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日常
2023-04-29尚君义
尚君义
高粱苗、高粱秆做的炊帚、笤帚和盖垫儿过去家家过日子少不了,刷锅刷碗、扫地扫炕还环保。笤帚的另外一功能就是家大人调教孩子的专业工具。小时候,谁家孩子一旦考试得了零蛋,或是淘气捅娄子(惹麻烦)了,家大人很少轻声细语去讲一大堆道理,直接动真格儿的,抄起笤帚疙瘩(笤帚的把儿)就是一顿臭揍:“反了天了小兔崽子,下次还长不长记性啦?啊?”皮实禁打的孩子不告饶不服软儿,咬牙死扛。兹(只)要敢梗梗脖子犟嘴,咣当就一下。禁不住打的孩子惨烈地号啕大哭,不敢滋扭(反抗),忙不迭地回应:“再也不敢啦!”只要服了软儿,笤帚疙瘩教育仪式才算顺利完成。對于小孩子,笤帚疙瘩极具震慑力,打孩子专揍屁股,虽疼,却不会伤筋动骨。父母终究是疼爱孩子的。当用嘴说不通又实在没辙时,用笤帚疙瘩敲打孩子是最省时、省事的招儿,也最见效,目的是让孩子尽早学会懂事。
乒乓球最适合平头百姓玩儿。借着家门口恰好齐腰的破台阶,再对付几块板儿砖设个挡头儿,也能搭着打两下。虽说条件惨点儿,也就是过过瘾,图个乐儿。半大小子看有人给拍照片,来劲了, 想抖个机灵露一手:“给你来个贼转的。”大个儿当着外人还不给面儿:“就你?没戏,能过来就不错。搂着点儿啊?别让我猫腰老捡球。”“挤对人嘿。”发球。得!出界,过梭儿(超过一定的距离)了。“去,捡球去。”
随性的日子
元杂剧《张生煮海》中,书童与丫鬟的一句对话戏词儿:“你去兀那羊市角头砖塔儿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佐证了“胡同”一词的由来与起始,这一叫就是八百年。八百年来,住过一朝朝皇帝的北京城里,纵横交错着长短不等,宽窄不一,像血管一样的胡同,一代代北京人在此栖居生息。您也别问有多少条胡同,问谁谁也没个准头儿,所有的说法都不靠谱,只能用“多如牛毛”来形容。
用文字写胡同的所有,是件挺困难的事。不管怎样,每个人在胡同里经历的日子都有所不同,这里所说的只是生活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人大同小异的日常。那时期的中国改革开放已经启动,正在不禁不由儿地改变着人们缺吃少穿的物质生活,天地一灰的精神状态也在慢慢恢复色彩。
起初的四合院,无论是王府贝勒府还是富商大贾的宅门,规模形制都是气派的,与一般小门小户保持着体面的距离。1949年和平解放后,随着政治风云的起伏而动荡,“四合”仍存,“院”已不在。属于私人独享的宅门,随之挤进了一拨拨的人家,从独门独院,胀成多户平民群居的杂院。院落是公共的,水龙头是共用的,使电都走一个电表,院门黑天白日大敞窑开,外人随意出入,政府盖的公厕叫官茅房。基础设施的简陋带来生存的压力,生活环境日渐憋屈,北京人练就了一身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功夫。炒菜做饭,冬季天在屋里,暖和天在当院,从炝锅开始就知道谁家当顿儿吃什么。家家的距离仅隔着一层薄墙,有点隐私不糟蹋,都会钻入邻居耳里成为家长里短的话茬儿,稍不留神便会引起邻里纠纷。没辙,人人心里都窝囊,家家住房都窄憋,一辈儿一辈儿地忍着,心平气和,坦然面对生活的窘境,乐乐呵呵过着自家的日子,成为一种生活哲学意义上的修为。随口说着北京土话,插科打诨、嘲讽消解生活的诸般不如意,自得其乐遍植于北京人生活的每个角落。没条件实现“天棚、鱼缸、石榴树”的精致富足,就在屋檐下用碎砖头垒个花池子种上五颜六色的“死不了”,草茉莉的清香也能飘满一院子。摘点香椿芽给各家都送点,枣熟了分给孩子们揣上一兜儿。养猫遛鸟逗蛐蛐儿,喝茶下棋摆闲盘儿,哼唱一段西皮二黄乐呵乐呵。祖辈儿留下的乐观心态和悠闲气度,参悟透了人生苦短,就合一切是人们冲抵艰难困苦的法宝。
虽说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只要胡同还在,老北京的风俗就得继续。大杂院里大多是平头百姓,父一辈子一辈多年的老邻居,说话行事讲究客套,不短礼,见面打招呼您字当头,不您不言是规矩。北京人讲究处街坊,拿事儿处感情,得信任。远亲不如近邻,邻里相互关照都是“有事儿您言语”,帮着看个门,收个信,照应一下孩子。成天磕头碰脸的,有热乎劲儿也难免因鸡毛蒜皮有生分红脸的时候,红过去逗句闷子一笑了之,见面该客气还是客气,该说话还是说话,该搭把手儿还是搭把手儿,要里儿要面儿的事绝不含糊。变天儿了,红过脸的邻居会上赶着帮忙收衣服。猫丢了,“您就踏实在家等着吧,下刀子顶着锅我也给您找回来”。别人家的事儿,比自个儿的事儿还上心。我帮你搬车煤,你给我捎捆大葱,那都不叫事儿。谁一听说副食店来了平时见不着的紧俏货,都忘不了招呼街坊一声,谁排在前头都会让邻居加个塞儿,惹得后边排队的人老大的不高兴。谁家赶上婚丧嫁娶,全院跟着一起忙活,都得行个人情随点份子。谁家有点差样儿新鲜吃食,无论多少都要给街坊送点尝尝,“来来来,给妞子盛一碗去”。东屋刚钓的鱼,西家乡下亲戚送来的山货,隔壁儿正月十五的元宵,后院现包的枣粽子,“别拦着,给孩子的”。孩子们吃了东家吃西家,都没少吃百家饭。
清早一睁眼,先闷一壶茉莉花茶,街坊一照面儿,忘不了见个礼:“起了您哪?”要不就是:“喝了吗您,我那儿刚沏上,没喝我那儿喝去?”几句话透着那么近乎,给人一天的好心情。早点铺里挑着样儿,火烧夹油饼儿来一套,一碗豆汁少不了。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白天胡同里就剩下仨一群俩一伙儿的老头儿老太太,冬天靠南墙晒太阳,夏天花荫下乘凉扯闲篇儿,侃完国际形势再聊家里烦心事儿。老爷们儿闲着也是闲着,楚河汉界边杀棋边踩咕,谁也不服谁,看棋的脸红脖子粗不支两句烧得慌,臭棋篓子缓棋耍赖能乐翻一帮人。头晌午,东屋的案板剁得山响,街坊见了搭咯话:“吃馅儿呀大哥?”“扒下的菜帮子省得糟蹋了,您在我这儿对付点儿,饺子就酒,咱哥俩喝口儿?”“我那儿有剩的,一热就得,省事儿。大哥您先忙着,下午还有事,回头再聊。”您瞧,多客气,听着顺耳。
一到下学的钟点儿,清静的胡同没了消停。孩子们从花盆儿下摸出钥匙,扔下书包,撒着欢儿在胡同里折腾。男孩子玩儿着自个儿动手做的觉得特好玩儿的土玩具。女孩子玩儿着总也玩儿不够的游戏。寒暑假的胡同是孩子们的天下,除了在家做作业老实会儿,一天到晚不着家,昏天黑地变着花样儿地淘,撂着蹦儿耍骨头。快到饭点儿,家大人提溜着酒瓶子,网兜里放着碗,扯着嗓子喊孩子 :“小兔崽子,玩儿饱了是吧?去,到小铺打两毛钱散酒,五分钱黄酱,两毛的肉,再到粮店买斤切面来。”接过钱和家伙什儿,撒丫子就奔胡同口,家大人还得追上一句:“肉要肥的啊。别忘了买斤豆芽。”一家人一顿饭,块儿八七就解决了。
夏天, 各家的饭桌大多摆在当院儿,吃的都是家常饭。“李叔,今儿又炸酱面呀?我这儿刚摘的香椿,您尝尝?”要是吃得太好了 , 埋头紧着吃。“哟嗬,王哥,今儿个开斋啦哈。”嘴里咕容着,笑模样儿虚让一下 :“这不你嫂子生日嘛,借个由头儿祭祭五脏庙。”略微的改善刚够自己一家的,都张罗到了,自己就剩舔盘子的份儿了,烙饼卷手指头,各吃各的。好喝口儿的老爷子不紧不慢抿着二锅头,不时地用筷子头往已经掏空的咸鸭蛋壳里沾两下放嘴里嗍嗍,老太太冲着老头儿咬着牙数落:“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喝死算!”说的时候都狠着呢,转过天又帮老头儿打酒去了。孩子们紧着往嘴里扒拉着,院门口小哥儿几个催着呢,藏闷儿哪能缺了铁哥们儿。
夏景天儿,天长黑得晚,屋里闷热待不住人。天一擦黑,怕招蚊子家家都黑着灯,满街筒子都是乘凉的街坊们。光着板脊梁过着凉风卖呆的,有事儿没事儿东拉西扯闲磕牙侃大山的,敲三家儿扑克牌摔得啪啪响的,跟着话匣子嘀啦嘟噜学外语的,品着一壶茶听评书的,老太太揽着孙子,拿把蒲扇边轰蚊子边唠叨着家长里短儿的。人们一年年地熬着躲不过去的苦夏。
胡同滋养了无数的北京人, 在数百年漫长的历史变迁中,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市井文化与气质。在本文里,记录的是三十多年前至十几年前北京人在胡同里的生活状态,影像里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只有一地鸡毛的琐事儿、凡人碎片,这拼插、集成了那个年代老北京人最普遍的生存状态。那时的胡同,自有那个时期的烟火味儿。天很蓝,天上盘旋的是清亮的鸽哨声,夜晚可以坐在當院儿数星星。街巷里引车卖浆者的叫卖吆喝声和响器声,时不时地飘进耳朵里。人们生活还屈从于物质的匮乏与窘迫,还有诸多不便与无奈,但从容平和,一天比一天心情舒畅,浓浓的人情味儿,稀释了日子里艰涩的苦腥。干着五行八作的平民百姓,每天出街入市赶生活。街坊四邻关系融洽,为人局气,有难处相互帮衬,有里儿有面儿有温情,一嘴满市街的京腔京调,诙谐调侃着日子里所有的欢娱与不顺意。无论何时何地见面总要问生活中顶重要的事儿:“吃了吗您?”北京人经年累月安闲自在地在光阴中繁衍生息,恪守着礼数周全、本分、闲适的市井生活,各自过着不同而又都差不离的随性日子。
每张照片都是偶然,聚在一起便是一幅凝聚生活细节的画卷,只要照片在,胡同记忆就不会远去,经历过的方方面面就会浮现眼前,对往昔就可以做一个充满敬意的回望,感慨我们曾经走过的岁月。
留点念想儿
唯有影像和方言能与过去的记忆沟通,复活那早已消逝的一切。在所见的生活场景中,摄影是一种选择,记录下某个自然瞬间的同时,也承载着不可改变的见证。
怀念过去不是因为过去有多美好,而是我们那时正值年少不知愁滋味,青涩年华刚刚体验生命里的喜怒与哀乐,忧愁与欢悲,并深深地记住了生活里曾经有过这样或那样五味杂陈的日子。透过岁月的烟尘,经历过的时光历历在目,沧桑流年注定跟随我们一生,且愈久愈清晰。在北京人的记忆里,住在胡同里的时光是有温度的,尽管人人家境大多不富裕,日子很辛苦,但绝不会因此丢掉人情礼数,那就是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之间处街坊,处出来的是温暖与情谊,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和睦与尊重,也是最让人挂念和留恋的人间最醇厚的烟火气。
照片里的街坊们,甭管您在四九城里哪个地界儿生活,总有一条胡同陪伴着您从落生到成长。这里有您和发小儿在一起玩耍时的记忆,有您和老街坊们相处的往事,更多的还是您自个儿生活中的经历,您所经历的日子就是老北京历史的一部分,这些照片将帮您留下那份岁月中最真实的痕迹。虽然彼此面不熟,不相识,但我们都同在一座城里,同在胡同环境中谋生活,说着同一种方言土语。如果当年碰巧儿被相机定格了您早已遗忘的那天那时不经意的某一瞬间,这一刻的定格就是您人生中活生生的自然状态,也是没有错过这份相遇的缘分,在这里作个揖,谢谢您啦。生活中的市井百态,大多是可遇不可求的,在不打扰您的情景下,只有贴近您的行为举止、音容笑貌,才能使画面生动而有声色。生活中没有雅与俗,有阳光也有阴雨,俗,日子才有味道,才有活力。影像与方言不可再生,没有您,也不会记录下这过往的记忆。
老北京方言的构成比较复杂。当今的北京方言是在北方语音的基础上含有蒙古族、满族、回族等民族语言的变音,和全国各地方言的集纳、融合而约定成俗的结果,有些还兼杂一些江湖春典(行业隐秘语),有音无字的老北京话很难完全依据汉语逻辑探究它的来源及始末根由。
胡同是老北京方言形成和生存的土壤。照片里的老北京人一嘴的京腔,他是市井的、街头的、家长里短的,通俗得就像老胡同的名字一样。为真实于生活,照片以北京方言口语化图解,只有随口说的方言才能道出北京土话的生动与恰当,映衬出当时北京人的人情底色与生活状态。北京方言儿化音偏多,老话口头语多,话佐料零碎夹杂在语言习惯里,好重复,往往后语不搭前言。根据当时拍摄的场景对话记录与大体记忆,在口语对话上需要重新增减归置,精炼语言,捋顺话语关系,以便清楚所言之意。民间口头交流的言语既生动鲜活,又杂乱难解,有些词语没有准确的字,只能用音同、字义接近的来替代,个别的连同音字也没有,一旦落在纸面上,这样读起来恐怕很费解,看着生硬,这是个没辙的事。只能对不易懂的土语加以注释,以便不懂北京方言的人多少能看明白些。
让影像切片留下胡同过往的气息,让活着的方言留住老北京诙谐的味道,两者交融定格了一个时代的生存缩影。您兴许没在胡同里生活过,但在同一个时代大背景下,通过照片也能体验到似曾相识的经历。在这些影像中,我们将目击自己的记忆,也将看见我们的遗忘,以此重新审视确认生活中的那一切,感悟我们走过的年代。观看这些照片、阅读这些文字,我们的童年就不会远去,青春年华在这里定格,接地气的烟火日常在这里显现。没有细节的生活是模糊的,随着眼前每幅照片的焦点来追忆早已逝去的点滴往事,算是为过往的胡同生活留下点儿念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