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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的隐喻

2023-04-29温新阶

天津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胡家杨家

庙垭子

庙垭子曾经有过一座庙,供奉着几尊菩萨,常有附近的人来此求神许愿焚纸烧香,于是,无名的山垭便有了庙垭子这个名字。

我到松树包小学任教时,已是人民公社,旧时的落山乡划为乐园公社的三个大队,人们依然习惯把这三个大队统称为落山。高中毕业的我来这里任民办教师,外公外婆逢人就说,他们有个外孙在落山教学。

此时,庙垭子的铺子已经是供销社的铺子了,跟松树包小学同在落山的杜家村大队,是全大队的三个单位(另一个是卫生室)之一。往日的学校放学很早,尤其夏天,放学回家的学生们稀稀拉拉的歌声在一条条小路上响起来时,太阳还老高,从校门口那棵柏树的枝叶间的缝隙望出去,阳光还刚强得很。无聊得鼻子发酸,没有多的地方可去,就去庙垭子走走,路过黄春华的房子,很少看到他在家。他很忙,晚上才有时间去学校跟我们打扑克,输了就喝酒,他输得少,酒却喝得多,因为我不胜酒力,轮到我喝,多由他代劳。从家翠门口路过,常能见到她的妈妈,家翠共四姐妹,大姐家秀在卫生室上班,家翠和两个妹妹都在松树包小学就读。她妈妈很热情,时常请我们去她家吃饭,饭做得好,山歌也唱得好,见到你,总是笑盈盈的,她的笑容自带温度和甜度,让人不能忘却。

在庙垭子供销社里看一看,嗅一嗅供销社才有的煤油跟食盐还有各种山货混合的气味,并不买什么,只是等太阳从Y轴向0滑落,填充一段空洞乏味的时光。久而久之,跟供销社的两位同志熟悉了,年纪大的李同志叫李光普,年轻的袁同志叫袁学泽。

从供销社出来,看到一个少年提着猪食桶的背影,她应该是四年级的学生王怀英,之所以对王怀英印象很深,是因为她那忧郁的目光跟她的年龄极不相称。我走过去问她是不是家务事很多,她说喂猪、打猪草,还有刮洋芋收拾晒在外面的粮食等等。其实,我上学的时候也是如此,男生,还有放牛放羊的差使,只是我善于咀嚼苦涩,把它嚼烂之后会有回甘。

从王怀英家回来,供销社关了门,厨房里开了饭,李同志出来倒水,留我吃晚饭,我还在犹豫的时候,袁同志也端着碗出来了,我看到了他碗里的腊肉炒豆豉,那是我喜欢吃的菜,已经多日没有吃到,于是,我跟他们共进晚餐,加上炊事员四个人坐四条板凳,宽敞极了。吃到肚子里不宽敞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起身叫多谢告辞,回学校路过家翠门口,看到她火塘里的窗户一方亮堂,从火塘传出了她妈妈的歌声:

门口一口堰

水儿灌满沿

阳雀来洗澡

喜鹊来闹莲

我站在门口的路边听着这婉转的歌声,只觉月亮更加明亮,夜色被过滤得更加纯正。歌声又起了:

高山岭上一树茶

年年摘来年年发

头道摘了斤四两

二道摘了八两八

把给幺姑娘做打发

我想,此时她的幺姑娘家萍或许正坐在妈妈身边,把头靠在妈妈的膝盖上,听着妈妈唱歌。

我走过堰堤,走过春华的门口,还能听见隐隐的歌声。

两年以后,我离开松树包小学。后来遇到那里的人,都要问一问我熟识的人的近况,就像一片林子,有些树开放了粲然的花朵,有些把树杪伸进了云端,有些被虫蛀,有些遭雷击,每一次打听,末了多是彼此唏嘘。

四十多年以后,我来杜家村采风,此时,乐园公社早已不在,原来落山的三个大队加上大吉岭大队承袭了乐园的名称,叫作乐园村。

庙垭子的铺子没有了踪影,起初是黄治海买下了经过几十年风雨侵蚀的那栋土起瓦盖的房子,他不过是为了买下一块地基,2009年就拆除重修了预制结构的房子。拆房子的那一天,天气晴朗,山墙推倒时溅起的尘土把整个庙垭子都笼罩了,远看似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

黄治海的房子做得很大,除了住房,也有商铺,后来又陆陆续续在旁边做了猪圈和仓库,长长的一溜房子,其规制远非胡家湾的钊大王覃顺钊可比,又有一条通往金银山的公路从门口经过,看似是个不错的码头。黄治海继续开着商铺,但是,四通八达的乡村公路改变了乡村的交通格局,同时也悄然改变了商业走向。庙垭子不再是商业中心,黄治海的铺子比想象中冷清。他只好关了商铺,专事贩卖生猪的行当。在附近收了生猪,开着一辆大车把生猪送往四川、湖南、宜昌。现在年龄大了,只能开小货车,远处也不去了,只跑宜昌的双汇公司,每斤赚个5毛钱的纯利润。做一年,有十来万的收入,一家人的基本开销,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可以弄个周圆。人的辛苦,别人难以想象,一年到头很少能吃上一顿囫囵饭。尤其是夏天,为避炎热,全是开的夜车,子夜从乐园出发,天亮前赶到宜昌双汇排队,驾驶室里除了方便面,还有强力手电、棍棒甚至菜刀,一车猪,值十来万,他一个人,不得不防。风油精、清凉油更是他的标配,太阳穴上、嘴唇上涂抹一道又一道,驱赶着像蝙蝠一样扇着黑色翅膀的瞌睡。一年又一年,黄治海就是这样过来的,像海绵一样,吸收着困苦的水滴,饱和了,挤一挤,再度吸收,连续几个太阳,水滴蒸发干净,还可以晒得蓬松。对于黄治海来说,家人的笑容就是他的太阳。

居住在庙垭子的那个目光忧郁的王怀英嫁给了同一个生产队的陈容阶,娘家婆家相距一箭之地,不知道她出嫁时有过什么排场?倘是操办仪式的话,她这边的支客师主持发亲时,容阶那边的支客师就要排布接亲了,响匠师傅已经把哨子衔在嘴里,随时都可以让唢呐嘹亮起来。

岁月的清风吹走了王怀英忧郁的目光,快乐的花朵每天绽放。大女儿在秀峰桥修了房子,开了卖服装的铺子,现在把铺子出租了,专心照顾孩子上学,大女婿开车赚钱,日子也还滋润。小女儿去了浙江,小女婿是福建人,会做生意,小两口在杭州开网店,生意红火,他们在长阳县城买了房子,又在杭州买了房子。

王怀英和陈容阶在老家给大女儿看着养猪场,闲暇的时候,她总是在唱山歌,她在松树包上学的时候,没有发现她的歌唱天赋,也许,那个时候,生活的重担落在她稚嫩的肩膀上,以致她在大吉岭高小的教室坐了不到一个月就辍学了,哪里有心情歌唱?

她唱山歌唱到长阳县城,早些年,乐园乡每年七月一日在秀峰桥举办文化节,她几乎每年都要去唱山歌,后来乐园乡不存在了,去年“七·一”,她依然应邀去秀峰桥友情演唱……

王怀英的家属于过去的杜家村大队今天的乐园村四组,紧挨着过去的范家街大队今天的乐园村五组。艺术是可以打破行政区划的,她跟范家街的姐妹们一起学山歌对山歌,她们的歌声飘过竂叶冲的丛丛竂叶,传得很远很远。

总想拥有一棵快乐的常青树,叶片青翠,花朵鲜艳,不凋不谢,无老无朽,人不能,山歌能。在村干部姜从华的支持下,成立了嘹亮歌舞团,唱山歌,跳花鼓子,老歌手谢幕,新歌手接力,歌就不断,舞就不绝,竂叶冲就春潮不歇。王怀英被众人推举为执行团长,一辈子没当过官,六十岁当了团长,幸运的花朵骤然开放,激动和羞涩让她一夜无眠。最近,“乐园心诚非遗传承艺术团”健全组织,王怀英又被任命为山歌分团范家街传承队的队长。过去唱山歌是为了快乐,现在又多了一份责任。开完会,接受了任命,回到家,她给陈容阶交代了任务:以后养猪场的事你要多操一份心,我要腾出点时间抓一抓团里的工作和队里的事务……

王怀英出嫁了,他的弟弟王怀新还在庙垭子,做了几层的平房,一面跟黄治海的房子门对门,向着陈家坳的一面有宽敞的稻场。今年四月,我们去找王怀新说事,水泥稻场上晒着准备加工猪饲料的苞谷,王怀新的妻子唐小枚正在门口田里劳作,这个巴东姑娘特能吃苦,王怀新在外面当个做建筑的小包工头,往家里挣票子,唐小枚在家种田、喂猪、伺候老人。房子收拾得敞亮,阳光照进来,每个角落都是亮堂堂的干净,他的公爹王杰三跟我们喝茶聊天,一路哈哈一路笑,他的幸福和惬意毫不掩饰,儿子媳妇的孝顺为他年迈的天空铺就了朵朵云彩。

从庙垭子到松树包的小路很少有人再走,堰塘也被填了,家翠的老房子里很少看到灯光,她和大妹都已远嫁他乡,家萍留下来照顾爸妈,她在老房子旁边做了新房子,爸爸已过世五年,妈妈在我来采风之前以九十岁的高龄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歌声和笑容留在很多人的记忆之中。

庙垭子,这个地名可能永远不会消失,主人公却总在变化,故事也在不断更新……

胡家湾

在千山耸立万壑铺陈的千才岭,胡家湾绝对是个例外。

汽车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平平展展的田畴,从脚下一直伸到看不见的远处,挨着山根的地方是高高低低的房舍,有钢筋水泥做的洋房,也有土筑瓦盖的老式的房子。

实在想象不到,沟壑纵横的千才岭会有这样大的一片盆地。

据说,过去,这里是大片的水田,每到秋天,稻浪翻滚,新谷的芳香随风飘扬,站在四周的山岭上往坪里俯瞰,稻呈黄金,树举华盖,房舍连连,炊烟袅绕。

胡家湾确实是一块宝地。

宝地总会有异人。覃千重就是胡家湾的人物,家境富庶不说,还饱读诗书,口才出众,附近大事小情,多有参与,必定条遂理顺,附近村寨,遇有争议,延请重先生到场斡旋,各方皆可认同。虽居住偏远,县长若到乡里视事,必登门拜访。有时乘轿,有时骑马,农户人家开门而观,眼疾腿快的连忙去千重先生家报信。其实,衙门早几日就来知会了,家里正在杀鸡宰羊。

覃氏一门在胡家湾人口众多,一辈一辈往下传承,千字辈以下是年字辈,没出什么有些建树的人物,再往下一辈是顺字辈,出了被称为“钊大王”的覃顺钊。

覃顺钊读过两年私塾,家境贫寒,辍学回家,和兄弟覃顺甫背脚为生。山里出的木炭、桐油、蜂蜜、药材背到榔坪或者渔峡口,再把食盐、布匹等工业品背回山里。脚背子、打杵、擦汗袱子是全部的生产资料,出门遭人白眼,在胡家湾也抬不起头来。

也是命该发财,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兄弟俩给货栈老板送完货,饥肠辘辘往家里走,路过雷草湾,意外看到一只老虎睡在那一动不动。兄弟俩几斤重的铁桃树打杵拿在手里,打杵头上的铁钻在石上磨土里擦也快抵上一把尖刀了,真跟老虎对阵,还是有七成胜算。顺钊捡一块石头朝老虎头上砸过去,老虎一动不动,兄弟俩慢慢走过去举起打杵往虎头上猛砸,老虎还是一动不动,两人一起来掀动老虎,原来是一只死老虎,好像刚死不久,胯下还有一丝温热……

两个人把老虎抬回家,刮了皮,剔了肉,骨头装在坛子里,第二天,去酒厂赊酒来泡虎骨酒。酒厂老板不敢赊酒,要来胡家湾瞅一眼。进了门,虎皮还绷在架子上,坛子里摸出一块虎骨,嗅了嗅,信了,派人背来两百斤上好的白酒。

靠着一架虎骨,覃顺钊发了。起屋,置田,买骡马,在庙垭子设商铺,开栈房,又在松树包修了覃氏宗祠落山分祠,还在胡家湾以外的地方买了房产。袁家街李兴成医生的房子原来就是覃顺钊的屋场。

覃顺钊进出胡家湾,多是骑马,前后还有几个马弁护卫。人有钱了,捧场的也多,后来做了落山乡的乡长。在落山,小孩子哭闹,只需说,钊大王来了,再调皮的孩子也被唬住了。

我们在胡家湾问起覃顺钊,稍微年长的人都知道,他们说,因为幼时家贫,发达后对穷苦人多有体恤,对乡亲也还谦和,但是谁要是敢跟他耍横,人脸一取,狗脸一挂,不治到你服软,不会罢休。

1950年,覃顺钊被枪毙。名噪一时的“钊大王”戛然谢幕。如今,他的屋场已经没有一丝痕迹,让人给我们指了一个大概的位置,一片农田,铺了底肥,拢了行子,只等着栽种苞谷苗子。问到他的后人,说他只有一个姑娘,他被枪毙时还只有三四岁,后来嫁在沙地,生了一个儿子,现在是县一中的英语老师。覃顺钊有一个侄子叫覃洪吉,已经去世,养了四个儿子,两个在外地,两个在胡家湾……他们靠劳作养家糊口,用汗水来浇灌生活的树木,祖上的发达和一时的显赫,他们并不感兴趣,够吃够用的常人生活才是最为幸福的。过度地聚敛财富其实同时在积攒灾难,只可惜,很多人并不懂得这个道理,挖空心思不择手段敛财,灾难像一只猩猩,正在前面的路口等着他们,如果没有等到他们,将会等到他们的子孙。

传承得久远的还是文脉的相续。

秦立寿老师一家在胡家湾是另一类发达门户。他的曾祖就是一个粗通文墨很有智慧的人物,讲起故事通宵达旦不炒现饭,历史人物,社会见闻,文野兼备,雅俗共赏。他父亲秦道新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师范生,那个时代,胡家湾走出一个师范生,堪比今天考上一个清华北大。秦道新老师先后在几所小学当老师、任校长,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可谓桃李遍地。晚年退休以后,回到胡家湾,播种收获,喂猪养鸡,享稼穑之乐。秦道新老师重视子女培养,女儿卫校毕业,现供职于县医院,儿子秦立寿子承父业,读师范,执教鞭,曾任小学校长多年。跟父亲一样,秦立寿老师对家乡有着深厚的情感,在老家翻修了房子,逢年过节必定回胡家湾与父母兄弟团聚,为家族大树培土剪枝。左邻右舍遇有红白之事,必定到场,也曾手执大盘,为席上上菜端茶,都被乡亲夺了大盘,安排相宜的事体,比如写对联。胡家湾是一片富庶之所,也是倚重文脉之地,吃喝穿戴之外,喜个文墨,讲个字眼,大多爱贴个对联。一副对联贴出了,从内容到字体都有人评价。立寿老师写得一笔好字,又有好文墨,做个联,应个对,都是上好的水平。一进胡家湾,到处看到他的手迹,过事时写的对联,事过完了,对联还在,有的被太阳晒得发白,字迹依然清晰可见。还有过年写的春联,三百六十天的风吹日晒,贴得牢固,几无破损,等到腊月,写了新的,才用竹扫帚扫下旧的。

遇有红白喜事,都要恭请立寿老师执掌账房。乡下人,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今天张三结婚,明天李四打喜,后天王五的老人辞世,都要去搭个手帮个忙,空手不好进门。早些年,打个豆腐、生一甑豆芽子,都是人情,要是生了娃儿打喜,两斤挂面、十个鸡蛋也是拿得出手的,面铺太过忙碌没有换到挂面,两升麦子也能去送个恭贺。你来我往,得有人记个账。现在,拿东西的少了,东西痴重,不好携带,别人家也不一定需要,现在都揣着票子去的,五十、一百、二百,记账要仔细,不能错,还不能收假币,立寿老师是最恰当的人选,胡家湾一湾人家过事,账本拿出来,都是立寿老师的字迹。

今天恰有一家打喜的,二胎,响应国家号召,当是可贺。村委会已经送来告知书,桌数做了限制,动静也勿太过张扬。就告知亲邻,不放鞭炮,现在即便是乡下,红白喜事,多取消了鞭炮,浪费,污染,扰民,有害无利,慢慢由少至无。

还是立寿老师写账,我和妻子也去写了二百元,主家虽不认识,我们来采风,自是不该白吃。随个份子,凑个热闹,沾些喜气,一碗饭,一杯酒,吃喝不至脸红。

村里书记也来了,我们一起来的,也要来道声祝贺。村里书记本也是农民,没当书记时,同是一片林子里的斑鸠,当了书记,也还没变凤凰。左邻右舍,坡上坎下,有个事,人到情到。书记家有了事,不能操办酒席,不能收礼,群众家里有事,你该来还是得来,还是要凑个不冒尖也不跌份的份子。

有个乐队,渔峡口请来的,人少,一人多角,吹拉弹唱跳样样都会。主持人油嘴滑舌的贫嘴,招来一些放肆的笑声。为了活跃气氛,欢迎当地人上台表演,立寿老师的夫人上台跳了几曲,她在县城教人跳舞,在胡家湾鹤立鸡群,换来阵阵掌声和啧啧声。上来跳舞的还有好几个本地的妇女,都还跳得有模有样,有一个还是贵州的教师,退休后跟随丈夫来到胡家湾,胡家湾还另有一个贵州媳妇,这天没有来。

两棵贵州的青冈在胡家湾生长得枝繁叶茂,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温润,据说,还有贵州的青冈过来扦插。

胡家湾,千才岭难得的一个盆地,人们勤劳智慧,舍得在外卖力,也舍得在家流汗,外出打工挣回票子,在家稼穑也是丰收年年,新房子一栋一栋冒出来,而且不再是过去的老三间的样式,设计新颖,造型各异,装修讲究,没来之前,你绝对想象不到在这深山之中,还有这么一个现代版的世外桃源。一旦你来过,你会渴望在这里寻个地方住下来,在某栋洋房的露台上,看太阳从山顶的栎树上升起,万道金光把一湾山水一湾农舍涂成金黄;小车在公路上飞驰,平平展展的田畴里,是正在耕作的人们,他们一边劳作一边唱着歌谣;好几栋房子的阶沿上,人们正在用打包机打包;几个电商平台在这里设了点,把这里的土豆、干菜、蜂蜜、苞谷酒卖到全国……而它的夜晚,月光如银,一个胡家湾,活脱脱一幅生动的剪纸。广场上,人们自由地舞蹈,灯光下,也有读书的人,看电视的人,还有人在用抖音短视频带货,我还遇到了住在这里写小说的人,他把自己写进了胡家湾,把自己和胡家湾都写进了小说。

胡家湾,她的美丽因为她天生丽质,不施粉黛,这样的美丽才是最为震撼的美丽。她的四周都是树木和森林的屏障,让很多人不知道她的美丽,相见恨晚,成了很多人的共同感受。

杨家冲

杨家冲过去是三大队的七队,全大队最穷的队,人多,粮食总不够吃,一冲的瘦子。生产队长老杨去大队开会,每次都坐在角落里,抽着自己卷的旱烟,不给别人递烟,别人递的纸烟他也不接。

当然,杨家冲也有值得骄傲的人和事,比如高永和,就为老杨挽回了不少面子。

高永和是个木匠,高级木匠。大队的礼堂都是他主墨修的。礼堂是开大会的地方,就不能有挡视线的柱子,可是哪有这么长的横梁呢?高师傅会用两棵树来接。横梁下没有柱子,横梁上不能没有柱子,得有柱子顶住上面的排架。就有人担心,一根接着的横梁,能承住排架和瓦片的重量?高师傅非但不急,排架立上去了,他还举着几十斤的木槌在顶梁上用力往下锤,没想到奇迹出现了,立在横梁上的柱子慢慢往上顶,原先有些下垂的横梁立马拉平了……

其实,高师傅不过是懂得一点力学原理,他在顶梁上用力,力量通过两根斜撑的木杆传达到横梁的两端,两根木头相接的横梁中间就会慢慢升高,立在横梁上的柱子自然会慢慢往上顶。

大队的礼堂修好了,公社书记来三大队开会,赞不绝口。公社修礼堂,自然一下子想到了高永和,就来找老杨商量,因为没有工资发,要生产队记工分,每天比一个硬劳力还要多三分,队长稍微表演了一下为难和不情愿,最终爽快地答应了。

那些日子,老杨去大队开会,不再坐角落,还在口袋里装了大公鸡的纸烟,主动给别的队长递烟。一边递一边说,是那天公社书记来他家送的一条烟,事后,大队书记到公社开会跟公社书记提到这件事,公社书记说,他是送了一条烟,老杨从中撕开,给他返了半条。

老杨的半条纸烟抽了很长时间,几个月后在大队开会,还在给别人递烟,仔细的人看出来了,大公鸡的盒子,装的是山羊的烟,倒是没人说破。

高永和修的房子早就灰飞烟灭,高师傅自己也跟大地融为一体,老杨也已过世,他是在欣喜中离开这个世界的,晚年,他成了胖子,啥都吃不完,成为他最开心的理由,他还抽上了蓝壳子的黄鹤楼,儿子给他买过几包中华烟,要他过过瘾,这回,他把中华烟装在黄鹤楼的盒子里。

关于杨家冲,关于老杨以及他之后的生产队长的故事在风中流传,吸引我们要来亲近这片土地。

我们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再一次来到杨家冲的,把车停在范自兰的院子里。这是一栋洋楼,在乐园村,到处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小洋楼,不同的是,这里还有一个宽敞明亮的院子,还有院门,车停在这,安全放心。

范自兰是范明哲的女儿。范明哲上过好些年的私塾,是当地少有的文化人,曾是区上的干部,却命运多舛,还被诬陷进了监狱,我在松树包小学做民办教师时,他已从牢里出来在老家劳动。偶有接触,只觉这个人谈吐不凡。后来落实政策,恢复了工作,在乡上工作到退休。他懂得读书的重要,将敬畏文化的情怀和刻苦用功的习性都遗传给了女儿。小女儿范书琴读完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执教信阳师院,现在又在武汉理工大学读博。

现在的杨家冲,没有了高永和那样的高级木匠,却有了范书琴这样的读书人、教书人。杨家冲总有自己的骄傲。

我们从范自兰屋旁的公路开始步行,满眼春光,无限生机。

油菜花沿着蜿蜒的山坡铺开金黄的毡子,不仅点亮你的视觉,还让你的嗅觉之门顿时洞开,跌进吮吸芬芳的漩涡。还有木瓜花,正在告别羞涩,将花瓣张开,深红和粉红的叠加,平添了妖娆,叶片还没有长出,一树繁花,是木瓜最为动人的时节。土豆从泥土中探出头来,如初生婴儿,胖乎乎的叶片,在风中摆动。苞谷苗在穴盘里生长,有摆在稻场里的,也有铺在田里的,三四片叶子,有些弱不禁风,襁褓里的孩子多是如此,过不了几天,移到大田,晒几个太阳,自会强壮。

杨家冲有一股好水,从崖缝里流出来的,水不大,够一个队的人畜饮用,够一冲水田的灌溉,这也是七队队长引以为傲的事情。六、七、八三个生产队没有水源,到处掘了堰塘,挖了水池,下了雨,蓄着大坑小坑的水——死水,夏天里老见跟头虫在水中翻滚。我在松树包小学教书时,学校在六队的地盘,吃的就是校门口的死水,要吃好水,就要走一两里路到矮子冲去挑水,那是六队唯一的一条小溪。每每在大队开会,只要说到水,七队队长的头就扬得很高,虽然二三四五队也是水源充沛的地方,他们值得骄傲的事多,不需要在水上找回面子,

公路就在小溪一侧,听得见水声汩汩,一路步行,耳畔总有水声,心被滋润着,清凉熨帖。

我们在村口的乡道上远远地望见好大一片桃花的花海,在初阳下摇曳多姿,壮观极了。不满足站在公路上远观,想走近它,走进那片桃林,将自己置于一片花海之中,成为一个花中人,那感觉跟远望是绝对不相同的。

走近那片桃花了,一片干净的粉红,把一切非美的东西过滤掉了,一树树淋漓地呈现,一旁还有几丛翠竹,几栋农舍,不是洋房,而是版筑而成的土墙,泛黄,屋顶盖着黑瓦,缕缕炊烟从瓦缝钻出,我们像走进了一幅往日的画卷,这景致,让我想起了元稹的诗句:“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站在这样的一幅画卷里,目光穿过桃林,看到了背着喷雾器的妇人,在田间喷洒除草剂,先喷除草剂,把草杀死了,再来播种,好像成为春播的新程序。现在农民基本不用锄头锄草,全是除草剂,更不用说化肥农药,就随便说一种水果,从开花到成熟,至少得打六道农药,每次打药时,还混有营养剂生长素之类的东西,不打不行啊,不是花掉了就是果掉了、烂了、走症了,就颗粒无收了。

不知道这妇人是不是喷洒的农达除草剂,百草枯已经不生产了,想必应该是农达,美国孟山都生产的农达,据说,喷了农达以后,杂草不但不会马上死掉,接下来好几天反而比原来长得更青更绿更旺盛,正是这种假象,让兔子、野鸡上当吃食,死掉了不少,我在乐园村住了一个多月,过去随处可见的兔子、野鸡很少见到。

告别桃园的主人,我们继续前行,我们的目标是杨家冲最上面的一户人家,房子就在树林当中了,我想,一个生活在树林当中的人一定有很多趣事。

房主人叫覃万华,儿子媳妇在镇上修车,也买了地基修了房子。老两口在家,田多,不想荒了,种粮食之外,就种了经济作物,茶叶,核桃,还有几百棵吴萸。他泡茶给我们喝,就是他自己家的茶。那茶,汤汁醇厚,回味悠长,比很多名茶好喝。核桃和吴萸,长势良好,吴萸去年就进钱了,今年可能会有不错的收入。他对核桃不甚满意,也许是品种的原因,挂果少,其实倒也无所谓,前几年大家都来种核桃,核桃已经越来越不值钱了。过去寒冬腊月冷不丁来了客人,捡几个核桃,倒一杯烧酒,是天大的礼数,现在,端一盘核桃出来,客人走了,那一盘核桃原封未动躺在那,有些孤苦伶仃的感觉。

住在山边有住山边的苦恼,野猪成群结队一次又一次造访他的庄稼地,不能猎杀,只能驱赶,野猪们并不惧怕他的吆喝和破搪瓷盆的敲打,一次次进犯,啃了不少庄稼。

当然,也有快乐。打山货方便,野菜、香菇出门就能采到,这野香菇跟超市卖的人工种植的绝不是一回事,野香菇炖火锅,香飘一满坡。我们去的时候,覃万华夫妇还在吃早饭,腊蹄子炖香菇,还在稻场坎下,就闻到了香味。覃万华每每吃过早饭上山,半天或大半天,可以捡几十斤野香菇,他堂屋的楼梭上,挂满了一串串晒干的野香菇。

去年,覃万华上山采香菇,出门不久,就见到了好一大蓬,还没散开,半开的伞,挤得密密麻麻。这里离家近,就想着回来时采。他回来时,香菇没有了,香菇把子长长短短地还留在树桩上,地上散落着一些香菇瓣瓣,看来不是人采走了。往前一看,好大一只青麂躺在阳光下的松针上睡觉,背上的毛青黑如缎,油光水滑,腹部的绒毛是灰白到白色的过渡,它睡得太香,肚子一张一翕,让人顿生怜意,他真想走过去,摸摸它的背,摸摸那起伏的肚皮,最终,没忍心打扰,他离开了。

从这天起,他才知道青麂还吃香菇,那个树桩上的香菇他再没去采过,别的树桩上他也会采一些,留一些。

从覃万华屋后往上走,就可以走到漂口,那里有一大片珙桐树。1900年4月,在宜昌海关任职的英国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去巴东的绿葱坡寻找珙桐树,空手而归。不久,他再次向西出发,来到长阳康家湾,住在猎人康远德家里。5月19日,在康远德的帮助下,在漂口找到了开花的珙桐树。珙桐有“植物活化石”“绿色熊猫”之称,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中的珍品,因其花形酷似展翅飞翔的白鸽而被称为“中国鸽子树”,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和观赏价值。威尔逊一行欣喜若狂,这年秋天,他们再次来到漂口,采摘了一万多枚珙桐种子寄回英国和美国,现在遍布欧美的珙桐树,娘家就是康家湾的漂口……我们也想到那里去看一看,覃万华说,那里旱蚂蟥多,要么穿草鞋长筒布袜,要么穿长筒胶靴,否则,可能会被咬得遍体鳞伤。

漂口,我是一定要去的,回家准备好装备再去,还是从杨家冲去,因为覃万华答应给我们当向导。

顺着来路返回,看到庙垭子密密麻麻的房舍,看到田间正在劳作的人们,铺底肥,拢行子。底肥多是农家肥,农用车运到田里,用钉耙锄头铺到行子里,特殊的气味在空中弥漫,格外亲切,往日的春季,它是气味的主导,后来,日渐稀少,像一棵将死的树,现在,又慢慢长出了叶子,结出了蓓蕾。人是自然的一分子,几十年在自然的怀抱徜徉或者奔跑,最后,完完全全融进自然,不要试图逃离,跟自然亲近,再亲近,你的日子才会跟地球同时转动,才会谐于万物。杨家冲人,一边用农家肥,一边喷洒除草剂,在繁复中选择便捷,在化学农业中向往自然,抉择的焦虑像那只歇在银杏树上的乌鸦,一直没有飞走,很多人为此添了皱纹。

利益最大化,最小的投入得到最大的产出,引导人们趋利而行。这些年,乡下的水田多改为旱田,水田难种,收入反不及旱田,就改为旱田。杨家冲,过去的七队,几十亩水田,有米吃,在过去是极有诱惑力的,杨家冲虽然穷,因有水有米,还是有不少姑娘愿意嫁过来,这也是杨家冲人多的原因。

现在,杨家冲的水田多改为旱田,也有抛荒的,昔日的水田里生长了大片鱼腥草或者野芹菜。正因为如此,当我们看到一个在耙水田的人时,格外欣喜,越过一片抛荒水田的湿地,走过去跟他攀谈,他叫马本章,还种着一亩水田,大概收1000斤稻子。问他为啥没改为旱田,他说,田边一股沁水,总放不干,改不了旱,只好栽秧收稻。虽然麻烦一点,杨家冲的米好吃,吃着自己种的米,格外香。

杨家冲有种水稻的先天优势,海拔1000米以上,冷水,米的品质应该很不错。这几年,我给朋友们推荐介绍,每年为利川苏马荡、长阳枝柘坪卖出几千斤大米,价格都在6元至8元,优势就是高山冷水米。杨家冲乃至整个乐园村应该都可以产出高山冷水米,只是我们缺乏宣传,没有人知晓。我跟马本章约定,今年秋天,找他买些大米寄给朋友们,我想,他们一定会喜欢上杨家冲的大米。

马本章笑了,他的笑,一是高兴,二是多少有些不相信。我也笑了,我有信心删除他笑容里的第二层意思。

刚刚离开杨家冲,接到覃万华的电话,说忘了给我两串干香菇,我说,下次来拿,杨家冲,肯定还会来,来买马本章的米,买覃万华的野香菇,还要从这里去漂口……

温新阶,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出版散文集、小说集多部,有多篇散文、小说被《散文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作品》等刊物选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湖北省屈原文艺奖等多种奖项。 现居宜昌。

责任编辑:杨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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