃们则拿着小水瓶洒扫着场子。人人都似将要成为驸马爷,要抱一个公主的样子。哪年的春节大伙儿也没有这么高兴过。掰掰指头细算,夹山村人这十多年里,高兴的日子只有过两次——除了大包干那年家家都拉了牛羊的那一次,就数今天这次了。
会场秩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人人脸上都冒着热气,胸口都敞开着。男人老棉帽的耳朵有的一只直挺挺耸立,有的两只全耸立。女人们也不甘落后,把头巾全扯了,生怕丢失哪儿传来的一点儿声音。不是家长的远远站成一圈,圈住一排排的家长。家长中一色的男人外,唯一的女家长是田新的老婆迎弟。今天的迎弟精心地梳洗了一番,穿得格外鲜亮。没有围头巾,戴了一副红色的手套。她的两耳愣愣地支着,铜耳坠哗哗地闪着。眼像雷达捕捉着会场上任何一丝信息。为了增加会议的隆重性,人们还特意用土皮垒起了一个供领导站的小台子。村主任就骄傲地站上去,例行公事地讲规则。尽管村主任还是讲得驴唇不对马嘴,却似一个将军凯旋,字字都冒着火星。
一次次抓阄排倒霉,大家习惯了。以前,已经倒霉过一次的倒霉蛋们这次不抓,享有了坐看谁和他们一样倒霉的权利。人们好像是正对着一群要宰的牛羊。村主任兴奋地站在土台上坏坏地笑着。这次不同的是,一抓5年。大家的掌声便为这个大数字而拼命了。5年啊,这意味着今天大家一举手,就可以5年不发愁了。
张诚老汉第一个跳起扑向那个纸阄箱。老汉想得美,纸阄最多时抓,概率最低。不行,不行!得有个规矩吧?张诚摆摆手,让大家不要嚷,说,你们饶了我吧!我的龟儿子车祸死了,儿媳妇跑掉了,家快要完蛋了。我们两个老不死还要带孙子,你们说,抓上了,咋个弄法?你们不叫我第一个抓,我抓上也不算数。你们看吧。说着老汉眼睛酸了,又是一脸泪水子。张诚这一年,是全村人中最不幸的一个。自从儿子死了,脸也不刮了,胡子长得老长,双眉锁成个黑疙瘩,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今天却难得地舒展了。有了张诚,就有李诚。会场里又是一阵子嚷嚷。这种情况很特殊,要是人人都像张诚那该怎么办呢?村主任问大家。会场里又开始嚷嚷,最后决定,家庭最困难的先抓,大家先按家庭情况排个队儿。这样一说,大家也觉得有情有义。但这样排了,抓了一定要算,不算就把那条玩意儿剁了喂狗去。一排,张诚真排到了最前面。喜得老汉差点扭起秧歌来。
张诚“呼”地扑上前,看看大家,闭上眼又默默地念几句。把手绢掏出来,吐了唾沫,精心地擦。再闭了眼,默默地念叨。好几分钟后,才抖抖地把一只粗糙异常的黑黑的手伸进箱里去。张诚的手指粗且硬,每一个手指肚都硬硬的像个鸟蛋儿,对于那些柔软的纸蛋蛋根本没有感觉。摸了一阵,大家就催。行了,行了,天都磨黑了。张诚下定了决心,一咬牙,憋着气,像是提着一条一百八的麻袋,慢慢地提出箱,将那个灰色的纸阄儿又抖抖地交给了村主任。村主任接了纸球儿,不拆。伸出手让大家都看到了手心里那灰色的家伙。问张诚,你说这是你亲手抓上的吗?是啊,是啊。张诚笑着向下面的人做了个鬼脸。真的?蒸的,还能是烙的。你叫我拆是吗?是!拆了你就承认?承认!怎么不承认。张诚又望了望大家。在这个时刻,他完全忘记了悲伤,郑重地喊了。村主任这才把那个灰球儿举起来,向大家晃了又晃,慢慢拆开来。在那纸球儿变成一方白纸的时候,连村主任也惊得眼睛都直了。张……张……张诚,你可手……手……手气真……真好啊!全场人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都把脖子伸长,像一地鹅把嘴伸向同一个食盘。大家把头全伸向那手,分明看到那方纸上的字,是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圆圈儿。这个圆圈儿仿佛一下变成了一枚炸弹,立时炸了张诚的心脏,炸了大家的心脏,于是大家全憋了气,双手按着胸口。张诚的心跳骤然暂停,脸立即乌紫乌紫的。大家的呼吸骤然暂停,眼睛全定格了。会场也鸦雀无声。这个结果太神奇。怕啥来啥,那么多纸球儿,怎么就被张诚一伸手逮了个准呢?张诚老婆糜子,立时身子抖得像一根弹簧,抖着抖着,头一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3
50亩园,大犍牛跑一圈,也得一袋烟工夫。马刺牙、猪毛草、藜、车前子、苍耳子、稗子、马齿苋……密密匝匝地统治了园子。钻进去一只羊或一头牛,连个影子也找不见。
老天爷啊,老天爷,我张诚一家不骗人,不害人。女的没卖过,男的没嫖过,为啥偏要害我?老天爷啊老天爷,你瞎眼了吗?张诚坐地上耍赖皮,哭着打自己嘴巴子,直打得满嘴血水水淌个不停。
抓上了,咋办呢?张诚跪倒在老伴糜子面前。脸都打肿了,一下子变成了大胖子。泪水结成了小冰晶,冻白了胡子,成了一个老仙翁。
长着截截儿玩意儿吗?村主任恨铁不成钢地吼。
哪次抓不是这个样?起初,大家都承认园子是你的。甜哥哥蜜嘴嘴说是你有一切生杀大权,你便精心地管啊管,可等到枣有一天熟了,就成大家的了。3岁大的屁娃娃脚一跺,眼一瞪:枣园是公家的,我的爷爷还栽了呢。转眼不见人,再找,那娃娃准跟着父母在树上摘枣吃呢。大家都知道,这园子,以前可是一个乱葬岗,平整时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现在凭啥就成你一个人的?老者更牛,脖子一拧,眼睛一翻,一片不屑。合同再硬,也抵不住熟成了的枣子诱人。那些枣子可叫个真好,又红又甜又脆,实在好吃得不得了。谁不心痒痒多吃几颗,多偷几颗。人人都这样,提个袋子摘。承包者一气之下,一年年,一顿砍山斧把树砍了。可砍了树,事是省了,地却变了,一地枣木疙瘩,一地草,还要年年缴2000呢。
谁让我这驴蹄子臭呢?手打肿了,换小棒接着打。打一下,张诚就吸溜一次。有啥办法?一棒棒打下去,手痛心也疼。上辈子肯定做绝了坏事,天才这样惩罚。儿子车祸死了,媳妇跑了,孙子不满周岁,这么大个园子,又怎么搅缠?几天来,张诚动不动就打自己,停不下来,脸和手都肿了,一双眼睛也肿成了两道血缝儿。手不能动了,嘴也说不出话,但他还是不饶自己。
田新大学学的就是农学,完全可以改变这园子。但村人宁可荒了,也不包给他。
4
田新又来了,村主任的眼睛快要斜到鬓了。
请相信我一次,好吗?田新真恨不能把裤裆里那截儿东西拎出来。
每年白纸黑字,拴住了谁?
我不一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村主任一直笑,笑得气都没了。在他眼里,人都是无赖。我再给你说一次。那园,真不长东西,真收钱,不是闹着玩儿的。
夹山村男人50岁就留胡子,田新是个例外,他不留。田新两眼黑漆漆,看起来,还是一个小伙。再加书儿给了他另外一种气质,他就越发显得很是与众不同。
你不一样。村主任嘿嘿地笑。笑完了,极无奈地伸长脖子。很想再骂田新一通。一个男人活在女人手下,一辈子大屁都不敢放一个,还说不一样。可今天他真发现,这个男人是实在不一样了。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了呢?
人就是怪,伸手一抓,就是让死也认了。抓上了,张诚也只能是往死里打嘴巴。拍拍裤裆,仿佛凭那截截儿肉,真能扫荡了一切困难。他绝不反悔,只怨手气不好。老天让我活该倒霉,我就活该倒霉!我……我这辈子这霉倒不过来,我孙子重孙子,难道还倒霉不过来吗?哈哈,哈哈哈……张诚泪水淌着,嘴肿得像两片磨盘石。糜子三天三夜茶水不进。张诚哭一阵,笑一陣陪着。一周了,张诚还没有停止自罚,脸和手都打得发着青光。亲友来看,糜子泪蛋蛋儿一颗接一颗掉。来一茬人,张诚就打自己一顿耳光。糜子也不阻止,掉过了泪蛋子,也笑。你们说,四五百号人抓,张诚怎么就想到第一个抓?第一个抓,竟然“吧唧”一下,就抓上了呢?你说是不是天意?说着也举手打嘴巴,左一个,右一个,打着打着,竟也笑了。
这天晚上,田新来到了张诚家。他猫着腰乞求,用一等好地换园子。张诚一听有人找倒霉,一翻跳下炕,一把抓住了田新的手。老弟,你疯了吧?你说你是个长玩意儿的?张诚上上下下捋了田新好几遍。就差要用那紫色的手,摸摸田新的那截截儿了。你同意换,我就换。田新拍了胸口说,我是男人。天下哪有明知是个火坑坑,偏往火坑里跳的人呢?糜子看看田新,皱纹纹皱了几皱,要让张诚再想想。张诚立即就要换。为这破园,没少叫糜子抱怨,现在他差不多都想死了。张诚从上到下地看老婆。不知道她心里又想到了啥。说好了,这可是你不换的,以后,村上2000,就别找我。张诚头肿心里明,一转眼,老婆就成了他心中那个犯了弥天大罪的人。长长地出一口气,张诚不再打嘴巴了,居然朗声笑了。
一地金哩!推送走田新,糜子说。张诚一下前仰后合地笑了。
一地金!是精神病呗!张诚眼泪哗哗,啐了糜子一脸唾沫。
张诚,田新啥人哩!你为啥不动动你的榆木疙瘩想想。
我的错,我的错。我打嘴,我打嘴。张诚“啪啪”地打,耳光又响又脆,像是打着块铁。你见多识广,总行了吧?
2000,不就2000吗?糜子眼光闪闪。她想的很多很多。掰指头算了一番,还说真是不舍。那园大,那枣可是太甜太美了。想到枣,她一脸的皱纹就舒展了些,像波似的扩散开去。想象中,她抱了孙子,找了许多人正在打枣,那枣如红色的雨点落下来,玛瑙般的堆出了一座座山。他们一家人在那玛瑙山上,笑得一个个赛神仙。
人家肚子里装的是书,不是草。
这个夜,张诚虽然没有摔了园子,却呼呼地睡了。奇怪的是糜子没有人劝,也爬起来做饭吃了,连屋子也收拾得明堂堂的了。
5
这天,田新又去找张诚。
你可知道,我老骚的劲比牛大哩!张诚像盼到了救星。把一块屎布子举到糜子的嘴前。她脖子上架个犁就能犁地。“起”吼一声,树根根就会全跳出来!喊一声“死”,草就全上吊自杀。喊一声“滚”,就没了影踪。天大的神仙呢!举着大拇指,张诚眼泪又是一脸。
糜子从头到脚看田新,研究着。自从田新决心换园子,“唰”一下,糜子的眼睛像是睁开了,身子像是飞了起来。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身体轻了,真要飞了。
张诚家炕上全是屎布子。一铺土炕,一张沙枣木红的三抽桌子,一把折了一条腿的破椅子,再没有别的。炕前的泥巴炉子早已熄火。门窗严严实实地关着,臭气冲天。
糜子不换。张诚牙痒痒的,恨不得把她咬死。喂着娃娃,糜子说,不是我不想脱手,关键是我不愿叫别人代我当替罪羊。田新是读书人,不会傻到自讨苦吃。糜子有预感,这枣园一到田新手里,立即就会变魔术般的发生变化。当然究竟能变成啥?她说不出。所以,她要自己琢磨出了那魔法来,变出金变出银。
田新真赌了,便不顾一切。意外地又加了两车干柴,又搭上了十亩好地。这可就把张诚惊得要掉下巴了。兄弟,兄弟,你是不是发烧了?张诚的嘴都抖了。他确实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可这换法,又叫糜子更加坚信这园子换不得。
真不换,张诚咬着牙,提起了拳头。
不换。糜子也咬着牙。田新越加码,糜子就越不换。
夹山村的枣树怪,长不到2米高就挂果了。枣子不大,指头肚儿大,但红得很,亮得很,甜得很,脆得很。每年八月就成熟了,那甜味满山飘,空气都是香的甜的。起初鲜枣是脆的,咬一颗,嘎嘣响,能香死人。九月后,就变得柔韧如肉,吃二三颗,一时三刻能叫人整個身子处处都甜起来。有了这样的宝枣,这枣园不是金,是什么呢?更神奇的是枣树这东西的繁殖,望上去是枣木疙瘩,但你只要给它们施足了肥料,锄尽了草,新的枣苗就会围着那些枣木疙瘩,雨后春笋般地长出来,并且不计其数。
田新真疯了,一天三趟五趟地上门去求。两车柴,变成了四车,最终变成了六车。十亩地,变成了自家全部的十四亩承包地。还又搭上了两箱昭武御液酒,十斤王海记卤猪肉,可糜子却还是不同意。
田新也不放弃,天天十趟八趟地去,软磨硬泡。
6
要包园子,田新必须把迎弟打倒。
迎弟在小什字揪住了田新,要拼命。田新一抡胳膊就把迎弟绝情地给扔了出去。拍着地,迎弟高高地举起双手,把自己摇成一棵风中的老柳,哭了。
你个倒八辈子霉的。迎弟这天终于忍无可忍。对死也要包园子的丈夫,她终于不得不用最恶毒的话来诅咒他了。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迎弟利索了一辈子,真还没有被丈夫指过一指头。她蹦起来,跺着脚丫子,用力骂,好像要把天捅个窟窿。
你个XX的!
夹山村人最忌讳这句话。只有那些很不争气很不争气,叫女人忍无可忍的男人,女人才用这话来诅咒他。一个男人,被女人如此诅咒,若没打死,就是三岁的小孩子也会当场吐口唾沫在脸上的。
田新毫不犹豫地扇了迎弟耳光。迎弟则拼了,骂得声音更大了。
……
迎弟哭着喊着,满地打滚。
又一场好戏。拾锤渣子的人,早已经围满了小什字。哈哈……哈哈……哈哈……高声的笑、尖尖的笑、带着哨声的笑、细若游丝的笑、傻瓜似的笑、干得要冒火的笑、滴着屎尿水水的笑,一下子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小小的什字变成了汪洋大海。
夹山村人形象地把人的拳头叫锤,把打架叫打锤。一有人打锤,远远近近的人都来看。他们又把看热闹叫拾锤渣子。呼啦啦,一人喊一声“拾锤渣子了”!人便立马兴致勃勃地都跟随去拾。那场面好看是好看绝了。两个人打锤,手脚都变成锤。几十个人,甚至几百人,大大小小地围着,晃着自己的两个锤,红着眼助威。逼得打架的双方,不得不真刀真枪地干。不干个轰轰烈烈,似乎就对不起拾锤渣子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每在这时,先是喊声、嬉闹声、嘘声,紧跟是大人拥娃娃挤。接着是,打啊,打啊,谁不打谁是脓包,不是娘生下的。有了如此激励的话。随之两人开打,锤来锤往呼呼生风,人的哭声、兵器的撞击声搅和在一起,如进了铁匠铺子。打锤的人如果是两堆乱柴,有了众多拾锤渣子的轰轰,也会被这样的场景轰轰成两股势均力敌的烈火,火势冲天;如果是两只母鸡,也会被大家给激变成两头斗牛,血眼相对;如果是两堆儿湿柴,只是冒烟不起火,不要紧。一声你还长着截截吗?这个年代谁怕谁?保证把你烘成干柴两堆,立时火光冲天;如果是两个懦夫,又会因为,头掉了也不过碗大的疤,于是两弱者,立即变成两勇士,立马冲锋陷阵,烽烟滚滚,刀枪见红。在这个时候,不管你是什么人,有了这样美好的氛围,即便是断头台,也敢上了。田新不负众望,毅然变成了一个侠客,三两下就把可怜的迎弟整软了。田新眼睛血红,顿觉顶天立地。再说,一个女人当家作主时间长了,谁看得惯啊?所以一起喊:“好!有种。”
女人们庆幸,没骂过这恶毒的话。田新回身往人群里走时,却停住了,仰天大笑。看着观众拍手不断,看一眼张诚,立即冲了过去。像看到了炸弹,所有人后退,后退,再后退。像一群惊恐无比的鹅,个个缩着身子。田新“咚咚咚”地把脚踏得山响,风风火火地就对张诚吼了。
7
够火候了。时机等着有缘人。
走,去园子,我们这就换。张诚毅然举起了双手,吼起来。并且拔腿就向人群外冲。
迎弟必须阻止男人干这蠢事,流着泪,一走三瘸跟来了。
锤渣子仿佛是一种能醉心的食物,吃得饱人。观众一个不少地跟来了。到园子,迎弟嘴上已经满是白沫子。她抖着,泪水哗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前呼后拥,笑声喧天。跳腾不断的脚,激怒了尘土,飞得一丈多高。人们在这尘土里,如腾云驾雾,快活地飘在空中。
女人的话,沙沟的坝。张诚,你长着截截儿,你就换!但张诚早在心里说,兄弟,我早就想成全你了。
换!不换,我就是驴下的!张诚最终男人了一回,抡胳膊踢腿。他服今天的田新。
换!不换,我就是驴下的。他敢预测,田新跳进了火炕。一想到自己如此幸运,“嗨”一声吼,一下拥抱了田新,竟“叭”地亲了田新一口。
好!好!好!大家都鼓起了掌。
田新是招女婿,园子实在没人要,让它坏在一个外来人的手中,对大家来说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哈哈,哈哈哈……两条铁打的汉子,都把头拧过去,胸膛挺得硬硬的,腿绷得直直的,脖子梗得长长的。脸对着脸,气流“哧哧”地打在对方的脸上,仿佛两座对峙而立的山,顶天立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共同看天,共同向众人大笑。
田新真疯了,竟当众签了合同:一年两车柴,连续五年,承包费照村上的合同走。柴由张诚自己装车,每年年前一定交柴。不然,谁反悔,按合同,就当全村人的面,被骂那句最难听的话。大家都知道,这一条比法律条文还有保证。哈哈,哈哈,哈哈哈……望着合同,两个男人都笑了。
迎弟的眼泪可以用河水汹涌形容了。糜子呢,无端地觉得把价值连城的东西,拱手送了人。
五十年了。唉!三奶奶身子抖得像过了电,眼里泪水断了串,拉住了田新的手,又一次看。捻啊捻,像捻着线头儿,要穿针,缝什么。可她把田新的手看了半天,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叹了一口长气。这口气不大不小,可夹山村人仿佛都感觉到了是老大不吉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怎么?三奶奶慢慢转身,慢慢地念叨,慢慢地走。留下了一片叹息。
哈哈,哈哈,哈哈……张诚要让田新当面宣布合同。田新猛地直了身子,清清嗓子,放声读了。他挺着胸膛,读着感觉胸膛上有坦克,有飞机轮船,千军万马。他把拳头攥緊了,吼一声然后猛地用全身力气把拳头打出去。所有的人也吼也跳。那一刻,田新感觉到,他的拳头击穿了一座座山。打出了这一拳,他的眼前为之一片开阔。那一刻,有人捕捉到了田新眼中两条飞舞的东西。
这天,田新回到家,没停留,就夹着铺盖搬到园子里去了。
进了园子,铺盖一扔,伸开长腿,又把园子左左右右丈量了几遍。后来,他好似要把园子每一寸土,每一根草都要吃进肚里。他把几根枣苗咬进嘴里,用劲咬,用力撕,还用力啃土。土被他啃进嘴里,仿佛糖一样甜。从今天起,园子就由他了。想到这,他索性躺在星空下,看着一颗颗星星,“咯咯咯”地笑了。
枣园的小泥房很小。长年没有人住,满是浮土,墙根叫老鼠钻了无数的洞。屋顶上,满是蛛网。没有清扫,他扯了蛛网,就舒坦地躺了下。
这天,迎弟哭了个通宵。
这夜,糜子去了园子。从矮土墙上爬进去,她一下就陷进了无边的荒草中。比一比,那些怪模怪样的草,全都齐了她的腰。糜子数了数,精神饱满的枣树已经不足百棵。也都枝折皮裂,欲枯欲死的。迷迷糊糊,糜子在园子转了整整一夜。却连一个鬼渣渣也没有看到。
8
河西走廊的冬天,天干地干树木干,一切都是干的,风像一把把生硬的柴刀,划动的时候,带着“呼呼”的响声。下了雪,天也硬,地也硬,只有黑河水软软的。它越过一道道石坝,跌落下去,形成一道道瀑流,声音温柔可亲。田新天天背柴要小心翼翼地经过大坝,鞋子被溅湿了,冰得要命。鞋底的纹齿也似乎变成了滑轮,会动,弄不好,就摔一跤。
一天,田新过大坝,滑进了河里,浑身都泡湿了,他就索性还在水中踢踏着玩了一阵子。不怕感冒吗?不怕来股水冲走吗?这个男人换了园子,一切换了,啥都成诗成歌了。
一捆捆的柴,堆起来,山样的高。这些日子,田新连书也要丢下了,天天过河去拾柴。大家都笑田新是个闷头,吃了个哑巴亏。可田新笑笑指一指自己的裆,说,男人说话如拔牙。
甩了园子,好像甩掉了头上的大山。张诚“啷儿个啷”,时时哼着秧歌调。田新每背回一捆柴,张诚必定抱上孙子去看。即使身上有黄黄的屎,也“啷儿个啷呀”地唱得有韵有调。
这个冬天,田新的脚上开了好几道像娃娃嘴一样大的血口子。这些娃娃嘴外层坚硬像木板,深处却渗出血水水来。走起路来,能疼死人。田新做了羊油蜡烧。灯芯点了,火苗慢慢大了,羊油一点点化,化着化着,就发出“叭叭”的声响。随着羊油灯芯火光增大,便渐渐发出油炸面饼的味儿。田新半闭着眼,瞅准娃娃嘴,把快沸的羊油倒入。紧接他“妈哟”一声叫,咬着牙,抱脚拼命摇,滚成一团。油炸人肉,香死人了!他喊着,滚着,笑着,让小小的泥房里满是笑声。疼过了,板硬的口子也软了。再穿一根弯弯的针,趁热缝扎起来。一针一针,一条条口子闭了,田新也就不由自主地再一次笑了。
一天,田新刚在血口子里滴了羊油,滚成一团时,糜子进了来。缝好了口子,糜子问田新,为啥不挖枣木疙瘩给我们?枣木疙瘩?田新一时愣了。
有好几天,糜子都来,问木疙瘩的事。田新总笑笑,说挖不动。于是糜子不再问,给他打扫小泥屋,滴羊油,缝口子。倒像她才是田新的老婆一样。
来年,地刚刚化透,田新就叫张诚拉柴去。田新还是老样子,还唱小曲儿。自从弄来了枣园,这家伙年轻了50岁,顽皮,居然时不时唱。装好了车,张诚前看看,后瞧瞧,咧嘴哈哈笑。“啷儿个啷呀”地高声唱。糜子看不得男人的得意劲儿,斗大字不识,就知道得些小便宜,恨人穷。一下抬起车辕,把柴“哗啦”一下倒了。把个张诚戳得脸上手上满是血。重新装,张诚心狠,两车柴,装得高过了房顶顶。回家喽,回家喽!张诚提了牛鞭子,开心地甩出一串串鞭炮样的声响,惹得一路的孩子跟着听放炮,他也便不断地甩着牛鞭子,放了一路各种各样响响的炮。
9
天终是热了,夹山村庄前屋后的桃花、杏花、梨花争先恐后地开了。一下子白的、粉的、红的,一堆堆、一洼洼地将一家家连起,立即夹山村成了花的海洋。田新那遍地枣树根上,扎出来醉人的绿芽芽。田新见了那些芽芽,拍裤裆,吼起来——
天上的娑罗树什么人来栽
地下的黄河什么人来开
什么人把住三关口
什么人出家不想回来么
哎嗨哟……
等到夏天,园子里的绿芽子,已经变成了可爱的小苗苗。
田新,男子汉耶,真爷们!人们也学田新。在一片啪啪的拍裤裆声中,大家笑成一片。迎弟快要被羞死了。现在,哪怕是指头肚大的娃娃都敢“拍裤裆”,来嘲笑田新。田新反哈哈笑,也啪啪地拍着说:男子汉,怎么了?
难道田新真疯了吗?
夹山村所有的麦苗都出土了,玉米也等待下种。田新才慢腾腾地整园子。粪很快全拉上了,却没有犁,也没有耙。那些木疙瘩一个也没有动。张诚天天背着孙子去看。本想田新会找一台挖掘机,轰隆隆地挖去所有树根。然后骂天骂地,种上麦子和玉米。可这些都没有发生。哈哈,哈哈。田新既没有上吊,又没有跳河,更没有发疯。左等右等,轰隆隆也没有开进村子。两家人反悔打架的事也没有发生。拾锤渣子者不得不耐心地等,眼看又一个月了,却仍风平浪静。这样,等着迎弟跑了给田新去找回的人,心里空空的;准备好田新死了找道士收尸吹唢呐的,心里也空空的。一切都是失望,失望,失望!
一天,奇怪的事终于被人们等来了。家家都划行子套玉米,田新却把那些枣木疙瘩,真保护了起来。人人问园子打算种什么?田新笑笑,说种金子。于是便又迎来一阵阵笑声。因为园子,迎弟愁白了头发,脸也更黑了,她的脸像那树根,纵横着,板起来,怪吓人的。
又一天,田新不见了。全村人看到:迎弟坐在快要倒塌的街门口,见人就哭了。
难道跳河了吗?田新自从包了园子,变得神出鬼没。迎弟绝望透顶。凭她一个老婆子,挖能挖多少?50亩哩!人们料定,这老贼娃子肯定顶不起人,真跳河死了。
男人是什么?是顶天立地的柱。顶谁的天?顶女人和娃子的天,顶起天来,让人过好日子。张诚毅然一个顶天柱。他大骂田新是个十足的败家子。糜子从来不说田新的坏,只是每次都半闭了眼睛,显出一脸的迷惑来,叫人感到她也快疯了。
田新出山了。别人出山,去大城市捞钱儿。田新则是背了一捆又一捆儿枣树苗苗儿。田新一走就是半个多月。田新背那苗子送哪里了?反正,田新每次回来,就显得更加有力气,笑得更加厉害。仿佛是用那些枣苗换了糖,抹遍了全身;把全身的骨头也换成了铁的,才回来。
大家都种上玉米了,50亩大的枣园就是连一个枣树根也没有挖,地真要往荒里撂吗?看着那满地交错着的树根,人人发愁。
枣园子荒了啊。村主任天天找田新,求他挖地,荒了可就丢大人了。可田新就是老牛死在土坑边,不动弹一点点。还隔三间五地出山去。迎弟不忍心叫他吃冷喝冷的,顿顿去送,也找不到人。
一天,迎弟来了,把一床被子放泥房的炕上。又把一个枕头也放上。她决定了,老头子不回去,她也不回去了,一同在这小泥房里死,算了。可田新进门,一句话没说,就把那枕头和被子又扯着扔了出去。一转身,锁了门,不管不顾地走了。这天,夹山村一伙子人,一直伴着迎弟。一直坐在小泥房的门口,直等到了半夜,田新也没有回来。大家只好悻悻地扶着迎弟回家去。
一天天,麦子绿地了,玉米抽节节了。可田新的园子还是没有动一动。上面又急了,一起找到园里训田新。田新还是死活不挖。
領导们组织了几十个人,骂骂咧咧地替田新挖根翻地,要种上玉米,遮遮羞,也好将来填填肚子。可田新一下生气了,提了一把大砍刀,要砍死他们。十来个人,见田新不识好歹,也只能又羞又臊,放下工具,慌慌逃走。
一晃,麦子开花了,玉米都齐腰了。
怪,田新的枣园里咋不长草了?这是糜子和人们发现的第一个奇迹。糜子又在园子里走了好几趟子,真还没有找见什么草儿。怪了。地还是这块地,人还是夹山村人。田新使了什么魔法呢?大家只是见他背着药机子在园子地上逛了那么几次,草就一棵棵地不敢长出来了。奇了!难道,草也怕羞吗?可大家没有见田新羞草啊。难道,他真有魔术会念咒语?喊一声“死”,草会一棵棵自杀?人们围成了一个圈又一个圈,又一次想到了糜子的话“田新不是个简单的货”。大家又提起鬼,有人说,敢打赌,田新一定会撒豆成兵术。
那张虎女人说有鬼,不是假的了?一双双眼睛都白了,头发要立起来。
可糜子听听,却大声地笑了。
夏天,大园子呼地就变了,变得叫大家傻了眼。一棵草草儿也没有,满地是金黄金黄的枣苗儿。那些疯子一样出世的枣苗苗,像是获得了新生。一片片细小的叶叶子擦了油般清新可喜。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枣苗苗疯一般地蹿。田新唱得更放纵。三十多年了,没听过谁像一只百灵鸟,唱得如此动听。田新天天唱,糜子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跟着田新天天在地里锄草,剪苗。田新吼一支,糜子也接着喊一支,两人唱得醉乎乎的。唱着唱着糜子眼睛就盯着田新不动了。一会儿,又不停地摇摇头。村人们惊呆了,都去看。糜子唱着,心中生出了星星一样多的疑问。大家听听这对男女的对唱,高高低低,一曲又一曲合辙押韵,美得很。人们越来越发现,这对老家伙一点儿没疯,是醉了。再细看,两人手中的剪飞着,“嚓嚓”有声,一点也没有伤着那一棵棵枣苗苗。
一个么尕老汉么,哟,哟
七啊十七来么,哟,哟
再加上四岁者,哟,哟
叶子儿青呀么,哟,哟
八呀十一呀么,哟,哟
……
10
秋天又到,农户们把金黄的玉米秆捆起来,把闪亮的玉米棒子挂满了墙,屯满了院落,每一个屋顶也变成了金的。有了金色的装饰,整个世界金碧辉煌。夹山村比夏天更美,多彩而且厚实,处处流金。唯有田新家,既没有玉米秆,更没有玉米棒子,像一片破败的树叶。田新更叫人不齿,人们似乎不谈田新败家,就谈糜子中了邪。
又一个月夜,张诚去找糜子。到园子,一眼看向那棵枯枣树。这一看不打紧,却真看到了那枣树上挂着一个人晃呢。田新上吊了!张诚大呼小叫,呼喊了一群人。可去了,这哪里是人,原来是他眼花,将树影看成了人。
张诚家门口又矗起了一座柴山,数数已经有了六七座,张诚笑着笑着,就哭了。原先儿媳妇跑了,现在连老婆子也跑了,这人又怎么活呢?觉得柴垛儿越高,损失越大。他一天总看着柴垛儿发愣。他把顶儿扫了,让柴垛子变得低一点,再低一点。每当柴垛子低下来的时候,他才觉得心里更踏实些。有时,他心中一狠,想点了,烧了。
张诚见人就说,他的老骚货变心了。儿媳妇是嫌穷跑了,可他现在不穷了,糜子这个老骚为啥也跑了呢?
田新这个魔术师,究竟能叫园子变成啥样呢?
又一个除夕夜,糜子促使男人提了酒和肉,去了小泥房。糜子一见田新,眼里就含了热泪。望着田新,糜子喜得像一个小丫儿。张诚看不下去,红着眼,转了身,“啪啪”地打了自己几个响响的耳光。糜子侍候着两个男子汉一直喝到了天亮。喝醉了的张诚骂老骚糜子没眼光,跟了一条瞎眼驴,跑的还是原来的旧磨道,没意思。但糜子仍是笑了。
年刚过,糜子提着好吃好喝再到枣园时,田新又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这次,再也没有人怀疑田新是找死去了。开了门,糜子发现小泥房里干干净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直到正月十六了,田新才笑呵呵地背着一个黑得亮闪闪的文件包,甩着双手,出现在居民点上。这次出现,田新穿着西装,胡子刮得十分干净,头发也修得很短,居然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完全不像一个山里人。
村上没催那2000元钱。田新找上了门硬缴了。并且一缴就是3年。村上人感激得不得了,往田新家里提了好些东西。面粉、香油、大米,还有奶粉、白糖等。最后,还特意派了一个小伙送来了一箱昭武酒,好多肉和菜。那可是上好的昭武酒,一瓶80元呢。夹山村人喝过这酒的人,或许只有村主任了。
谁也没有想到,迎弟在第四个春天里的一天,几乎是哈哈地大笑着,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园子。
到这里,糜子才知道,田新和迎弟两口子签了许多种苗合同,还拿来了一笔不小的款子。
迎弟做着活计,禁不住咯咯地笑。她的嘴里跳出了“奸猾”这个词,赶忙又收回去。这个词用在田新的身上又对又不对。用“苦肉计”捆住全部的夹山村人,这是一个损招儿,太损了。再看看园中那些油绿的枣苗,迎弟做着唱着,有时禁不住就笑喷了。等那笑从肚子里,从喉结处,从舌头上,从脑袋里,一一落潮后,她才能重新坐稳。
这年,天如愿地蓝了,河如意地化了,地随心地软了,鸟舒心地叫了。这个时候,夹山村人万万没有料到田新家就火了。
这天,窄窄的山路上一下子开来了几十辆大汽车,喇叭声震天动地。车上也下来了上百人,疯一般涌向了枣园。全村的人都去看。来到园子,大家都傻了眼。原来啊,一辆又一辆大卡车都是为田新这个老骗子的枣苗儿来的。这些人,竟一棵不剩地把那些破苗苗,全挖下来买走了。你想,你想想。50亩地的枣树苗,挖出来,堆起来了,那该是多么高的一座山啊。这时人们才猛地想起自己的村子古时就有枣乡的大名。才猛地想起,田新先前是一个学下农业技术的人呢。
一棵枣苗就6元呢!人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11
这年,这些外地人,在园子里忙活了半个月。恨不能把那园子连根子抬走。田新究竟卖了多少苗,挣了多少钱,人们简直不敢想了。
更叫人们吃惊的是,田新要用这些钱为村人铺一条通向山外的柏油路。
修路这天,糜子早早地就去了。这个明了心也解了谜的老婆子却又一次迷糊了,她走近田新,直接问他,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了啥?田新只是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李兴泉,甘肃省作协会员,小学教师,曾在《读者》《青年作家》《鸭绿江》《延河》《飞天》《天津文学》《参花》《短篇小说》《北方作家》《唐山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黄河文学》《辽河》《重庆文学》等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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