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平衡·平衡篇
2023-04-29牛伯成
刘文彬从监狱大门出来,望了望外边的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飘着不多的云。空气清爽,带着自由的味道。
没有人来接他,他已一无所有,没有一个需要通知的亲人或朋友。
刘文彬郑重地摸了摸掉光头发的头颅,掂掂挎在肩上的提包,朝长途汽车站走去……
1
刘文彬回到家的时候,老房子里已住进了外人,这让他十分尴尬。他本来是可以愤怒的,可在里边接受了多年教育,他怒不起来,他发脾气的那根神经已经萎缩了。他对那家人说:“打扰了,对不起。”然后退了出来。
他无家可归了,不得已找到区片警务室的警察小张。他是刑满释放人员,本来也要到警务室向片警报到。那天晚上,刘文彬就住在警务室,跟小张聊了大半宿天,知道了许多新政策,这在以前,他听都没听说过。
张同志帮他找了个地方,和另一个刑满释放人员合租一个房间,租金很低。说好两人平分。经片警提醒,他得知像他这样出来没有经济来源的人,可以申请补助,每月180块钱,批下来按月发放,维持半年。
刘文彬拿到补助款时有些激动,这与他早年的工资差不太多。当然,物价也不是过去的样子,随着经济发展,也都涨了上来。偶尔想到他贪污的二十几万,心里多少有些委屈。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所谓时过境迁,不可同日而语,这个道理刘文彬还是明白的。
张同志还给他找了份临时工作:为来城里施工的推土机和运输车辆的车轮铲泥。按照市容办的规定,带泥的推土机和运输车是不能上路的,否则罚款。铲泥每次都有收入,当天现结。工程队的车辆很多,铲一次泥30到50元不等,这对刘文彬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刘文彬委托张同志一件事,帮他找一下前妻钟红梅,跟她商量能否与老房子租户解约,他好有个固定住所。他们签离婚协议时他在监狱里,那时他觉得对不起红梅,在财产分割上都给了对方,但房屋的居住权,他和前妻各占一半。现在他出来了,钟红梅又没住那所房子,刘文彬希望先让给他居住,不然他就成了流浪汉。张同志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和前妻联系,刘文彬想了一阵说:“不方便。”
张同志是个负责任的警察,按刘文彬提供的线索,找到钟红梅,做通了她的工作。张同志怎么和红梅谈的刘文彬不知道,但一个月之后小张拿来房门钥匙,说:“那家租客已经搬走,把房子给你腾出来了。”
这一刻刘文彬心里感动了一下。
在监狱里他记恨过红梅,但也没有太大的气,只在心里发过牢骚。为了红梅的前程,他同意离婚。他想那是他们爱情的终结,有些悲哀。现在他出狱了,为自己的罪付了代价,可以重新做人了。虽然与红梅不能破镜重圆,但红梅心里还是有他的,并没在房子的归属上跟他计较。这样想心里暖融融的,恨已恨不起来,涌出的都是感激之意。
搬回老房子,又别有一番滋味儿在心头。
家里的旧家具红梅没搬走,大部分还是老样子,放在老地方。比过去是破旧了些,不过,看着熟悉,也亲切,恍若时光倒流,过去的一切又回来了。但房间里没有了红梅,没了她的气息,变得干燥,老房子也就陌生了。刘文彬在房间里走动,默默观察,分明感到,他是这里的新住客,过去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
还有一件事他必须去办理,也是张同志的提醒,他因判刑失掉了公职,他可以去找原单位,说明他的情况,提出申请,看看原单位能否接收他。按张同志的说法,一般情况下,这种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为此,刘文彬跑了趟造纸二厂。那里的情景让他吃惊,他看到的是一片破败的景象。原先二厂林立的厂房,包括锅炉房,包括二、三、四车间,也包括后建的高级铜版纸厂房,都扒平了。厂院旧围墙还在,突兀地伫立着,里边却像坟丘那样长满了荒草。刘文彬的心脏突突跳跃,撞得他生疼,这时候他看到一条大狗,从看厂院的小房后边跑出,朝他汪汪吠叫。
刘文彬等了许久,里边才走出一个人。打招呼问了问,对方是房地产公司人员,与二厂没有任何关系。
刘文彬又找到造纸公司旧址,门口换了招牌,里边成了一个卖糖果小食品的批发市场,人来人往很是繁忙。
刘文彬四处打听,终于找到公司技术科的一个老人儿瞿工,瞿工说:“公司早解散了,过去的干部干什么的都有。公司没了,你还想复职,这怎么可能呢?”刘文彬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听他这样说,彻底泄了气。
今后怎么办?他有些发愁。
瞿工说:“十年前大家也发过愁,公司解散了,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人怎么办啊?特别是像我这样搞技术的。有厂子还好,公司没了,下面的工厂还能养活我们。可是,厂子早关停了。要是厂子在,公司也不至于解散。厂子没了,我们更没饭吃了。”瞿工说话唠叨。
“你现在做什么?”
“做个小买卖啦,我开着一个小小的电器维修店,就是一个货摊,不到两平方米大,挣不到什么钱,勉强维持。”
“别人都干什么去了?”刘文彬这样打听,是有他的用意的。
“咳,做什么的都有,有开出租车的,有去南方工厂当技工的,有在自由市场卖大果仁儿、卖西红柿的,干得好的有开饭馆的,落魄的还有给人家当保姆的……五花八门。”
刘文彬倒吸一口凉气,一忽儿想,公司那时就摇摇欲坠,终于垮塌下来,呼啦啦似大厦倾,他能想象到那时的情景。随即又想,他就是不犯事儿,那个时候也会下来,失去工作岗位,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哦,那时有红梅,至少是两个人。那又怎么样呢?他会开出租车吗?能开小饭馆吗?说不定,也跟那些没能耐的人一道,夫唱妇随地去卖西红柿了。这样一想,心里反倒安慰了许多。
本来他是想打听两个人的,一个是他前妻,公司在的时候,她是安技科副科长;还有就是公司一把手林希胜。他不好直接问,瞿工也没有说。
跟瞿工告别后他有些后悔。
那两件旧事,始终压在刘文彬的心头,这些年间他翻来覆去地想,始终想不明白。他要找个机会跟林希胜问问清楚。不是他对判刑不服,他承认,对那二十万有贪心,可那两件事,像两块石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遗憾就遗憾吧,没问也就算了。瞿工过去也是个不关心他人的人,就是跟他打听,也未必能打听出所以然来。
回原单位的事儿已无希望,他不得不把这个念头放下——全系统的人都失掉了工作,更何况他一个服刑出来的刘文彬呢?
不过,铲泥巴不是个长久之计,再说,人家施工队的工程是有期限的,且现场作业条件不同,车轮上的泥巴也不是天天有,他还是应该找个稳定点儿、正经些的工作,先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之后再考虑其他事情。
刘文彬开动脑筋,苦心琢磨起来。天地那么大,已获得自由的刘文彬,做点儿什么好呢?
2
工作试了好几份,有小张同志帮他联系的,有刘文彬自己找的。当过小区门卫,做过小区卫生——现在叫保洁员。当门卫的时间不长,他怕遇见熟人,怕和熟人说话,那样,他会难堪,觉得丢面子。给推土机铲泥巴,不觉得栽面儿,那地方没人注意他。当小区门卫,很正当的职业,他却觉得不行,这与他的特殊心态有关。
后来,刘文彬在一家小饭馆后厨打杂,职业算是固定下来。后厨的活计很多,不光刷碟子刷碗,还要清理卫生,倒垃圾,有时还帮厨娘择择菜,甚至动动刀工,干些墩子上的活计。
老板娘叫潘敏,在小饭馆里主事,老板好像外边还有其他营生,不常待在饭馆里。潘敏雇的大厨是个男人,其余雇工除了刘文彬,都是女工,包括跑堂上菜的、后厨洗菜切菜的。做卫生刷碟子本来也是个女工,那人年岁大一些,手脚不大干净,被老板娘辞退了。还是经小张介绍,刘文彬就谋到了这个差事。
刘文彬干活不怕脏累,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经过监狱里的锻炼,他已被改造过来,且身体变得很结实。服刑后期,他被调到炊事班,这是狱方对他的信任。那里要做上百人的饭,蒸馒头要和几十斤面,熬菜要熬一大铁锅。虽然情形不同,刘文彬也算干过餐饮这一行,不是生手。小饭馆生意挺火,前堂经常满客,后厨就格外忙碌。刘文彬干活儿有头脑,不管前边多忙,他总能安排得井然有序。老板娘喜欢,认为她找对了人。高兴的时候,还会塞给刘文彬一点儿小奖金。
在饭馆干活儿还有个好处,吃饭不掏钱。除了早餐,午饭晚饭全在馆里吃。自从到饭馆打工,刘文彬居然攒下一点儿小积蓄,他心里很满足。
这一天,小饭馆里来了一拨客人,领头的是个女的,说话嗓音挺冲。刘文彬在后边听着耳熟,不由得心里一惊。这不是钟红梅吗,真是冤家路窄,她居然带人到小馆里来吃饭了。刘文彬有意躲避,好在他的岗位在后厨。他拿定主意,不能让钟红梅看到他。可他心里不是滋味,听到钟红梅在前边说话,平复已久的心情又翻卷起来,七上八下地难受。
外边那桌饭菜肯定是钟红梅做东,因整个餐桌上都是她在说话。听声音红梅与过去有很大不同,说话声高,气度不凡,完全不似在安技科当副科长时那副小媳妇的样子。
他心里正揣摩红梅这些年的变化,不料老板娘喊他:“老刘,你把菜端上去。”
说来不巧,上菜的小袁去了厕所,女厨娘在墩子上正忙,老板娘戴着橡皮手套在水池子那边洗鱼,后厨里就他一个闲人。这种情形过去也有,小饭馆分工上没那么多讲究,需要帮忙的时候都会相互帮衬一把。
可刘文彬心里有事,钟红梅正在外边,他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出去的,与红梅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多尴尬?
刘文彬说:“哎,我帮你洗鱼。”
他过来就要接手。
老板娘斥他:“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快去!”
大厨没二话,把炒好的菜,拍在了他的手上。
刘文彬硬着头皮端着那盘木樨肉片走出去,恨不得拿手挡住脸。朝那边瞥看,还好,钟红梅侧后面对着他,并没注意这边。
刘文彬快步走过去,放下那碟木樨肉就要回去。
不料,钟红梅突然说:“你怎么搞的,上菜也不报菜名啊?”
说着她看了刘文彬一眼,刘文彬的脸“腾”地红了。
钟红梅也愣了一下,继而很讨厌地挥挥手说:“去吧,去吧。”
刘文彬就这样被打发回来。
客人们没看出所以然,后厨的老板娘和厨师更没听出所以然,只认为刘文彬笨手笨脚不受欢迎,这段小小的窘迫一忽间就过去了。刘文彬心里却滚开了锅。他看到钟红梅的冷漠和厌烦,他接受不了。钟红梅并不了解他现在的处境,更不知道他在监狱里都受了多少苦,这次相遇,钟红梅居然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他的心受到伤害,一下子伤到了骨子里。
好在这会儿工夫小袁回来了,他才免去了再一次受辱和难堪。
餐馆里的伙计们用餐是在客人走了之后,要是个别客人拉了晚,他们也不用专门等待,客人有需求他们撂下饭碗过去招呼也来得及。
刘文彬心事重重,吃饭不香,拿起碗筷扒拉几口就放下了。他的反常引起老板娘的注意,问他:“老刘你怎么了?”
刘文彬咬咬牙说:“我看见我的前妻了。”
“哦,她来咱们饭馆了?”老板娘的反应挺快。
刘文彬说:“是,就是中午请大客的那位。”
老板娘说:“哦,是那个钟经理啊?她以前常来咱们饭馆,这段来得少了。”
“钟经理?”刘文彬有些纳闷。
老板娘说:“可不,她家开着公司,是做纸制品生意的,叫人家经理还是叫小了呢,她可是那家公司的老板娘。”
刘文彬又吃一惊,一瞬间心里已开始转悠,居然把钟红梅和林希胜想到一起。他不能确定,但已经这样想了。
老板娘说:“见到你的前妻,咋没叙叙旧?”
刘文彬说:“离婚的人就像散了的席,没什么好聊的。”
“那倒是。”老板娘善解人意,嚷嚷着说:“吃饭,吃饭,不能让这事儿把饭搅了。”说着,把一勺肉菜盛到刘文彬碗里。
大家吃过饭,收拾碗筷,午后可以休息俩小时,到5点钟就要为晚饭做准备了。厨房里只大厨有一架能支起来的旧帆布躺椅,刘文彬他们包括老板娘,只能坐着在案板前趴一趴。
这时候有人敲饭馆的门,现在来人最不受待见,连老板娘都不喜欢。
刘文彬走过去开门,他立刻愣住。门外站着的居然是钟红梅,只她一个人,她又返回来了。
刘文彬朝后边说:“不是吃饭的客人,你们休息吧。”
他把红梅拦在外边。
刘文彬跟随钟红梅走进一家咖啡厅,刘文彬把工作服搭在臂腕上,里边的衣服仍跟钟红梅不相配,显得邋遢。
钟红梅要了蓝山咖啡,问刘文彬:“你喝点儿什么?”马上又说,“算了,还是我帮你点吧,”招呼服务员:“来两份蓝山咖啡。”
刘文彬对这样的奢侈场面已很不习惯,他搓动着手。
钟红梅脸上没什么表情,问:“你出来这么久,怎么不来找我?”
刘文彬说:“我跟你离了婚,咱们没什么关系了,我还找你干什么?”
“没关系了,你怎么知道让民警找我要房子?”
“那事儿不找你,我没有地方住。”
“房子的居住权一半是我的。”
“是,这个我到什么时候都承认。”
“承认就好。”
刘文彬说:“我听说,你现在做着一家公司,搞纸制品的,你已经是钟经理了。”
“是那个老板娘说的吧?”
“是。”刘文彬点头。
钟红梅说:“你进去以后,我这边变化很大。”
刘文彬说:“我能想到。”
“你想知道公司是怎么回事吗?”
刘文彬说:“是老林帮你搞起来的?”
钟红梅冷静地看着他,说:“不是林希胜帮我搞起来的,是我们俩一起搞起来的。你不知道吗?我和他结婚了。”
刘文彬心头又被狠狠抽了一鞭子,他听老板娘说的时候,一瞬间有过这个猜想,现在被证实了,仍觉得极不舒服。
两人沉默了,钟红梅喝着咖啡,眼睛望着别处。
过了一阵,刘文彬问:“老林……他还好吧?”
钟红梅把脸转来,说:“哪方面?公司这方面,现在是我在操持,还说得过去。身体上,他不大好,他有哮喘病。”
她说得直截了当。
刘文彬心头跳了一下,脑子里闪现出“报应”这个字眼儿,转瞬即逝了。
钟红梅又说:“我不希望你在那家饭馆打工,这是我看见你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刘文彬苦笑一下说:“我已经找过好几份工了,这家老板娘是对我最好的。”
“你知道她先生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
“她先生也是从里边出来的,是刑事犯。当然,现在改邪归正了,可他背后仍然麻烦不断。”
“这个我没听说过。”
“你去问问那个片警,就知道了。”
他就是张同志介绍来的,当然,在张同志眼里,他也是刑满释放人员,要是归类,倒能归在一起。
他没说话。
钟红梅又说:“你在那儿,也就是糊口,干不出什么名堂来。”
这倒是。钟红梅说话,还像以前一样尖锐。
他点了点头。
这时候钟红梅停了停,又说:“你要是愿意,可以到我的公司来,我会给你找点儿事做。”
刘文彬心里再次翻腾起来,不能说钟红梅的话对他没有诱惑。一时间他脑子转得飞快——他可以摆脱目前的窘境,找到一个安逸点儿的工作。窥视前景,他可以接触钟红梅,还可以接触林希胜。这将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不过,这样他能够走近林希胜,把心底埋藏多年的那两个疑团释开……
刘文彬说:“这合适吗?”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说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丈……丈夫……”他有些口吃,“会同意吗?”
钟红梅冷笑一下说:“他肯定不同意。”
刘文彬说:“他不同意我还过去干什么?”
钟红梅说:“我已经告诉了你,公司这边我在操持,包括用人。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愿不愿意过来,其他问题,不用你管。”
刘文彬想到钟红梅与林希胜过去的关系,又由过去想到现在。现在的公司是他们的夫妻店,他作为前夫掺和进去,那他是个什么身份,在外人眼里是什么形象,他接受得了吗?
钟红梅似看破了他,说:“怎么,你觉得,这样很伤自尊,是吗?”
刘文彬说:“我……是有些顾虑。”
钟红梅说:“你还是把生存放在第一位吧,面子,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她直刺刘文彬的灵魂。
生存艰难,三个多月的劳作,刘文彬已体会到了。他试探地问:“如果我过来,我能做什么?”
钟红梅依旧冷冷地说:“现在,你就是个废人,过来只能做做卫生,打打零杂,其他事情,你做不了。”
刘文彬又被闷了回来。
钟红梅已打算停止这次谈话,说:“我找你,就这件事。你回去想想,如果愿意过来,这几天把那边的事处理干净,下周一到公司找我。”
她掏出名片,按在桌上,推了过来。
回到家刘文彬有些晕,这是受到强刺激之后的麻木,脑子里塞进了太多的信号。他要调整自己,许多事都要重新认识,包括对自己,对钟红梅,也包括林希胜。刘文彬头脑的梳理功能还是完备的,渐渐地,理出些头绪。
这是他第一次得知钟红梅与林希胜结婚的消息。回想起红梅在他入狱第二年就提出离婚,背后肯定是有故事的。他记得过去的林夫人,是个娇小的女人,中学教师,身体健康,林希胜闹离婚恐怕也是一个热闹的过程。但无论如何,这已是铁打的事实,他必须接受。
钟红梅和林希胜合办了公司,这家公司可能已创办了很久。钟红梅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林希胜也不是过去的林书记,变成了民营企业的老板……他得跟上形势,改变过去的所有看法。
还有,钟红梅让他进公司,这是为了什么?
出狱之后,钟红梅并没找过他,她是看到刘文彬在小饭馆打工,才临时冒出的想法。或许,钟红梅想法很简单,只想改变一下他的工作环境;但更有可能,她的想法很复杂,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虽然这只牵扯到他们三人,可它比三角函数还要复杂得多,是一道无解的数学题,需要不断运算下去。
他会去钟红梅和林希胜的公司上班吗?
他已有了明确的倾向。
他脑子里热乎乎的,已经发动起来,他越来越渴望接受这个挑战。
3
刘文彬站在宏胜纸制品有限公司门外时,没有任何的忐忑和不安。
他找出自己最好的衣服,仍穿得不够体面——这没有办法,他不会为了来钟红梅和林希胜的公司,就去破费买新衣的,他不愿意那样做。
他已做好准备,想的最多的是怎样与林希胜见面。他渴望见到林书记,看看这个过去的老上级,有什么话对他说。他仍揣着那两个猜想,那是他心中的痛。他不会一见面就追问林希胜,他在狱中已得到了锻炼,不会那么没城府。但他迟早会要问林希胜,要他把真相说出来。这与应聘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他得先放下。他是来工作的,应明确自己的位置,现在须俯身在林希胜、钟红梅领导下,做公司一名普通员工。
“您找谁?”前台的小姐问。
“我……哦,我找钟经理。”
“有预约吗?”
“哦,有,有……”
前台小姐看了他一眼,说:“请跟我来。”
刘文彬被带领着来到经理办公室。敲敲门,把他送进,又退回去。
“你来了?”钟红梅正用计算器算着什么数字,说:“你等一等。”
刘文彬趁这工夫环视了一下她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很大,有文件柜、办公桌,旁边有两把圈椅和一个小茶几。他在圈椅上坐下来。
“你想好啦?”钟红梅说,一边继续按动着计算器。
“对,想好了。”
钟红梅已计算完毕,把数字抄在一个本子上,这才抬起头说:“我想到你会过来,不愿放弃这次的工作机会。”
刘文彬点点头说:“是,是,我不想放弃。”
“潘老板娘那边处理好了?”
“我向她辞了职,我觉得有点儿对不住她。”
“找工作是两厢情愿的事,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也对。”他笑笑。
“工作的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简单介绍下公司的情况:公司有四间办公室,我一间,董事长一间,另外有會计室和业务室,业务室的房间大一些,还有一个卫生间,一个储物间,一个仓库。员工加上你一共十三个人,其中七人是业务员。这些房间,包括走道,你每天要做两遍卫生,特别是卫生间,不能有异味儿。”
刘文彬点头,问:“我有工作服吗?”
“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包括做卫生的工具,一会儿我带你过去看看。”
刘文彬问:“我来上班,你不带我去见见董事长?”
钟红梅看他一眼,说:“董事长还没有来。你只是下层员工,没必要去见董事长。”她断然地拒绝了他。
随后,她公事公办地谈了他的薪水。
刘文彬来到公司第一天就开始干活,钟红梅为他准备的工具很齐全,但她没给刘文彬介绍公司的其他员工。刘文彬只是个清洁工,按钟红梅的说法是最下层的员工。他出现在公司这很自然,说明钟经理对公司环境的重视,以保证员工们在工作中能有个好心情。
刘文彬对公司的每一位职员都是友善的,他很和气,除了钟经理,没人知道他的来历,看上去就是一位温良勤劳的大叔,无声地走进来为他们擦抹桌椅、拖地板、打水,还抽时间把办公室所有的玻璃擦拭了一遍。刘文彬休息的地方在储物间,那里有个马扎子和一个小圆桌,他的日常用品都放置在小桌上。
林董事长确实不常来公司,刘文彬上班五六天了也没见到他。钟经理也不总待在公司,她要跟业务员一样出去跑业务,时而还要有应酬。只刘文彬的工作按部就班。
这一天,他照例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进来做卫生,没想到屋里有个年轻女子坐在办公桌后面,在翻看一本什么书,一边吃着零嘴儿。他对女孩笑了笑,继续他的工作。那女子看他一阵,说:“喂,你就是刘叔叔吧?”
“你是……”他停下手里的工作。
“我是林希胜的女儿,我叫林茜。”
“哦,你好。”
“我知道你,刘叔叔,你过去是造纸二厂的厂长。”
听林茜这样说,他不由得对这次谈话重视起来。
“那都是太古老的事情了,二厂早就没有了,我现在是这里的……清洁工。”
“清洁工一定是临时的,刘叔叔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错了,我现在没什么本事,做什么都要从头学起。”
林茜拉着长声说:“那——不会吧,我听说,是你把造纸二厂的大项目搞上去的,那个项目,我爸都没办法。”
刘文彬刺痛一下,看林茜的样子,并不像挖苦他,就说:“大项目最后还是下马了,我去二厂旧址看过,那边,所有厂房都拆成了平地。”
“那不是你的责任。”她竟这样说。
刘文彬只好苦笑一下。
林茜已离开老板桌,站到他跟前,端详着他,说:“我早就想见识一下刘叔叔是什么样的人,这回终于看到了。”
刘文彬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听他们讲的啊,我爸,还有我现在的妈。他们为了你来不来公司吵过一架,我爸气得犯了病,住进医院到现在还没出来。我就想,这个刘叔叔肯定是个不简单的人。今天见到你,果不其然,当年的大厂长连清洁工这样的工作都能不动声色地承接下来,真是不得了。”
“林茜,你不要这样说我,这样的话,很伤人的。”
“我没想伤害你呀,我只是好奇,当然,也有我的钦佩。我想,你能接受现在的工作并不容易。你一定是下了很大决心,经过深思熟虑的。”
刘文彬:“你不欢迎我做这个工作?”
“没有啊。”
“要不,你是代表你爸来找我,希望我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因为你父亲不同意我进公司,为了这件事,他们吵了架,你父亲气得住了院。”
“这些,跟你没有关系,那是他们的事情。”
“那怎么会?这都是因我而起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爸也没委派我过来撵你,我跟你说了,我对你很好奇,所以想过来会会你,增长一下我的社会阅历。”
刘文彬的心向下一沉,觉得这女孩不简单。表面天真,实际上成熟而复杂。
果然,林茜把利剑劈刺过来。
她说:“我猜想,刘叔叔到这里来,一定是有想法的。”她审视着他。
刘文彬不说话。他要听这女孩说下去。
“你一定是很有野心的吧?想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来?”
刘文彬摇头,说:“这对我来说,只是一份工作。”
“这么简单?”
“是,很简单。”
林茜笑了,说:“你这话能糊弄谁呢,一个大厂的厂长,能安心清洁工的工作,这样的话会有人信吗?反正我不相信。”
刘文彬又不说话了。
林茜说:“我不会在我爸跟前戳穿你,你有野心我欢迎,凭你的本领,把我家的公司搞得更好这不是坏事,这毕竟是我家的公司啊。”
说完这些话,林茜就不再理会他,又绕过去坐在董事长的座位上,看她的闲书去了,仿佛刘文彬并不存在。
林希胜的女儿给他敲响了警钟,他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下他来公司的目的了。潜意识里他有接近钟红梅和林希胜的愿望,他是怀着怨恨的,他怀疑当年是林希胜告发的他,为了他的私利而牺牲掉自己。而钟红梅早就背叛了他,让他蒙受了耻辱。他来公司,是要复仇吗?他认为,他还不至于那样狭隘,而且,他怎样做才算复了仇呢?破坏他们的企业?或者把他们的公司夺过来?这是不可能的。在这家公司站住脚,慢慢争出一个他的位置,这倒可能。林茜已说得很明白,她不反对他有这样的“野心”,因为,这对她家公司从根本上说,是有益的。
4
与林希胜见面是几天之后。
林希胜坐小车过来,依然很有派头。刘文彬期望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林希胜来到公司不久,就派前台的韩小姐把他叫到董事长办公室。
“哎呀呀,文彬啊,我们又见面了。”董事长把手一伸,让刘文彬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他并不像个病人,一点儿都没有喘,更不像住了医院刚出来的人,他的精神饱满,说话声音洪亮。一时间刘文彬感觉,他还是过去的林书记。
刘文彬穿着工作服,与林希胜完全不搭配,他一时站着没动。
“坐,坐呀。”他走过来,竟把刘文彬按在了沙发上。
“小韩,倒水。”他招呼。
小韩给他们沏了茶,对林希胜说:“董事长有事招呼我。”
林希胜摆摆手,韩小姐退了出去。
刘文彬觉得,林希胜摆手的姿势也和过去一个样,很有力量。
“怎么样,到这里工作还习惯吗?”
刘文彬说:“挺好。”
“哎呀,红梅让你在这里搞卫生,我是不满意的。怎么说你过去也是个厂级干部,怎么能让你做这个呢?太不合适啦。”
“我刚从里边出来,十几年没接触社会了,需要这样,从清洁工干起,慢慢学习,重新适应这个社会。”
“我啊,批评了红梅,你做清洁工,实在是太丢人了,这要是让造纸行业的老人儿知道,怎么看你,怎么看我,我也跟着丢面子哦。”
劉文彬听出了里边的锋芒,他没说话。
“我跟她商量啊,能不能给你调配个工作,可现在公司已经满员,业务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各包一片,其他的工作,我们是家小公司,安排不开,也不需要,你看这个……我也是很为难的啊。”
刘文彬不接他的茬口,仍说:“我干清洁工挺满足,这个工作,公司也需要,我是个从里边出来的人,也没有你说的那些面子。”
“不好,不好。”林希胜仍然摇头,“这样,我脸上也无光嘛。”
刘文彬没再说话。
林希胜又说:“我倒是为你想过,我嘛,在造纸行业这么多年,老关系还是有一些的。我可以推荐你,到其他公司试一试,看能不能做做业务,或者,做做管理工作。”
果然,董事长直截了当地摊了牌。
刘文彬说:“董事长这是要辞退我,是吗?”
“不是不是,我这是为你的将来着想,你在这儿,当清洁工,屈才,也不会有什么发展。”
“我是跟钟经理签了聘用合同的,钟经理跟我说过,这个公司现在她在操持,用人的事,也归她管。您要辞退我,是不是要跟钟经理商量一下,我听她的安排。”
刘文彬知道林希胜迈不过钟红梅这道坎儿,直接把他怼了回去。
果然,林希胜咳嗽两声扭转了话题,说了些造纸公司老人儿的事,确实有几位也在经营纸张销售。A市没有了造纸厂,但仍是纸张消费的大都市,用纸的单位很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也离不开纸。这些纸制品公司从南方或附近小厂购进纸张,在本市销售,按林希胜的说法,日子过得都还不错。
林希胜把话头引向那几家公司,刘文彬表达了在老领导麾下工作的坚定决心,一一拒绝了。
但这没有用。刘文彬执著,林希胜比他还要执著。他说到公司原供销科长安志强,现在办着一家纸业公司,业务做得有声有色。林希胜转身拿出一封写好的信,递给刘文彬,说:“推荐信我已经为你写好了,你啊,拿着信去找安总,他一定会安排好你的工作,妥妥的。”
刘文彬很无奈,他已感觉到,实力强大的董事长完全有能力全面碾压他这个小小的清洁工,他们的力量不成比例。像小船遇到大浪,像兔子遇见老虎,他的坚持没有任何作用,不可避免地败下阵来。
董事长已经站起,说:“事情就这样了啊,你今天就可以走,我已经和会计做了交代,走前,她会跟你结算好你的工资。我还要去理个发,欢迎今后来我的公司做客,那就再见了啊。”
说着,他要往外边走。
恰巧这个时候,钟红梅推门走进来。
钟红梅来得正是时候,她显然问过会计,知道林希胜要开掉刘文彬这件事,气色不善地堵在门口。
她并没让刘文彬离开,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一时疏忽。
她对林希胜说:“你别走。”
林希胜像小鸡见到老鹰那样要夺路而逃,但钟红梅堵住房门,拦住了他的去路。
“怎么回事儿?”她问林希胜。
“没什么事儿,我是看着老刘在这儿做卫生不大合适,想给他帮帮忙,介绍他到老安那儿去,做做业务,做做管理什么的。”
“你呢,同意啦?”她又把目光投向刘文彬。
刘文彬镇定下来,说:“没有,我愿意在咱们公司干,我觉得这里不错,给我一个重新走进社会的平台,我没打算离开。”
钟红梅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点点头说:“很好。”
她又转向朝林希胜,说:“看来这又是你动的歪心思吧?我用的人,你就想把他赶走。”
“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是为他好。”
“这不用你操心,怎么使用刘文彬,我自有安排。”
林希胜把脸沉下,嘿嘿两声说:“我是董事长,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吗?”
“不错,你是董事长,不过,咱们两个有约定,经营上的事,包括用人的事,我这个经理说了算。你有意见,可以在董事会上提出来,董事会做出决议,我会服从,但你不能插手公司日常的事务性工作。”
“这是事务性工作吗?”
“当然是,你我是有分工的。你别忘记了,这个公司,你我的股份各占一半,你有发言权,我同样有发言权。你当董事长,决定大略方针,我当经理,负责日常经营管理,你要是什么都乱插手,公司还不乱了套?”
林希胜看了刘文彬一眼,哼一声说:“你不要当着外人这样吵吵好不好?”
“我怎么吵吵啦,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我告诉你林希胜,我知道我聘用刘文彬你心里不舒服,就千方百计搞破坏,亲自到公司来搅局。你那点小心眼儿糊弄得了谁啊?我再次告诉你,我不允许你这样做,刘文彬我用定了,你就是辞了他,我也会把他再请回来。”
“你,你怎么能这样跟董事长说话,当着清洁工的面顶撞董事长,这成何体统?”说着,他捂着前胸咳嗽起来。
钟红梅并没就此饶过他,继续说:“不合体统是吧,你要想不这样,就不要背后搞阴谋。”
“我怎么是搞阴谋呢?”
“你背着我找刘文彬谈话,还写了推荐信,你早就谋划好了是吧?这不是搞阴谋又是什么?我告诉你,你的阴谋,在我这儿不会得逞。”
林希胜脸色苍白,气得直喘粗气。
钟红梅这时对刘文彬说:“文彬,你把他写的信拿给我。”
刘文彬递给了她,钟红梅接过来就要扯碎,想了想,又没扯,抖动着对林希胜说:“刘文彬的事情,今后你不要管。文彬,咱们走。”
说着,她拍打着信封,昂首阔步地走出去。刘文彬望了眼林希胜,跟在了她后边。
林希胜的脸憋得通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整座公司小楼里都能听到。
刘文彬心情很愉悦。在此之前,他从林茜那里听说了钟红梅和林希胜吵架的事,那只是听说。这次,他亲眼看到了这场大戏,钟红梅当着他的面,不客气地把林希胜数落得颜面扫地,他想背着钟红梅把自己辞掉的阴谋破产了。
他为自己庆幸,心里已有了新立场,他要坚定地站在钟红梅一边,并把这作为今后的行为准则。
他更没想到的是,由于林希胜这一闹,他会因祸得福。
下午,刘文彬把应干的活计干完,回到储藏室休息。
小韩过来叫他,说钟经理要他过去一下,有事情跟他说。
刘文彬来到经理室,钟红梅在喝茶,一边翻阅着什么材料,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与方才判若两人。
她的桌子上摊着那封被她团皱又抚平的信。
钟红梅问刘文彬:“这封信你看了吗?”
“没有。”他如实相告。
“林希胜推荐你,到老安的公司去做业务。他没有败坏你的意思。”
“这个情我领了,可我……”
钟红梅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说:“在这个公司,你也可以做业务,但不是现在。”
刘文彬点点头。
钟红梅说:“你先委屈一段,等我把人员调配好了,再调你出来。”
刘文彬客气地说:“谢谢钟经理。”
钟红梅白了他一眼,继续说:“不过,这段时间,你做过卫生不要闲坐着,你要熟悉一下公司的业务情况,包括公司经营的品种,每种商品的出售价格,公司允许的价格浮动幅度,业务员提成比例……我会找些材料拿给你看,你自己在心里先练一练兵吧。”
刘文彬又踏实了一块,他觉得自己今天,收获巨大。
5
钟红梅的人员调整步伐并不快,刘文彬在公司又做了一个多月的卫生,钟红梅才招进一名女工,叫李桂荣,接手刘文彬的工作,李桂荣还负责为大家做午餐。小韩仍负责前台和内勤,不忙的时候也帮李桂荣做做饭,这都是钟红梅明确规定的。增加了午餐大家高兴,公司也更像个大家庭,有了更多温暖的气息。刘文彬觉得,钟红梅很有些管理办法,这在以前还真的没看出来。
刘文彬调到业务室,因业务员早有明确分工,各负责一片,刘文彬不能抢别人的饭碗,他就成了填坑补漏的人物,有特别的业务,钟红梅就派他出去。钟红梅说:“你不用想得太多,只需听我的安排,我让你跑哪个地方,你就跑哪个地方,要你跑哪单业务,就跑哪单业务。公司的销售政策你是知道的,你跑好一单业务,我会给你一笔提成,因为业务不是你单独做的,提成按B级标准。其他方面,你可以暂时不管。”刘文彬问:“我就这样做业务吗?”钟红梅说:“对,你听从我的安排,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再有就是进货。进货业务员是不过问的,全由钟红梅掌握,纸品的进价业务员并不清楚,这是公司的秘密,但钟红梅没背着刘文彬。
刘文彬与大家相处得不错,业务员们渐渐也清楚了他和钟经理的关系,加之钟红梅安排得合理,没影响其他业务员的利益,所以,并没招来他们的怨言。
跑过一段市场,与业务员接触得多了,刘文彬得知,现在的业务已不像以前好做。以前做业务,打着董事长林希胜的旗号,几乎所向披靡。之后这些渠道很长时间保持通畅,几乎都能按时进货,按时结款,不费周章。但现在不行了,老的渠道在萎缩,开辟新渠道很困难。一个原因是本市纸品公司越来越多,相互竞争,也相互挤压;另一个原因是林希胜的影响力在下降,一些老同事、老部下越来越不买他的账,林希胜的红利,几见尽头了。
刘文彬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想法,也没有林茜所说的野心。他认为,越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越应做好本职工作,为公司的生存,尽一份力量。
做业务之后,刘文彬遇到不少造纸行业的老人儿,有原来公司的,也有老厂里的。渐渐明白,本市造纸系统虽然垮塌了,可许多旧人仍漂浮在这个行业中,以不同的方式经营着各类纸张的流通业务,从中获取利润,活得都还滋润。
这一天刘文彬遇见了范中祥,他原来是造纸公司的安技科长,钟红梅的顶头上司。他也经营着一家纸品公司,专门经营面巾纸、卫生纸等生活用纸。两人见面,分外高兴。也恰好到了下班时间,范中祥请刘文彬到小馆里喝了几盅小酒。
刘文彬憋着一肚子疑问,见了老人儿就想刨根问底。老范规避着钟红梅和林希胜的私情,但并没回避谈论林希胜的其他方面。
老范说:“你确实够冤的,二十多万,判了十六年。”
刘文彬却坦然,说:“那时的二十万可是天文数字了。不过……我有时也觉得冤,那些钱我并没花在自己身上,我还拿出一部分给职工发了奖金哪……唉,我也有毛病,干吗我把折子立在一个不存在的名字上,这说明我还是有贪心。”
老范说:“你啊,说到底还是个老实人。”
“这些我都认了,在里边待了十三年,我承认我有罪,可我也有很多事情想不通,憋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什么事,憋了你这么长时间?”
“我的事儿不瞒你,我那二十万,是林希胜给我留下来的,是账外的资金。他同时拿走了二十万,后来大项目追加投资,他又拿走三十万。这些钱,我不知道林希胜是怎么花的,怎么他没事儿?当时检察院查我,肯定也会查到他。按照我对林希胜的了解,他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他怎么会没有问题,他怎么会没贪下那些钱哪?”
“这你就不懂了,谁像你那么傻,把贪污两个字写在脑门儿上?”老范借着酒力说,他摆了摆手,“你别不爱听,我这是把你和林希胜做比较。”
刘文彬说:“我明白。”
老范继续说:“他在公司是一把手,钱怎么花他说了算。公司账上的钱,他都可以安排。那么他手里掌握的‘私房钱,能不精打细算吗?”
“那肯定,花得更仔细,也会……花得更值得。”
老范笑,说:“你不傻,你都听明白了。他花那些钱,都是有回报的。他不会明面上吞下那些钱,他会投桃报李。他把钱花在那些可以反过来再把钱回馈给他的人身上,你懂了吧,这叫作利益交换。”
刘文彬醍醐灌顶,一下子打开了眼界,他“哦”了一声,说:“老范你说得透彻,我那时候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那时明白也没用,你没在那个位置上,没有那么多可以交换的关系户。”
老范真是明白人,一句就点到刘文彬的穴位上,刘文彬不得不服。
老范又喝酒,他喝酒爱脸红,就是喝得脸上红通通,他也没有醉。但他喝了酒爱说话,说出的话都很尖锐,一针见血。
他说刘文彬:“你去红梅的公司算是去对了,换个人,还真不敢这么做。”
“怎么呢?”刘文彬请教。
“走近钟红梅就是走近林希胜,你和红梅过去又是那样的关系,你去他们公司,这不明摆着去向林希胜挑战吗?”
刘文彬心震动了一下。
老范又说:“林希胜是个老狐狸,他这辈子霸道惯了,他才不会允许别人吃他的窝边草呢,所以我说,文彬你胆子真够大。”
刘文彬说:“我现在只是他公司的雇员,说不上胆子有多大。”
“你是什么人,你是红梅的前夫,他们现在是两口子,你在他们的公司干,林希胜得有多大的肚量能容下你?你肯定是有备而去的,才能在那里站住脚,林希胜看见你,就会气得七窍冒烟。”
老范又说对了,林希胜不仅七窍冒烟,还为此住过医院。
“不过,你要好好提防他,林希胜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心黑手狠,眼里不揉沙子,他不会让你轻易得逞的。”
得逞什么,刘文彬并没指望什么啊。
“难道他会害我?”
“肯定会,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这个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刘文彬点头,冒失地问了句:“老范,你就这么恨他?”
“不是我恨他,是我看透了他,他在造纸公司那些年,一手遮天,没人敢招惹他,离开了公司他也是造纸行业的一霸。前些年,他几乎独揽了A市的纸业市场,我们办纸业公司的,都受过他的气。他那个人,攫取利益,不择手段。”
刘文彬说:“我做业务,也听说了一些。”
“所以啊,你得提防他,他是不会允许别人损害他的利益的。”
“这我明白。”
老范看着他笑,又说:“不过,多霸道的人也有气数尽的时候,这两年,林希胜的公司在走下坡,你进入他的公司,更是他气数衰败的一个征兆。你是红梅的前夫,红梅安排你进入公司,肯定有她的想法……”
刘文彬心里又一惊,猜想着:或许他知道些内幕,或许红梅与他还有来往?
老范继续说:“也许啊,你和红梅缘分未尽,要是你俩真的能再次走到一起,那就是老狐狸的完败,没准儿,他能被你们俩气死。”
刘文彬不能不提高警觉,老范的话几乎全部说到了他心里。
外人都能看得这样清楚,他更要时刻提醒自己,他不能走过头,或者说,他不能步子迈得太快。欲速则不达,他必须收敛自己,当老实人,规规矩矩做老实事儿,不到水到渠成的时候,不能迈大步。切记切记,夹着尾巴做人是第一要务,不可忘乎所以。
刘文彬跟着跑业务,日深月久,对公司的整体状况就看得明白过来。公司的积累可能是雄厚的,能租下这样的办公小楼,有三台汽车,董事长一辆,钟红梅一辆,另一辆是送货的厢式卡车,业务员包括刘文彬都配备了摩托,这当然与前几年的业务量有关。虽然目前出现了下滑,在刘文彬看来公司的销售额和利润依然不菲,尽管业务员和钟红梅都在感叹今年的业务不好做。
刘文彬没像其他业务员那样,有自己专区,他直接受钟红梅领导,跑那些由钟红梅负责的大宗业务,成了钟经理的御用业务员。他经常出入钟红梅的办公室。两人对面坐着研究工作,或者一起等用户电话是常有的事。刘文彬觉得,两人间说的话,比过去当夫妻的时候还要多。
这天,刘文彬拿了午饭,到经理室来吃,他有单业务,对方提了新要求,他要向钟红梅汇报一下。钟红梅也在吃饭,她从家里带了鱼。吃饭是比较随便的时候,钟红梅就把碗里的鱼拨给刘文彬一块。这个动作太熟悉了,以前在家的时候常有,刘文彬不由得心里一跳。
钟红梅并没什么不正常,继续吃着饭,边说:“这件事不能给他们留下先例,不然的话,先例就成了惯例。以后他们每次都会提出这种要求。”
“我觉得他们的要求还是有道理的。”
“你不能站在对方立场上看问题,那样,你的手会软,你的立场必须站在公司这边。”
“我当然是站在公司这边的,我只是想,公司在这个产品上,确实拿过高利润,可我们不能都向高利润看齐,要保住市场,也要适当让利。”
钟红梅说:“这个你不懂,我们是给对方高回扣的,我们的每笔业务都不同,有回扣的业务,定价都会高一些。”
“是这样啊?”
“你以为呢,你看到的是前面的交易,背后的名堂,你没看到。”
刘文彬就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钟红梅说:“你来公司这么久了,感觉怎么样?”
刘文彬点着头说:“挺好,我干着挺愉快。”
“这是因为你跟着我干,是吧?”
“是,我来公司,就是想跟着你干。要是给那老头子干,我不会这么卖力的。”
“这有区别吗?”
“有啊,要是林希胜天天这么支使我,我肯定是干不下去的。”
“你还恨着他?”
“是。你不知道,我就是林希胜弄进监狱的,我考虑了很久,也找人调查过,我的那件事,很可能就是他告发的。那件事只有我、肖华平和林希胜知道,连你我都没告诉。肖华平不可能,我给他分过房子,剩下就只有林希胜了。”
“他为什么要告发你呢?”
“这你说过,他要推脱大项目的责任,还有,他想得到你……”
钟红梅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刘文彬觉得自己说得多了,收敛一下,仍说:“房子的事他也没为我说话,他就是要把我送进去。”
钟红梅这时说:“我问你一句,你就说了这么多。”
刘文彬说:“都是老话儿,不说也罢。我只是……一下子被勾起来了。”
“仇恨还不小呢。”
“倒也没有那么大,这不是说到这件事了吗?算了,那与今天没关系,不会影响我的情绪,我说了,我是很愿意跟着你干的。”
钟红梅点着头说:“这个我知道。”
这次谈话,一下子就把他们的关系拉近了。这个话题两人没再提起过。工作依然按部就班,刘文彬时而会给钟红梅提一些工作上的建议,钟红梅也给他讲了些做业务的秘诀,钟红梅在他面前没摆领导架子,似乎完全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这也得益于他的努力,他已想好自己的态度,对钟红梅要尊重、真诚,要把握分寸。刘文彬始终记得老范的话,他若跟钟红梅重新走到一起,那就是林希胜最大的失败,无论在做人上,情感生活上,还是事业上,都会受到沉重的打击。刘文彬太相信这句话了。他心里紧绷着这根弦,他要慢慢地,努力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推动两人的关系,朝着那个方向稳步迈进。
林希胜过去是不常到公司来的,现在却一反常态,有事没事就会到公司里坐坐。他把刘文彬看成不祥之物,时刻注视着他和钟红梅越走越近的关系。
林希胜仍是有威望的,他来到公司,公司里立刻一片肃静。所有人说话做事都变得小心翼翼。和董事长关系最近的是小韩,董事长来了,她会像小马驹一样跑前跑后,把董事长安排得妥妥帖帖。
董事长不总待在他的办公室,时而就到业务室转转看看,更多的时候是坐在钟红梅的经理室里喝茶,看着她处理业务。
这个时候刘文彬决不在经理室多待,甚至不在公司多待,他骑着摩托车满城转悠,把他跑过的业务户统统回访一遍。
这天董事长把他叫住,就在钟红梅的经理室。
“文彬,现在业务跑得熟悉了吧?”
“还可以,董事长。”
“比你以前当厂长时怎么样?”
“两个感觉,那时有一种责任感,千方百计想把大项目推上去;现在有紧迫感,希望每一笔业务都能做成功。”
“是啊,业务做得好,才能拿提成嘛。”
“不光为了提成,这也是一种对公司的责任心。我做业务,不光看眼前,还想着长远,努力把客户的关系维护好,保持长期发展。”
“有这样的想法,很不错嘛。”
“董事长还有什么指示?没有指示我去办事了。”
“不要着急嘛,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到公司来,与其他人都不一样,他们是我聘用的人员,唯有你是过去的老人儿,你呀,多负些责任是应该的,而且,处处要起表率作用。”
“是,董事长。”
“还有你的身份,毕竟在里边待了十几年,出来了,绝对不要翘尾巴。”
“董事长教导得是。”
“所以,在公司里,你要尊重钟经理,尊重其他业务员,尊重每一个人,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犯错误,你要是犯了错我可不会客气,不管你是不是老人儿,我也要处理你。”
这话暗藏着杀机。
刘文彬说:“我会特别尊重董事长。”
“这些话你要说到做到,不要跟我玩虚情假意那一套。你知道,我的脑子是很灵的,你要是有什么不良想法,我第一时间就能感觉到。”
刘文彬说:“我怎么会有不良想法呢,我能在您的公司里谋到一个职位,能受到钟经理的重用,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想别的。”
林希胜愣了一下,说:“我这是事先警告你一下,你自己明白就好。”
刘文彬说:“董事长说得是,我心里很明白。”
林希胜大约又生了气,不想再说什么了,摆摆手说:“去吧去吧。”
董事长毕竟不会总待在公司,就是来得勤,也有空隙,刘文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离开林希胜就把他的话扔到了脖子后边。
6
林希胜像防贼一样防着刘文彬,可这没有用,他无法切断刘文彬和钟红梅工作上的联系,警告也是无效的,他又拿不出更有力度的办法来。
平时还好,公司是个做事的机构,每天都要运转,公司员工进进出出都是公开透明的,人与人的关系也没有更多的秘密。可总有特殊的时候,比如出差,比如刘文彬和钟红梅一同出差,只他们两个人。再比如出去两三天,要在外边住宿,这就会使林希胜的心情变得十分恶劣。
这一次,两人出差去山东,到潍坊订货,一同登上A市开往青岛的列车。
在潍坊,他们跟当地纸业公司的人见了面,敲定新一年的合同。钟红梅选了十几个规格品种,价格上双方商量了半天,对方的陈总拍板,新一年的价格不变,钟红梅当即为他鼓了掌。
晚上吃饭,钟红梅请客,陈总问:“林老板怎么没过来?”
钟红梅说:“老林身体不好,天冷了不能着凉。这是我的助理,叫刘文彬,今后就由他和贵公司联系。”刘文彬马上把经理助理的名片递了过去。
晚饭后回到花园宾馆,刘文彬就显得话多,坐在钟红梅的房间里不走,竟唠叨起当年在二厂挖地基换土的老话儿。
钟红梅说:“你喝多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刘文彬说:“我没喝多,今天事情办得顺利,我心里痛快。”
钟红梅说:“顺利也不是你办的呀。”
刘文彬说:“我是为你高兴。你现在办事,真的和以前大不一样,特有魄力。”
钟红梅不谦虚地说:“过去是听差,现在不行了,公司是自己的,办好办坏,都要自己兜着。”
这时候钟红梅的手机响,她配了手机,不管走到哪儿,业务员找她都很方便。
钟红梅拿起问:“谁啊?”
电话里传来林希胜的声音:“红梅啊,你到哪儿啦?”
钟红梅说:“到哪儿你不是知道吗,我在潍坊。”
“情况怎么样啊?”
“谈得顺利,合同已经签了,明天我们就返回去。”
“好啊,好啊,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刘文彬在你房间吗,你们还在谈事情哪?”
钟红梅一听就来了气,说:“没错,他就在我房间,我们要谈到半夜。你就别打扰我们了。”
说着她挂断了电话。
刘文彬听出电话里的意思,说:“我跟你出来,林董事长不放心了吧?”
钟红梅“哼”了一声,说:“他啊,自打你进了公司,整天疑神疑鬼的。你信不信,待会儿他还会把电话打过来。”
钟红梅话音刚落,她的手机就又响起来。
钟红梅拿起,没等对方说话就说:“你还有完没完,不知道我这边有漫游费啊,没事别瞎打这些没用的电话。”
那边果然仍是林希胜,说:“我是不放心你啊。”
钟红梅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会让狼叼了去。”
“那哪有准儿啊,你们出门在外,孤男寡女的……”
“你说的都是屁话,我看你是心里有病!”
“这么晚了,你们兩个还在一个屋,你还不让他走人,我这边能睡好觉吗?”
“你不愿意睡觉就别睡觉,你发疯也没人管你,我看你是太过分了。”
“他走了没有?”
“没有,我不让他走,我们的事还没办完呢。”
“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办事?什么意思,你们到底要办什么事?”
“这个不用你管,距离那么远你也管不了。”
“你是我老婆,我怎么就管不了?”
“行了行了,你不要再骚扰我们了,我们还要工作……”说着,她再次挂断了电话。
不一刻电话又响了起来,钟红梅任凭电话一声声叫唤,就是不搭理他。电话停了片刻,又发疯般地叫起来,钟红梅索性关掉了电话。
这时候她抬头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刘文彬,满脸苦涩地说:“你看看,这还像个董事长吗,真是年纪越大越没出息了。”
“你就这样憋着他,他真的会给你打一宿的。”
“所以我要关机,他夜里不睡觉,我不能陪着他也一夜不睡觉。”
刘文彬揣摩着他们夫妻的关系,在这样的猜忌下生活会有多紧张,两人恐怕经常吵架,虽然吵架多数情况钟红梅会占上风,可长期如此也是相当耗费精力体力的。钟红梅并没有其他想法,他刘文彬也没那么龌龊,这都是林希胜无中生有,无理取闹,真的是很没有意思。
回到房间刘文彬又想,他离开后钟红梅可能会接林希胜的电话,她也是急脾气的人,情急中人前逞疯是有的,气过之后会给林希胜留一个台阶,不然林希胜准定一夜睡不了觉。当然,他们怎么调解就没刘文彬什么事了。
第二天刘文彬起得晚,他们是11点的火车。他穿戴整齐去敲钟红梅的房门,好一会儿她才把门打开。钟红梅堵在门口说:“我还有事情要办,不跟你坐火车回去了,你把我的车票退掉,自己走吧。”她的脸色很严肃,却努了下嘴,暗示他快点离开。
刘文彬莫名其妙,不知道钟红梅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他提着行李离开宾馆的时候就明白了,因他看到董事长的轿车,就停在宾馆的空场上。司机大罗抽着烟,在附近溜达。刘文彬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心想,董事長一夜长途跋涉也是够辛苦的。随即他绕开大罗,快步走出宾馆大门。
这场风波闹得很大,却也很小,并没在公司里搅出什么波澜来。
钟红梅乘坐林希胜的轿车返回之后,两人的关系和好如初,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7
公司的业务量急转直下。一些公司的传统渠道,也被外公司挤去不少。A市出现了一批南方来的小型纸业公司,他们自带产品,销售价格大幅低于本市的同类纸张,很有竞争力,宏胜公司的销售业务在多个领域败下阵来。
此间,刘文彬已被钟红梅提拔为公司的业务部主任,正式成为宏胜公司三大核心之一,颇有点临危受命的意思。
钟红梅召开业务会,分析形势,林希胜、刘文彬都参加了。
刘文彬在销售一线已干了两年,对公司的销售情况了如指掌。他认为形势严峻,不能存有幻想,因他是销售部的管理者,率先发言,提出了三条建议:第一,抓紧处理库存,低价甩卖,避免造成积压;第二,减少经营品种,只保留销售渠道完整的优势品种;第三,调整内部商品结构后,重新开拓市场。他提出的这三条,像要给公司动一次大手术,刀刀见血。
钟红梅陷入思索,没有马上说话。
林希胜说:“照你的意思,你这是全面收缩的架势啊。”
刘文彬说:“现在收缩还来得及,否则,把货窝在手里,我们会更被动。”
林希胜说:“你的这三条建议不妥。什么叫抓紧甩卖减少库存啊,降价你想降到什么程度,难道要我赔钱赚吆喝吗?”
业务员们小声议论,有人附和着说:“就是,形势有这么严重吗?”
很明显,刘文彬的建议触及他们的个人利益,业务员普遍不满。
林希胜继续说:“咱们公司的优势就是大而全,经营的纸张品种多,东方不亮西方亮。客户需求是多方面的,我们品种齐全,能满足他们的不同需要。”
刘文彬说:“大而全,在销售形势好的时候当然无可厚非,但现在的市场形势对公司非常不利,危机已露苗头,仍然坚持大而全的老一套销售方针,公司在经营上会陷入被动,很快就会垮塌下来。”
“你不要危言惑众,你这个建议,我不能接受,你会搅乱公司的销售计划和策略,搅乱我的销售布局。我先不说你怀的什么用心,客观地说,你这样做是要把公司毁掉,这是我绝不允许的。”
刘文彬并没看清自己的处境,他认为他是为公司的未来着想,固执己见地说:“我这完全是从公司的现实出发,从市场的现状出发,我想的是公司如何渡过当前的难关,想的是公司未来的发展。”
他停顿一下,又说:“公司该大步前进的时候可以前进,该停下来,该后退一步的时候,也必须停下,后退一步,这样,才能使公司立于不败之地……”
“够了,”林希胜忽然发了火,“你来公司才两年,钟红梅让你管销售部不过几个月,你不好好思考销售部的工作怎么开展,怎么应对暂时的困难,却在这儿散布消极思想,涣散人心!你自己不思进取,还要整个公司跟着你打退堂鼓吗?我要你这样的销售部主任还有何用?”
刘文彬张口结舌,他专注地分析市场,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没想到,却被董事长如此诟病。要是依照他原来的脾气,他立马就会撂挑子,就此辞职不干也有可能。但他忍住了,一声不吭,只是看了钟红梅一眼。
钟红梅说:“没那么严重吧。”
这话含糊,不知道她是指林希胜所说,还是指刘文彬认为的市场严重。
刘文彬却借此机会说:“今天开的是业务会,我不过是对市场状况,发表了一下我个人的看法。”
林希胜说:“按照你的分析,这个公司就不要再干下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分析一下公司的优势和劣势,优势的地方当然可以弘扬,劣势的地方就要调整,该放弃的也要敢于放弃。”
“你是这个意思吗?”
“当然,这是我的本意。”
林希胜这才“哼”了一声,没继续发火。
“好了好了,大家都心平气和一点儿,”钟红梅打圆场,“市场呢,摆在我们面前,我们遇到了困难,这是现实。当下我们要解决的是怎么办。刚才董事长说了,我们的优势是纸制品品种齐全,能满足用户多方需求,这个,我们还要坚持。刘主任的建议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对那些滞销的品种我们是要采取积极的措施,可以考虑降价处理一批,减少我们的库存压力……”
钟红梅当了回和事佬,两边都给了台阶。刘文彬很顺利地从台阶上迈了下来,林希胜却仍在生气,会没开完他就咳嗽起来,许久没有止歇。
会后钟红梅对刘文彬说:“你的发言过分了,这是业务分析会,当着那么多业务员你那样说话不让他们心寒啊?”
刘文彬说:“我是希望你能看清形势,急流勇退。”
“这是办公司,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可好,还要急流勇退,要关门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公司在调整销售策略后还能维持,但长期看,需要另找出路。”
“另找出路,你说得轻巧。”
“不轻巧,我现在压力很重,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
“说了半天,等于没说。”
“不一样,没找到出路,不等于我没有找。我动了脑子,开动脑筋思考了,出路总会找到的。”
“那好吧,公司业务先按照我说的做,我等着你拿出主意来。”
刘文彬这时候笑了笑,说:“不会很快,你对我得有耐心。”
“我说了,我等着你。”说完,她挎上小包,离开了经理室。
林茜在医院工作,今天不上班,到公司来找刘文彬。他们已成了熟人,因刘文彬始终心存戒备,他们还不能算朋友。
刘文彬要出去催一单货款,林茜要跟他一起去,刘文彬很是无奈。
刘文彬的交通工具是摩托车,林茜新近买了小轿车,刘文彬说:“我坐你的小车去催款,人家会认为我们公司资金宽裕,找理由拖欠。所以啊,你还是不去为好。”
林茜说:“我不开我的车,坐你的摩托,这可以吧?”
刘文彬说:“我去谈事情,你跟着算怎么回事儿?”
林茜说:“我可以不进去啊,我在外边给你看车,还不行吗?”
林茜身上有董事长女儿的任性,刘文彬拿她没有办法。
到了对方公司,林茜就不遵守她的诺言了,提着头盔,跟随刘文彬一道进了人家的大门。
催款不成功,对方答应汇款,但把时间后延一个月。
刘文彬说:“你们这么长的时间不回款,会影响下一批进货。”
对方的经理说:“我们是老客户,资金暂时有点儿困难,请你们理解。”
刘文彬说:“理解是互相的,哪怕你们先结部分货款,也能保住我们间的信用。”
对方说:“我们现在还订你们的货,就是看中你可以延期结算,要是没有这个便利,我们订别家的货也是一样的。”
刘文彬只好退了一步,答应了对方,又说:“我们公司会信守合同,希望你们也能信守。”
对方却说:“我们希望今后每批货都能像现在这样,一个月后结算。”
刘文彬说:“这肯定不行,这批货我答应了你,下批必须按照合同结款。不过,价格上我可以让你们零点五个百分点。”双方谈妥了。
整个谈判过程林茜都在旁边,刘文彬让百分点时她瞪大了眼睛。出来时说:“我以为你要打电话请示一下我妈呢,没想到你自己就拍板了。”
刘文彬说:“这个不用请示,在我的权限之内。我不想损失这家客户,所以宽了他们一步。”
林茜说:“业务我不懂,我欣赏你做事的果断,不婆婆妈妈。”
他骑摩托车回来,林茜的手紧紧钩住他的腰部。
路上林茜说:“你把摩托车存上,跟我去买点儿东西,可以吧?”
刘文彬说:“我要回去汇报。”
“买件东西用不了多长时间,不耽误你汇报。”
刘文彬只好依从了她。
林茜带他走进一家服装店,东挑西选,选中一件橘红色的连衣裙,新款式的。结账的时候,她故作惊讶地说:“坏了,我没带钱。”
刘文彬问她:“这个裙子多少钱?”
林茜说:“500块。咳,你身上有吗?有的话先借我用用。”
刘文彬刚发了这个月的工资,他没有犹豫就拿了出来,说:“刚好还够,你拿去吧。”
林茜诡秘地笑,说:“逗你玩呢,我出来买衣服,能不带钱吗?不过,你能拿出钱来,够意思。”
回到公司,刘文彬向钟红梅做了汇报,不无忧虑地说:“现在提条件的客户越来越多,一批老客户跟公司关系不稳,应该引起注意。”
钟经理说:“这个我注意到了,回头你把这样的客户列个单子給我。”
两人从公司出来,林茜穿着那身红裙子站在外边,歪着脑袋看他们。
钟红梅说:“你站在这儿干吗,有事吗?”
林茜竟说:“刘叔给我买了裙子,晚上我要请他吃饭。”
刘文彬赶忙说:“裙子不是我买的,你自己……”
林茜打断他说:“这就是你帮我买的,你怎么不承认呢?”
她悄然改了一个字。
钟红梅看看他俩,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扭头朝她的小车走过去。
刘文彬跟了两步,说:“钟经理,我还有事要汇报……”
钟红梅说:“你不都汇报完了吗?”她站住,又说:“既然董事长千金请你,你就去吧。”说着,竟诡秘地一笑。
刘文彬有些尴尬,林茜已然热情地挽住他的胳膊说:“你还愣着干吗,走吧。”
吃饭不是主要的,林茜问东问西,董事长夜奔潍坊的事她居然也知道。她说:“你跟我爸、我妈,这是唱的什么戏,演得还挺激烈的。”
刘文彬说:“我没演戏啊,我和你爸、你妈,只是工作关系。”
林茜笑,说:“你又想糊弄我,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刘文彬问:“你请我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是吗?”
“不是,我不想问任何事,我就是看着好玩。”
刘文彬说:“这是大人间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那不对呀,这事跟我有关系,我是他们的女儿啊。”
“是,我差点儿忘记了这一点,你……肯定是向着你爸的,这我明白。”
“那当然,我是我爸的亲闺女。”
“你怎么看,你的后妈?”
“她挺厉害的,好多事儿都跟我爸较真儿,他们的关系以前就这样,我爸好多时候都让着她。其实呢,我妈怎么着也跳不出我爸的手掌心。这你不知道吧?”
她的目光有点儿逼人。
刘文彬回避了一下,说:“他们的事,跟我也没关系。”
“有关系啊,刘叔,您要是没到公司来,那还真没关系,可您来了,现在又当了业务部主任,往后还可能当副总经理什么的,那怎么会没关系呢?”
刘文彬:“有也是工作关系。”
“不见得吧,我爸身体不好,他其实早就属于老弱病残了,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要是我爸没了呢?现在我妈占着公司股份的50%,到时候我爸的股份给我和我妈一分,我妈可就是大股东了。您和我妈以前是什么关系,大家都知道,要是你们破镜重圆了呢,那你和我妈,还只是工作关系吗?”
刘文彬笑了,说:“你这孩子,想得可真多。”
“这牵扯到我的切身利益呀,搁谁也会想,没准儿比我想得还要多呢。”
“你请我吃饭,想说这个啊?”
“那倒不是,饭是真的想请你,这个话题是话赶话说到了这儿。”
“你不用那样想,就是你爸不在了,我仍会好好辅佐你妈,把公司办好,你说过,说到底,这也是你们林家的公司。”
“会吗?”
“会呀,而且你爸不会把股份再分给你妈,他会立遗嘱,把股份全留给你,公司呢,肯定还是你们林家的。”
“你没有那个野心?”
“你看呢?我很像野心家吗?”
回来路上,刘文彬开她的车,林茜坐在他身边,没走多远,林茜就把身体靠过来,说:“刘叔,我发现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吗?我其实是个很老朽的人。”
“不老朽,你的脑子灵活,转动得特别快,好像什么世面都见过,什么话都能圆回来。”她忽然坐起身,说,“刘叔你说,我要是爱上你怎么办?”
刘文彬说:“瞎说,你会爱上一个比你大十几岁的劳改释放犯吗?”
“没跟你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再说,你也不是那样的劳改释放犯,你是另有原因的。”
刘文彬心里动了动,他甚至想,林茜肯定也知道点儿事情的内幕。
他没说话。
林茜就又伏过身来,带着朦胧的酒意,在他腮上亲了一口。
刘文彬立刻说:“别闹,我在开车。”
林茜就嘻嘻笑着撒开了他,说:“我满足了。”
8
形势逆转得比刘文彬预料得还要快,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宏胜公司的销售额就下降了一半以上,七名业务员有三名辞职不干了,公司里显出了冷清。仓库里的纸制品并没依照刘文彬的主张处理掉,已经形成了积压。
林希胜哮喘病发作,住了一段医院,出院后来公司走了一遭。他并不承认是他的主张害了公司,仍认为这是钟红梅和刘文彬处理不当造成的结果,来到公司大发了一通脾气,连跑前跑后服侍他的小韩都挨了骂。
钟红梅倒没跟他争吵,她脸色苍白地坐在经理室的椅子上,听林希胜一声声吼叫。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你们这些日子都干了什么,把一个好端端的公司弄成了这个样子?你们像话吗?人都死绝了吗?你们一个个都干正事儿了吗?照你们这样,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进监狱,你们没一个是好东西……”
刘文彬从未见董事长发这么大的火,他并没针对哪一个人,就那么敞开嗓子站在过道里骂,那句“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进监狱”,在刘文彬听来十分刺耳。
没人敢劝他,所有人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出声。
林希胜骂了一通之后走进他的董事长室,“嘭”地把门关上了。
许久,大家才开始走动。
清理库存积压是一件大事儿,但对外不能透露实情,这是公司的秘密。钟红梅和刘文彬向业务员布置,以公司搞促销活动的形式向外推销这批纸制品。大家说话的声音很低,谁都不愿再刺激董事长。
很快,业务员们领了新政策分别散去。钟红梅把经理室的门关上,问刘文彬:“现在的形势你怎么看?”
刘文彬说:“公司再坚持下去会很困难。”
“一时的困难倒不怕,挺过一段就能缓上来,就怕情况不是这样。”
“我也认为这些困难不是一时的,而是一种——趋势。”
钟红梅看着他,不说话。
刘文彬说:“我没权力看财务报表,我觉得我们的销售价格要做全面调整,只要市场需要,我们调整价格后还有利润的就可以坚持下来,不能盈利的一律砍掉。这个,得你来权衡。”
钟红梅说:“可以,我把销售成本捋一捋。”
刘文彬又说:“我估计老的纸品公司的日子都不好过,大家都被南方打进来的新公司顶得够呛。市场我可以再摸一下,咱们尽量避开那些公司经营的品种,搞错位经营。”
钟红梅点头,又问:“你说过要找新点子,你说已经开动脑筋琢磨了,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有了些想法,还不成熟。我啊,担心我的想法不符合董事长的胃口,想也白想。”
“你不用管他,有想法跟我商量就行。”
刘文彬说:“好,我听钟经理的。”
钟红梅有些感动,不由得拉住刘文彬的手,用力握了握。
刘文彬觉得,这一握似一股电流,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
这时候他们听到门响,两人都朝那边看——房门那边并无动静。
然而,不久之后董事长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再次发作起来——他不断地打电话,把电话打给他过去的朋友,他的老部下,他的关系户,他能想起的与他的公司合作过的所有人。林希胜变得异常激动,述说他们的“友情”,试图以他的一己之力,挽救他最后的关系网,改变公司今天的处境。一些电话反馈回来,打到钟红梅这边,钟红梅开始时还在解释,反馈电话越来越多,钟红梅终于忍受不住了,她冲出去,打开董事长的门,大声喊道:“你把电话放下,不要再胡闹了!”
许久,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林希胜把电话摔在了地上。
林希胜又住进了医院,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天天输液,做呼吸道雾化治疗,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钟红梅为他请了护理人员,她每天工作之余都去看他。刘文彬也去了趟医院,毕竟林希胜是他过去的老领导,又是今天的董事长。他在病房里见到了林茜,在林希胜面前林茜并不理睬他,板着面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公司这边清静下来,钟红梅在的时候她主事,不在时刘文彬主事。
鐘红梅新的销售政策制定得还算及时,纸制品的价格大幅度调整之后,销售额有所回升,库存积压也有所缓解,随着时间推移,库存趋于合理化了。
但是,公司的利润被大大压缩了,钟红梅不得不召集业务员开会,调整了业务员的提成比例。这期间又走了一个业务员,余下的业务员扩大了自己的管理范围,加上业务额的回升,他们的提成收入暂时还能满足胃口,大家也都塌下心来。
刘文彬仍担任营业部主任,兼任业务员,划分了他的业务范围,因此,他待在公司少了,大部分时间都要在下边跑。
这天刘文彬来看老范,老范的公司也受到冲击。两人说了阵业务上的困难,又把话题转到林希胜两口子上。
老范说:“你在那家公司干得还挺踏实的,真愿意给他们卖命?”
“我这人,干什么都认真,做就想把工作做好。”
“这我相信。怎么样,老林没给你气受?”
“他又住院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顾不得我了。”
“那不会,他就是再自身难保,也会用毒眼珠子盯着你。”
“他恐怕是有心无力了。”
“钟紅梅怎么样?”
“她一半时间在公司,一半时间要跑医院。公司这边具体的事儿,我多担待一点儿。”
老范竖竖大拇哥说:“真是模范员工。”
刘文彬笑了笑,扭转了话题,问:“上次跟你说的事儿你考察得怎么样了?”
“这还用考察吗,我就在这个市场里,这个项目,绝对有前景。不过,就眼前看,你的想法有点儿超前。”
“你是说,眼前打开市场有难度?”
老范点头,说:“档次有点儿偏高,消费的人群可能……比较少。”
“咱们要是朝长远看呢?”
“要是能度过这段困难期,逐步打开市场,这绝对是个好项目。”
刘文彬点头。
老范又说:“上这个项目,前期投资不会少,我的公司肯定撑不起来。”
“这个我考虑过,要不我和你谈合作呢。”
“我倒是愿意跟你合作,工厂管理,你是内行。可惜的是,你也没钱。”
刘文彬“呵呵”地笑了,说:“我是没钱,钟红梅的公司有钱。”
“你是要我跟林希胜合作啊,那个老狐狸,我可斗不过他。”
“没让你跟他斗,是你跟钟红梅的公司合作,这当中还有我呢。”
老范琢磨着,问:“此话怎么讲?”
刘文彬说:“老林的身体快不行了,他的公司,将来全要靠钟红梅来支撑,你不是说过那样的话吗?我现在帮钟红梅的林家公司,将来呢,就是帮我自己。”
老范就指点着他说:“你呀老刘,还真有你的。”
“两家合作,你愿不愿意?”
老范说:“跟你合作我愿意,你做工厂有经验,跟老林合作,我还真是心里敲小鼓。”
“我说了,你是和红梅合作,你俩在安技科当过正副科长,是老搭档,合作起来应该没有问题。”
“我这边没太大问题,我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跟我合作。”
“这个工作我来做,我就说这个项目是你的,拿过来两家做。本来,这块市场也是你更熟悉,合作,对两家都有利。”
“嘿嘿,老刘,你还真是个大度的人,有你在,我心里踏实。”
9
刘文彬回到公司就向钟红梅请了假,说:“我要出去考察。”
钟红梅目光犀利地望着他,问:“你的项目有眉目了?”
刘文彬说:“差不多了,不过,我现在还没有十分的把握。”
一般人到这个时候都会问:你考察的是什么项目?钟红梅不是一般人,她居然没问,只说:“你去吧,算公司出差,回来报销差旅费。”刘文彬接受了她的这个说法,因为他心里很明确,他所做的是公司行为,不是个人行为。
刘文彬和范中祥一起去南方市场考察,市场不成问题,南方的城市居民,使用湿纸巾已成为潮流。不仅他们外出会携带单片的消毒湿巾,家庭厨房清洁炉灶也要用厨房湿巾,再如如厕用的湿巾,日常用的护肤湿巾,给老人用的保健湿巾,婴幼儿使用的宝宝湿巾,五花八门,充斥市场。
他们分析,北方市场虽然会慢一步,但很快也会形成消费湿巾的潮流,而且,这个潮流的形成不会太久。
他们又到湿巾设备生产厂家考察,刘文彬大大地开了眼界。
设备由简单到复杂,有手工操作的1—2片湿巾设备;有单片全自动湿巾机;有5—30片湿巾设备;有半自动的6道30—120片湿巾机;包括湿巾切割机、折叠机、加液机、包装机、封口机、盖盖机,生产上一条龙;还有单独的卷筒湿巾机,能满足飞机用餐或大饭店需求;比这更高级的是大型的全自动16道湿巾机、20道湿巾机……应有尽有。
就是说,他们可以投资小规模的生产厂,也可以搞成有一定规模的中型生产厂,更大规模现在可以先不做考虑,等待企业发展起来根据市场情况再做进一步打算。就目前来说,投资建厂对他们两家,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两人商议,这个项目可以确定下来。下一步,尽快启动两家的合作谈判,落实资金,选址建厂,购置设备招募工人,组织生产。与此同时,老范购入南方相应规格的湿巾,利用现有的销售卫生纸的渠道,把商品铺开,做前期准备。他们可以双管齐下,这样能够节约大量的时间。
两人喝着小酒,越说越兴奋,好像宏伟的蓝图,已经铺展在他们眼前。
刘文彬心里明白,他还有个艰难的事情要做,他要说服钟红梅,还要说服林希胜,这实在是一座难以攀越的高山。
刘文彬在经理室向钟红梅全面汇报了湿纸巾这个项目的可行性,市场分析,初步的成本核算和利润空间。至于投资规模,他列举了三种模式:小规模半手工生产,小规模自动化生产,中等规模自动化生产。机器设备是现成的也是成熟的,购置进来就可以形成连续生产的能力。
他还算了几笔细账,包括原料来源,原材料成本分析,不同规模生产所需人员,管理费用,毛利率,净利润等细目,都说得清楚明白。这些经济活动分析是刘文彬的看家本领,手到擒来——他毕竟当过大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都是干过来的。
钟红梅一声没吭地听完他的汇报,问:“这个项目为什么不我们自己搞,要和范中祥的公司合作?”
刘文彬说:“这个项目是我和老范喝酒的时候,范科长说给我的,这本来是他想上的项目,我们拿过来,总不能迈过他吧?”
钟红梅说:“现在的市场就是个竞争的市场,谁都可以决定自己的投资方向,没什么道义好讲。”
刘文彬说:“老范有他的长处,他长期做卫生纸方面生意,市场熟悉,在我们工厂上马期间,他可以借助南方的湿巾先把市场铺开,我们两家合作,能够双赢。”
钟红梅说:“我们公司也是做市场的,铺市场是我们的长项。”
“还是不一样,老范面对的是大小商场、百货店和小摊小户,渠道更专业,他是专门做这个的。”
钟红梅一笑,话里有话地问:“还有什么?”
刘文彬说:“这理由够充分了,没有别的。”
钟红梅说:“你们背后是不是有过默契,他进来,你俩合作,将来架空宏胜公司?”
刘文彬立刻说:“这怎么会,我跟你表过态,我会全力辅佐你。而且,我和老范谈过,将来合作,他占小股,最多不超过30%,70%股份归宏胜公司。”
“这个你也谈了?”
刘文彬笑笑说:“只谈了个意向。他的资金不充裕,这个比例,比较合理。当然,最后还是你来拍板。”
“投资多少你也谈了?”
“没有,我不是列出三种模式吗,每一种规模投入资金是不一样的。”
钟红梅舒了口气说:“投资建厂不是小事,这件事要经过董事会讨论。跑这个项目你很辛苦,回去休息吧,董事会讨论的结果我会及时通知你。”
回去休息?这怎么可能,出去考察耽误了这边不少业务,他得抓紧补回来。
刘文彬骑着摩托车走在街上,心里想,什么董事会讨论,董事会就是林希胜,开董事会就是请示林希胜,他料定林希胜打死也不会同意这个项目的,这件事很可能会死在娘裤裆里。又想,他下那么大功夫搞调研,好不容易拿出了成熟的方案,要是宏胜公司放弃了,老范找别家合作,那就太可惜了。
让刘文彬没想到的是,林家公司开董事会竟然让他也参加了。地点也特殊,在医院。
参加董事会的四个人,除了他们仨,还有林茜。刘文彬应该想到,林茜也是公司董事。他们都是本家,只他一个列席的外人。
钟红梅主持,他让刘文彬把项目的种种细节再汇报一遍,又专门对为什么要与范中祥公司合作做了说明,之后大家等待着林董事长表态。
林希胜眯虚着眼睛看刘文彬,说:“要是投资建厂,你又要干你的老本行了。”
刘文彬说:“是,我还是管理工厂比较熟悉,也有兴趣。”
林希胜说:“这个项目,我听着不错,投资也不算太大,比上马个造纸厂投资小多了。湿纸巾,这又符合现在市场的走向,我不反对。”
刘文彬松了一口气。
林希胜又说:“与范中祥合作,不如我们单干。不过,也各有好处。”他再次望望刘文彬,说:“合作就是各负一部分责任,我们不能把销售全让给老范的公司做,要把老范纳入我们公司,大家一起做市场。”
这个,刘文彬还真没想到。这时候他想,姜还是老的辣。
看来合作意向也没问题了,至于合作的方法,两家可以再具体研究。
刘文彬已然把心放下。
“不过……”
刘文彬又把心提起。
“建厂之后,公司与工厂的关系要明确一下。公司是主家,工厂是公司的下属单位,不能把公司搞成工厂的销售部。”
刘文彬说:“那不会,不仅工厂要受公司领导,我这个厂长将来也归钟经理和董事长领导。”
“我还没任命你当厂长呢。”林希胜说。
林茜想笑,又收住。
刘文彬尴尬地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好啦,这件事就算咱们董事会决定了,任命你刘文彬为筹备工厂的负责人。筹备工作,还是要在钟经理的领导下,你明白吧?”
“明白,明白。”刘文彬说。
林希胜虽然坐在病床上,他的思路却非常清晰,刘文彬奇怪的是,前几天还病弱不堪的董事长,哪儿来的这么大的精气神。
林希胜一反常态同意了投资建厂,这让刘文彬颇感意外。他推不出别的理由,林希胜毕竟领导过造纸公司,下边管辖着众多的造纸厂,有他的经验,从他的经验出发,认可了刘文彬提出的这个项目,这是最正常的也是最好的推理。这样刘文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实际是不是这样,刘文彬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与范中祥的合作谈判进展顺利,因刘文彬前期已经做了大量工作。谈判结果老范公司占股29%,宏胜公司占71%,双方各拿出1.5%,共计3%,作为刘文彬的干股。范中祥提出,钟红梅不反对,双方达成了一致。
投资规模也确定下来,他们选择了上马小型全自动湿巾机,把这作为一期工程。因投资规模小,找厂房、仓库,招募工人都比较容易。刘文彬留了后手,在选址时,为厂子的后期发展预留了空间。
设备安装很快,工人送到南方工厂实习一周,回来又进行了一周的练兵。刘文彬跑原纸,跑包装纸,购进溶液,工厂还专配了一辆运输用的面包车,很快就生产出了合格的产品。因老范前期已铺开了市场,当月产品便销售一空,当月就产生了利润。可以说,这次湿巾项目上马,大获成功。
与工厂顺利上马相反,董事长的身体却每况愈下,他的古怪要求也越来越多。
10
这几天,林希胜似是回光返照,他不再住在医院,回到了家里。因湿巾厂生产顺利,并打开了市场,他感到高兴,一定要在家里请刘文彬喝酒吃饭。钟红梅阻拦也没有拦住。
刘文彬对林希胜这一阶段的表现是怀有警惕的,他始终琢磨不透他这位老上司心里边在想些什么。
这是刘文彬第一次走进林希胜的家。这是一套大房子,面积怎么也在200平方米以上。林希胜精神很好,带着刘文彬参观他的住房,哪里是会客间,哪里是他的书房,林希胜推开房门介绍他们的主卧,刘文彬看到屋里的大床,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儿失控。钟红梅跟随着他们,指着另一间房子说:“那是我的卧室。”刘文彬的恶心感才稍微平缓了一些。
林茜不在家,林希胜和刘文彬坐在客厅说话的时候,钟红梅已经在厨房忙活上了。厨房距餐厅很近,房屋的结构还是很合理的。
林希胜话多,他说话一点儿都不咳嗽,也没哮喘,完全像个好人。两人说到湿巾厂,但只说了几句,林希胜又把话题引到造纸公司的老事儿上去。说起旧人,他的言语刻薄且幽默,可以理解为他的心情很放松。但刘文彬总觉得,他的轻松是假的,他似乎在用旧话题掩盖着他的紧张,这种感觉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刘文彬听他说话,偶尔也插上几句。他毕竟没在造纸公司担任过领导,他被提为二厂书记兼厂长之前,只是公司技术科的副科长,在公司没什么显赫地位,林希胜的话高屋建瓴,他只有听着的份儿。
菜一盘盘端上来,有鱼有肉,钟红梅做的菜他太熟悉了,虽然这些年有变化,可她做菜爱放醋的习惯始终保持着,刘文彬能够辨别出来。林希胜的小眼睛不时地看看他,这说明他怀着心思。虽然刘文彬不知道他怀的是什么心思,但他始终拴着一根警觉的弦。他等待着林希胜把主要的话说出来,但对方始终不露锋芒,让刘文彬摸不着头脑。
林希胜开了一瓶茅台酒,这应该是最高的接待规格了。他亲自给刘文彬斟酒,说:“我今天破例,陪着你喝几盅。”刘文彬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缓和了些。
莫名其妙刘文彬就想到林希胜的前妻,他从林茜那里听说,她的生母是患暴病故去的,刘文彬有过许多联想。当然,他不敢贸然做极端的推测,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就太可怕了。可他又不能不防备极端事情的发生。比如今天,林希胜突然请他喝酒,而且在他的家里,这一反常态的举动他不能不时刻警惕着,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
林希胜举举杯子,他也举举杯子。林希胜喝了酒,他才喝酒。
钟红梅还在厨房忙活,菜品多数已经摆了上来,他并不动筷。林希胜要为他布菜,他笑着拦下,说:“不麻烦老领导,我自己来,自己来。”林希胜夹哪盘菜,他才夹哪盘菜,下筷子的地方都力求与林希胜一致。林希胜显然觉察了,似乎尴尬地笑笑,并没点破刘文彬。刘文彬觉得,林希胜看他的小眼睛里,变得更为神秘而复杂。
钟红梅上了桌,她已经把汤煮上了。
钟红梅说:“我的菜烧得还可以吧?”
“不错,手艺有提高。”
“我考虑到你的口味,故意在烧菜时都放了点儿醋。”
刘文彬笑笑说:“我吃出来了。”
这时候林希胜站起,去厨房看了看,他拿着一小瓶精致的日本酱油出来,说:“你们爱吃醋,我喜欢日本酱油。”
他在自己的小碟里倒了一点点。
钟红梅说:“这都是炒菜,只有一个凉拌,还是甜口的,用不上酱油。”
林希胜对刘文彬笑笑说:“习惯了。”
刘文彬仍觉得,林希胜的眼睛背后还有眼睛。
钟红梅没有任何想法。她和林希胜是一家子,天天在一起吃饭,她要是也像刘文彬这样警觉和防备,肯定要累死。她当然是放松的,尽管她也对林希胜执意要请刘文彬到家里吃饭,感到莫名其妙。
汤烧好了,是海鲜汤,钟红梅从厨房把汤端了出来。
林希胜极力推荐说:“红梅做的海鲜汤绝对是上品,鲜美无比,来,给文彬盛上,让他品尝品尝。”
钟红梅说:“哪有那么好,不过,鲜倒是很鲜,我买了牡蛎和花蛤。”
她给刘文彬和林希胜都盛了汤,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林希胜说:“趁热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刘文彬记得钟红梅以前不爱做汤,那时他们家几乎是不喝汤的。
钟红梅说:“文彬你尝尝吧,这口汤,我专门学过艺。”
林希胜也注视着他,眼睛里流露着希望和晦涩的眼神。
刘文彬把鼻子凑到汤碗前闻了闻,海鲜汤的气味的确诱人,他吹了吹,看看两人都在注视他,却说:“太热,凉凉再喝,可以吧?”
林希胜并没动他碗里的汤勺,刘文彬也不动,提起杯来喝酒。
钟红梅用勺搅动着汤碗,喝了两口,说:“不错,不错,文彬,再不喝汤就凉了,还是赶热喝好。”
林希胜也催促说:“起码你先尝尝,别辜负了红梅的手艺。”
这时候林茜进来,进门站住,眼睛里风起云涌地注视着他们。
突然,她快步走进屋里,又返回来,脸色骤变,大声说:“都别喝汤,里边下了药!”
这时候钟红梅的汤已喝下去小半碗,她愣了一下,问:“林茜你说什么?”
林茜已蹿过去,把三人碗里的汤都倒进锅里,端着锅进了厨房,把一锅汤都泼掉了。
林希胜站起身,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一声不吭。
刘文彬已经反应过来,他愤怒地瞪了林希胜一眼,走过去拉起钟红梅,快速把她拉进卫生间。
“快把手伸进嘴里,按住喉咙,吐!”他大声命令着,“快呀,抠住喉咙,赶紧呕吐,快!”
钟红梅大约已有了些中毒反应,她明白了一些,按照刘文彬说的方法,呕吐起来。
刘文彬帮她捶背。
林茜出现在卫生间门口,她也过来,协助捶背,钟红梅呕吐了好一阵子,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还是中了毒,脸色发青,口鼻麻木,说话“呜噜噜”的。
她被扶出来,浑身哆嗦着指着林希胜说:“你……你个王八蛋,竟敢对我这样!”
林希胜闷头坐着,好一阵,独自“嘿嘿”地冷笑起来。
钟红梅像是发了疯,挣扎着说:“林希胜,昨天你拉着我和你一道立遗嘱,我还没闹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让我写,我死了之后,股份和财产全部由林茜继承,我要是不立,就是有外心。你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没和你计较,为了让你高兴,我按照你的意思写了,我只当这是立着玩玩,因为,我离死还很遥远,我随时都可以变更遗嘱……可我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居心,你要死了,你就盼着我死在你前头……你临死前,还要害死我和刘文彬,你害死刘文彬也就罢了,你们毕竟有过过节儿,可你还要害死我,害死和你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婆,你,你的用心也太歹毒了……”
她愤怒已极,却越来越没了说话的力气。
林希胜颓然坐着,他的精气神全无,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句也不回嘴。
刘文彬也是愤怒的,对林希胜说:“我想到过你是个狠人,可我没想到,你这么狠毒!”
林希胜眼睛转动了几下,居然笑了。
“我心里始终憋着一件事,当年送我进监狱,是你举报的我,对吧?你为了私利,不惜断送我的前程……”刘文彬终于把他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林希胜哼一声说:“这都什么年月了,你还倒腾以前的事儿,有意思吗?”
刘文彬说:“那时的你,今天的你,一脉相承!”
林希胜说:“我这个人敢想敢做,我就是做了,我下了毒,你们要怎么样,你们报警啊,把我送监狱里去啊……”
他激动起来,好像他比所有人都更为理直气壮,说罢,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林希胜忽然捂着前胸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后哮喘病犯了,“齁喽喽”地喘个不停,眼睛一翻一翻。他并不像装样子吓人,因为不久,他就出现了潮式呼吸。
林茜给他摩挲前胸,她是医生,望着刘文彬说:“我爸快不行了,赶紧打120。”
刘文彬想到钟红梅也要叫120,他想拨屋里的电话——没想到电话出了毛病。刘文彬想,这又是林希胜搞的鬼,要是他的阴谋得逞,刘文彬和钟红梅双双中毒,那现在就是另一番情形了。
林茜没有手机,只林希胜和钟红梅有,钟红梅还深陷在愤怒中,她浑身哆嗦着,不想把手机拿出来。林希胜的手机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
刘文彬过去,对钟红梅说:“你不要这样,林希胜需要抢救,你也要抢救,你得上医院洗胃,你身上的毒,需要排出去,咱们需要两辆120。”
他把钟红梅的手机翻找出来,这时林茜也找到她爸的手机,两人同时拨通了120的号码。
林希胜忽然憋住了,他大张着嘴,憋得脸色发青,半天没呼出气来。林茜扑过去,摇撼着喊:“爸,爸,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吓死我了。”
许久许久,林希胜才把那口气吐了出来,紧接着大口喘息着。
第一辆120赶到,医护人员用担架抬走了林希胜,林茜跟随着他们。
第二辆120随之赶到,钟红梅这时中毒已深,她也是用担架抬下去的,刘文彬一直陪护在身旁。
林希胜的葬礼三天后举行,刘文彬、范中祥都出席了他的葬礼。钟红梅没有出现。她在医院洗了胃,打了中和毒素的药针,又输了两天液返回家里,对外宣称食物中毒。她不想再见那个男人。
A市造纸系统多位老人儿都来为林希胜送行,大家为林书记的去世感到惋惜和痛心。林茜一身黑衣,为父亲戴了重孝。
林茜是个细致人,她发现了父亲藏匿的小瓶,曾打开闻了闻,没什么气味。她还是取了点拿到医院化验,之后大惊失色,里边竟是三氧化二砷,也就是砒霜。想到父亲在家请客,她立即返回家中,准确地判断出汤里有毒,之后的处理绝对显出了她的聪明。
老范私下里对刘文彬说:“林希胜是罪有应得。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天道轮回,就是他再有天大本事,也摆脱不了这条定律……”
刘文彬深有同感。
两年后,宏胜公司的主营业务全面萎缩,唯湿巾的生产销售蒸蒸日上。公司与工厂合并,更名为鸿运公司,钟红梅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林茜仍任董事,刘文彬担任工厂厂长,范中祥任销售部经理。公司以湿纸巾为主业,湿巾厂扩大了生产规模,已成为A市最大厂家,生产的各种规格的湿巾一度占全市市场份额的40%,并呈辐射状向外埠发展。
林茜已经结婚,她的夫君是医院的一名主任医师,大她12岁。
刘文彬和钟红梅依旧单身,两人复婚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后推延着,似乎永无定期……
牛伯成,作家,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水杯就在床上》《苍蝇》《背影》等多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知青》等12部,电视剧《末路》《任长霞》等十余部。小说多次获奖。
责任编辑:杨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