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正宗》痔病医案浅析*
2023-04-25刘纯香石荣王菁
刘纯香,石荣,王菁
1 福建中医药大学 福建 福州 350004
2 福建中医药大学附属人民医院 福建 福州 350004
陈实功,明代正宗派奠基人,从事外科四十余年,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理论知识,《外科正宗》为其代表作,该书所载疾病百余种,总结了前代医家的重要成就,并附有陈氏临床诊疗中所收集的特色医案,展现出其“外之症必根于内”等诸多学术思想,改变了明代以前外科重技巧轻医理的现象[1],推动了当时外科学的发展,并对现代的疾病认识及治疗有重要启迪作用。《外科正宗》卷三十有痔病医案6 例,充分体现了陈氏治疗痔病的临床思路。笔者研习痔病篇中的医案,归纳和总结了陈氏对于痔病的辨治思想,并举例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特色案例加以分析如下。
痔病概念辨析
中医学的“痔”概念较广,指肛门及其他孔窍的疾病。多数医家认为痔通峙,有高突之意。如宋代医家陈言在《三因极》中言:“如大泽中有小山突出为峙,人于九窍中,凡有小肉突出皆曰痔”,认为痔为人体孔窍中有小肉突出者。《说文解字》中云:“后病也,从疒寺声”,痔分为“疒”“寺”,疒为病,寺有峙意,认为痔为后阴肛门部高突的病变[2],故对于中医学所言痔病需得加以区分及辨别。而现代则定义为直肠末端黏膜和肛管皮肤下的静脉丛因扩大、曲张而形成痔,有内痔、外痔以及混合痔之分。陈氏在书中言:“此患不论老幼男妇皆然,盖有生于肛门之内,又突出肛外之旁”[3],可看出陈氏所言的“痔”乃肛门疾病,并有内、外痔之分,较符合现代对痔病的认识,因而探析陈氏治痔诊疗思路对现代临床治疗痔病有借鉴意义。
痔病成因机制
痔病的成因多样,纵观历代医家认为痔病可由六淫邪气侵袭而发,如《医宗金鉴》曰“痔疮形名亦多般,不外风湿燥热源”,而陈实功强调了痔病的发生不单单因为外感,更与我们的生活习性等密切相关,其在书中云:“夫痔者,乃素积湿热,过食炙煿,或因久坐而血脉不行,又因七情而过伤生冷,以及担轻负重,竭力远行……以致浊气瘀血流注肛门,俱能发痔”[3],认为痔病的产生饮食失宜、情志失调、房劳过度、久坐久行、竭力负重等因素相关,致脏腑虚损,气血失调,瘀血流注肛门而发痔。
陈氏认为痔病的发生以气血失调为本,瘀毒阻滞为标,病理因素离不开“瘀”与“毒”,而瘀血由毒结而成,如《圣济总录》中云“毒热内壅,则变生为瘀血”,陈氏强调瘀毒是痔病发生发展的关键因素,患者平素体虚或酒色劳役耗伤,正不胜邪,毒邪郁结气血,气血凝滞而成瘀,瘀血阻滞肛门而发痔。瘀血深浅影响者痔病的发病轻重,云“积毒深者,其形异而顽恶;毒浅者,其形正而平常”[3]。陈氏的观点在现代研究中亦被证实,如吴剑箫[4]通过现代病理学研究,提出痔病由瘀毒伤络所致。可见陈实功认为的痔病成因机制与现代痔病形成机制契合,具有一定的临床指导意义。
痔病临床表现
痔病的形态千姿百态,小着如樱珠、核桃等,大者莲花、蜂巢、珊瑚等,陈氏认为其形成发展与瘀毒阻滞程度有关,阻滞较轻者,初起往往无症状,不红不肿不痛,行走时未曾察觉;当瘀毒进一步阻滞,不通则痛,可见红肿热痛症状,甚或出现流黄色分泌物、流脓血之症,而痔的形态也逐渐由樱珠盛开至鸡冠、蜂窠、莲花、翻花等状。
痔病再进一步发展,将破而成漏。“漏”通“瘘”字[5],此“痔久不愈成漏”之说最早见于隋朝·巢元方,《诸病源候论》 云: “痔久不瘥,变为瘘也。”“但瘘病之生,或因寒暑不调,故血气壅结所作……皆能使血脉结聚,寒热相交,久则成脓而溃漏也”[6]。巢氏认为瘘病是血气壅结所致,痔病久不愈合可生肛瘘。陈氏认为痔病的发生与瘀毒阻滞有关,其可致肛门局部气血运行不畅,从病因病机来看,陈氏遵循巢氏之说,认为痔病反复发作或加重,可致瘘病这一变症。从书中医案及主症来看,如“久漏窍通臀腿,脓水淋漓”[3]。陈氏对肛漏症状的描述契合现代肛瘘流脓不止的特征,但陈氏言“破必成漏”,其实不尽然,从肛瘘角度来看,“诸疮久不瘥成瘘”,痔病仅是肛瘘发生的一个诱发因素,现代临床中亦是仅一部分痔病继发或伴发肛瘘,并非全部。
陈氏“痔破成漏”的观念虽有一定局限性,但已认识到痔病日久不愈发生变症的风险性,陈氏在书中指出了痔病形态及症状的多样性、多变性,一步步阐述了痔病的发展趋势。痔病并非一成不变,故不可一概而论,而是因人而异,辨证论治,且要及时干预治疗,防止漏变的发生。
痔病诊疗思想
1 虚实论治,顾护脾胃
陈氏认为“外之症必根于内”,外症乃内在病变反应在体表的表现,故遵循内经思想,立足于整体观念,司外揣内,对痔病进行辨证论治。陈氏首辨虚实,对于正气未衰者,不论痔病新久,凡见肛门便血,坠重作疼者[3],多予防己秦艽汤,此方由防风、秦艽、当归、川芎、地榆等组成,共奏清热利湿、理气活血之效。陈氏云“饮食厚味,燥湿流注俱成斯疾”[3]。认为痔病多患燥湿,流注下焦,气血瘀阻可发痔,症见便血、肛门坠胀、疼痛等,故主张润燥祛湿,活血化瘀为主,并根据大便情况,予“滋阴润燥”“清火渗湿”“疏利湿热”“外宜薰洗,内当宣利”等不同治法,如在书中云:“初起及已成,渐渐大而便涩作痛者……内当宣利”[3],陈氏治痔不拘一法,灵活辨治。
陈氏辨治过程中并非一味攻邪,而是时时顾护脾胃,主张“外科尤以调理脾胃为要”,脾胃乃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陈氏云:“气血者……人之命脉,全赖于此”,如在溃疡章节中,提出“盖托里则气血壮而脾胃盛,使脓秽自排,毒气自解,死肉自溃,新肉自生,饮食自尽,疮口自敛”,溃疡主治方中健脾方占约一半以上,多以四君子方加减以祛邪外出,生肌长肉。同理,陈氏重视脾胃的观点贯穿痔病始末,认为脾胃盛衰影响着疾病的治疗、转归及预后。在痔病治疗中,初期主张顾护脾胃,以防中伤,中期补养脾胃,透邪外出,后期大补脾胃,恢复元气[7]。故临证当辨清脾胃虚实,以斟酌立法组方,如“形体瘦弱,面色萎黄,先鲜血而后粪者”[3],其人脉虚无力,陈氏审证切脉,指出脾胃不足之象者,不可用凉药治之,此更伤脾胃,而应以“温中健脾、升举中气”之法,代表方有加味四君子汤、提肛散等。而对于痔病日久而成虚者,陈氏主张补气养血,调理脾胃为主,根据兼证情况,予“升举中气”“养血健脾”等治法。
2 擅用腐蚀,枯痔疗法
陈实功精于刀圭之术,他在书中记载到“内主以活人心,而外悉诸刀圭之法”,但纵观全书,陈氏同样擅用腐蚀药物如升药、硫磺、鸦胆子、雄黄、明矾等治疗疔疾、漏管等外科疾患,并能根据不同外科疾病病机,配以不同剂型腐蚀药,力求解毒攻蚀,如以加味太乙膏治“一般发背、痈疽或溃或未溃之证”;以铁箍散治“发背跟脚走散不收束”等,陈氏擅用腐蚀,在《外科正宗》所载400 余方中,腐蚀剂占约50 余首,包括轻粉、雄黄、明矾等具腐蚀作用的药物,其中单轻粉配方就高达30 余首[8]。
在痔病外治上,对比刀圭之术,陈氏更偏重运用腐蚀药物治疗,强调“诸痔欲断其根,必须枯药”,认为此法可使患者避免“针刀”苦楚,痔病的完全愈合离不开腐蚀药物的应用。早在《太平圣惠方》中就首次记载了用砒、矾等腐蚀药直接敷于痔核上,使痔自然干枯脱落的枯痔疗法。陈氏继承前人经验,结合自身临床经验,创造性制成了三品一条枪,主要成分有白砒、明矾、雄黄、乳香,其中白砒与雄黄属砷剂,有攻溃拔核、化瘘剔骨、枯痔蚀肉的作用[9],而明矾清热燥湿止血,乳香活血止痛,消肿生肌。陈氏将以上四种药物加米糊制成线条阴干,插入疮内,令药物直达病所,达到将痔干枯坏死脱落的作用。陈氏认为“大抵医人能取痔者,皆此方也,不可轻其药而弃之。”故格外推崇该治法,体现了其“重视药蚀,以枯药断其痔”的思想。陈氏对腐蚀药物的使用经验大大指导了后世医家。
3 预防调摄,培补脾胃
陈氏在痔病治疗上,重视饮食起居等预防调摄之法,指出“凡病虽在于用药调理,而又要关于杂禁之法”,符合中医学“治未病”思想,《黄帝内经》明确阐明了“治未病”的重要性,如“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夫病已成而后药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陈氏遵从内经思想,把握痔病病因,认为痔病的发生与饮食、七情、劳役等密切相关,提出“善养生者,节饮食调寒暑,戒喜怒,省劳役,此则不损其脾胃也”,陈氏注重痔病的预防调摄,尤以顾护、培补脾胃为要。指出预防调摄是痔病向愈的关键,如“况既病之后,若不加调摄,而病岂能得愈乎”,明悉痔病的发展趋势,认为“若不节酒色,不慎起居,不戒口味,破必成漏”[3],即若不加以调摄,痔病易发生漏变,出现“穿肠串臀,秽从孔出,臭水淋漓,昼夜无禁”[3]痔病成漏之症,使病情加重,耗伤气血,如“气血日有所伤,形容渐有所削”,而病人得此者,“每苦瘀污”。因此陈氏对于痔病治疗不仅靠药物,而是从痔病发生、发展、转归及预后出发,强调未病先防,及早治疗,既病防变,即预防调摄思想,主张培补脾胃,脾胃运化正常,气血充盛,五脏得养,则百病不生,反之生百病,是谓“得土者昌,失土者亡”[10]。
痔病医案举例
陈实功记载痔病医案虽仅6 篇,却不难发现陈氏对痔病疾病发生、发展、转归及预后均有其法,认为“六淫伤气血,七情干脏腑”,又责于过食炙煿、酒色劳役,故立足整体观念,明辨虚实,审证求因,因证立法,随法治之,且常顾护脾胃气血,强调攻邪勿忘脾胃、勿伤脾胃,补养脾胃,认为“外科必本于内,知乎内以求乎外”,并未有“重内轻外”“重技轻理”之弊,而常内外合参,标本同治。此举例3 则医案加以分析说明。
攻护结合例案:“一男子患痔,焮肿作痛,大便结燥,脉数有力。以内疏黄连汤二服,便行痛止。又以四物汤加芩、连、枳壳、天花粉,数剂而肿消,更以脏连丸一料而不复发”。
按:患者痔核红肿疼痛,大便燥结,脉数有力,为阳明腑实之象,属实证。阳明热盛煎熬血液成瘀,瘀滞魄门成痔;瘀血阻滞,不通则痛,故见红肿疼痛;热伤津液,肠失濡润,故见大便燥结。陈氏审证切脉,对正气未衰者,主张祛除邪气、宣通气血治法,故予内疏黄连汤通腑泻热,消肿散结,方中含有当归、白芍活血之品,陈氏切中病机,促进血行,使“便行痛止”。更是立足整体观念,并未盲目攻邪,认为“外科乃破漏之病,最能走泄真气”,热盛有伤津耗血之虞,且正邪交争,必有损耗,故时时顾护脾胃气血津液,予四物汤加减以清热滋阴,养血活血。通过此例,可发现陈氏攻邪与护脾结合,运用寒凉败毒之品以祛邪外出,陈氏重视脾胃,并未恐伤及脾胃而畏手畏脚,认为邪毒较盛时,当用寒凉攻剂则用,切忌优柔寡断,关键在于抓住战机,辨证论治,反映了其“治在活法,贵在审详”的思想[11]。
补养脾胃例案:一男子怯弱,内痔便血,面色萎黄。自服凉血、止血药不应,诊之脾脉虚而无力,此中气不足,不能统血,以补中益气汤十余服,精神顿倍,便血亦少;又以加味四君子汤兼前汤间服,月余不发。
按:患者体弱,审证切脉,脉虚无力,为脾胃虚弱之证。脾失固摄,血不循经,故见内痔便血;气血乏源,失于濡养,则面色萎黄。凉血、止血药物服之无效,盖因未符合治病求本原则,陈氏认为治虚当以补脾为第一要[11],故予补中益气汤、加味四君子汤补脾益气治疗,用之辄效。从此例可看出陈氏重视中气,常根据中气情况治疗痔病,中气有余者,主张开户逐邪,以凉血止血败毒之剂祛邪气,通气血;而对于中气不足者,主张补气血,调脾胃,不可妄用凉药等易伤脾胃之品。
内外合参例案:一男子患痔六年,每遇酒色劳役,痔则发肿,坚硬疼苦,十余日方得稍可。彼欲断其根,以枯痔散上至七日外,其痔渐黑裂缝,至十六日痔枯脱落,孔若鸡心,以生肌散逐日用之,内补养血健脾药而愈。
按:患者慢性病程,迁延日久,病久易耗伤气血,《丹溪心法》云:“痔者,多因脏腑本虚,外伤风湿,内蕴热毒”,陈氏遵循丹溪之说,认为脏腑体虚,气血失调是痔病发病基础,酒色劳役困遏损伤脾气,气血运行不畅而成瘀,瘀血阻滞肛门而发痔,故见肿痛之症,此案虚实夹杂。陈氏审证求因,不拘一法,而是采取内外合参,标本同治之法,先外用枯痔散,其中含白矾、轻粉、砒霜等腐蚀药物,使痔核干枯脱落,反映以“枯药断其痔”思想,后用生肌散外敷疮面以清热解毒止痛,收湿敛疮生肌,同时内补养血健脾药恢复元气,促进愈合。
总 结
陈氏遵循中医学整体观念、辨证论治、预防调摄思想,临证上常重视脾胃,在前人基础上,善用腐蚀药物,并能结合自身临床经验,创造性制成三品一条枪,在经典框架中形成了自身独具特色的治疗体系。陈氏对痔病的发生、发展、预后等均有较全面的认识,诊疗过程中灵活变通,所著的《外科正宗》对现代临床痔病的诊疗具有较高的使用价值及借鉴意义。