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它是个难题
2023-04-27张莉
张莉
李宗盛曾在歌词里慨叹过爱情之难。
那当然是个难题。在长达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中,爱情故事若要发生,须克服许多现实的困难。因为有“授受不亲”的“礼防”限制。既然连男女间的自由相见都不允许——被视为耻辱与大逆不道,——更何况相爱?
想一想《西厢记》就知道了,两个未婚男女的见面只能在危难关头才能超越“礼防”。彼此间若有好感,也要由红娘传书,月下相会,以躲避老夫人的监视。《玉簪记》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相见是在道观。而《牡丹亭》感天动地的爱情发生,则是在杜丽娘的春梦之中。因爱而死,复又因爱而生的杜柳爱情是非人间性的。
如此说来,宝玉是幸运的。他可以与林黛玉共读《西厢》,也可以呆看宝姐姐的玉臂而并不会让人指责超越礼防。可是,这日日相见是有条件的。如果没有为皇妃元春省亲而建造的大观园,如果没有宝二爷的特殊身份,一切都不能想象。――大观园只是作家曹雪芹为读者建立的男女自由相处的乌托邦。而为了能使宝二爷合理的混迹其中,曹雪芹颇费心思地为贾宝玉行为的合理与合法化提供了诸多理由:皇妃元春唯一的弟弟,老祖宗最為疼爱的孙儿,以及元春以圣谕准其与姐妹同住等。与通常男子不同身份的强化,暗示的是彼时男女正常交往的不可能。
除了以上这些特殊的境遇,中国古代爱情小说规定的情境通常是青楼妓院,勾栏瓦肆。想一想《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桃花扇》《品花宝鉴》《海上花列传》吧,爱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通常是娼妓——青楼是中国小说中男女之情发生最为频繁的场所,因为良家妇女并没有抛头露面的合法性。
说起来,难以穷尽的古代爱情作品中,梁祝故事殊为独特。梁祝之间的交往,既不同于陌上桑间的一见钟情,也不同于青楼妓院的鱼水相恋,其基础是三载同窗。——共同的求学经历、共同的知识背景以及共读生涯中的彼此了解,使祝英台爱上了梁山伯。把男女相会的地点由后花园而移至学校,——男女主人公之间的长期生活和相互交往的基础,为相爱不得便化蝶相随的悲剧效果做了坚实、充分的铺垫。
除去“学堂”这一“公共空间”形成交往的背景,祝英台女扮男装的身份也颇耐人寻味。彼时的社会,女性只有扮作男性去求学才能使得这一爱情成为可能。若非如此,祝英台何以与梁山伯共同诵读诗书讨论学问,而梁山伯又何以有缘得见养在深闺的祝英台?即便是偶能相见,也不过惊鸿一暼。
因此,说爱情它是个难题,首先指的是现实发生的难题:没有男女间自由交际的合法化,你情我愿、志同道合的爱情发生起来不可能光明正大。表现在以男女之情为主要内容的爱情小说中,作家的想象与书写就颇多障碍。事实上,这是一百多年前,许多人慨叹中国言情小说远不及西方小说的重要原因。百年过去,今非昔比。对于今天的爱情短篇而言,最大的难题则是,在男女交往已是日常的今天,如何在短的篇幅里,写出一个气质超群的爱情故事。
当下,与爱情有关的短篇小说占了重要比例,关于男女情感,关于婚姻破碎,关于出轨,关于情感中的信任与不信任,以及越来越多的交友方式……但是,数目繁多的短篇小说行列里,能够广为流传的作品却廖廖无几。——短篇小说的难度在于它是一种横截面写作,要在“切片”里写出爱的来龙去脉:爱因何发生,因何消失;为什么爱,为什么不爱,以及后来的命运如何。这是技术的难度。毕竟,爱情在长篇小说里常常是鸿篇巨制,荡气回肠,有如大型交响曲;而在短篇小说里,则只能是小夜曲,短乐章。
“最理想的短篇总会让人想到那些短而美的唐诗名句,要有‘窗含西岭千秋雪的容量,——它可能芜杂,可能简洁,可能喧哗,可能沉静,但共同的特点无疑是气质超拔,一骑绝尘。”我曾经在一篇关于短篇小说的文章里这样写过。——好的爱情小说既可以是轻的又可以是重的,既可以是复杂的又可以是纯粹的,无论怎样,故事里暗含的是作家对人性和爱情的理解力和认识力。
(摘自《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