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下讲台

刘媛媛

清晨，刘青山坐在希望小学门口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给来上课的孩子测量体温。如果有其他访客，他会从棚子里拿出一个本子让来客登记。做完这些后，他起身拿起放在院子角落里的扫帚和簸箕，慢慢弯下腰，把院子里的落叶还有其他由于孩子们玩耍所产生的垃圾扫到一起，然后聚拢进簸箕中，倒进垃圾桶。这是他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写照。然而，几个月前，他还站在讲台上，是一名平凡的乡村教师。

第二次被赶下讲台

“咋说呢，久病成医嘛。我自己知道咋传播的，可学生家长不知道啊。”刘老师在上一所学校工作了快5年。乡村学校师资力量较弱，他一个人要带好几门课，有时还会担任临时的体育老师。学校很偏远，每次去都要坐一个多小时的通村大巴，再走20多分钟山路，但他觉得学校教学环境还不错，跟小朋友待在一起也很开心。2022年4月，他去医院做乙肝硬化的常规检查，被检查出了病情的进一步恶化，由肝硬化失偿代期进入到了原发性肝癌。

检查的结果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风声，学生家长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都在传刘老师有传染性疾病。于是他们到镇政府反映，要求这个患有传染病的老师尽快离开讲台，减少与孩子们的接触。学校领导迫于压力，让刘老师先在家里待一段时间。“很无助，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好，又没办法给学生上课了。说实在的，很多时候觉得活着都没啥意义……”

在家里赋闲了4个多月后，在校领导和中心校的帮忙下，刘青山去了现在的这所希望小学，不再作教学一线的讲课，而是做着类似保安性质的工作。“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拉下讲台了，但这次是真的和教师生涯说再见了。”刘青山无奈地说。

得上乙肝的那些年

1990年，刘青山参加工作。1999年夏天，他突然吐血、便血，医院检查出了肝硬化。

“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得病的，很无助。只能说还好当时有了份工作，不然都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份像样的活儿干。” 由于群众上访，3年后他便由闫村镇常中希望小学调动到双垭小学，那里条件非常艰苦，但是交通还算可以。在这期间，刘青山坚持用药，定期去医院进行复检。但没想到，“调动”却已冥冥之中成为他30多年教学生涯的潜在关键词。

后来因为特殊病情不能待在公路沿线，他调动到更加偏远的闫村镇磨沟村西电科大希望小学。那里交通不便，没有互联网，手机信号不好，他在那里一待就是12年。刘青山刚到学校时有180多名学生，7位老师，到了2015年，全校只剩下一个学生和他一名老师。有人将他的情况上传到网上，引起了很大轰动。《商洛日报》的记者前去采访，发表了题为“秦岭山区最袖珍的小学”的报道，一时间得到了各大媒体的纷纷转载。“我和我唯一的学生一下子就成了网络名人，只要输入我的名字就可以看到。随后我被授予‘扎根边远山区奉献奖，每月的工资增加200元。”

但也是同年春天，这个唯一的学生到九年制义务学校去了，学校自然关门，他不得不又调动到沟口的南京希望小学。

2016年4月，病情再次发作，乙肝硬化带来的并发症导致胃出血，刘青山被救护车连夜送到市中心医院抢救。在医院住了40多天后，病情好不容易再次稳定，但此时当地群众却说他得的是传染病，拒绝让他在当地任教。这是刘老师第一次被赶下讲台，虽然之前也有很多次因病调动，但间隔时间都很短，而这次整整持续了半年多。领导理解他的难处，也知道和学生正常相处不会使学生染上疾病，但还是没办法让他继续工作，只能让他先在家里休息，等待通知。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光景，在家里闲不住的刘老师于是主动请缨到更加偏远的原上官坊镇南宽坪小学任教。

洪水猛獸般的乙肝与乙肝患者

我国有约9000万名慢性乙型肝炎病毒感染者，约占全球乙型肝炎病毒感染者的四分之一。然而大众对这种疾病的认识仍存在误区，由此造成了治疗不得当以及乙肝歧视等问题。

2003年，报考安徽芜湖公务员的乙肝携带者张先，被人事局以感染乙肝病毒为名拒绝。张先起诉该局，要求撤销该决定，并认定《安徽省国家公务员录用体检实施细则（试行）》侵犯了其宪法权利。这被称为“乙肝歧视第一案”，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反乙肝歧视逐渐走入公众视野。

1992年，卫生部将乙肝疫苗纳入儿童计划免疫管理，1993年我国生产出第一批重组乙肝疫苗，从此我国新生儿慢性乙肝感染率大幅下降。刘老师的孩子出生之后，他及时带孩子去打了疫苗，又定期带他去进行肝功能检查。乙肝病毒主要通过母婴传播、血液传播和性传播，日常在一起工作、生活、用餐均不会被传染。但这么多年来，刘老师去医院检查时还是只敢让妻子一个人陪床，孩子想去看看他，他总是拒绝。“毕竟病房在传染科，心里总归觉得害怕，万一孩子来这里染上啥病可不好。这辈子得病治病，真得够够的了！”刘老师无奈地说。

2010年2月1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教育部、卫生部发表声明：“各级医疗卫生机构不得在入学、就业体检中提供乙肝项目检测服务。”即便入学、就业不再进行乙肝检测，但作为传染性疾病，乙型肝炎被囊括在婚前检查项目当中。刘老师在病房遇到过20出头，还在上大学的孩子。在交流中，刘老师发现那孩子已经有了不婚的打算，认为自己会耽误别人。

抱有这样想法的人并不在少数。在社交平台上，不少乙肝病毒携带者和乙肝患者用文字述说着自己的多面人生。有人遇到了愿意接受自己疾病的另一半，有人因为患病总觉得低人一等，也有人因为疾病失去了自己的工作。

从1992年卫生部将乙肝疫苗纳入儿童计划免疫管理到现在，30余年过去了，但乙肝携带者和乙肝患者在不少人心中，依旧如洪水猛兽一般。

一定会更好的

在空闲时，刘老师会打开抖音搜索乙肝患者的日常饮食搭配，或者在知乎上阅读乙肝病友分享的故事，激励自己继续乐观面对生活。三年疫情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走向，但也正是在这三年里，人们对健康知识的需求逐渐增加。

对乙肝以及乙肝患者，消除歧视的重点在于进行乙肝传染相关知识的宣传教育工作。每年的7月28日是世界肝炎日，在这一天，各大媒体会对肝炎进行一系列科普和报道。媒体进行的准确、全面、客观的乙肝宣传无论对患者还是对普通大众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近年来，在我国悄然兴起了“健康传播”的概念，旨在利用各大媒体播报，通过态度和行为的改变，以降低疾病的患病率和死亡率。抖音、小红书、知乎平台也都有越来越多的医疗科普博主入驻，打破了普通群众与医疗知识之间的屏障。

“我和老婆还有两个孩子一块儿过了这么多年，他们现在都还是健健康康的。要是更多人知道这病是咋传染的，我这么多年也就不会这么颠沛流离了。”但在农村，要实现刘老师的愿景，可能还需要很长的时间。这需要学校对孩子从小进行卫生健康知识的普及以及对学生家长的进一步教育。

下课铃声响起，刘青山看着正在操场上玩耍的孩子，轻声说了句：“一切都会更好的，一定。”

（根据受访者要求，文中“刘青山”为化名）

责任编辑：贾倩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