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背影
2023-04-29北溟鱼
栏目题解:唐传奇《古镜记》里写过一只神奇的镜子,能照出美女的原型是狐狸还是黄鼬。古代关于镜子的故事,是在完成现实生活中难以达成的愿望——照见对镜之人的本质。史传也曾被当作一面镜子:通过收集、整理、编排零散的材料,寻找过去事情变化的规律,成为未来的行为指引。在镜中反复观看、对比、自检,对镜之人假设自己获得了一种强大的洞察力。再现一个古人的行止、思想、日常生活,观察一个遥远模糊的背影,真的能够在镜子呈现的无数面貌中分辨本质吗?
管道昇的名字从来与一桩“预谋出轨”紧密相连。
丈夫想纳妾,写了一首词通知妻子:我为学士,你做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何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理由很充分:陶渊明有桃叶、桃根,苏东坡身边有朝云、暮云。见贤思齐,有样学样,你都四十好几,我也应该多娶几个吴姬越女。
作为妻子的管道昇写了一首词作为回应: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妻子根本没有理会丈夫的振振有词,她并没有指责丈夫“你四十好几,我吴姬越女”的怪论,只是温柔地回忆起如胶似漆的从前:你侬我侬,我们就像是两块融合在一起的泥土,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的诺言我还记得,你呢?
丈夫看见这首词,大笑而止。
至于笑中是赞叹、羞愧,还是尴尬,“作者”也没说。没错,这可能是一则编出来的传说。这个故事最先出现在《尧山堂外纪》中,作者蒋一葵生活在明朝万历年间,距离管道昇的时代过去了两百多年。在《尧山堂外纪》的自序中,蒋一葵自称从小热爱“故事会”(“喜《齐谐》诸书”),长大了立志收集八卦小故事。毕竟是考中了进士的人,蒋一葵的这个故事编得很不错:管家是春秋时代管仲的后裔,世居吴兴(今湖州一带),管道昇作为家中独女,生来聪明过人,从小被父亲视若掌上明珠,一定要挑一个满意的女婿。名门之后,光华耀眼,结果,挑来挑去,管道昇直到二十八岁还没有嫁人。那是女孩子十六岁就到了取字纳吉,可以法定嫁人的古代。
挑女婿也挺费眼神的:人品外貌当然重要,将来的前途也要考量,最重要的是,不能离家太远——《傲慢与偏见》里男主角达西先生第一次试探女主角伊丽莎白就这样问:五十英里很近,您不会想一直待在家乡吧?
挑来挑去,管爸爸觉得赵孟頫不错。
长得好看。赵孟頫年轻时被称为“吴兴八俊”,才气英迈,神采焕发。三十四岁,他第一次见到元世祖忽必烈,阅人无数的蒙元皇帝如同见到了神仙,立刻把他,一个布衣平民的座位安排在右丞相之上,自己的身边。
家世不错,又是同乡。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影视剧里“八贤王”)的后代。赵孟頫祖父赵希永,官至朝奉大夫,文华阁直学士;父亲赵与訔,户部侍郎兼临安府知府,浙西安抚使,爵位归安县开国子。南宋开国皇帝宋高宗无子,从亲戚秀安僖王赵子偁那儿过继了一个儿子,即为后来的宋孝宗。宋孝宗为他的哥哥在湖州赐了房子。这就是赵孟頫的四世祖。到赵孟頫的时代,赵家这一支,已经是地道湖州人了。
将来有出息。赵孟頫十二岁上父亲去世,他的母亲对他说,你这么小的年纪没有了父亲,如果不能自强于学问,终无以成人。赵孟頫于是刻苦读书,昼夜不休,十六岁就考上了国子监。
最妙的是,宋代皇帝是宋太宗的后代,他们礼让宋太祖的子孙,暗地里又把权力看得紧得很,生怕近亲夺权。到了南宋,皇帝总是没有儿子,在亲戚中抱来抱去,对于没有被选中的那些近亲,瓜田李下,便要接受皇权严密的限制。对于赵孟頫,这是他不能拥有伟大政治抱负的悲哀,可是对于老丈人,这可太妙了——不用经历政治的风浪,女儿会有安稳的生活,又能离家近。
所以,管道昇虽然二十八岁才结婚,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真是一桩好姻缘。
编出《我侬词》这个故事的蒋一葵很聪明,很知道天长日久相看两厌是人之常情。他甚至知道四十岁是女人被比喻成“豆腐渣”一样色衰爱弛的年龄。可是他读书不仔细,又或者生在万历年间,那个创造出《金瓶梅》的繁华市井中,他已经很难体会赵孟頫身处过的动荡。
管爸爸千算万算,唯独没有算准1276年,蒙元攻破临安,再三年,灭亡南宋。巨轮覆灭,每个人的生活都偏离了航向。作为赵宋后裔的赵孟頫,很快成了蒙元朝廷极力拉拢的“吉祥物”。至元二十三年(1286)的冬天,蒙元军队攻破临安城的第十年,文天祥写下“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之后的第七年,蒙元朝廷派到江南求贤良的程钜夫追逐赵孟頫的第十年,东躲西藏甚至下决心要隐居山林的赵孟頫还是坐上从吴兴去大都的船。
距离吴兴四千里的元大都,气候是风沙弥漫,语言是半蒙半白,饮食是奶酪烈酒,赵孟頫很不习惯。同时,面对新政权他经受皇权的拉拢与审视,蒙元官员的文化隔阂,而在与他有共同文化传统的那些人眼里,他已经是个“叛徒”。赵孟頫到大都没多久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在这样如同“走钢丝”的生活里,好像是拐杖、盔甲、护身符,赵孟頫几乎想尽了办法,要把管道昇带在身边。在元大都挨了一年,赵孟頫公事出差去杭州,距离湖州不远,赶紧趁机接上管道昇,一同回到大都。三年之后,赵孟頫知济南路总管,带着管道昇。元贞元年(1295)成宗皇帝诏赵孟頫入史馆,修《世祖实录》,他要带着管道昇。这年夏天,赵孟頫以“生病”为由,打算提早退休,在德清山里盖了三间房子,更是必须要管道昇陪着他看“山云石上起,春鸟雨中啼”。
只是没有能够久住。大德三年(1299),赵孟頫提举江浙儒学,带着管道昇;至大二年(1309)做泰州尹,带着管道昇……赵孟頫在哪里,一定要带上管道昇一起去。直到至大三年(1310),赵孟頫再次回到元大都,做集贤侍讲学士,中奉大夫,又是管道昇,陪他逆水行舟,一路北上,被封“吴兴郡夫人”。
无论身在哪里,怎样的处境,赵孟頫给亲人朋友写信,都要提一提在他身边的管道昇:抱怨做官辛苦“见星而出,戴星而归”的时候,他说“拙妇附此起居诸位夫人”(《行书致宗源札》又名《度日帖》)。隐居德清山中的时候,他说“孟頫只留德清山中,终日与松竹为伍,无复一毫荣进意。拙妇附承婶子夫人动静”(《寄石民瞻书》)。六十岁,再次回到大都做官,得到中峰和尚的“法语教诲”,“即与老妻同看”(《吴门帖》)。哪怕书信中的称呼从“二姐”(《行书致丈人节干札》)变成了“拙妇”“老妻”,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一再确认管道昇的在场。他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他的愿望:风雨险途,他们会握着彼此的手,一道走下去。
他们是亲密无间的“队友”,管道昇配合“外交”,总让赵孟頫在表达难以启齿的恳求时更自然。在济南做官管钱粮,出了短少,为了脱罪,赵孟頫一连给他在朝廷的朋友田师孟写了四封信,请求他帮忙奔走。在这些信里,他说,生气委屈的时候,我半夜里拉着妻子喝酒,唱《渔歌》,看月静风收,因此写了一首诗,给你看看。[1]自然需要送一些礼物,又不能如此露骨,一副裙裥,一脚鹿肉,以管道昇的名义,送给女眷。[2]
赵孟頫常常想着辞官,一再地抄写陶渊明的诗歌,曾经意兴阑珊地写“致君泽物已无由,梦想田园霅水头”(《岁晚偶成》)。可是,他不是个懂得拒绝的人,他自己也明白“我性真且率,不知恒怒嗔”(《述怀》)。每一次下定决心要辞职、退休,最后又因为种种原因,再次踏上宦旅。管道昇曾经写下四首《渔父词》劝说赵孟頫:
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晓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回去霅溪边。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
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斟美酒,脍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利浮名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管道昇为赵孟頫描画了故乡的此时:屋前寒梅清香,山月晓风拂面,霅溪边有渔舟,船上有此生最爱的书画,可以垂钓,可以赏玩,可以远离四千里外燕京官场的不如意。你还记得我们的老乡,吴县人张翰吧?他想着家乡的莼菜和鲈鱼而罢官,于是放下平生放不下的万事,便归来,得到了清闲。你看现在鲈鱼正肥美,正是返归田园的时候。
其实,当古代的男人在仕与隐之间踟蹰徘徊时,他们的妻子大多洒脱得多。汉代祝牧的妻子,她写“天下有道,我黼子佩;天下无道,我负子戴。”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你选择富贵,穿金戴银我也能打扮成贵妇不给你丢脸;你选择隐居,布衣稀粥我也会料理得乐在其中。
“渔父”是传统文化中有关“归隐”的一个元素。它出自屈原的楚辞《渔父》:被放逐的楚大夫屈原愤懑不平,脸色憔悴地行走在江边,遇见了在江畔悠游自得的渔父。屈原向渔父抱怨官场上的肮脏和倾轧,抱怨他坚持自己道德与理想的艰难,渔父却只是唱着渔歌打桨而去,留下那首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后来所有放逐的精英都吟诵着它自我开解:不要去管外物,管别人,只要安放好自己的灵魂,向着自然、田园和故土去寻得心灵的宁静。
赵孟頫用自己名满天下的书法抄录了这四首词,而后,留下题跋:吴兴郡夫人不学诗而能诗,不学画而能画,得于天者然也。此《渔父词》皆相劝以归之意,无贪荣苟进之心。其与老妻强颜道:双鬓未全斑,何苦行吟泽畔,不近长安者?异矣。
他夸奖管道昇与别人家的“虎妻”不同,别人家的妻子一定会叉着腰数落丈夫:头发还没白,就想着“行吟泽畔”,怎么不再去帝都闯荡一下走走门路呢?而我家妻子只是劝我归隐,毫无贪慕荣利之心。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赵孟頫再次留在了大都。蒙元朝廷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留下来,自然是“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罪出》),“苟且度日……见星而出,戴星而归”(《行书致宗源札》又名《度日帖》)。可是这一走,便是“盖棺定论”——他这一生,除了文学艺术,终究一无所成。他十多岁中进士时展示的从政的才能,他对教育制度、财政制度的改革方案终究会被辜负。只此一生,怎能甘心?
这年赵孟頫六十岁,起起落落大半辈子,忽然官运亨通:先被诏用为集贤院侍讲,而后又做翰林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六十一岁,迁集贤侍讲学士、资德大夫,秩从二品;六十二岁,他对国子学考试制度的改革方案得以施行;六十三岁,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监修国史,升一品。他的祖父母、父母都被追封。赵孟頫获封“魏国公”,管道昇也被赠“魏国夫人”。赵孟頫这一次在元大都的停留,带给了他至高的礼遇和荣耀。
管道昇没有表达过对这样“殊荣”的态度,可是她最擅长画竹子,并且画得极多、极好。中国的文人以竹比喻君子,赋予竹子太多理想人格的比喻。白居易在《养竹记》中写过,“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建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虚受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夫如是,故君子人多树之,为庭实焉。”一个下决心专门画竹子的人,内心也必然有清高坚韧的自许。管道昇因为竹子画得好,被皇帝奖赏,特别赐下内府皇帝专用的御酒;又因为她的书法好,命她抄写《千字文》,送秘书监装池收藏。管道昇还被请去皇宫中,皇太后命坐赐食,宠爱优渥。尽管如此,她时刻准备着放弃出入宫禁的特权和“魏国公夫人”的荣耀。
然而,这一次在大都又是一住六年。直到管道昇旧病复发,病情剧增。反反复复,连皇帝的御医也没有办法。到此时,只是想回家。延祐六年(1319)四月,暮春时候,六十六岁的赵孟頫终于下定决心,坐上南还的归舟,离开元大都,不再回来。但是太迟了,船行至山东临清时,管道昇重病去世。
这恰好是他们相伴的第三十年。
赵孟頫用了很长的时间理解、消化、接受失去管道昇这件事,哀痛已极时,便恍惚像一场醉梦。他想不明白,如果冥冥中有这样特别的因缘让他们成为三十年夫妻,又何必让管道昇先他而去?
爱别离。就这样絮絮叨叨地一直给夫妻俩共同的朋友中峰明本和尚写信。
管道昇去世之后的三十二天,赵孟頫向中峰和尚报告这件事情:“孟頫得旨南还,何图病妻道卒,哀痛之极,不如无生。酷暑长途,三千里护柩来归。与死为邻。年过耳顺,罹此荼毒。”(《南还帖》)在信封上,“谨封”的“封”字甚至因为提笔不及,被墨涂坏了。在他传世的书帖中,几乎再难看见赵孟頫这样“失控”的时刻。
过了二十六天,他又给中峰和尚写信,说道:“孟頫自老妻之亡,伤悼痛切。如在醉梦……盖是平生得老妻之助整卅年,一旦丧之,岂特失左右手而已耶?哀痛之极,如何可言。”(《醉梦帖》)
到了家里,需要安顿下来,打扫六年不住的房子。可是这个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是管道昇一手打造的。女主人的身影如同蒙尘的雕像,尘埃扫落,越发清晰,可是再也触手不能及。旧房子,回忆越满却显得越空荡,让人茫然。他终于明白,过去追逐难得的功名都是“幻心”,当时只道是平常的那些终于逝去。赵孟頫对中峰和尚感慨道:“卅年陈迹,宛若梦幻,此理昭然,夫复何言。但幻心未灭,随灭随起,有不能自已者。”(《还山帖》)
到了八月二十二日,距离安葬管道昇的日子近了,他又写道:“孟頫自先妻云亡,凡事罔知所措,幸得雍子种种用力,稍宽燋烦……眠食日减,略无佳况……人谁无死,如空华然。”(《丹药帖》)——自从先妻云亡,所有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怎样应对,好在有儿子替我分担。睡得少,吃得少,不太好。人谁无死,如空华然。
赵孟頫写字向来注重字形结构,但《丹药帖》中,有些笔画失去控制:“今日至此”的“日”,“略无佳况”的“略”,都因为提按不及,笔画不清,写成了墨团。行文也有些颠三倒四,其中“若蒙以他故见拒,则是师父于亡妻不复有慈悲之念,而有生死之异业”,写得突兀,语气很不客气,实在不是赵孟頫一向温文尔雅的措辞。“见拒则是”四个字又像是后补的。这句之后,他写道,“临纸不胜哀痛,涕泣徯望之至”,最后四行排版忽大忽小,很像是版面不够用了,硬凑进去,多少有些“不讲究”。
古人用怎样的字体作书写信,是约定俗成,是个人的美学追求,也取决于写信时的情状,使用的笔墨的状态。赵孟頫自然从年轻时就学习“二王”,但除去王羲之、王献之,他也临摹能够寻找到的任何古代书法家的法帖,在颜真卿和米芾的书法上尤其用力。他抄经用规矩的正楷(时有行楷),写信常用行书,到了晚年几乎是行草,笔锋的使用也更灵活,中锋和侧锋交替,清峻和厚重变化万端,大开大合,与壮年时优雅矜持(常常被人云亦云者诟病为“俗”)的书风又有不同。这是赵孟頫对书法理解的变化,也因为年纪渐长,力量变化。但因此,更能看见一个遍历离合悲欢,经受时间磋磨的人。
赵孟頫可能在管道昇走后哭得太多了,以致两目昏暗,几丈远的东西便看不清;消瘦减损,走路没有力气,举步艰难。在写给朋友的信中[3],他说,我可能也不久于人间了。此时,没有心力去在意一封信的美,那就这样吧。
丧期临近,长女赵由皙在身边照料,在一封写给丈夫的信里,赵由皙对丈夫说,父亲因为忧虑,身体不好,哥哥赵雍在东衡忙母亲的丧事,不在身边。我照顾父亲忙不过来,至于夫家的事情,你自己好自为之。另外,她特别嘱咐丈夫挑一些个儿大的长得好的柿子发来,父亲要吃。[4]
葬礼之后,纷忙事绪落定。“致哀”的礼数走完,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了。只是,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不是开关,无法从一个特定的日子切断。没有人继续陪着他无休无止地哀痛,只剩下赵孟頫坐在黑暗中。这一年的初冬,赵孟頫再次请求中峰和尚下山来帮帮自己:“孟頫与老妻,不知前世作何因缘,今世遂成三十年夫妇,又不知因缘如何差别,遂先弃而去,使孟頫栖栖然无所依。今既将半载。痛犹未定。所以拳拳,欲得师傅一临,以慰存殁之心耳。”(《两书帖》)[5]
后来,赵孟頫确实勉力收拾好自己,想要恢复一种正常的生活:他是天下著名的艺术家,自然有朋友,有雅集,有排着队求他写字作画的追慕者。只要他想,可以有许多“杀时间”的方式。可是,当天气热起来,夏天的第一阵暖风成了时信,提醒他,管道昇的忌日快到了。那些辛苦堆叠起来的,想要恢复正常生活的努力,摇摇欲坠。
只有再次提起笔来。延祐七年(1320)四月十二日,他向中峰和尚寄去请求,请他到东衡做法事,完成管道昇没有完成的心愿:“先妻无恙时,曾有普渡之愿。满拟和上(通‘尚)一到东衡,未了此缘。”(《入城帖》)
最终议定由中峰和尚的法嗣月千江主持法事。四月二十六日,赵孟頫向中峰和尚报告商定的法事过程,又再次请求他到时候在山中为管道昇默加观想:“纷纷尘事中,不得以时上状。惟极驰想,渐热……五月十日老妻忌辰。一如前议,命千江菴主主持,了普渡一事。只作一昼夜,日诵法华,夜施十灯十斛。兼三时宣礼法华忏法。区区不敢祇屈尊重,敢乞慈悲就山中默加观想,庶使无情、有情及亡者俱获超度。”(《尘事帖》)
管道昇去世的第二年,赵孟頫的身体每况愈下,少睡,少吃,疮痍旧疾加重。元英宗即位,朝廷时不时来信向他致意。他现在懂得拒绝了,可是,两次请求退休,都没有被批准。不管,赵孟頫下定决心留在湖州,哪儿也不去了。管道昇曾经在《渔父词》中描绘过的霅溪,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夹岸有桃花林,桃花树下溪边停着渔舟,春天时候,桃花瓣落在水面上,引来鱼群,纷纷醉倒。现在,赵孟頫终于有时间走这条隐者的道路,可是承诺陪伴他一起走下去的人又不在了。[6]
三十年,赵孟頫和管道昇如同经线和纬线,行进在各自的路线上,默契地编织起一个家庭的日常。如今,纬线忽然被抽去,赵孟頫的生活散了架。传统中经典“文艺”夫妻的生活,是李清照的“赌书消得泼茶香”,但是对于赵孟頫和管道昇,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不太宽松的家计中,应付迎来送往。很奇怪的,赵孟頫自三十四岁入朝为官,几乎一直都有一份不菲的工资,皇帝喜欢他,传记里提到送他钱的事情就有两次,出手就是五十锭中统钞(中统钞是元代官方流通的纸币,按柯劭忞《新元史·食货志》中给出的信息折算,五十锭中统钞可以买织三千匹,绵三千斤,缎一百五十匹左右)。但是,赵孟頫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起自己穷:为了养育三个儿子、六个女儿,支撑一大家子的生计,他不能从容地购买文玩字画这样昂贵的收藏品,只能用卖字画来支撑。在吴兴短暂的“退休”的那些年留下的书信里,好些内容是通过亲戚朋友牵线卖字画换钱。他曾经一连写了两封信给他的朋友段辅:上次寄给你的东西卖掉了没有?我需要钱急用。(《奉答帖》)没过多久,他又问,上次寄给你的东西已经脱手了吧?希望帮忙催付余款,早日结清。米价又涨了,不知道怎样混过年关。(《李长帖》)这样急迫的催促,多少有失体面。又是管道昇,准备了一些礼物,以送给段辅家女眷的方式,为赵孟頫圆场。当然,不是什么阔绰的豪礼,新姜五十斤,果饼二百枚而已。(《留杭数十日帖》)
生来聪明过人,被父亲视作掌上明珠的管道昇,此时必须把她全部的聪明运用到既能维持生计又能周全交际礼数的精密计算里。亲家嫁女儿,送贺礼,需要选择寓意吉祥又负担得起的:纻丝一端,绵荔一柈,蜜橘百五十,栗子十斤,蜉蛄三十斤,绵羊一牵。(《复亲家太夫人书》),小儿子娶妻,请姨丈帮忙采办,也需要送些礼物致意,送不了贵重的,只有土特产:竹丝圆食萝一担,白鱼十二尾,野鸡腊四杖。(《与姨丈书》)
多数时候,是管道昇备下礼物,由赵孟頫转送,但是与家中女眷的往来,必得以管道昇的名义回信。落款是“道昇”,写字的依然是赵孟頫。赵孟頫说管道昇是自己的左右手,一旦没了她便不知所措,想来是句真话。大约迎来送往的事情他实在搞不清楚。想帮忙,也会被管道昇赶去书房,对着字画文玩做他的“艺术家”——一个在家庭生活里“无用”的男人。只有代笔回信时,赵孟頫终于有了点儿用。他仿佛特别要展现一下自己的魅力,落笔松弛而有弹性,是最典型的那种轩举风雅的“赵体”行书。这样代笔的书信如今留下三件:《久疏上状帖》[7]《二哥久出帖》[8]《秋深帖》[9],这三张帖子大约都写在至大二年至四年,赵孟頫五十六岁至五十八岁期间。这是他书法的技艺与信心的盛时,学习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的草书大成,因而落笔洒脱放纵,提按用笔轻重得宜,笔画之间的牵连时如披帛,时如牵丝,骨肉匀停,十分的晋人潇洒风致。此时他是山阴道上的王羲之,花舞风中,云生眼底,只需徐行,一切尽在掌握中。
在这样一个静谧的秋夜里,蝉虫懒懒鸣叫,偶尔有微凉的秋风吹动灯烛,烛火下是中华文明里最出色的书法家之一在按着妻子的嘱咐写一封家信。这个在家庭生活中多半添乱,时常无用的男人跃跃欲试地决定表现一番。当然,想得太美,写得太顺,落笔的时候难免顺手署了自己的名字“孟頫”。好像也不太有所谓,他甚至没有打算重新抄写一份,就在“孟頫”二字上又写了“道昇”。这就是我们今天看见的《秋深帖》,十八行行草意态风流,最后押署的两个字笔墨反常地粗重,又四面开杈,像是光彩照人一身礼裙的闺秀,露出脚来,袜子草草破了个洞。不过,也多亏赵孟頫这么“不讲究”,后人才知道他是个代妻子写回信的“惯犯”(甚至还为自己写了一句“官人不别作书”)。
赵孟頫可能仔细研究过管道昇的签名,当他刻意模仿时,字形几可乱真。但是,赵孟頫代笔的那些信件中,“道昇”的“道”是一笔一划清楚明白的正体字,管道昇亲笔签名中“道昇”的“道”却是简写。现存唯一的管道昇真迹《致中峰和尚尺牍》中,管道昇写字的笔画速度较慢,她写字没有频繁地提按、转笔,所以她选择一种宽而扁的结体,有汉碑古意。管赵夫妻二人都是佛教徒,以弟子礼侍奉中峰和尚。赵孟頫因为失去管道昇“哀痛之极,不如无生”,向中峰和尚倾诉自己“老无所依”之前的许多年,管道昇也曾向中峰和尚虔诚忏悔过自己心里过不去的痛苦。
这是一封不能由赵孟頫代笔的信。在信中管道昇提起自己手书五卷《般若经》,她感谢中峰和尚的题赞点化,求和尚超度她早逝的父母,早亡的儿女。她是宿业深重的人,每日人事扰扰,不能安静。但诚心至愿,为赵家和管家,以及一切孤魂冤亲超度。[10]这封信写在她失去长子和幼女之后。至大三年(1310)冬天,六十岁的赵孟頫回到大都,在他加官晋爵的同时,长子赵亮病倒,咳疾寒热,死在第二年的春天。皇庆二年(1313),赵孟頫升任翰林侍讲学士、知制诰,官运亨通,同年,幼女夭亡。在他们的三十年婚姻中,管道昇带着三个儿子、六个女儿、仆从、一大家子,跟随赵孟頫辗转南北,在这些大多毫无结果的奔波中,跨越酷暑严寒,遍历南北水土。如今,赵孟頫终于得到结果,但是,管道昇失去了好不容易抚养成人的长子,最心爱的幼女。人生总是用一些得到交换一些失去,只是它不会在拿走“代价”的时候问一句:“换不换?”
管道昇最爱小女儿,小女夭亡后,她时常哀泣不能止,憔悴黄瘦。不知道管道昇是否会对造成这些颠沛流离的赵孟頫心生怨怼,后人只看到,她是顺从的妻子。赵孟頫在为管道昇书写的墓志铭里极力称赞了管道昇的贤惠:“处家事,内外整然。岁时奉祖先祭祀,非有疾必斋明盛服,躬致其严。夫族有失身于人者,必赎而出之”。在完美妻子的表象下,她需要花费许多时间、心力,整理自己。在他们共同走向的道路之外,这是管道昇一直独自行走的窄道。
传统的传记书写中,握笔的人假装这个艰难的整理自己的过程不存在:一个女人必须时刻以她最温柔整饬的状态侍奉丈夫、姑婆,教养儿女。一旦她暴露出自己的脆弱,让人看见她没有愈合的伤口,律法有“七出”之罪等着她,更体面一些,不用闹上公堂,她也可以成为一个有“心疾”的疯女人。很少有女人可以拿起笔,像管道昇一样,留下一篇文字,告诉后人,她失去了父母、儿女,她内心的负罪感,她把破碎的自己重新拼整起来的艰难。更多的声音,淹没在时间里。
赵孟頫与管道昇的次子赵雍后来也成了著名的书法家。元仁宗曾经要求管道昇、赵孟頫和赵雍各自书写《千字文》,装裱在一起,为了向后世证明所谓“没文化”的蒙元王朝也有出自一个屋檐下的书法家。赵孟頫以此作为管道昇的功绩,骄傲地写在她的墓志铭里,证明她成功地扮演了母亲和贤内助的角色。
历史对于“才女”的要求也在这里:她的才华智慧必得用来取悦和帮助她身边的男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东坡朝云》图轴,是清代名画家朱耷的作品。画面上东坡手执蒲扇,肘支书桌,意态自在地斜倚在高背太师椅上,朝云隔桌而立,凝神屈膝,谦卑地站着,仿佛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相似的还有同样藏于此处的《曹大家授书图》,画中是东汉最著名的女性历史学家,参与编辑了《汉书》的班昭。她因为嫁给曹寿,失去了自己的姓氏,又因为曹寿早逝,被邀请进入宫廷,从此不再有人叫她“班昭”,她的名字变成了一种“职位”的代称——“曹大家”。在这张《曹大家授书图》里,班昭的身边围绕着两个小孩子,大约是皇子,她在教他们写字。
《北梦琐言》的作者孙光宪曾经讲过“才思非妇人之事”,宋代的曾糙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妇人识字即乱情,尤不可作诗”。甚至女性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唐代著名的“才女”宋若莘饱读诗书,她的才华转化成了一套《女论语》,专门教女孩子不要出门,否则贱辱门风(“当在家庭,少游道路。辱贱门风,连累父母。”);等成为母亲,必得教导女孩子扫地烧香,纫麻缉苎,不许出门,服从呼来喝去(“男人书堂,请延师傅。习学礼义,吟诗作赋。女处闺门,少令出户。唤来便来,唤去便去。扫地烧香,纫麻缉苎。”)。
管道昇受过良好的教育,当然知道时代对于女人的要求。吊诡的是,她越是博览群书,越是理解传统的文明里对一个才华外露,善于表达自己的女人的敌意。管道昇屡屡表现出对自己“才华”的不安。在《墨竹图》的一条题跋中她自我反省说绘画并不是她应该做的事,只是天性爱好,不能自己(“操弄笔墨,故非女工。然而天性好之,自不能已”)。她是如此出色的画家,但在所有的题跋、自识中,她每每把自己放在赵孟頫的“学生”位置:“窃见吾松雪(赵孟頫号)精此墨竹,为日已久,亦颇会意。”“墨竹君子之所爱者,余虽在女流,窃甚好学。未有师承,难穷三昧。及侍吾松雪,十余秋傍观,下笔始得一二”……她要劝慰丈夫,操持家计,教养儿女,在所有占用时间与耐心的工作之外,她成了一个优秀的画家,可是她总要强调自己的学习是“窃”——偷偷地——她甚至没有专研画艺,以“画家”作为身份的资格。
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
哪怕是施展画艺的时刻,“母亲”的身份也总是笼罩在“艺术”之上:早春,晴朗的天气,新的竹枝从石头边上冒出来,新绿与老绿浓淡各不相同。这是画家眼里可爱的色彩。她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缘由,是带着儿子们在竹林散步。[11]
因而不奇怪的,管道昇的传世之作很少。目前作者传为管道昇的画作,大多是明人伪造托名之作[12]。我们甚至不能确定,这些卑微的以“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自我约束的题跋到底有多少是管道昇的心声,又有多少是后代对于管道昇形象的塑造。
她是赵孟頫的妻子,赵雍的母亲,哪怕是在编造出的传说里,她的才华也仅仅是为了留住丈夫纳妾的心的一首《我侬词》。完满的婚姻,出息的儿女,那都很好。可是,妻子与母亲之外,她是管家“天资开朗”“生而聪敏过人”的女儿,她也许曾经有对于自己的期望,那是独立于一个母亲或者妻子的职责之外的,仅仅作为个人的自我。可是,当她的老父亲觅得佳婿,把她交给赵孟頫时,哪怕这是一段由无数书画珍品脚注的完满婚姻,那个天资开朗聪慧过人的小女儿,在成为某人妻子的那一刻,消失了。
注释:
[1]近有小诗云:山妻对饮唱渔歌,唱罢渔歌道气多。风定云收中夜静,漫天明月静寒波。(《与师孟书》)
[2]“拙妇再三伸意婶子夫人,杭州销金裙裥一副奉送。”(《与师孟书》)“鹿肉一脚奉纳,愧不能多。拙妇附致婶子夫人问礼。”(《与师孟书·专遣急足帖》收录于《三希堂法帖》卷二十一)
[3]赵孟頫《致进之提举尺牍》,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4]赵由皙《致贤夫官人札》,收入《赵氏一门合札》,现藏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
[5]《赵氏一门法书》收录赵孟頫尺牍十一封,管道昇致中峰和尚尺牍一封,赵雍书中峰明本作怀净土诗帖一封。
[6]赵孟頫的外孙王蒙在他的名画《花溪渔隐》(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纸本,浅设色)中描绘过霅溪风景。王蒙画中柳树的用笔方式与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十分相像,想来师承赵孟頫。
[7]《久疏上状帖》,又名《与亲家太夫人书》,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8]《二哥久出帖》,又名《久不上记帖》,现藏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
[9]《秋深帖》,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10]《管道昇致中峰和尚尺牍》,收入《赵氏一门法书》,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11]管道昇《自题墨竹》:春晴今日又逢晴,闲与儿曹竹下行。春意近来浓几许,森森稚子石边生。(《庚子销夏记》卷二)
[12]《石渠宝笈》著录的管道昇《竹石图》轴(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竹溪揽胜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管道昇画《竹》并书《修竹赋》,《画茄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新篁坡石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碧琅庵图》(现藏吉林省博物院)经考证多为后人伪造。只有《烟雨竹丛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可能是管道昇亲笔。详见陈葆真《管道昇和她的竹石图》以及李湜《〈石渠宝笈〉著录女画家作品辨伪》。
北溟鱼,南京人。清华大学哲学学士,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法律人类学硕士,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法律博士。著有《长安客》《在深渊里仰望星空》等。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