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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古瓷村

2023-04-28黄睿哲

大学生 2023年4期
关键词:姑父村口爷爷

黄睿哲

三卿口古瓷村

我的祖居是位于浙江江山的三卿口古瓷村。当地人习惯称它为“碗厂”,虽名为“厂”,却不过是个传统手工作坊。碗厂位于大山深处,父亲说,20世纪80年代,从大山深处的碗厂走到山口的峡口镇需要徒步两三个小时,从偏远的峡口镇到“繁华的”江山市需要坐公交车两三个小时,从江山到衢州又要坐两三个小时汽车。可见,这漫长的行程不仅是碗厂与城市的地理距离,更是一个碗厂人从大山里走出所需经历的漫长心路。

280多年前,我的祖先来到此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们发现三卿口后山的泥土可以制成质量极佳的瓷。从此,他们靠着双腿挑来泥、运出货,将传统手工业的制瓷工艺发展到了极致。随着水斗、龙窑被装入旷野山脊,碗厂也有了雏形,山里终于有了烟火气。

20世纪70年代,碗厂曾有过短暂的辉煌,如今走在这里,还能看到保存完好的社庙、黄氏宗祠,以及清末、民国至上世纪60年代民居等建筑物近百处。村口的黄泥地上,依稀能看到三卿口制瓷作坊被评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石碑,它们都印证了碗厂过去的辉煌。

新年伊始,我回到祖居,与家中三代老碗厂人畅谈他们亲历的碗厂短暂的辉煌,参与的碗厂技术改革、自我拯救,还有见证碗厂的失败与解体……

碗厂最后的“科学家”

我爷爷是“40后”,是地道的碗厂人。在碗厂承包制改革后,爷爷负责革新碗厂的工艺技术。他是碗厂的手艺人,有着老工匠独有的专注、朴实。但不同于传统工匠,爷爷深知循着传统老路发展是行不通的。于是他钻研起了“世界瓷都”景德镇的制瓷工艺,并竭力把它运用在碗厂的生产实践中,无奈受自身文化水平的局限,试验没有在量产中取得成功,无法拯救碗厂解体的命运。

水渠旁的小砖房,是爷爷曾经的工作室。房子经久失修,走进房,一股木头混杂着砖块的潮湿味在空气中弥漫开,爷爷曾在这里测试瓷器的新工艺。爷爷自豪地说:“我很早就给我们碗厂引进了机器,这在那时候多稀罕呐。在正常打一天工只有7毛的20世纪70年代,我们厂有一个月居然足足发了140块工资呢。”

爷爷年轻时曾去往景德镇学习“喜”字瓶制作工艺,回来后,他便从江西横峰县买泥,将它与三卿口当地的泥混合在一起,捣鼓起来。姑父说,爷爷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关在小小的工作坊里,别人都管他叫“大科学家”。没多久,爷爷真的把景德镇的瓷器复刻出来了。当爷爷在全村人的注视下,提着细白透亮的小瓷碗从小砖房走出来时,全村人眼里看到的是碗厂的希望。

然而,当大家满怀期待地将新式工艺投入试生产时,却失望地发现,实际生产过程中釉不是白度不够,就是会泛起气泡。爷爷感到很挫败。“这怪不得你爷爷,”大姑父说,“你爷爷很聪明,很用心,只是运气不大好。我们这里的人啊,就是缺少了文化和知识。按照老一套的、粗糙的、不系统的知识来做,最后都是达不到效果的。”

往返碗厂的“挑担夫”

我大姑父是“50后”,他对碗厂的发展变化有着切身的感受和深刻的认识。作为老碗厂为数不多的“老文化人”,他写得一笔好字,逢年过节,碗厂人都来要他写对联。同时,大姑父也是碗厂的老匠人,他挑着碗厂的成品走出山坳,从浦城带回山里必需的生活品。

看着碗厂角落里还堆砌着成捆的瓷坯,我不解地问大姑父:“你们以前要把这么重的坯扛进窑里吗?”大姑父一笑,说:“何止,我们还要担着这么重的碗,穿越大山,运到别的地方呢。我们管这种行为叫‘浦城担和‘黄梅运。浦城离碗厂有100来公里,那时候条件差,我们要走7到10天,用瓷碗和那边的家家户户换番薯、干玉米等当地农特产,这些东西是要养家糊口的。1970年代末时,商品已经逐渐开始流通了,我们用板车把碗运到贺村火车站,装上火车运到江西九江。”

“我们把碗运到江西九江对面的黄梅县那边卖,用手板车把碗厂里的碗运到峡口,再用汽车把碗运到贺村火车站,装上火车运到九江。这些都是养家糊口的东西,谁都不敢怠慢。”大姑父说。

不同于我的想象,运输过程中,这些碗并不会被牢牢固定,而是放在一块长条板子上。这些木板都颇有弹性,长达3米的细长木板上,居然可以放上百来个碗。一般人挑碗根本走不了路,但大姑父不仅可以同时用两边肩膀稳稳当当地挑起碗,还可以边走边换肩。他把头一低,把担子“哗”地旋转一圈,从右肩换到左肩上,然后横过身,一晃一晃地有节奏地继续向前走去。

长年累月的往返练就了老匠人们奇巧的挑担技法,他们用肩膀扛起了碗厂“最好的时期”。

碗厂的第一个“大学生”

我父亲是“70后”,一出生即逢碗厂盛世,于他而言,碗厂承载了他童年最单纯烂漫的回忆。

父亲10岁前的那些年,村口总是热闹非凡,经常会有解放牌大卡车来拉货。山区的孩子很少见汽车,老远听到村口的喇叭声时,父亲就和他的玩伴们从四面八方跑向村口。汽车停好后,大人们把用稻草包好的碗,一篓一篓地挪到车上。“那时不仅是我们这些小孩来看,家里的大人也都来看大卡车。我们都觉得碗厂可兴旺了。”

时间一晃到了20世纪80年代,停留在手工作坊阶段的碗厂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祖辈们最终纷纷走出了大山,寻求新的生活。父亲则成为碗厂为数不多外出求学的游子。

“如果孩子能读书,做父母的总希望让他一直读下去。”父亲揣度着爷爷奶奶的心思。即便每天要花两个小时独自穿梭泥泞山路,爷爷奶奶也坚持把父亲送下山读小学。山下意味着更好的教育,城里意味着更大的世界。后来,父亲去江山城里读了中学,回家的路变成了4个小时颠簸的车程。再后来,父亲坐上了船,在轮船的笛鸣中北上求学,停靠在了大连港。从此,父亲便与碗厂没了交集……

再回村时,父亲在村口看到最多的是煙。那些烟从一支支插着的香中飘出,萦绕在村口屋前。这是外地游子回家祭祖了,村口已成为大家祭祀祖先的怀旧处。

但更多时,村口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溪水流过村庄的声音。

责任编辑:刁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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