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的蓝?
2023-04-29董钧
董钧
批评家王鲁炎在一篇文章中谈到艺术家李永斌的一次未被记录的行为影像记录——1995年的夏天,艺术家从家里搬出老旧的录像机,将自己用镜头长久拍摄母亲遗像的影像投射在母亲卧室窗外的大杨树上。夜深了,两人默默地看着树冠上的“母亲”,随着微风吹过,树叶拂动,她好似活了过来,凝视着儿子……他们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随着天色放亮,“母亲”逐渐消失。王鲁炎在文章中写道:“录像机由于超长时间工作机身变得越来越热,散热风扇发出的噪音令人焦躁不安。我对永斌说,把录像机关了吧。但他没有理会,充满血丝的眼睛仍旧注视着窗外”。
2020年,韩国的Deep Brain AI公司推出了一款名为《记忆重现》(Re;memory)的程序,它提供了基于人工智能(AI)的虚拟人,模仿已经离世的人的面孔、声音和表情,让人们与他们交谈,就像在进行视频通话一样。当然,现在很多像抖音一样的程序里都有了类似的功能——通过一张离世家人的照片就可以让他/她们“活”过来,由此引发了无数人的疯狂下载使用和上传分享。
每次想起李永斌的这件不是作品的作品,我都会头皮发麻,并发自内心的感动。因为他有着人的肉身经验——那种切身的关乎生命的体验,而不是简单地基于科技“滤镜化”的模版复活,它是艺术化的、高级的,具有东方人的内敛和克制,却又饱含了温暖。
一直以来,很多影像艺术家都在运用新技术来进行相关实践,希望以此来反哺摄影的创作——无论是邵文欢使用数字虚拟技术制作的《浮玉》,还是孙略由计算机算法随机生成的《奇石工厂》,这些尝试基本都是以数字技术对传统影像的再造与戏仿,既是重塑,也是祛魅,就像元宇宙中与真实世界平行时空里的浩瀚星海的文化分身。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认为:“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因为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力概括着世界上的一切,推动着进步,并且是知识进化的源泉。严格地说,想象力是科学研究中的实在因素。”科技的发展离不开人类对世界的好奇与探究,而影像艺术的每一次变革,其背后都是技术的迭代与更新,从1839年摄影术被发明,到1895年第一部电影诞生,再到1956年第一台录像机生产、1971年第一台家用电脑生产……这些重要的时间节点无不催生出了新的媒介形态与美学价值。在今天,与图像相关的艺术教育专业已涉及并横跨三个学科——从美术学下的摄影、实验艺术、跨媒体艺术,到设计学下的数字媒体艺术、新媒体艺术、艺术与科技,再到戏剧与影视学下的影视摄影与制作。在影像边界不断消融的当下,我们可以看到不同专业的学生的毕业作品,很多都是交叉和复态的。
在这一年——2023年,AI不仅在科技、文化、经济、社会等各个领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而且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也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生成式AI(Generative AI)取得了爆发式的发展,它标志着人工智能(AI)的彻底崛起。这些由各种机器进行学习方法从数据中学习对象的组件,由此生成的全新的原创性图像、文字和视频的AI被称为生成式AI。像ChatGPT、Midjourney、Fotor、Dall-E2这样的生成器让科技的风暴普及到每一个普通人身上,在这场技术的漩涡里,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永远地活在过去。
海杰做过媒体——追热点、舔刀口的惯性思维让他对新事物有着天然的敏锐度,写过诗歌和小说,当然,其最广为人知的身份是影像批评家,所以他自然不会放过将文本生成为图像的机会。作为国内第一波AI生成器的试用者,海杰乐此不疲——甚至有些魔怔——地生产和传播,享受着从批评家转型为艺术家所带来的新鲜感,疯狂地压榨自己的语言,不断地挤压时空,几乎不用承担成本地去尽情释放想象力——当然,这种想象力更多的是基于摄影,基于那些他烂熟于心的摄影史和图式语言。每天八小时如上班一样的体力劳动,在伴随着想象力的枯竭后,海杰发出“AI创作比直接拍摄难多了”这样的即时感叹,而遭到了直接摄影者们的揶揄和调侃。但我相信,他的本意并非认为AI图像的创作要更加困难,其更多的是在那种创作的情境中作为“失败者”的沮丧感。
后来,海杰使用Midjourney生成的图像频频登上摄影媒体的封面,一时间成为了摄影界里的焦点人物。在6月15日,由拉黑策展的海杰AICG生成式图像作品个展《更深的蓝》在高帆摄影艺术馆拉开帷幕,并且,同期还举办了“AI与摄影及摄影教育”学术论坛,邀请了许多摄影圈之外的理论批评家,希望借此引发更多基于AI影像的深度讨论。
在历史学家史景迁(Jona tha n D.Spence)所写的《王氏之死》一书里,最引人注目的一个细节是对王氏在雪地里做梦的那一段描写,它取自蒲松龄《聊斋志异》一书中的文学想象,可以说是蒲松龄的梦被移置到了王氏的身上,就像是扶鸾之后仙魔附体的表现。
展览的入口处是一幅巨型的图像——极具西北风貌的黄土高原、六个男人走向深处的背影,他们漫无目的,我们分不清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将去向何方……一种苍茫感油然而生。它来自于艺术家庄辉在《万物》作品里天地开阔的空间意识所带给人們的崇高宗教感。而右侧,与观众视点齐平的是一幅盘腿而坐的老者图像,其双手合在一起、满脸皱纹深刻、目光低沉,像极了海杰的父亲。这种在路上的礼拜时刻来自于他对地缘的时空记忆——这也是海杰生成图像里为数极少的黑白影像。这一大一小、一远一近两幅图像,如同小说的序幕。在历史学中,时间中的既往之事往往有空间中的遗留,空间关系与时间关系也可以互为转换。我们如何通过文本对图像的转译,获得一种时空转换的感受,去完成对时代的感受和把握,并对那些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产生理解。
海杰说: “ 在Midjourney的算法里, 近景或特写是优势, 大量的图片看起来很新鲜” 。所以, 在他用Midjourney生成的图像里,景别大都为中近景,构图则类似中画幅的正方形,色彩饱和浓郁……这些如诗般的镜面碎片,或矫饰、或温情、或批判,带领我们抵达他精心建构的个人史/地方志。动物、种族、纪念碑、消费、未来……这些是海杰生成图像的高频词,也构成了他的精神地图,而“水”这个元素则以各种形态和方式出现在很多的画面里——其既像延绵无尽的欲望,又如惴惴不安的现实。
海杰使用Midjourney生成的第一张图像是关于长江三峡的,船上一对中年夫妇相拥而立,他们思绪万千,前方则是迷雾笼罩的山水风景。在转身为艺术家后,海杰第一次尝试使用“后人类时代”的算法生成器时,却是想抵达那个真实世界的历史漩涡。
我们如何回溯和观察“过去”,决定了我们如何理解身边与世界。海杰的这些尝试和呈现在某些层面上,更像是对经典摄影的“模仿”,他选取了最像摄影的图像,也选取了最完美的图像,一切都遵循摄影对于图像的架构逻辑与美学范式——仿佛是用新技术做了一件旧媒介的事,包括那些被策展人频繁使用的当代摄影里的各种展陈(材料)语言,其实也是在不自觉地对“摄影”这一媒介所做出的回应,也都显现了对于图像本身的不自信。正因为海杰的影像批评家身份,作为艺术家的他也很难真正地跳脱出摄影这个媒介,去建构一个新的基于AI图像的视觉语言样式。当然,这样的要求对他而言未免有些苛责,因为这是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都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正如海杰在回应吴毅强有关摄影边界的文章中这样写道的:“我们谈摄影的变革时,不是质疑摄影本身,而是质疑摄影作品树立的经典性的物质性大旗,并为它由此绕过了图像生产过程而抱打不平,因为所有的权力、控制、塑造、构建都潜藏在这个过程之中,我们需要的不是塑身,而是拆解”。那么,当海杰作为艺术实践者时,是能够超越媒介的本身,还是会陷入对摄影的拟像?
历史过于强调客观,而艺术则过于强调主观,但真正的客观是不存在的,相对的完全自我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自我的形塑也来自于既有知识和历史经验。所以,当你在叙事历史的时候,你也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
技术、文本和人工智能影像之间的关系体现为双向互哺的特征——技術被文本进行了放大,在文本的基础上,影像则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呈现与表达。以《人工剧团》作品成名的张巍的创作有着类似于AI的工作方法,他人为地制造了一个巨大的素材库——就像一个本地局域网,而且,他还在不断地丰富这个素材库——去美国后,他又拍摄了大量的各族群肖像以及博物馆……但是,这些工作都建立在他自己的美学趣味之上,当那些丰富的个体在消解后被重新弥合,由此制造出被视觉经验所建构的“经典符号化”的具体形象,让我们陷入了心理学家卡尔·荣格(Carl Gustav Jung)的集体潜意识假说中,这就是荒诞的真实世界的本质。谁建构谁?而谁又被谁建构?从某种意义上讲,张巍是反AI的。
对于摄影而言,AI的应用目前大都停留在“技法”的层面,并没有太多对于“语法”层面的思考,当然,也因为目前绝大多数主流的AI应用还是以英文为生成指令,所以,除了后殖民主义和数据寡头这些显性因素外,汉语语法的复杂与多义也让AI在理解和转译的过程中产生迷雾与鸿沟。其实,无论是海杰碎片化的微观历史叙述,还是李明项目化的宏观历史镜像,都只是由摄影拍摄转向了图像生成——在本质上,两者还是对于“摄影”这一媒介的模仿和借鉴。至于基于人工智能图像所衍生出的美学思想和价值讨论,还远未到来。
阿德里安·伊瓦克耶夫(Adrian Ivakhiv)在《运动影像的生态学:电影、情动、自然》一书中写道:“我们所生活和运动的世界是一个不断激荡着视听图像质料之流的漩涡。照片、电影和电视节目、录像和电脑游戏——这些以及其他的运动影像和来自于国内外一系列的全球化工具生产出来的影像搅拌、混合”。这种由人工智能系统所产生的艺术的主要特征是搅拌与混合,是揉杂着各种视听物质的漩涡。
那么,摄影和人工智能图像,会是灵骨与影骨的关系吗?人工智能图像最终会将摄影反噬吗?一切的焦虑和担忧还为时尚早,让我们把它放在更长和更宽的维度里去等待,因为我们都将成为文化灰坑里的尘埃,只有从断裂处,我们才能更加理解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