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犹斗
2023-04-29翟晓洁
一
余文丽又在镜子里看见了那只猛兽。它的体毛服帖平顺,身上深橘底色叠加深黑条纹,到了胸腹部成了奶白色。四肢粗壮雄健,眼里露出凶狠的黄光。可是,它只能一直佝偻着身躯。因为狭小而坚实的铁笼,便是它全部的生存空间。余文丽看见它弓身扑向铁笼,发出示威般的怒吼声,一次又一次。利爪被铁物磨得鲜血淋漓,身上渐渐显出淤青的基色。它终于痛了累了,匍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猛兽凶狠,却有天敌和宿命。它不该与天敌为敌,不该企图逃脱宿命。
余文丽想,它要是早点明白这些道理,就不会受那么多无谓的伤。它真傻啊,和我一样傻。
像往常一样,一到半夜两点多,余文丽床头的那面墙就响起了轻弱而急促的敲击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绵延不断的呼叫声。
“来了,来了。”余文丽下意识地回应着。可她实在太困了,半眯着睡眼,挣扎着用模糊的意识,硬生生地把自己从睡梦拽回现实。然后强撑着起床,草草地披上睡衣,来到了隔壁房间。
她的大女儿寿寿,就睡在隔壁房间,要上厕所了。她一到冬天就这样,每晚起夜一次,时间几乎都在凌晨两点多。这是她的习惯,也是一个脑瘫女孩多年来的习惯。
“怎么老是这么久才来?你干脆再迟点来,我直接尿床上算了。”被扶起的寿寿不耐烦地嗔怪着,一个接一个的呵欠从她的嗔怪声里喷薄而出。余文丽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外套,女儿的责备、犯困引起的耳鸣和寒冷混作一团,让她渐渐清醒,有了力气。寿寿的裤子被麻利地脱下,人被挪到一个椅子上。
因为常年无法活动,寿寿的腿早就萎缩成两根细弱的竹竿,上半身却很肥重,像一个沉甸甸的麻袋。她成了一个用竹竿和麻袋拼接成的外形奇异的木偶人。因為全身的关节僵死着,加上四肢根本使不上劲,短距离的移动也变得蠢笨而艰难。
寿寿身下的椅子,中间有个大洞,大洞下接着塑料桶,这便是她的厕所。厕所就在床边,床边就是厕所。裤子扒下、挪动身体、排泄、倒掉,这样的如厕方式,程式化的简单和便捷。寿寿刚坐定,一股浓烈的尿骚味顿时就充斥了整个房间。
房间没开暖气。家里刚装暖气时,是彻夜不关的。她们在干燥暖热的环境下睡了几晚,都咽疼上火。毕竟是一直在长江边生活的人,身体早就适应了湿冷的冬天。后来,即便再冷,她们晚上睡前也要关掉暖气。
寿寿在排泄,余文丽站在一旁打着冷颤。先是上下齿不受控制地相互磕碰,然后是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抖动,连双手都有点不受控制。她觉得很冷,但寒冷的根源似乎已经模棱两可了。
“好了。快点,好冷。”寿寿的话音未落,余文丽赶紧又费力地把她搬到了床上,穿上裤子,盖好被子。暖柔的环境化解了寿寿的怨气,她顿时变得温顺起来。只轻哼了一声,就安静地入睡了。余文丽将塑料桶拿到厕所。
等余文丽收拾好便桶,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寿寿的鼾声已经微微响起。余文丽躺在床上,裹紧被子,用残存的余温,暖着冰凉的脸颊和躯体。她的睡意被这一段突如其来的插曲驱散,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卷土重来。一堵墙,紧挨着两张床,一边酣睡如饴,一边辗转难眠。
翻了五次身,余文丽总算有了睡意。可下半夜的睡眠总不如上半夜安稳。她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迷糊中,她看到几个熟悉的影子飘到跟前,想打声招呼却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一阵微风吹过,人影瞬间消散了。半梦半醒间,余文丽瞥见一道亮光疾速拂来,她刚睁开眼,寿寿的呼叫声又响起了。这一次,只有呼叫,没有敲击声。她们都醒了。
天早就大亮了,久违的冬阳从窗外倾泻而入,余文丽看见阳光所到之处,点点尘埃在光亮处辗转腾挪。她只是出神了几秒钟,就起床穿衣穿鞋,然后打开了暖气总阀。
“妈,快过来帮我穿衣服。”寿寿睡醒了,她要起床了。余文丽这一夜珍贵而憋屈的睡眠到此结束,一整天的忙碌又要开始了。
二
所谓的忙碌无非都是琐碎的家务。不过,有了个行动不便的孩子,家务不仅琐碎,而且变得枯燥单调、无处不在。
先安顿寿寿洗漱,然后自己洗漱。还有五天就过年了,今天要多买点菜。所以干脆就带寿寿出去吃早餐,顺便买菜。寿寿有个轮椅,她很少出门,轮椅自然就很少用。余文丽坐在轮椅上,用身体使劲往下压,以检测轮椅的质量。确认没问题后,她才让女儿坐上去,推出门。
小区的草坪在冬阳的点缀下闪闪灵动,玉兰树、枇杷树枝枝翠绿,看不见落叶,自然也没了凋零的伤感。如果了解季节,变化只是一种轮回的重复。南方的冬季总是多雨,熬过了阴冷的日子,大自然就会给予阳光的安抚与施舍。对所有饱经风霜的人们的安抚,对所有渴望光明的生物的施舍。余文丽一直觉得,人就该在阴冷潮湿时躲藏起来,心怀期待。在放晴后放开脚步,享受当下。这样无论是阴是晴,心情不至于大起大落。
从家门口到早餐店、菜市场有一段距离,她们难得享受阳光的普照,余文丽推寿寿悠闲地走着。寿寿很重,轮椅不轻,本来也走不快。
寿寿是只小困兽,从出生起,30多年了,每天就困在方圆几平方米的小空间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余文丽只要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痛。当年因胎位不正,早产加难产,孩子在分娩过程中缺氧,导致脑瘫。她还记得寿寿刚出生时只有两斤多,她看孩子第一眼就吓着了,巴掌大小的迷你婴儿,脸色是乌青的,五官小得全部挤在一起,虚弱得连呼吸都很艰辛。
余文丽生产时,医生跟家属说明了后果,孩子极有可能终身残疾。寿寿的爸爸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最后是余文丽的妈妈决定保住这个孩子,她瞅了一眼身边软泥一样的男人,眼里充满了蔑视。余母想跟命运赌一把,她揣摩追问着医生的措辞:“极有可能,可能而已,医生,是可能,不是绝对啊?”既然如此,何不赌一把,毕竟是个生命。她没想到,医生说话从来不会满打满算,何况生老病死本就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偶然性、不确定性,涉及一条生命、一个家庭的大事,哪个医生敢下绝对的判定。
家人对寿寿的期望,从给她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寿寿,大家担心她夭折,希望她能活下来,活得好,活得长寿,仅此而已。她出生以后,余母办了内退,专心照顾这个她当初保下的孩子。
“孩子可能是残疾,只是可能而已。”
寿寿在余母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强健起来,脸色变得红润,五官顺势舒展,有了小女孩清丽的轮廓。她9个月时学说话,吐字时舌头打结,勉强能听懂。一岁时她不会走路,等着吧。两岁不会走路,三岁不会走路,到了四岁还不会走路。
她的身体总是软柔的,像是没有骨架支撑,终日瘫靠在椅子上。余母这才知道,大脑的某些损伤确实是不可逆的。寿寿几乎没有活动能力,不能走路,不能直挺地坐着,挪动手臂很缓慢。但她的智力正常,性格敏感脆弱,又常带着锋芒。寿寿到现在30多岁了,被孱弱的身体困住了30多年。别人的人生都是开放的,她的却完全收缩起来,没有童年,没有学业,没有友情,没有爱情,自然也不会有前途和未来。但她还是活下来了。能活下来就好。
“妈,我们今天中午吃干锅肥肠吧!很久没吃过了。”寿寿开口说话时,一阵风刚好将余文丽的眼泪吹落,连抹泪的动作都免了。眼泪不见了,悲伤的情绪也轻了。
“好,你想吃什么都行。我们中午晚点吃饭,早上就多吃点。”
“嗯,好。”寿寿知道清洗肥肠很花时间,她的回答带着漫不经心的乖巧。
“妈,你看,他们又来了。”寿寿一边说着一边缓慢地动了动指头,颤抖着指了指前面,有几个男孩正朝她迎面走来,对她嬉皮笑脸。
“别看他们,别理他们,就当他们是空气。”余文丽的嗓门变得冷傲凛然,这就是她给女儿的底气。寿寿果断把头侧向另一边,无聊的话语还是如气流一般涌过来,挡都挡不住。
“怎么又碰到这个残废了。”“什么残废,是弱智。”“你们都不对,应该是残废加弱智。”“哈哈……”几个男孩学着寿寿偏耷脑袋、翻白眼的样子。
有一个男孩主动靠过来,蹲在寿寿面前,正想对她近距离地说几句,余文丽立马挡在了女儿和男孩的面前,说:“你们知道她的情况,不仅没同情,还笑话她,就没人教你们……”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余文丽就见到几个女人快步走来,她们是男孩们的妈妈。余文丽忍住怒气,将训斥咽进了肚子里。
她与这几个女人很熟了,毕竟都在这个小区住了好几年了。她们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孩子嘲笑寿寿,此时赶来在余文丽面前若无其事地打圆场。一边对男孩轻吼,一边笑着安慰余文丽母女:“别生气,他们还小,不懂事。我们的孩子,我们会教育的。”余文丽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女人们扬了扬嘴角,推着寿寿继续走。
“本来就是生了个残疾孩子嘛,还不许别人说了。”“真是的,说一下怎么了,别人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难怪她老公跑了的。”“你们知不知道,不止她老公跑了,连她的小女儿也跑了。”“啧啧啧,污七八糟,乱七八糟……”女人们被抛到了身后,可细碎的议论声还是闯进了余文丽母女的耳膜,音量不大却很刺耳。
寿寿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侧向一邊,头有气无力地垂着。余文丽忧心地望着她的后脑勺,黑压压断刺一般的头发,一根一根倔强地孤立着,裸露的头皮白得扎眼。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冷嘲热讽,但余文丽还是像第一次一样心慌意乱。她的坚强是假装的,她的冷傲是硬撑的。她觉得羞耻,这羞耻并非来自旁人,而是来自她让孩子生来卑微的内疚。想到这里,她刚才有些通透的心,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寿寿,你看,这些花好香啊,这是什么花,你认识吗?”余文丽拍了拍寿寿的肩膀,想用一句看似无心的闲聊,将她的难过分散。寿寿抬起头,说:“我当然认识,这是腊梅,你以前教过我,蜡梅花开春前,所以又叫早梅。可是早未必就好啊,就像我,早产儿,有什么好的。”寿寿嘟哝着,自言自语一样的微弱和轻巧,余文丽却听得清楚,她的心猛地颤动了几下,心里的水汽浓重得拨不开了。
寿寿说:“还好今天轮椅没出问题。”是啊,还好今天轮椅没出问题。有一次,余文丽推寿寿在小区里逛,也是遇到这几个男孩,在他们嘲笑声里,寿寿的轮椅坐垫突然断开了,她随着椅垫一起歪倒在地。嬉闹抱作一团,聚合成了更大的哄笑。余文丽喝住了他们,蹲下身子去抱住寿寿,她无力地挂在妈妈的身上,像衣服一样软弱,像沙袋一样沉重。余文丽紧紧地抱住寿寿,眼泪止不住地流,喉咙里像被很多铁屑阻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天的阳光也是明媚的,但和心情两相映照,就显得过分了。
从前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坚韧,可以为女儿分担因残疾带来的自卑和痛苦。那次以后她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如何挺身遮挡,风霜雪雨依旧会准确无误地打到女儿身上。女儿的心思细腻敏感,正常人对她的态度多数是怜悯,少数是嘲笑,可无论是怜悯还是嘲笑,传到女儿身上都成了她的卑微。没人会平视她,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是居高临下。怜悯和嘲笑本质上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后来,余文丽买了个新轮椅,会在寿寿坐上去之前仔细检查坐垫。
“寿寿,寿寿。”不远处有个男人正在叫她,不是又想嘲笑她的吧?“寿寿,寿寿。”好像不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慈善祥和。寿寿终于抬起头,看到那个男人,迟疑片刻后喊道:“林叔叔。”寿寿打招呼时居然露出了笑容,眼里的泪花也被阳光蒸发殆尽。
林叔叔叫林侃。余文丽下岗后,在毗邻中心商业街的巷子里开了一家旅馆,林侃就是街口餐厅的老板。那时林侃特别照顾余文丽,她的旅馆刚开张,他就来发外卖传单。她订的餐他总是亲自送。有客人去他的餐馆吃饭,向他打听附近的旅馆,他会把客人直接带到她这里。周围开旅馆的老板眼红,七嘴八舌地说他对余文丽有意思。还有人说他出车祸伤了那里,老婆因此跟他离了婚,所以对余文丽只有惦记的份。闲言碎语余文丽听多了,却从不放在心上。余母在世时,常推着寿寿去旅馆玩,林侃很疼爱寿寿,只要她过来,每次都会多送两个菜,寿寿也很喜欢这位林叔叔。
“寿寿,你好啊!又变漂亮了。”林侃说着,轻抚了一下寿寿的头。随后又跟余文丽打了招呼:“文丽,好久不见了。”他立在这对母女面前,生活仿佛突然更换了一张幕布,刚才还是阴沉的背景,现在就变得明亮了。他对寿寿的态度充满了关怀和安慰,余文丽心存感激,知道刚才的尴尬被他看到了。
余文丽说:“真的好久不见,你今天怎么来这里了?”
林侃说:“你们小区有个人中午请客,自己又懒得买菜做饭,找到我,要我们直接做好了送上门,我这时候去找他把菜单定下来。”
余文丽问:“看来你最近生意不错啊?”
林侃说:“就是生意不好,现在才提供上门包席喽。有一段时间了,生意一直不好,送菜工辞掉了两个,养不起那么多人了。买菜、做菜、送菜,我现在什么都要做,比以前累多了。钱不好赚哦。幸亏你把旅馆转出去了,还是你有远见。旅馆生意比餐饮还难做,你们那条街开旅馆的都在亏。”
林侃看起来真的很忙,跟余文丽寒暄语速极快,临走时还不忘跟寿寿挥手拜拜。余文丽回头看了看,他一路小跑,刚才的闲聊显然占用了他很多时间。
“你林叔叔真是个好人。”余文丽对着寿寿大发感叹。只有林侃会在她们面前永远放低姿态,以自己的落寞反衬这对母女的幸福。其实他的餐馆地段很好,辞掉了送菜工,收入比一般的工薪阶层要好很多,他大可不必如此。
刚才尴尬的氛围,因为林侃的插入,突然反转了。一路上被嘲笑的情形再没有发生,闲言碎语也听不到了。寿寿心里的乌云一扫而去,余文丽的心情也终于放晴了。
三
“林叔叔真好。”吃完早餐,买好菜,回家路上,寿寿还惦记着林侃,“他比爸爸好多了,妈,你说如果他是我爸爸多好啊。”
余文丽知道寿寿的感叹是由衷的,她说:“你爸爸以前也很好的,只是,只是后来变了……”
寿寿的爸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余文丽仔细回想。好像从寿寿出生的那一天起,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就都变了。寿寿的爸爸叫丁峰,谁都不会想到,曾经开朗直率的丁峰,后来会得狂躁症。
寿寿出生的那一年,24岁的丁峰当了爸爸,也成了下岗工人。丁峰高中毕业分配到市里一家玻璃厂做工人,这家玻璃厂后来开始裁员,而丁峰就成为下岗大军先锋中的一员。余父去世得早,余母内退全心照顾寿寿。丁峰的父母都在乡下,余母对他们诸多嫌弃,不愿意他们过来帮忙带孩子。
那时的市里人有着自己的傲气。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这个城市虽只是个人口不足五十万的小城市,却成了“城市改革综合试点”,各种品牌产品得以从这里行销海内外。经济的繁荣让该市成为全国各地争相追赶的典范。
在这样的背景下,市里人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何为市里人?东到民主街,西到赶马台,南到江堤,北到中山公园,在这个范围内土生土长、说一口正宗市里人才能说的话的人才算是市里人。在市里人的心里,周边的县市区都是乡下,住在那里的都是“乡巴佬”。市里人发音舌头伸直,这些“乡巴佬”讲话舌头打卷,他们又被叫作“弯管子”。丁峰就是一个“乡巴佬”“弯管子”。
寿寿三岁时,余母确定她因脑瘫而无法正常活动,便独自带她到全国各大专治脑瘫的医院看病。关于医院的信息全是通过电视获得的,治疗效果几乎为零,钱却如流水一般地撒出去。
余母一向独立果敢,这独立果敢中自然也延伸出一些霸道和专横。她给这个家庭里每个成员定下目标,丁峰和余文丽的目标就是赚钱,她的目标就是带寿寿治病,而寿寿呢,就必须克服治疗时的一切疼痛和不适。寿寿四岁时,在北京一家医院治病,头发被剃光,头上扎满细针,医生拍下治疗照片,余母回来后把照片拿给余文丽和丁峰看,告诉他们孩子很坚强。余文丽和丁峰很心疼,哭着求余母别治了,孩子太遭罪了。
余母气冲冲地说:“孩子都没哭,你们哭什么。你们能陪她一辈子?能照顾她一辈子?你们死了她怎么办?”
丁峰说:“我们死之前,送她去福利院,给她找个好护工。”
余母说:“你糊涂,我不准。去了福利院护工能像我这样照顾她?你们的任务就是赚钱,其他事不用操心。”
余文丽说:“去福利院怎么了?我老了还不是要去福利院的。”
余母说:“哎呀,反正你们以后不要跟我提‘福利院这三个字。”
后来,他们再没有说过寿寿的将来,没有提过“福利院”。寿寿五岁的时候,余文丽申请到了生二胎的指标,一年后小女儿珊珊出生了。从此,寿寿再也不用跟著外婆外出治病,不用忍受各种治疗时的摧残。
“妈,你看那一家阳台上挂着红灯笼,我们回家也把灯笼挂起来吧?”此刻,寿寿抬了抬手,指向楼上的那对喜庆的灯笼。别家的阳台多是青绿的色调,大红灯笼在绿影之中喜庆得扎眼。
余文丽说:“现在挂灯笼还早了点,我们大年三十白天挂灯笼,晚上就可以点着灯笼辞旧迎新了。”
寿寿说:“好,把不好的统统赶走,让好运快来,跨年之前记得一定要把灯笼挂起来啊!”
余文丽和寿寿回到家时,已经11点过了,余文丽把寿寿搬到沙发上,电视打开,轮椅叠起来收好。安顿好女儿,她就去厨房忙活了。先把肥肠放在盆里,接满水加盐和醋浸泡,然后拿根筷子,从肠子开口处把外皮往里推,猪大肠里的杂油就露出来了,再用手指把大肠里层的油一遍一遍地洗干净。清洗后换水重新浸泡。在浸泡的空当,她就洗菜、择菜、切姜丝葱段、准备蒜泥。
肥肠泡好,焯水,切断,正准备下锅时,家里的门铃响了。打开门,林侃站在门口,手上提着几个打包盒。他说:“我给你们送点吃的来。”看着余文丽一脸惊讶的样子,他解释道:“我是问保安问来的。”
“林叔叔。”寿寿用清脆的声音,迎接初次上门的林侃。
余文丽赶紧接过林侃手上的东西,把他请了进来。他带来了四个菜,其中就有寿寿最爱的肥肠,一碗汤,还有一大盒饭。林侃的周到余文丽早就体验过了,但如此不请自来的贴心,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语无伦次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买了菜的,我还在说今天搞晚了,要很晚才能吃饭,我还担心寿寿饿了,你居然把饭菜给我送来了。这怎么好意思!你不是还要给别人送菜吗?”
林侃换了拖鞋,走到客厅。
“那个人的我让我们店里的师傅送过去了。认识你们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来你们家。”他坐在寿寿身边,说,“我今天不是刚好遇到你们嘛,就想给你们送点吃的来。你买的菜可以放冰箱里慢慢吃,快过年了,菜越来越贵、越来越少了。”
寿寿看到林侃显得特别开心,她挥动着右手,指着面前茶几上的糖果说:“谢谢林叔叔,来吃糖。”
余文丽把打包盒放到餐桌上,一一打开,饭菜都是热的,鸡汤的热气升腾起来,整个餐厅都弥漫着香味。她又去厨房拿了三双碗筷出来。接下来她要把寿寿移到餐桌面前了,有林侃帮忙,自然就轻松了很多。
寿寿刚坐定,林侃说:“你们吃饭,我走了。”
余文丽跟寿寿同时发问:“怎么不一起吃?”一个用眼神,一个用言语。
林侃说:“店里很忙,我要赶快回去了。这是特意给你们做的,你们吃,我走了。”
余文丽说:“再忙也要吃饭啊,我碗筷都拿出来了,你吃了再走。”
林侃说:“不了,这些是特意给你们做的,我回去吃,你别担心我,饿不着的。”
余文丽见挽留无果,怏怏地拿出手机说:“今天的这些多少钱?我转账给你。”
林侃坐在门口换鞋,假装愤愤地说:“这些菜是我做给寿寿吃的,我要是收钱了,就白当这个叔叔了。”
林侃急匆匆地走了,跟早上告别时一样匆忙。餐桌上留下一顿丰盛的午餐和一对孤单的母女。
余文丽夹了几块肥肠,放在寿寿的碗里,寿寿自己用勺子把肥肠和饭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动作缓慢吃力,却丝毫不影响她的胃口。她静静地咀嚼着,红色的辣椒油从嘴角溢出,流出一条浓艳的线条。余文丽帮她擦了擦嘴角,沉默地叹了口气。她想起了珊珊。
珊珊是她的小女儿。半年前离家出走,导火索正是一碗干锅肥肠。
六个月前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骄阳炙烤着这座临江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长江上空的水汽被东南风肆意吹送到城市的中央。那天是寿寿的生日,余文丽在家里做了很多菜,都是寿寿喜欢的,尤其是那碗干锅肥肠。
寿寿和珊珊都喜欢这道菜,只是两个女儿对肥肠的要求截然不同,珊珊吃肥肠一定要去掉里面白色的护肠油,可寿寿却偏喜欢那层白油。这天的生日餐自然是迁就了寿寿的口味。谁知珊珊刚吃了一口,就甩脸色,说:“这肥肠好肥好难闻,不去油怎么好吃!”
寿寿仗着自己是寿星,霸道地说:“肥肠去了油,还叫什么肥肠!你要吃的不是干锅肥肠,是干锅肠皮。”寿寿说话稍显缓慢,但是表达非常清晰。
珊珊说:“是的,吃那么多肥油,吃得跟你一样,肥得像头猪。”
壽寿将手里的勺子往桌子一扔,说:“你说谁像猪呢?你天天在家里游手好闲,把爸爸都气走了,你比猪更像猪。”
珊珊“哼”了一声,说:“爸爸在家时,也没见你对他好。你动不动说他是暴君,他就是被你气出病的。”珊珊口中的“病”,自然就是丁峰的狂躁症。
寿寿说:“你搞清楚了,爸妈一直偏爱你,从小到大我一直让着你,你别以为我残疾就好欺负。”
珊珊拍着桌子,说:“要不是因为你,我能结不成婚吗?我会被别人嫌弃吗?”
寿寿说:“你既然这么恨我,那你就不要在这个家里了。反正我是哪里都去不了,肯定要赖在家里的。”
两个女儿争吵时,余文丽正在厨房里炒最后一道菜,直到餐厅里争执的动静越来越大,余文丽才系着围裙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她看到珊珊打开大门,正准备离开。她这才反应过来,珊珊刚才和寿寿在吵架,现在她正要出走。余文丽大声地问她:“你要去哪里?你们好好的,为什么要吵架?”
寿寿红着脸,说:“让她走,她讨厌我,讨厌这个家,让她走。”
眼看着珊珊已经换好鞋走出去了,余文丽正准备追上去,突然听到“咚”一声闷响,是寿寿跌在地上,她故意从椅子上摔下来。寿寿的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力,她这一摔根本无法控制方向和力度,简直就是朝着地面无所顾忌地扑上去。她可能摔骨折甚至可能磕到脑袋,可是她顾不得了,她要冒险赶走那个讨厌的妹妹,也用这次冒险做个测试,看妈妈更偏爱谁。结果她赢了,余文丽想也没想就跑到寿寿面前,珊珊就这样离开了。
“妈,你怎么不吃肥肠?你是不是又想珊珊了?”寿寿的话将余文丽从回忆里拽了回来,她一向敏锐,看上去呆头呆脑,却总能一眼洞穿余文丽的心思。珊珊走后的半年来,她的房门一直是紧闭的,每天早上余文丽都会进去打扫,实则想看看珊珊是不是已经回来了。她总是幻想珊珊会在某个深夜悄无声息地回家,倒头就睡,她会在某个清晨看到躺在床上的女儿,满怀惊喜。然而,生活从来没有给过她惊喜。
余文丽边给寿寿夹菜边说:“哪有,不是,我早上吃多了,现在还不饿。我今天也没干什么活,一点都不饿,你多吃点。”
寿寿说:“妈,你觉得林叔叔这个人怎么样?”
余文丽说:“挺好的。”
寿寿说:“我也觉得他挺好的,我听说他一直是单身,你说他要是住在咱们家该多好啊。”
余文丽吃惊地看着寿寿,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此刻,寿寿停住了咀嚼,好像正在认真地看着她,用那双呆萌的黑眸直愣愣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眼睛直达心脏,挖掘出一段往事。
四
余文丽心里暗暗地想,难道寿寿已经知道那件事了?那不过是一段尘封了9年的过往。9年前,她和林侃之间的确发生了什么,但其实又什么都没发生。
9年前,丁峰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一个人就像一件事那样消失了。丁峰是和珊珊吵完架后离去的。珊珊大专毕业后,一直没有上班,每天不是打游戏就是睡懒觉,那天她和丁峰起了争执,丁峰火气上来,大声骂她:“你20多岁的人了,每天就在家里啃老,游手好闲,吃闲饭。”
珊珊不甘示弱地说:“是,我是吃闲饭的,你是吃软饭的。”
一句气头上的话,直戳进丁峰的心窝,刺得生疼。他是个倒霉的男人,下岗后和几个兄弟去俄罗斯做生意,生意刚有点起色,就遇上全球经济衰退,他在异国他乡奋斗了几年,最后带回来的只有保本的资金、货物和一箱子俄罗斯套娃,那是准备送给亲朋好友的手信。回国之后,他做过各种生意——餐饮、卡拉OK、洗脚房、发廊,但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后来他去工厂做老工人,上了几年班又被裁员。他苦笑着打趣自己:“我这辈子靠山山倒,靠水水流。”
他也帮余文丽打理过旅馆,但因为脾气不好,几次和客人起争执,余文丽便不要他帮忙了。最后他在自己的小区干起了保安,他已经48岁了,却是小区最年轻的保安——在这里很多老年人去做保安赚零花钱。这种工作轻松无聊,上两天休一天,收入很低。只是经常要上夜班,熬几年下来,他的身体和脾气就更差了。经历了这些折腾之后,他变得极易愤怒狂躁,医生说他得了狂躁症,他却懒得吃药接受系统的治疗。余文丽做旅馆生意,常年顾不上家,丁峰在家休息时,余母难得给他好脸色。这个家里她女儿才是顶梁柱,她能给丁峰什么好脸色。
这些年来,折磨丁峰的除了他自己的霉运,还有余文丽的好运。余文丽也下岗了,但是她很快接盘了一家旅馆生意。那家旅店在巷子最里面,按理说生意不会太好,但可能是住店的人喜欢幽静,或者是余文丽长得漂亮脾气好,又或者是林侃一直为她介绍客人,反正她的旅馆就成了那条巷子里生意最好的,三层楼14个房间常常客满。夸余文丽的人多了,贬丁峰的人也多了。丁峰在外面抬不起头来,在家里面对余母和余文丽,他觉得羞愧。连寿寿也瞧不起他,当面说他是“暴君”。
然而,“吃软饭”,他知道有人背地里这样说他,谁曾想第一次当面这样说的,竟是他的女儿。丁峰突然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亿万只甲虫在肆意游窜,他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握得很紧,指甲一片一片嵌进掌心里,身体不住地战栗着。珊珊知道自己失言了,看到他这个样子,愧疚又害怕,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丁峰脸上的红色终于褪去,身体也平静下来,他没有继续吵架,也没有爆发,只是静静地离开了,离开了这一屋子让他不幸福的女人们。他离开时,余母正带着寿寿在小区里晒太阳,余文丽正在旅馆里守着,只有珊珊一个人在场。
对于丁峰的突然消失,好像并没什么人在意。余文丽依然忙着旅馆生意,余母像往常一样照顾寿寿的日常起居,珊珊愧疚了两天之后,仍然过着她终日打游戏睡懒觉的日子。一屋子女人各有各的生活轨道和节奏,没人在意那个可有可无的男人。
就在丁峰离开后的第五天,林侃又带着几个客人来住店,安顿好他们之后,余文丽对林侃说:“今晚,你可以,陪我吗?”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林侃却听得清清楚楚。
林侃惊得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合拢,说:“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余文丽摆了摆手,摇着头说:“你不方便就算了。”
林侃说:“方便,方便,我当然方便。”
那晚,47岁的余文丽,经营了10年旅馆生意的余文丽第一次脱衣睡觉。从前睡觉她总会穿着衣服,夏天穿T恤和短裤,冬天穿毛裤毛衣,春秋穿整齐的睡衣。这样万一半夜有客人退房或住店,起床招待都方便。14间房间的旅馆,她一个人打理。为了多赚点钱,她不敢请人,一个人要登记、打扫,要准备各种生活用品,也因此不会有自由。
她把自己困在这个开放的私房里,一楼最靠外的房间是她休息的地方,门口的收银台是她守候的岗亭,她的工作和生活紧密地融合在一起,没有一丝罅隙。她就是一只困兽,看着别人来来去去,行动自由,她却只能困守于此,守着那些尚算可观的收入,去救济她那个可悲的家庭。那晚,余文丽的房间紧闭着,收银台上留着她的手机号,“有事请拨打电话”,她的手机一夜都没有响。
那晚,余文丽躺在林侃的怀里,月亮的白光像布匹一般倾泻在他们裸露的肌肤上,余文丽的皮肤白得发亮,林侃的脸泛着红光。他的手从她的腰部慢慢移到胸部,她用手摸索着他,但他很安静,她抚摸着,他还是没有反应。果然,那些闲言碎语是真的,他出车祸被撞坏了那里,他老婆是因为他那里坏了才坚决离婚的。她在夜晚来临之前,就期待这一场缠绵,她以为这会是两只困兽之间的慰藉,她以为他们会纠缠、厮磨、舔舐、翻转,然后发出宣泄般的低吼。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只能抱在一起,用体温温暖彼此。仅此而已。
半夜他起身惊醒了她,她问:“连你也要离开我吗?”他低声回答:“我去厕所。”她为自己的惊慌而懊悔,天亮之后,他穿衣离开,她继续守着收银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然而她的心终于安宁了。
“妈,珊珊走了,你怪我吗?”寿寿看着此时正出神的余文丽,突然发问。
余文丽回过神来,说:“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你,就像你爸爸走了,我从来没有怪过珊珊一样。”
她表情木然地继续说:“我只是觉得可惜,我花了那么多心血来维系这个家,最后还是散了。”
寿寿继续问:“你后悔生我了吧?”
余文丽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人只会为没做过的事情后悔,不会为做过的事情后悔。我反倒担心你怪我。”
寿寿说:“妈妈,珊珊走了之后,我一直很后悔。我觉得我嫉妒珊珊了,她……”
余文丽打断了寿寿的话:“今后我会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你身上。”说着她伸手摸了摸寿寿的脸蛋,34岁的寿寿竟然笑得像个无邪的婴儿。
在余文丽的记忆里,她第一次和寿寿如此坦诚地聊天,她略过了很多不堪的往事,只希望寿寿和自己活得轻松而已。毕竟,她们都被关在了一个狭小而坚实的铁笼里,活得沉痛而压抑。然而相较于寿寿与生俱来的困顿,她所有的困顿都不再是困顿了。
想到这些,她心头的大石放下了,饥饿感突然袭来。她拿起碗筷,开始和寿寿一起吃饭。菜和汤都装在一次性打包盒里,饭却盛在自家的瓷碗里。干锅肥肠、豆瓣鲫鱼、盐焗鸡、口蘑菜心、萝卜鸡汤,红的、黄的、绿的、白的、橘色、棕色,寂寞、热闹、冷漠、喧哗,最终都装在了生活的器皿里,被她们在笑谈中不知不觉地吞进了肚里。
今天的饭菜明显少了调料,每一道菜都显出原味,更有了家常菜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已经过世的妈妈。她对寿寿说:“这些菜和外婆做的菜,味道很像。”
寿寿说:“是很像。外婆死了之后,我到现在还会做梦梦见她。”
余文丽问:“外婆对你最好了。”
寿寿说:“我知道,外婆常常说,如果不是她,我可能都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余文丽心头一紧,说:“外婆居然跟你说这个,她还跟你说什么了?”
寿寿说:“她还说,要我不要怪你们,你们无辜,要怪就怪她。”
余文丽听完,故作轻松地笑起来,说:“你外婆,她真是一个有担当的女汉子。”她笑着,寿寿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这一顿午餐,母女俩敞开心扉边聊边吃,居然吃到了下午两点钟。好在今天收拾碗筷很方便,简单的洗洗涮涮后,母女俩就坐在了沙发上。电视机一直开着。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便成了这个家庭的习惯。电视机是这个家里最辛苦的电器,早开晚关,一年到头没有一天的休息。电视内容永远是轻松搞笑的连续剧,好像只要连续剧不停,别家的欢乐就可以传递进来一样。
寿寿一直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没有运动少了消耗,白天都不会觉得困。余文丽坐在她身边不知不觉地打盹。她侧着头仰靠在沙发上,柔软的靠垫给了她舒适的支撑,温热的暖气熏得她迷糊入眠。因为难得睡一个完整的觉,所以白天这样见缝插针的补觉对她来说成了享受。坐沙发上当然不如躺床上舒服,但免去了脱衣的洒脱,就免去了穿衣的繁琐。何况她哪一次穿衣不是在被需要中慌张完成的。如此想来,她就在沙发上安逸地睡着了。
电视里的热闹还在继续着。寿寿坐在沙发前,面前的小桌子抵在她的胸口,上面放了糖果和保温杯,杯子里装着温水,插着吸管,电视遥控器就摆在她的眼前。她大部分时间很安静,有时会发出“嘿嘿”的傻笑声,她把别人的快乐裹挟进自己的生活,这是她的乐趣。
余文丽在一旁睡去,只要寿寿不上厕所,她就可以一直这样挨着寿寿,斜靠着休息。午后的阳光从客厅的落地窗流泻进来,柔婉地泼洒在光洁的地板上,反射出亮蓝的光晕,映照出这对母女的慵懒。春节前的时光,大部分的家庭都在忙碌地张罗着,对即将到来的新春喜庆跃跃欲试,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年货,准备迎接在外打工的孩子。只有极少的家庭,才会有闲情享受如此另类的自在。那个亮蓝的光晕西移,直至不见,余文丽醒来,把家里里里外外、每个房间都打扫了一遍。寿寿还在看电视。天色渐渐开始黯淡,一天的光景又将进入尾声。
晚饭很简单,不过是煮点米饭,再把中午的剩菜用微波炉热一热就好,早上买的菜至少能吃两天,肉类冷冻,蔬菜冷藏,两个人的一日三餐,消耗并不大。寿寿又被移到餐桌前,余文丽也坐到餐桌前,正要吃饭,门铃响了。余文丽疑惑地说:“这个点会是谁来。”
寿寿说:“该不会是林叔叔又来给我们送饭了吧。”
打开门,余文丽惊喜地叫出声:“珊珊!是珊珊!珊珊回来了。”
是珊珊回来了,她出走的这半年里,余文丽每天都会想象她回来时的场景,在外的生活应当是潦倒流离的,回家时的她该是消瘦憔悴的。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珊珊,脸色红润,身体微胖,她的肚子躲在厚重的羽绒服里,微微隆起。
“妈妈。”珊珊只看了一眼余文丽,然后她的眼神慌张地游走,“我回来了。”
半年不见,珊珊成了准妈妈,余文丽惊讶的表情只闪现了一瞬间,随即就恢复了镇定。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着珊珊冰冷的手,牵着她进了屋,又蹲下身子给她换了棉拖鞋。
五
珊珊已经怀孕五个月了,在她出走的这半年里,在她怀孕的五个月里,她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余文丽不敢想,也不敢问。她只能静静地听珊珊主动讲述。
珊珊的男朋友叫王磊,那是一个自我却实诚的男生。一年前他来过她们家。那次王磊拎着大包小包的补品、水果上门,拜会准岳母,他对着余文丽客气地笑着,却在见到寿寿时笑容僵住了。寿寿像平常一样斜靠在沙发上,全身的骨骼蜷缩,伸长的右手正在缓慢地按着电视遥控器。远远望去就明白,这是一个身有残疾的人。王磊的神情惊讶,看来珊珊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还有一个脑瘫的姐姐。
余文丽看出了王磊的心思,说:“我买这个房子时,也给珊珊买了一套,就在这个小区靠近马路的那一栋,还没有装修,想着等她结婚前装修。”她用手朝那栋房子的方向虚无地指了指,带着一丝讨好的卑微。珊珊有个残疾的姐姐,这或许是珊珊找对象的短板,但余文丽觉得珊珊的房子可以补足这个短板。
王磊嘀咕着:“咱们这三线小城市,房子又不值钱,这个‘无底洞倒是大问题。”
余文丽听到这一句嘀咕,心里暗自打战,从前她一直觉得照顾寿寿是她的责任,但此刻她突然醒悟,她终究管不了寿寿一辈子,她死了寿寿怎么办?丁峰已经走了,这个家里除了珊珊还有谁能接过照顾寿寿的接力棒。她从前没有想过的难题,居然被王磊一句点破,果然是旁观者清。
那次见家长很不顺,王磊没有吃饭就告辞了。珊珊和王磊之间肯定有过争执,她把气都撒到寿寿身上,后来才有了一碗肥肠引起的争吵,才有了她的离家出走,才有了她的未婚先孕。原来这半年来,她就住在王磊的家里,而余文丽根本不知道王磊的家在哪里。
珊珊说:“我们准备尽快结婚。”
余文丽看一眼珊珊的肚子,说:“是要结婚了。他对你好不好?”
珊珊笑着说:“蛮好的。”
余文丽将珊珊牵到了餐桌前,示意她坐下,说:“你要加强营养,我去给你炒两个菜来,你跟姐姐先吃饭,我一会儿就来。”
坐在餐桌前,珊珊尴尬地笑着和寿寿打招呼,说:“姐姐,你没生我的气了吧?”
寿寿看了看她的肚子,愣了片刻后,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还担心你生我的气?你还怪不怪我?”
珊珊笑着摇头,说:“我怎么会怪你,我那样说你本来就不对。”
寿寿笑了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对了,你的宝宝会踢你吗?”
珊珊把寿寿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说:“会啊,你来感觉一下,最近胎动很多。”
寿寿将微曲的左手整个贴在珊珊的肚子上,一动不动地感受着,就像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她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个地方,嘴巴微微张开,表情认真而滑稽。
“动了,动了,我感觉到他了,真神奇。”寿寿突然惊呼起来。
这欣喜的叫喊惊动了正在厨房忙乎的余文丽,她立马地跑出来,系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厨房里正在“噼啪”炸响,可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了,她以为两个女儿又吵起来了。余文丽紧张地看到她们正在亲昵地说笑,松了口气,转身又进了厨房。
端了两碗菜上桌,一碗是去了白油的干锅肥肠,确切地说应该叫干锅肠皮,还有一碗是番茄炒蛋。酒精炉子架起来,橘黄色的火苗在锅底拼命往上蹿,屋子多了一个人,加上干锅的热闹翻滚,顿时就由冷清变得热闹起来。
珊珊终于不好意思地开口:“妈,他还在下面,我可以叫他上来吗?”
余文丽放下筷子,说:“当然可以。你让他在下面等了这么久啊?赶快让他上来。”这是余文丽的疏忽,王磊怎么会让珊珊一个人大着肚子回家。
接到指示的王磊,终于再次来到了这个温暖的家。餐桌上有温热家常,余文丽热情地招待他吃饭,连寿寿的表现都是大方得体、彬彬有礼。在餐桌上,余文丽就对王磊说了一句严肃的话:“寿寿的未来,我来操心,你和珊珊过好你们的日子,不用多想。”王磊憨憨地笑了一下,说了声“好”。其他的都是寒暄和客套。这个晚上,他们真像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深冬的夜晚,终于彻底褪去白天和煦的浮色,显出了酷寒狰狞的本相。余文丽关掉暖气,珊珊回到自己的房间,寿寿依旧和她只有一墙之隔。这个晚上,壽寿好像睡得特别安心,居然没有起夜。
这一夜,余文丽又在梦里见到了那只困兽。只是这一次,笼子不再是留有缝隙的铁栅栏,而是严丝合缝的钢铁牢房,只留下一个巴掌大的窗口,可以与外界联通。那只兽还是一次又一次往牢笼上扑去,直至气喘力竭。它身上深黑的条纹淡去,深橘和奶白的底色缓缓晕开,露出了青白色的皮肤,余文丽从它的身后来到面前,看着它的脸,已经幻化成了一个女人的脸。那居然,就是余文丽的脸。
凌晨三点半,余文丽从梦中惊醒。她在湿冷的房间里,出了一身臭汗。她睁大眼睛,在床上纹丝不动地停留了很久后,终于起床了。她在整个家里浏览了一遍,在每个房间里停留了片刻。寿寿和珊珊都侧身睡得香甜,卫生间地上的水渍干透了,厨房里清理得没有一点油污,客厅上的糖果都放进了收纳盒,餐厅里的红酒架上遗留着8个俄罗斯套娃,这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此刻好像成为她最后的牵挂。
她打开抽屉,拿出了两本房产证。一本写着她的名字,一本写着珊珊的名字。她将两本证紧紧地贴在胸口,又放下。
终于熬到天亮了,她将这两本房产证都交给了珊珊,说:“你可以把我的房子卖掉,卖房的钱就用来装修婚房,剩下的就存起来好好过日子。”
珊珊不解地睁大双眼,说:“房子卖掉,那您和寿寿住哪里去?”
余文丽说:“我们有地方住的。”
珊珊又问:“那万一爸爸回来,他就找不到我们了。”
余文丽说:“你爸爸,他不会回来了,他有更适合他的地方。”
珊珊含着眼泪,说:“你们都要离开我吗?你们都不要我了?”
余文丽抱住她,笑着流泪说:“傻孩子,我们都离开你了,你才会幸福。我们都是你的拖累。”
余文丽的嘴角一直上扬,她的笑容在珊珊的眼泪里闪耀,绽放成了一朵迷离的梅花。
六
大年三十的下午,余文丽在阳台上挂起了一对红灯笼。不过,这不是她家的阳台,而是福利院的阳台。她跟寿寿赶在过年前,住进了福利院。
她们住的是两人间,有独立的卫生间、宽大的衣柜和收纳柜,有空调、电视、暖风机这些基本的家电。为了方便寿寿进出,她们被特意安排在了一楼。
她和寿寿的床不用再隔墙,两张床之间只隔着几步的距离。她拿出一根红绳,红绳的两端分别系在她和寿寿的床沿上。她睡觉时,就把手搭在红绳上,寿寿需要她时只用摇一摇红绳就好。这个办法还是当初余母住院时她想出来的。
余母生命的最后几天,余文丽一直在医院陪伴。晚上就在余母的病床边架个行军床,余母身体太虚弱,已经不能独立行走。第一晚余母要上厕所,叫唤余文丽,但她的声音太微弱,余文丽睡得沉,根本没听见,余母想自己挣扎着起床却无能为力,最终尿在了床上。第二天被医院的清洁大妈嫌弃了好久。于是余文丽就想到在行军床和病床之间系一个红绳,睡觉时,她的手搭在红绳上,可以随时听候余母的召唤。这个办法果然不错。
住院的第9天,余母最后一次和余文丽说话,她很认真地问女儿:“我当年执意要保住寿寿,改变了你们的命运,你怪我吗?”余母说话时,几乎没有声响,她是用呼吸在沟通,余文丽只能把耳朵凑上去听。
余母身上的药味,熏得余文丽眼泪出来了,她好不容易把眼泪吞回去,说:“妈,你要好好养病,现在说这些干吗。”
那个晚上,余母没有起夜,天刚亮时她就走了。余文丽醒来,起身去看余母,她的体温还在,却没有呼吸,她顿时带着哭腔喊道:“妈,我不怪你。妈,我不怪你。妈,妈啊……”她的啜泣声陡变成嚎啕大哭。值班医生闻声赶来,已经无力回天。后来医生告诉她,人死去之后听力还会维持十秒,你妈妈刚才应该听到了你说的话。
当年连接她和母亲的红绳,现在连接的是她和女儿。余文丽想,如果余母在天有灵,应该不会再反对寿寿住福利院吧。珊珊要的是自由,寿寿要的是陪伴。如今的安排,算是两全其美。
晚饭时间,林侃带着菜来看她们。这一次是余文丽主动请林侃来的。
今晚的饭菜比上次的要丰盛得多。上次是家常便饭,今晚的是年夜饭。上次是两个人的饭菜,这次是三个人的。林侃留下来陪着她们一起吃年夜饭。他们三个人,像一家三口。寿寿看上去特别高兴。她不是一直希望林叔叔做他的爸爸吗?林叔叔今天扮演的正是她爸爸的角色。余文丽想,此刻珊珊应该正在王磊家吃年夜饭,享受着她应得的宠爱。
电视里播着春晚,将欢乐的气氛传递到了这个陌生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上有福利院工作人员贴的“福”字,看起来如此祥和。不知是林侃刻意照顾寿寿的心情,还是因为融入她们而开心,吃饭的时候,林侃喝着酒,和余文丽母女谈笑得很尽兴。
林侃走之前,把餐桌收拾干净,又帮余文丽把寿寿移到床上。寿寿专注地看着春晚,连和林侃告别都很勉强。余文丽一直把林侃送到门外。
林侃说:“文丽,我要离开这里了。”
余文丽说:“你还是要走了?”
林侃说:“我儿子在北京,要我过去跟他一起住,我年纪大了,做餐馆做不动了,我准备到北京,在我儿子家附近找个小门面,开个早餐店去。”
余文丽:“你厨艺好,服务又好,开早餐店一定会生意很好的。”
林侃问她:“丁峰的事,你不准备告诉她们了?”她们指的是珊珊和寿寿。
余文丽说:“反正人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又何必让活着的人难过。尤其是珊珊,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很自责的,说不定这辈子都要带着这个阴影活着,何必呢!”她叹了口气,说:“这个事只有我知道就好,我会把这个秘密永远咽下去,烂在肚子里了。”
林侃眼眶突然红了,说:“文丽,苦了你了。说真的,我这辈子没几个真正佩服的人,你就是一个。我对你除了佩服,还是佩服。我没想到这么大的事,人命关天,你就这样一个人扛住了。”
9年前,在丁峰和珊珊吵架离家的转天,余文丽就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说在长湖发现了丁峰的尸体,经过尸检发现他是淹死的,死之前喝了很多酒。至于到底是喝醉后失足溺死,还是自杀,就不得而知了。余文丽得到消息后,瞒着两个女儿给丁峰办丧事,让一个惊天秘密变得悄无声息。当时丁峰的父母都不在了,最终知道这个事的,只有丁峰的妹妹、林侃和她三个人。丁峰的妹妹答应保守这个秘密。
丁峰“失踪”的第5天,余文丽看着一个高大的身躯进入焚烧炉里,出来时就变成了一捧粉末,真像是一场惊奇的魔术。最后,这捧灰被安葬在一个小小的潮湿的墓穴里,永不见天日。这么多年,她和丁峰先是争吵不断,后来聚少离多,生活的残酷早就冲淡了他们的感情,現实的艰辛让这个看似和睦的家变得摇摇欲坠,她一直守住心底的坚强,活得倔强独立。然而,丁峰的死还是冲击到了她,那天在火葬场,在墓碑前,她流完了所有的眼泪。心被掏空了,她忍受着从来没有过的空虚。那晚,帮她看了5天旅馆的林侃躺在了她的身边,用一夜静谧的无眠,安抚了她的慌乱和无助。林侃被困于自己的残缺里,余文丽被困于女儿的残疾里。能安慰困兽的,只能是困兽。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对她好的人,终于也要离开了。毕竟困兽都只会被困在属于自己的牢笼里。他们在牢笼里拼死挣扎,撞得满身淤青,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和命运握手言和。要活下去,就得妥协。
林侃走了,应该不会再来了。余文丽回到房间,寿寿还在看着春晚,笑容灿烂,双眸炯炯有神,她一贯早睡,今天却毫无睡意。阖家团圆的日子,她和大多数人都在熬着夜。
天上突然闪现无数的烟花,在不远处“啪啪”作响,和着电视里拜年的喜庆音乐,敲打出春意盎然的节奏。12点过了,又是新的一年。
翟晓洁,湖北荆州人,武汉大学新闻系硕士,曾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负责采编工作。在“国际在线”官网、《写作》《散文诗》《荆州晚报》等媒体及“今日头条”“腾讯网”“凤凰网”“简书”发表新闻、散文、诗歌、小说等三百余万字。
责任编辑:艾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