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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

2023-04-27柔情

视野 2023年6期
关键词:凉粉对联馒头

柔情

腊月二十五的集,是过年前必须要赶的。母亲拿着几只麻袋要去赶集了,小声叫我去。我坚决不去,说要好好擦桌子、到处抹灰。母亲不管我了,姐姐懒,赶紧跟着去了。我和父亲在家。父亲让我晒被子,我个矮力气小,偏偏被子拿得多,家里的被子是用过多少年的旧棉絮,里面还加了塑料纸,还加了厚衣服,重得厉害,被子拉在地上,父亲大怒,骂我几句,我大哭,哭着擦着玻璃、桌子,母亲回来了,说你活该,让你跟我出去,你犟。下一年就去赶集。麻袋还是用口上的绳子系着就回来了,钱也老老实实拿回来了。

过年前必有一天是蒸馒头,也许一天还蒸不完。吃完早饭就把面和上了,用高粱杆做的拍儿拍儿盖住,面盆裹上塑料纸,拿绳子捆住,放在被窝里。有太阳的时候还要端出来晒,但是外面的被子还得裹上。吃完午饭,面就发了。早上做饭烧的柴火还没熄,上面要么架着热水——要用热水的地方多着呢,洗白菜、洗萝卜……要么正在焐豆馅,锅里煮着的是自家种的红豆,摘了豆角回来,晒干,自然爆开,遇到雨天发潮的要用手剥,用铁锨拍。等到水煮干了,再加进去白糖,搅拌搅拌便成豆馅了。趁热搓成一个个小团,旁边放一小碗面粉,沾沾手。弄完豆馅母亲就开始揉面了。一大盆面,一次拿上来一大团,大概是两个篦子的馒头量,案板上堆满了玉米面粉,上面搁着白白的馒头。有的包着豆馅,有的包着糖心,有的啥也没包。需要蒸45分钟,这个时候母亲便准备着下一锅。蒸过年吃的馒头需要大铁锅,往日用的那种轻巧的大铝锅就不管用了。大铁锅上搁着一块石头。那么重的锅盖掀开,趁热烫手中将馒头一个个拿下来,放在拍儿拍儿上,馒头凉了,母亲便用筷子蘸着红墨水点在馒头上。馒头蒸了一锅又一锅,从白天蒸到天快黑了,母亲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蒸,要么是第二天早上再起来蒸。在母亲的潜意识中,馒头就要蒸上上百个,一下子吃到正月过完。那时候我们也没有冰箱,馒头吃一段时间,上面长白毛了,母亲便赶紧拿火烤,馏一馏,或者是在油锅里炸。母亲往往是拿一整个去炸,大概是怕馒头花掉落在油锅里,一整个馒头必然是完完整整的,但一整个馒头炸出来,只有外皮在热的时候是酥脆的,冷了便有嚼劲,里面的馒头芯毫无油炸的香味,长大后才知道馒头切成片,放在花椒和盐水里泡一泡,炸出来更加好吃。那天的晚饭便是热馒头,再切点蒜、姜、香菜、青辣椒,放在蒜臼里捣碎,加点醋,热馒头蘸着吃。锅上熬了一锅玉米糁汤。韭菜花、酸韭菜、雪里红咸菜应有尽有,里面拌一点白菜叶子或者是萝卜丝就是那晚的下饭菜了。那时候我们没看过大千世界,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就是过年买了肉,过年的前几日也照样是吃咸菜的。那么咸的咸菜,我们却狼吞虎咽般,挑拣着里面的白菜叶、萝卜丝那些不那么咸的菜色。时光荏苒,村里的磨坊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不太开门了。磨面麻烦,蒸馒头也麻烦,父母亲有时候在洛阳过年,蒸馒头便变成可有可无的了。街上随便买几十个几百個馒头,一元钱三个,能花多少钱啊,而且可以买锅盔,可以买花卷,可以买豆馅……母亲蒸的馒头进不了父亲的眼了。不是太硬,就是嫌豆馅、糖包歪了,或者是嫌锅盖一掀开,馒头上有很多青色的坑,馒头颜色也不白,又黑又黄,你蒸的馒头咋这么黑啊。你家麦磨的面就是比人家的黑。父母争辩几句。母亲嫌父亲事多,也不愿意蒸了。我还不想蒸呢,蒸一回馒头胳膊疼得,好几天胳膊都抬不起来。你欠蒸。谁让你费那么大劲儿呢。你蒸的馒头一点也不软和,硬的像石头。你看人家蒸的馒头软和和虚虚的。母亲不高兴,不愿意蒸了。有时候母亲心疼钱,坚决要蒸。但蒸得少了。过年很少吃到母亲蒸的馒头了。天气零下十几度,被子也是些旧棉絮,面发不好,母亲也不知道放点糖发面,一大盆面实在是太过沉重,母亲那胳膊揉多了也就揉不动了。种种因素导致母亲蒸的馒头确实不软和。父亲吃惯了外面卖的白馒头。但很多年之后,父亲又说买的馒头太白了,里面加漂白粉了,加这个那个了,还是自己蒸的馒头好吃。很多年不去磨面,甚至到自己种地还要去买面粉,也持续了几年。自己种的麦子全部卖钱,也许拿来凑齐了我的学费。

家里养了一头或者两头猪,而这猪是拿来卖的,不像现在人们说的杀年猪,吃杀猪菜。我们只会买一点猪肉。到西头杀猪的那家割(那时候都说割肉,从不说买肉,母亲到现在还说割肉)一点新鲜猪肉。那时候二蛋家开着杀猪场。巨大的一口锅,巨大的一个池子,里面还养着一条巨大的狼狗,架子上挂着杀猪用的刀、电棒等,二蛋和哥哥穿着皮裤、胶鞋。我们在村东头也可以听到杀猪声。大池子电猪、大锅烧水烫猪,地上摆着一个盆子,猪血就在里面,这猪血不要钱,非常好吃,很有嚼劲,不像现在买来的加了东西的猪血。大狼狗叫着,我们怕的很。一到杀猪,村里的人都来围观,场面很是热闹。可没过几年,杀猪场关闭了,大狗消失了,只留下两位老人守在家,孩子们去远方打工了。

后来,谁家杀了猪,听邻居、大伯说在哪一家买的猪肉不错,价钱也实惠,就去了。钱也没拿,去了买回来,再去送钱。猪肉用报纸裹着,拿回来放在篮子里。肋条拿来走亲戚,并不舍得吃,一大块肉是一整个正月的荤腥。那一大块肉能有多大呢,不过五斤。遇到穷的不行的一年,也许只割上一斤肉。亲戚来了,母亲又是蒜薹炒肉丝、又是芹菜炒肉块……吃到我们嘴里的能有几块呢。童年的印象里,饺子倒是常吃,饺子馅也是放了很多天的了,发酸了的,正月初一那天中午有一盘蒜薹或者是芹菜肉丝(块),到晚上没吃完的再热一热,还有除夕夜、初一早上炒凉粉里有肉丁。除此之外,便是亲戚来了,父母做了几盘菜,我们有时候也坐在席间吃几块肉,就再也不曾见过大块的肉了。别人拿来的肋条我们也都送出去了。如果真的有剩的,母亲便把它拿来煮熟,加了咸盐,为了保鲜,炒菜的时候放上几片。肉对于我们来说真是太少见了。长大以后,吃的肉大多是饲料喂养的猪,肉不再香,我们也对肉没有太大的渴望,不像别的孩子,说到肉,说到香,就觉得好吃的不得了。我们没有这个感觉。我们是吃咸菜长大的孩子。

肉少,母亲也并不会做,红烧肉叫红肉,说没做过,不会做。闭塞的乡村,没有读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世面的母亲当然不会做。坐席的时候吃的一大片一大片红肉,应该是扣碗,以及梅菜扣肉,卤肉……母亲一概不会,只会将肉乱切成大块,然后倒进锅里炒,加点黑色酱油,炒便是了。农村火大,也能炒熟,但有的时候确实没熟,我们吃肉少吃一两块便觉得腻,也就放一边了。下一顿加了萝卜白菜炒,吃不完再继续热。

家里也养鸡。几乎没有吃过自家养的鸡。鸡都去哪儿了呢?主要是为了下鸡蛋的,也许大部分都送人了,好像吃过一只病了的老母鸡。父亲杀的,还放了血。过年桌子上的炒鸡蛋,母亲也不会拿葱花去炒,也不舍得买也不懂得还有反季节西红柿,那一大盘炒土鸡蛋实在是腻人的很。

炒凉粉是和饺子一样重要的吃食。除夕夜吃饺子,初一吃炒凉粉里下饺子。除夕那天,父亲搓着手写对联,母亲锅上熬着糨糊,下午一两点钟,开始贴对联了。先拿刀、湿抹布将去年的对联刮擦干净,父亲爬上梯子,我们往上递对联,父亲拉着上头贴好,我们紧紧拉住底下,刷上糨糊。先贴小屋,再贴大屋,再贴大门口的。大门口是泥土地,梯子容易打滑,我就用棉鞋顶着。父亲写得对联一般都比较自由化,自己现想的句子、字体也是自由发挥,都是最简单的红纸。而他们家的对联一般是买来的,那种纸发着光,红纸金字,门楼也气派。另外一些自己写的也趋向于买些发光的纸,而我父亲总是买些最素净的红纸。我拿红纸染自己的嘴唇。风大,对联刚贴上,就被刮得不像样。糨糊还好,后来懒得熬糨糊,用新科技——胶带粘,还没两分钟全被刮掉刮烂。对联贴好,天也快黑了。正月里母亲常常在厨房忙活着。我们贴对联,母亲熬红薯凉粉。红薯粉是自家种的红薯磨的粉,七碗水一碗粉的比例,在锅上熬,最开始很好搅拌,渐渐地开始出现褐色的颗粒状,锅底开始粘底,越来越难搅拌,一直到成黏糊状,开始不住地冒气,从那滚烫的糊中,噗噗地费力地冒出热气。我手酸了,换母亲来。等到彻底好了,赶紧舀到碗中,一大碗一大碗,将家里的碗占个精光。凉了母亲再倒进大盆中,吃的时候拿一坨两坨出来。炒凉粉吃得多,母亲也喜欢拿它凉拌,零下十几度,冰天雪地的,母亲吃着那冰牙的凉粉条。肉皮母亲用它来熬煮皮冻,肉皮切成丁,几遍几遍地熬,熬完了就放一夜冷却。母亲做的皮冻有点稀碎(不知道将肉皮里的肥肉刮干净),但也好吃。凉粉弄完,便开始包饺子,母亲闲不住,也没法闲下来。饺子馅是早晨吃完早饭弄好的,肉是现剁(一直到现在母亲坚持说自己剁得才香),加入了葱花、姜末、煮熟的挤干水分的白萝卜末、红萝卜末、芹菜末、韭菜末……和面包饺子,我和姐姐帮忙,我擀皮,等到母亲在外面见了世面(县城当保姆、工厂里做饭等)后,坚持说我擀的皮不好,中间薄,两边厚,擀皮应该是一只手握着一只手擀。当时母亲没有嫌我,我擀皮,姐姐和母亲包,父亲烧火,嚷嚷着下饺子。下完了,我、姐姐和父亲都吃起来,母亲一个人包,一个人烧火,父亲吃完,再下一碗,再吃起来。吃完了我们就去看电视,去烤火,母亲边下饺子边烧火,站着吃,还要随时攒火,再洗碗收拾厨房。天黑透了,母亲终于忙活完了,才拉灭了厨房的灯,到上房来了。

这时候父亲正在烤火,等着春晚播出。父亲将电视放到很大声,十点了,母亲睡下了,父亲还在看,电视声音还是很大,我也渐渐睡着了。十二点多,父亲看完了才终于关了电视。把买的单薄的一挂鞭炮放响了——明天早上我就不用起来放了,太冷了。父亲说。人家家里的鞭炮半天放不完,我家的也就一小會儿。早晨母亲总是早早起床,喂鸡喂猪。我和父亲姐姐渐渐醒了。前一天晚上已经将洗干净的秋衣秋裤搁在被子里暖着了,新衣服也捂在被子里的第二层内。穿新衣服的兴奋感刺激着我们,我们赶紧起来,吃了凉粉里下饺子便到西头去了,玩雪、放鞭炮,有的是玩的。长大了没有新衣服了,人也不愿意起来了,赖在床上,和姐姐撒娇着骂着对方,你是大坏蛋,你偷吃老爷大米饭,父亲和姐姐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太阳升起来了,母亲叫着起来吃饭了,还是起不来。这时候宏飞和小妞娃来了,我们赶紧起来。吃完饭就到西头去打牌了。再往后,家也不回了,也就更不会到西头去了。

正月初一,爷爷奶奶不做饭,就在儿子家吃,要么在二伯家,要么在三伯家,他们两家人口多,热闹,主要是离得近,我家远,爷爷奶奶也走不动。偶尔也来过一年,二丰哥给我们照全家福,母亲和父亲倒是笑着,生活虽清苦,但拍照的时候知道假笑,也是历经生活的苦难后的释然和从容。我和姐姐呢,我处于青春期,姐姐上高中,都是不快乐的年纪,在学校里自卑着,相片里我很忧伤,姐姐心中苦闷。那天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圆桌不常用,搬了出来,桌上搁着芹菜炒肉、凉拌粉丝、凉拌火腿肠、炒鸡蛋,也许还有炸的带鱼,还有煎豆腐。父亲倒了一点白酒,母亲喝了一小杯。这是比较快乐的一年。不快乐的一年是初一早上女人穿着红色大衣来了,在门口嚷嚷着,原来是要账。家里抽屉里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几十页都是欠的账。

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子是多么快乐啊。爷爷奶奶煮了一大锅肉,我们跑着玩,跑着跑着便来到了锅边,爷爷撕下一大块肉,一个个分给孩子,那肉是清水煮的,只加了盐巴,但是格外香。爷爷那时候必然是怀着一种巨大的自豪感——我儿孙满堂,我家大业大,肉管够。奶奶呢,在屋里忙活着炸麻花,炸糖糕。我们跑进屋里,奶奶爬上床,从柜子里拿出糖果、山楂卷、鸡蛋糕给我们分。自己的孙子孙女多给一点,他人的孙子孙女少给一点。奶奶那并不麻利的身子爬上爬下,倒也欢欣。奶奶在世时常说,你们长大了,我们也看不到了。我们啥时候才能享上你们的福啊。过年时候老钻进奶奶的屋里。有时候自己偷偷打开黑箱子拿好东西来吃。正月过完,好吃的还没有完。

初一一过,便是走亲戚。初二去外婆家。有一年,下着鹅毛大雪,母亲坚持要去。好在,一辆三轮车来了。装着防滑链,但山路崎岖,颠得我们屁股疼。山路再远再颠簸,母亲心系外婆。外婆听到我们来了,赶紧掀开门帘迎接。初三去舅舅家,初四初五,一直到正月十五,好像还在走人情。那时候大多是走路去,还提着不少东西。

那时候我们渴望着过年,不在乎一个冬天没有洗澡了,也不觉得身上痒痒,压岁钱是五块、十块,几十块的压岁钱被母亲骗走了,我们并不难过,还是渴望着过年。放鞭炮,一大群人打雪仗,打扑克,跑着追着玩,做游戏,我们玩得满头大汗。那时候我们就怕天黑,天黑了就只能睡觉了。

过年的时候往往会迎来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雪从黄昏开始下,鹅毛大的雪花,地白了,屋顶也白了,外面银装素裹,我们甜甜地睡着,睁开眼,只觉得晃眼——怎么那么白。等到起床爬到房顶一看,麦场上实在壮观极了。雪有几尺厚,太阳照射着白雪,白雪散发着光芒,那么纯洁,那么耀眼,举目望,这是一个白色的世界,这世界没有任何的污染、瑕疵,并且这种白是闪着光的,你从心底生出一种渴望,那就是很爱很爱这个世界,希望厚厚的雪不要被太阳晒化了。走出家门扫雪,雪扬起来,飞舞的雪洋洋洒洒,落在我们光洁的脸上、头发上。攥雪团,打起雪仗。在雪地里飞奔,玩耍,我们快乐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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