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把这块石头放在心上
2023-04-29王威廉
我一直记得已故诗人、文学评论家温远辉先生一本书的名字《身边的文学批评》。我对此心有戚戚焉。读朋友的诗,给朋友的诗写论,构成了我一个特别重要的文学场。相对于写小说评论,其实我更喜欢写诗歌评论。当然,这也许跟我主要写小说有关,人都想逃避自己所处的空间,去另外的空间透透气。迄今为止,我给生活在中山的诗人、小说家马拉写过诗评《安静的诗学》,给同样生活在中山的诗人倮倮写过诗评《汲取微弱的光》,给生活在东莞的诗人泽平写过诗评《一所朦胧的住室》,给生活在广州增城的已故诗人东荡子写过诗评《烧红废弃的炉膛》,给生活在深圳的诗人谢湘南写过诗评《诗歌是过敏或抗过敏的产物吗?》。这样的罗列一方面证明我所言非虚,一方面也是一次梳理的契机,让我再次确认那些曾打动我的诗意和诗句就发生在身边。身边,最忌司空见惯。记得以前做文学活动,有人说第一次见到活着的作家,这虽然是玩笑,但也是事实。很多人只阅读经典作家的作品,而那些经典作家早已故去,所以当他们接触到“还活着”的作家作品时,所唤醒的其实是一种生存美学的同时代感。以此类比,“身边”意味着共同享用的生存语境更为接近,因而这种语境中诞生出来的诗意是更加值得辨认的,是对自己生存结构的进一步理解,也是对这种生存结构的进一步修复。“身边”的诗意就是偶然来到我们眼前手头的诗作,你要把它放在心上,你要吸纳出顽石里的诗意,“身边”才不会是虚空的,“身边”才能构成陆地般的衔接,你才能理解更远的地方,你才能有了一个脆弱的起点去理解那些宏阔的事物:大地、人类与宇宙。
“大湾区”对我便意味着身边,在这方空间里边,我有幸结识了太多写作的朋友。现在,我赤手空拳地坐下来,简单谈谈我今年对“身边”三位朋友的诗歌印象。需要注意的是,这个进行评论的“我”不想成为一种尺度,只想成为一种语境。“我”在为我营造一种合适的语境。
于是,在当下的语境中,首先想到的是生活在澳门的诗人姚风的一首诗。姚风的诗初看上去有一种特别质朴从而令人倍感亲切的腔调,仿佛跟好友在散步途中的即兴对话。但是,这种喃喃细语却在人的心里沉淀下来,挥之不去,就像是在路中间的一块石头。因此,我格外喜欢他向巴西诗人安德拉德致敬的这首诗:《路中央有一块石头》,“在路中央有一块石头/有一块石头在路中央/在高速公路的飞驰中/我远远看见一块石头/立在路中央/仿佛是受神的差遣/把我等待/我必须减速/我必须停下来/我要把这块石头拿在手里/我要把这块石头放在心上/我的心上/不能有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们现在的处境正是如此,总想使劲刹车绕过石头,但最终得真正面对石头,石头是不可回避的。众所周知,汉语里面有一个非常流行的比喻:“心中大石落地。”类似于“尘埃落定”的通俗版本,有一种轻松与欢快在其中。但是在姚风的这首诗当中,这块偶然存在于道路中央的石头被拿出来反复凝视,具有了多重的隐喻性。当诗最后写“我的心上/不能有一块石头落了地”时,我想到的是王阳明所说的“持志如心痛”,姚风要将这块隐喻的石头压在我们的心上,成为对存在本身的反复提醒。姚风写有很多咏物诗,其中我比较偏爱他写动物的。显然,他对动物有一种特别的热爱,写时充满了温情,而且从动物的生命身上获得了许多内在的启示。且看他写骡子的:“它以如此悲哀的形式在这个世界存活/却没有一丝的怨恨。”继而强化这种意象:“你看,它在皮鞭下跑了三百里/此刻却在月光下埋头嚼着草料/温顺得不知耻辱。”诗中的情感是极为复杂的,绝不是简单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侧重于对骡子这种与人同样生存于世的生命形态的呈示。他还有一首诗是专门写马的,但题目就叫《喜欢一头畜生》。“畜生”一词在汉语里是极为凶残的骂人话,但“喜欢”与“畜生”的搭配,有了诗的“惊奇”。诗全文如下:“在阿连特茹/看见这匹马,高贵,强健/白色的鬃毛,像它的本性那么纯净/它静静吃着青草/不时抬起蹄子,或用尾巴驱赶马蝇/简单,纯粹,完美的造物/明亮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一丝杂质/除了吃草和奔跑/它并不思索如何过得更好/我心生柔情,轻轻抚摸它的皮毛/在我孤独的内心,在这易变的尘世/喜欢一头畜生/比喜欢一个人更加容易”。诗人喜欢马,对骡子更多的是悲悯,可从诗中来看,从终极关怀上是一致的。动物的生存是简单而神圣的,因为“它并不思索如何过得更好”。而“喜欢一头畜生/比喜欢一个人更加容易”,则让人不免想起尼采抱着马痛哭的心情。
他的写作悲悯而自省,在《福尔马林中的孩子》一诗中,作为尸体标本的孩子被语言进行精细刻画,然后诗人写道:“你没有腐烂的自由/这让我对生活感到满足/呵,自由,腐烂的自由/我毕竟拥有。”这与其说是满足,不如说是反讽,一种绝望。对于恐怖事物的白描式书写,让人想起狄兰·托马斯那首有名的《拒绝哀悼死于伦敦大火中的孩子》:“第一次死亡之后,再也没有另一次死亡。”但是,姚风注意到了死亡之后的腐烂,触目惊心。这种腐烂的自由让人惊悚,也有一种在东方禅意基础上的戏谑。姚风的诗歌提醒我们,现代诗无论在形式上如何求新求变,但在诗意的内核上应当是不变的,是与古今中外一切好诗在深层次上相通的。进而言之,这种诗意的内核与诗人的生命及其置身其中的时代语境是密不可分的。诗人不断用语言收集着生命发散到世界上去又被反射回来的辐射,这种辐射叠加的语言装置创造出的正是诗意的内核。
与姚风相比,世宾的诗中有着更加浓烈的形而上学的探求。生活在广州的诗人世宾在今年出版了新诗集《交叉路口》,这是一本我期待已久的诗集。我跟世宾做了好多年同事,而且还是同一个办公室的战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办公室就我俩。我们一起聊天,中午一起吃饭,一起午休,犹记鼾声,非常熟识。他的很多想法,他的生活状态,我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孟子说:“知人论世”。他的诗跟他的生命状态实际上是高度一致的。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次他突然特别激动地告诉我,他想到了一句诗:光从上面下来。从那之后,他的诗歌创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他会经常处在一种特别兴奋的状态,写出了超越自己过去的诗篇。他是自信的,“没问题”是他的口头禅。但他也会理智地说:“伟大本身就是一种幻觉,而这种幻觉对写作是一种必需。”在这样一个人文衰败的时代,我们对“伟大”的幻觉自然是心领神会。他还经常说:“人人都渴望成功,但最终是失败拯救了我们。”我们也明白他所说的成功与失败在深层次上指的是什么。
他会大声朗诵,我听着,觉得他真的是一个诗人。我觉得诗人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光在他的精神视野当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我也是过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到他的“光”意味着什么。我想,他所说的这个“光”可能是一种超越性的体验,一种跟我们此在生活息息相关、却又不完全属于我们此在的事物。中国文化没有严格意义的宗教维度,因此,诗被放到一个特别高的位置上。在这本诗集的“后记”里,他专门提到“诗意是最高的虚构”,他秉持这样的诗学理念,光这个意象成了他诗歌的地基。“光”是一个名词,所对应的是另一个动词:召唤。他在诗歌中利用“光”来召唤事物,来召唤他的人生、他的想法,以及零零碎碎的一切。因为光的存在,这一切灰尘样的东西才有了重量,才被凝聚成一个整体。诗集中的《光明之地》,我觉得可能是世宾这个时期诗学的代表之作。“它不与你所在的世界重叠/却也从未远离。它听见你的呼告/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你现身。”诗人在写作中追求的便是那种光在黑暗中现身的可能性,在这意义上说,诗与光一样,也已经成为那种本源性的存在之物。
与前两位职业化的男诗人相比,生活在东莞的女诗人陈末显得没有那么张扬,她几乎处于一种半隐匿的状态。她今年出版的诗集叫《月光如豹》,真的是诗如其人,她的诗集封面、衣着,连手机壳都是豹纹的。她内心确实藏着猎豹的这种敏捷跟勇猛,她的诗像是隐蔽在语言丛林中的猎豹,在寻找着可以当作猎物的词语。她的诗句短促有力,有着扣动扳机、子弹发射的那种强度,阅读起来的节奏感是非常强的。我上半年在新疆乌鲁木齐旅行时,在朋友聚会上也见到了她,方知她出生长大在新疆,所以我立刻明白了她的诗歌中为何有着西域的宽广与苍凉。她并没有像我们看到的很多典型的西部诗人那样去直接表现西部的风物,比方说像昌耀先生直接选取了典型的西部意象,如《青海的高车》《阿拉木图》等等,她是把那种物象的冲击给抽象化了,她保持了物象的根系,保持了物象在精神上的纯粹性。比如说月光,你会知道在她诗中的月光就是西域的月光,但她并不强调地域的属性,而是将西域的苍凉精神融入月光中去,试图使之成为一种兼具普遍性与个人性的月光,这从她的诗题《月光出生在空白之处》就可看出。我想,在南方之南的生活让她跟原生地之间有了眺望的可能,在眺望中,岭南与西域的气质在她的生活中开始融合。
她也频频提到废墟,自然跟新疆的风物是息息相关的。在新疆必须参观的地方就是废墟,你会看到高昌废墟,看到楼兰废墟,看到罗布泊废墟……他们的遗存还在,他们曾经无比辉煌地生存过,但现在变得如此荒凉,这已经不是死亡所能解释的,人们会疑惑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去哪里了?陈末敏锐地探查到这种废墟哲学,这种废墟变成了生命的隐喻。在她的诗歌里面,废墟在召唤,而生存者必须去应答这种废墟的召唤。“我如约前往你的窗下/从一座废墟赶往另一座废墟/从一条裂缝赶往另一条裂缝/然后,我们拥抱/像河流 像海 像湖/像灾难过后/被河岸叼住的两粒珍珠”。实际上,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废墟,我们的生命在成长过程中就是不断修建,不断塌陷,然后在旧的基础上形成新的建筑,接着又坍塌,形成新的废墟……这种废墟哲学甚至构成了她的诗歌观。她在《后记》里说:“语言是墓碑,诗意即复生。”生命不在了,留下了语言只言片语的沙漠,在这沙漠上我们发现了语言构造的作品,对陈末来说,就是她写的诗,从诗句中我们复活了她。不,这是神话,但我们复活了她生存之际的诗意,也就是复活了她的精神生命。
这三位诗人其实也代表了大湾区诗歌的多重面相。在姚风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大湾区诗歌的世界性,他本人也是个翻译家,将很多重要的葡语诗人带入汉语中来。在这方面,他也是成绩斐然,获得葡萄牙总统颁授的“圣地亚哥宝剑勋章”。在世宾身上,我们能看到岭南本土的很多文化积淀。他是潮州人,长期生活在广州,他对于岭南风物的熟稔彻底溶解在诗歌的意象当中。而从陈末这里,可以看到大湾区诗歌中的移民文化,写作者身上的出生地经验被带到当代岭南的语境中,不断在内心和语言中进行捶打与淬炼,形成了一种崭新的中国经验。因此,他们三位的诗歌来到我此刻的书写中,看似偶然,实则必然,他们用不同的维度来展示大湾区写作的无限可能。由他们构成的“身边”是令人赞叹的,在他们和我之间,我期待的是一种更紧密的启示与融合。我会把他们的诗歌放在心上,犹如我会把这块石头放在心上。这块来自身边的石头,决不能让它落了地。
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部分作品译为英、韩、日、意、匈等文字在海外出版。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